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莊(幽蘭)
作品欣賞
消失的村莊
據說真真切切地要翻越大大小小的八座山才能抵達巴達山,這就是村莊名稱的由來。
對於那個村莊我仍然記憶猶新。我的兩個姑姑嫁在了那裡,然而我去那裡的次數屈指可數,緣由是處於偏遠的崇山峻岭間,交通上有諸多不便。
到了峽口,過了蔣馬家,有一條自西向東,不寬不深的河流橫亘在面前,河水藍盈盈的,淙淙作響。河中鋪放着巨大的岩石,比河面高,那時候人們踩着石頭過河。 雨季來的時候河流暴漲,水流湍急,河水變得渾濁,夾雜着泥沙,水流量也比平時大許多。
過了那條河,就能望見重巒疊嶂的山峰。不大會兒就走進了一條山谷中,兩邊是高峻對峙的大山,谷底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頭。
翻越完最後一道山,就能看見村莊。放眼望去,地勢自西向東呈狹長形,寬闊平坦。村莊的北面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山腳下有一面平緩的山坡,大山似一道屏障護佑着村莊。
這個坐落在深山裡的小村莊,寧靜祥和,偏僻而貧瘠,沒有水源能夠灌溉莊稼,只能靠天吃飯。
村中央有一泓泉眼,用青磚和水泥壘砌成一口井,呈方形,裡面的水清澈甘甜,深不見底,給人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
村裡有四、五十戶人家,聚族而居,都是清一色的王姓。這裡的人們勤勞淳樸,鄰里關係相處得和諧融洽,親如一家。
據說,缺吃少穿的饑荒年間,唯有像巴達山這樣偏僻的深山村里才能吃上飽飯,因有着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普遍種植耐旱的土豆。之所以這成了我的爺爺和奶奶,把兩個姑姑都嫁到了這裡的緣故。
二姑和三姑的家離得不遠,間隔四、五百米的距離。她們的房前屋後都種植着核桃、杏子、棗等果樹。村莊的東邊有一個寬大的麥場。
那次,二姑帶我去巴達山。我和二姑行走在山間的小道上,山坡上生長着野棗樹,一簇一簇的,樹上幾片枯黃的葉子稀稀拉拉,指甲大小的紅棗零零星星地掛在瘦弱的枝頭上。
翻過了最後一道山,望見姑姑的村莊時,迎面碰見父親和堂哥們從姑姑家拜年回來。我拽着父親的衣袖不放,執意要跟着父親回家,父親左右為難,哥哥們都勸說我。
望着他們順着坡路向山下走去,我的心裡十分難過。姑姑牽着我的手,向家的方向走去。我忍不住頻頻回頭,直到父親和哥哥們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
六、七歲時,三姑領着我和雙花姐去姑姑家。雙花姐比我大兩歲。過那條河的時候,姑姑叮囑我們要小心,雙花姐不聽勸告,自告奮勇地走在前面,她逞能地抬起一條腿蹦蹦跳跳着過河,跳了沒幾下就「撲通「一聲跌落到了河中央,在河水中亂撲騰。姑姑來不及阻擋, 驚叫一聲,驚慌失措地跳進了河水中,好不容易連拽帶拉地把她拖上了岸。
辛虧河水只淹沒膝蓋,她們兩個人爬上來後,衣服都濕漉漉的,像個落湯雞。看着她們狼狽的模樣,我忍俊不禁。
滿山遍野的野草,怒放的野花,把山坡裝點得柔軟美麗。我們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說笑着翻過了不知幾座山,就來到了姑姑家。
姑姑家廚房泥抹的灶台上擺放着一堆焪土豆,比我們那兒的個大,糯綿,醇香。我和雙花姐相視一笑,順手拿起就吃。姑姑看見了不讓我們吃涼的土豆,她不顧旅途的勞頓,趕忙洗土豆,生火,給我們焪土豆。
後來三姑的兩個兒子去了新疆,定居在了那裡。九十年代,姑父和姑姑把表弟和表妹也帶到了新疆,在那裡紮根落了戶,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三姑了。
表姐正月花出嫁時,我和堂姐們一道去恭賀。我們那兒有個習俗,嫁女兒一般是女子們去慶祝,娶媳婦一般是男子們去道喜。
那是冬天,我和幾個姐妹們胳膊上各挎着一個簍子,一邊趕路一邊嘰嘰喳喳地說着話。那次我們走的是大路,一路上說笑着,不知不覺就走過了那些陡峭的山路,來到了姑姑家。
