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外套
原文
回國後已經過了兩個秋天了。那兩個秋天都模模糊糊,如煙如夢,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直到今年秋天,這才得着一點閒時閒情,偶然逛逛公園。
在上海所有的公園裡面,誰都知道兆豐公園是最好的。除掉缺欠藝術品(如美麗的銅或石的雕刻)的點綴外,其他花木池沼的布置,和我見過的歐洲有名的公園比較起來,都沒有絲毫愧色。我有時帶着一本書走進園子,在樹下聽聽蟲鳴,在池邊看看鴨泳,是可以把每天見聞所及的許多可憎可惡之事,暫時忘掉的。
這天因為貪看暮靄,不覺回家得遲了。獨自坐在荷池旁,悠悠然從深沉的默想里醒轉來時,四圍早已一個遊人都沒有,昏暗中只見微風吹動低垂的柳枝,像幽靈似的搖擺着,遠遠近近,一片蟲聲,聽來非常慘戚。我雖喜歡清靜,但這樣冷寂得頗有鬼趣的境地,卻也無意留連。忍着使人微栗的涼風,循着裝有路燈的小徑走出公園時,我頓時憶起那件擱在箱裡的秋外套,和幾年前在外國遇到的一個同樣荒涼得使人害怕的夜晚。[1]
那時我和冰之都住在巴黎。我們正像一切熱戀着的青年男女一樣,力求與人相遠。某天,我們忽然想起要搬到巴黎附近的小城去住。於是在一個正和今天一般晴朗的秋天,我們毫沒準備地由里昂車站乘着火車往墨蘭(Melun)。
這小城是曾經有兩位中國朋友住過都覺得滿意的,離巴黎既近,生活也很便宜。但不幸得很,我們那天在許多大街小巷裡瞎跑了半天,卻什麼也沒找到,只在離塞萊河(Seine)岸不遠的一家小飯店裡吃了一頓可口的午餐。現在回想起來,那樣鮮嫩的烤雞,我大概一生也不會再吃到的了。
飯後,玩了一些地方,我們的遊興好像還沒有盡,冰之便提議索性到更遠的地方去看看。我們坐着火車隨便在一個小站下了車。這裡簡直完全是原野。車站前後左右都是收割了的麥田。只在離車站約莫半個基羅米突的一座小丘上有個小小的村莊。我們到那村莊上走了一圈,飽嗅了一陣牛馬糞溺的臭味。後來一個好奇的老太婆邀我們到她家裡去歇腳,和我們問長問短,殷勤地拿出一盆自己園裡出產的酸梨款客。當她知道我們在找房子時,便慨然願意把她的住宅的一半租給我們。她指給我們看的兩間房子雖也還乾淨,並且有着一些古色古香的家具,但我們一想到點的是油燈,吃的是井水,便把一切詩情畫意都打消了。我們決定趕快回巴黎。
走回那位置在田野正中的小站時,天已快黑了,而開往巴黎的火車,卻要晚上九點鐘才會經過那兒。這天那小車站除掉我們兩個黃臉男女外,再沒有第二個候車的乘客。站上職員因為經濟的緣故,不到火車快來時,是決不肯把月台上的電燈開亮的,讀者諸君試去想像罷,我們這時簡直等於遺失在荒野裡面了。四周一點人聲都沒有,只有一輪明月不時露出雲端向我們狡猾地笑着。麥田裡各種秋蛩的清唱,和遠處此起彼應的犬吠,送入耳朵里格外使人不安。尤其是冰之,她簡直像孩子似的害怕起來了。我記起有位法國詩人說過,人在夜晚和暴風雨的時候常常感到自然的威壓。這話是很有道理的。為什麼夜晚會使人感到威壓呢?想來大概因為黑暗的緣故。人原是憎惡黑暗,追求光明的!
