站在故鄉的老榆樹(丁尚明)
作品欣賞
站在故鄉的老榆樹
那時,俺一家老少九張嘴,全指望父親一人從地里刨食吃。生長在這個貧寒的家庭里,打我記事起,不記得穿過一件新衣裳,也不記得吃過一頓白面饃。尤其,我讀高中的兩年間,經受的那分苦難,真是永生難忘!因學校離家幾十公里的路程,我只能和大多數同學一樣寄宿學校。從周一至周六中午,共有十七頓飯,而我從家裡帶去的乾糧,最多就是十八個地瓜面窩頭。對於正在長身體的我來說,這些窩頭無論如何是不夠的。但我知道,如果帶多,一家人的口糧就不夠了。(多出的那個窩頭,以防不測而斷糧)。冬天還好,窩頭雖凍得像「鐵疙瘩」,拿到學校伙房一蒸即可,可一到夏天就麻煩了。在悶熱潮濕的宿舍里,裝在布袋裡的窩頭很快發霉長毛。隨着天數增多,那窩頭也就成了「白髯公」,毛絨絨的長須間散透着一股難聞的酸臭味,即使拿到伙房籠屜蒸過,那味兒仍然刺鼻難耐。
班裡其他同學,大多吃的是白面饃,就的是醬香的醃鹹菜。我生怕別人瞅見窩頭而影響食慾,也擔心自己丟了顏面。為保持那份虛榮和自尊,開飯時間一到我心也就提到了嗓子眼兒。無奈,我只好將窩頭偷偷藏進書桌洞裡,東瞅西望之後,趁人不備趕緊大啃一口。那霉變的窩頭難以下咽,但難以下咽總比沒有吃的好。即使我再餓,這樣的窩頭也不能多吃,每頓只能吃一個。待晚自習歸來,已是飢腸轆轆的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很久很久,在肚子咕咕的叫聲里,我總算進入了夢鄉。
其實,學校每周也會改善一下伙食,有時給每人分兩個油炸餅,有時分四個蘿蔔餡的素包子。這樣的美食,在那個年代可不是誰都見到的。手捧香噴噴的油炸餅和熱騰騰的包子,我恨不得立馬吞下肚去,但一想到年邁的奶奶,又不得不把涌到口的唾沫一口口地咽回去。在以往的日子裡,給本族出嫁的閨女送嫁妝時,我都把得來的幾顆糖塊留給奶奶,這油炸餅、大包子我又怎麼下咽呢?有時,實在擋不住肚裡饞蟲的折騰,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吃兩個包子。一次,我突然發現布袋裡留給奶奶的油炸餅不見了,這真如晴天霹靂,我呆站在那裡,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奶奶實在命苦、可憐,直到奶奶故去幾十年後的今天,想起她我仍然心如刀割。在那生靈塗炭、哀鴻遍野的亂世,為了生計,年輕的爺爺去闖關東,誰知一走便音信杳無。後來,聽人說爺爺死於一次煤窯的瓦斯爆炸。1982年秋,年逾八旬的奶奶去世了,陪伴奶奶下葬的,只是一塊裹了紅布的青磚頭。
奶奶三十出頭就開始守寡,她靠乞討,給大戶人家當傭人,幫街坊鄰里做針線活,才把五個年幼的孩子拉扯大。待到我們這一輩,奶奶又幫襯着爹娘、叔嬸,把十一個孫子孫女帶大。如今,我已是17歲的高中生了,以後的日子還很長很長,這油炸餅、大包子,我當然要留給奶奶。可這油炸餅被人偷吃了,我實在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心疼、憤懣的我,當即跑到班主任那裡告了狀。油炸餅自然是找不回來的,但班主任就此事向全班發了嚴厲警告,也算是為我出了一口惡氣。
捱到周三,回家心切的同學們就蠢蠢欲動起來,我那顆騷動的心也不安分了。我多想周末快快到來呀,這樣我就可以回家吃上娘用棒子麵、黑豆面和高粱面擀的雜麵條了。娘擀的雜麵條又細又勻,切刀蔥花熗鍋煮熟,我能吃滿滿的三大碗。娘擀的雜麵條,是我童年吃到的最好美食!
對於故鄉的各種樹葉、野菜,我一點也不陌生,那樹葉、野菜的味道,我至今記憶猶新。剛剛萌發的柳芽兒,在沒有揚絮展葉時才能吃。將捋來的柳芽兒摘洗乾淨,開水淖後用清水浸泡一兩天,擠出水分即可或蒸或拌着吃了。這柳芽兒除有淡淡的苦味外,相比其他樹葉、野菜,應不算難吃。刺槐(洋槐)葉就比不得笨槐(國槐)葉了,鮮嫩肥厚的笨槐葉用來熬粥,吃到嘴裡就像面箕般滑潤爽口。那槐米(槐花蕾)則是上好的染料,槐蓮豆(槐樹種子)則是上好的中藥材。即苦又澀的刺槐葉,很少有人采來吃,對於家畜卻是最好的青飼料。
楊樹葉子同樣不能吃,而楊樹吐葉前的楊花(故鄉一帶俗稱為楊毛狗兒),卻倍受人們青睞。記得,楊毛狗萌發的那段時間,天不亮黃河大堤上的楊樹林里,就涌動起撿拾楊毛狗兒的人潮。嫩黃新鮮的楊毛狗兒,就像一條蠕動爬行的絨毛蟲,它周身裹着魚籽大小的苞蕾。這鮮嫩的楊毛狗兒,開水淖後涼水一激瀝乾,撒上油鹽一拌,讓人吃的總不願撂筷。那曲曲芽是苦澀的,婆婆丁是微甜的,刺兒菜是咸腥的,米蒿子是清香的……但在我吃過的所有樹葉、野菜中,哪一種也趕不上榆錢兒的味兒!
在故鄉的山野田園、村村落落里,除楊、柳外,最常見的就是榆樹了。鄉間歷來素有「一樹榆錢半月糧」的說法。是的,一棵榆樹上的榆錢兒,足足能讓一家人度過饑荒。榆錢兒無論蒸煮煎炒,做出的飯食均黏潤可口,不膩不糟,難怪清代詩人郭誠有詩《榆莢羹》為證:「自下鹽梅入碧鮮,榆風吹散晚廚煙。揀杯戲向山妻說,一箸真成食萬錢。」可榆錢兒供食用的日子,畢竟只有十來天。沒了榆錢兒,這榆葉、榆皮,同樣是炙手可熱的搶手貨。榆葉兒摻上棒子麵、高粱面,放點細鹽,揣的窩頭、蒸的菜團很是美味。那曬乾的榆樹皮,在石碾上壓磨幾個時辰,過籮後將粉末和糧食麵一摻合,做出的麵食雖有些牙磣、墊牙,但同樣筋道、好吃。
榆樹——餘數,榆錢——余錢,在故鄉人眼裡,榆樹不僅是救命樹,還是大吉大利的象徵,它寄託着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我參軍那年,爹特意在天井裡栽下一棵小榆樹。然後,把我叫到跟前說:「俺盼着你跟這棵小榆樹一樣,到部隊就要紮下根,好實地生長、成材(才)。今後不管在哪裡,不管做什麼,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能輕易地打退堂鼓。」
作者簡介
丁尚明,安徽南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