白天,姑姑家宴曲陣陣,人聲鼎沸,喜氣洋洋。我們吃着宴席,笑語盈盈。到了夜晚,小姑娘們在堂屋裡載歌載舞,男人們唱着宴席曲。兩個牽馬的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瞪着眼睛,接受着女人們的罵媒。
罵媒是我們土族人的習俗,在我們那裡,迎親的稱呼牽馬的,一般是年輕力壯的男子,成為座上客。他們肩負着迎親的使命,酒自然不敢多喝,言談舉止顯得十分謹慎,文文雅雅的。
牽馬的不是隨隨便便能進家門的,要先經過女人們的一番折騰。
他們來時,躲躲閃閃地,總想趁人不注意時溜進來,但女人們早有防備,已經準備好了一把長板凳,恭候在大門內兩側。等牽馬的腳步剛跨進門檻,就齊上陣把他們堵在大門外,扶着肩膀開始罵媒。牽馬的受不了拒之門外的尷尬和女人們的折磨,從腰包里掏出錢和針,好說歹說才可進門。
好戲還在後頭。等他們上了炕,女人們又圍攏到窗戶外面,把窗欞支起,繼續罵:不是做媒的,是老驢(牽馬的),掃帚拿過來掃出去,擀麵杖拿過來擀走,不罵便宜你。更厲害的是,走進堂屋裡,站在炕沿邊罵媒。牽馬的受不了女人們反反覆覆的折騰,從衣袋裡不停地掏出錢和針。
有的女人們繫着圍裙,套着袖頭,從廚房裡走出來,聚到窗戶外邊罵媒。她們臉上沒有慍色,語氣平緩,語言詼諧,暗含着嗔怪,挖苦和諷刺,更有甚者對他們的長相進行一番挑剔。
男人們對牽馬的敬酒遞煙,端菜續茶,恭恭敬敬地伺候着。要是女人們罵得過激了,他們還會出來護着牽馬的,勸解女人們罷休,這時候罵媒的喜滋滋地走到一邊分她們的戰利品去了。
上馬的時候,村莊裡的女人們都來送別,表姐坐在堂屋中央的坐凳上,頭上蓋的五彩頭巾遮住了臉龐,雙手蒙着臉,右手拿着一把筷子,娓娓哭嫁,聲淚俱下。傾訴着對父母的養育之恩,感激之情和對父母的難捨難分,以及對親朋好友,兄弟姐妹的深情厚誼,依依惜別之心,祈願大家安康,興旺發達。直哭到哽咽不止,泣不成聲。人們屏聲靜氣,肅穆地站在一邊,女人們抹着淚水,不停的抽泣着。
最後在人們的勸說聲中,表姐被兩個哥哥左右抬着走出了家門,扶上馬背。迎親的牽着馬走了,表姐還在馬背上哭嫁。大家站在門口,目送着他們遠去,直到望不見才轉身。
上初中的時候,王菊花和我在一個學校念書,得知她家住在巴達山,是我姑父的侄女後,在一個周六放學,我和她一同前往巴達山。王菊花輕車熟路,可她不走大路,偏偏繞道走小路。
好不容易氣喘吁吁地翻過了幾座山,正當我喘氣歇息時,眼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驚。面前聳立着一處懸崖峭壁,我愣在那裡,不知所措。王菊花敏捷地攀爬了上去,我一看嚇得腿都軟了。
我回頭望着山坡下的千仞峽谷,心驚膽戰,差點兒沒有哭出聲來,心裡對她又怨又恨。
王菊花蹲在豁口中間,伸出手想拉我上去,不停的鼓勵着我。毫無辦法,只能攀爬上去。就這樣,王菊花在上面拽着我的手,費盡力氣把我拉了上去。那是我一生中走過的最難忘最危險的一條路,至今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
王菊花的家離姑姑家有一段距離,是單獨的一家,坐北朝南,家門口有馬廄,草房,房屋的布局井然有序。她有個姐姐,和她差不了幾歲,長得五官端正,水靈靈的。他的父親和我的二姑父長得很像,連說話的聲音都雷同。
第二天清晨,王菊花早早來到姑姑家,讓我和她到麥場上去跑步。於是我和她在那個寬大的麥場上一圈又一圈地跑步。
如果春季乾旱,降水稀少,那裡的小麥長得矮小枯黃,有時候顆粒無收。但要是種了二茬莊稼,雨季來臨時,蕎麥,豌豆,土豆這些生長期短的粗糧作物長勢旺盛,產量極高。姑姑家胡麻籽粒能收十幾麻袋,令人咋舌。我見過蕎麥葳葳蕤蕤的樣子,差不多有一人高,還有其他農作物長勢喜人,看着收成在望。
奶奶老念叨「」瞎丫頭」,給我敘述一些她鮮為人知的事。我斷定是姑姑的說辭。