這天冰之穿着一套淺灰嗶嘰的秋服,因為離開巴黎時,天氣很暖,不曾帶得有大衣。現在空着肚子給田野間的寒風一吹,便冷得微微戰慄起來。但幸好我的手臂上帶着有那件晴雨不離身的薄呢秋外套。當時連忙給她披在身上。兩人靠緊身子坐在沒有遮蓋的月台上的長椅里,懷着焦躁與不安的心思,等待火車到來。
當晚十一點鐘轉回巴黎時,冰之便喊着頭痛,並且身上微微發着寒熱了。陪她在飯店裡吃了一盆滾燙的Soupe①,然後把她送回寓所,叫她立刻蒙着被窩睡下。因為怕她蓋的東西不夠,我臨到跑回自己的旅館時,又把我的秋外套搭在她的腳上。雖然她說外面很涼,再三要我穿在自己身上,但我卻強着她蓋上了。
過了兩天,從她那邊把外套拿回時,並沒覺得什麼異樣。因為那一晌天氣很好,外套雖常常帶在身邊,但卻不曾穿過,我料不到外套上有了什麼新鮮物事。
兩星期後的一個早上。我獨自在盧森堡公園作那每天例行的散步時,忽然覺得身邊有一種時無時有的幽雅的花香。向周圍一看,雖然到處有着紅紅綠綠的洋菊,但那都是沒有芳香的,更沒有我所聞到的那種清妙的氣味。這樣蘭花似的淡淡的香氣,究竟是從什麼地方飄來的呢?真是怪事。這香味是到處可以聞到的,站在上議院前面的Bassin旁可以聞到,坐在喬治桑(George Sand)的雕像旁也可以聞到,甚至走出了公園還可以聞到,跑進了大學圖書館也仍舊聞到。這簡直把我弄得糊塗了,我疑心我的鼻子出了毛病,我以為自己瘋了。我這一整天都沒得到安寧。晚邊下了課,跑到冰之那裡去看她,把這事講給她聽了,她起初只微笑着,什麼話也不說。到後來才狡猾地瞧着我身上的秋外套哧一聲說道:「你怎麼到今天才聞到呢!」
天!我糊塗到這時才領會那香味是從自己的外套上發出來的!我記起了我的外套曾在她那裡放過一晚,一定是她給我灑上了一點香水。我趕快把外套脫下來聞聞看,我終於在衣領的夾里上找到了那幽妙的香味的來源。並且出乎意外的是:我那外套的夾里上有許多脫了線的地方都已修整完好。我這時的喜悅和感激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我覺得自己從那時起百倍的愛着那香水的主人。
據冰之說,那小瓶香水是只花了一個馬克從德國買來的。實在也並不是什麼高貴的香水。但氣味可真清妙到了極點。並且說來是沒有人肯信的,在以後的四五年裡,每個秋天我把那外套從箱裡取出時,起初雖只聞到樟腦的惡臭,但等到樟腦的氣味一散去,淡淡的蘭花似的香水的清芬又流入了我的鼻管,它簡直像是永不會有消散的一天。
現在,一切愉快的時光雖已和那香水的主人一同去得遙遠,但那少女的一點柔情,卻悠久地記在我的心上,每次穿上那外套,嗅着外套上的飄渺的香味,我便仿佛覺得冰之坐在我的身邊。
而現在又到了須要再穿上那秋外套的時候了……
賞析
編者註: ① Soupe:英文,湯、湯羹。
《秋外套》是黎烈文記述自己與嚴冰之在法國巴黎一段感情生活的散文。這篇散文從表面看來樸實無華,但仔細咀嚼,卻是別具一番風味。
秋外套,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不過是一件極其普通的禦寒的衣服。然而,在作者的筆下,它卻成了青年男女愛戀柔情的精美道具。在這裡,作者採用了借物寓情的藝術表現手法,通過一件極普通的秋外套,抒寫了純真美好的愛情故事。這篇文章,作者無疑是要歌頌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戀之情,但通讀全篇,我們並未發現作者直接對男女情愛所描寫的筆墨。他們相互之間所寄託的情感,是透過那件秋外套體現出來的。文章的開始,作者就寫到,由於「使人微栗的涼風」,「我頓時憶起那件擱在箱裡的秋外套」。這件秋外套里究竟藏有什麼故事,而使作者「頓時憶起」呢?接着,作者娓娓道來:那是在一個「荒涼得使人害怕的夜晚」,作者和女友在巴黎附近的一個小站等候返回巴黎的火車,由於涼風襲人,他把自己隨身帶來的秋外套披在女友身上,給她禦寒,回到住處,她發燒了,他把秋外套蓋在腳上。作者把秋外套取回後,起初並沒覺得什麼異樣,後來他發覺不論走到哪裡都聞到一股幽雅的花香。經她暗示,他才明白了香源原來就在秋外套上,是她在衣領的夾里上灑上了點香水。他還發現夾里上脫線的地方也都修整好了。在這裡,作者就是這樣通過表現在秋外套上的這些細節的描寫,傳達出男女主人公相互之間的愛慕之情,寫就了一首初戀的讚歌。這樣,這篇散文也就有着詩一般的意境。[2]
此外,讀罷本文,我們還能隱約看清兩位青年的心理和性格。這就是「我」較為粗心,或者說粗中有細。你看,拿回自己的外套後,「我」還不知道它是否發生了什麼變化。而「怕她蓋的東西不夠」,在「臨到跑回自己的旅館時」,又把秋外套「搭在她的腳上」。女主人公呢,那則是極為機敏、細心的。當「我」去找女友談及聞到「蘭花似的淡淡的香氣」時,她並不作正面回答,只是「狡猾地瞧着我身上的秋外套哧一聲說道:『你怎麼到今天才聞到呢!』」;從修整外套夾里的脫線,把香水灑在外套衣領的夾里上等,也分明就可以看出。這樣女主人公的細膩柔情就盡情展現其中。
黎烈文有不少散文描繪了異域風光,《秋外套》是其中較為突出的一篇。他是這樣描寫巴黎一個遠郊的小鎮農村的:全是原野,收割了的麥田,小丘上的小小的村莊,牛馬糞溺的臭味。主人以自己園裡生產的酸梨款客,房子裡擺放着古色古香的家具,點的是油燈,吃的是井水。到了夜晚,那個像是荒野中小火車站上的員工,不到火車來時,是決不肯把月台上的電燈開亮的。四周一點人聲都沒有,只聽見麥田裡各種秋蟲的清唱,和遠處此起彼應的犬聲。這一個個可感的形象,無疑就是一幅幅法國小鎮農村的風俗畫。[3]
參考來源
- ↑ 秋外套 黎烈文中國知網
- ↑ 《秋外套·黎烈文》全文與讀後感賞析品詩文網
- ↑ 黎烈文《秋外套》原文及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