」瞎丫頭「」是二姑的小女兒,是個盲人,叫喜梅花,比我大一歲。奶奶說喜梅花小的時候姑姑抱着來過一回,從那以後再沒有來過。我問姑姑為什麼不帶喜梅花來,姑姑說她是一個盲人,走山路有諸多不便,怕她從懸崖上摔下去。 上高中時我和金花姐去姑姑家,才第一次見到喜梅花。我們坐在院子當中,喜梅花和我們打過招呼後,搬了個小板凳坐在我們的面前。她穿得很簡樸,一張白裡透紅的臉,高個子。我仔細地打量,發現她的雙眼已經毫無神采。 夜晚,我們睡在一鋪大土炕上,愉悅地談着話題入睡。第二天清晨,我起床後看見喜梅花在打掃庭院,我走到她面前,想從她手裡拿過掃把,她不肯。我站在一旁看着她拿着一把大掃帚一下又一下把院子打掃乾淨,真看不出來她是一個盲人。
喜梅花挑着水桶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泉眼挑水,我欣然應允,和她來到那泓泉眼邊。我想幫她的忙,她硬是不肯,說我是客人,不應該幹活。就這樣我跟在她的身後看着她來來回回地挑了好幾趟水。
那天我們過得很愜意,一同在村中的大麥場上漫步,到附近的地里看莊稼,走累了在一棵高大的白楊樹下休憩乘涼,說着心裡話。
喜梅花說她有新衣服,但捨不得穿,她知道自己是個盲人,怕父母離世早,有一天自己受苦,沒有衣服穿。她說不喜歡冬天,冬天太冷,夏天熱了可以在樹底下納涼。
那天姑姑去鄰居家串門,好半天不見返回。喜梅花有些不樂意,她嘟囔着,打算和我一起把姑姑喚回來。我們走到那戶人家門口,看見姑姑正在和主人閒聊,喜梅花提醒姑姑,應該在家陪侄女,以免我不習慣。姑姑聽見了,和我們一道回來,我在心裡暗暗驚嘆她的機敏。
喜梅花坐在院子裡的一把小矮凳上做針線活。我和金花姐湊上前一看,原來她刺繡的是繁複的十字繡,那是我曾經絞盡腦汁也沒有學會,內心裡耿耿於懷的一件事。真不知道她是怎樣用手摸索着刺繡出了如此精美絕倫的圖案,讓人驚詫。如果不仔細看她的眼睛,幾乎看不出來她是一位盲人。
姑姑對我敘述,喜梅花三歲時,有一次得了眼病,吃了牛肉後失明了。失明後的她不停地哭泣,表姐們只好背在肩膀上哄她,慰藉她。我怕觸及到姑姑的傷口,默默不語,心底湧出一絲疼痛,想象一個三歲的幼兒,突然一下子進入到了一個黑暗的世界,內心裡是多麼的焦急與無奈。 姑姑笑着對我說,喜梅花在背後問過姑姑,我和金花姐誰長的好看。姑姑也向我吐露了她的心跡,自己和姑父年事已高,擔憂喜梅花往後的命運。
姑姑的二兒子王進祥,比金花姐大兩歲,高中畢業後在村裡的那所學校里當了民辦教員。後來表哥和姐姐戀愛結婚,投奔大表哥去了新疆定居。
那次表哥和姐姐帶着他們的兒子從新疆回來探親,我和他們一道去了巴達山。那是冬天,晚飯時,姑姑和喜梅花給我們做了蕎麥攪團,油汪汪的炒酸菜,紅油油的辣椒,我們吃得回味無窮。臨睡前,表哥意猶未盡,一個人在吃剩下的一盤攪團。他說他對攪團情有獨鍾,百吃不厭。如今他在南疆是不是也吃蕎麥攪團,是否也在思念着故鄉。
二表哥和姐姐去了新疆以後,村裡的人們相繼去了新疆,他們懷揣着夢想,憧憬着美好的生活,投奔親友,在那裡紮根落了戶。
過了幾年,姑父去世。姑姑帶着還沒成親的表弟和喜梅花,收拾行囊,也去了新疆。
至此,村莊裡的人一個一個地走了,所剩無幾。
喜梅花到了新疆以後,不久結了婚。愛人是個長相好看的健康人,生活得很幸福,有了一個女兒。算來現在已經上高中了。
緣分就是這樣奇怪,看不見,摸不着,無比珍貴,該來時它會來,卻無法預測什麼時候到來。我想姑姑也該含笑九泉了。
後來,村莊裡僅剩一、兩戶人家,執著地守望着家園。
有了微信以後,我和表哥互加了微信,得以和分別近三十年的三姑在視頻里見了面。我印象中的三姑,是一頭烏髮,身材高挑,一張年輕的臉。然而視頻中的是一位坐在椅子上滿頭白髮,一臉滄桑的老人。我頓時愕然,在記憶中搜尋着姑姑的模樣。終於,我的淚水不自主地流了下來,一時哽咽無語。時間真是一把無形的刻刀。
從那以後,姑姑拿着表哥的手機,有時候拿着宋喜花姐的手機和我視頻聊天,一聊就是很長時間。
我知道姑姑在新疆思念家鄉,魂牽夢縈。她想回到故鄉,回到那個小山村看看。那裡有她的親人,她的根在那裡。然而遺憾的是終沒能夙願。
由於種種原因,一段時間我沒有和姑姑聯繫,正思忖着好好陪陪她,陪她聊天,讓她解解悶,然而傳來的竟然是噩耗。
那天早晨我打開手機,看到金花姐在姐妹群里留言,說姑姑已經與世長辭,她去弔唁。我悲痛萬分,想不到分別近三十年的三姑,從此與我天人兩隔,永不能相見。
最後一戶固守家園的八達山人收拾家當,告別了世代耕耘的土地,攜着家眷,拖兒帶女,踏上了西去的列車。
村莊沉寂了,闃寂無聲。大山見證着村莊裡的最後一戶村民離去。
八達山人遷移到新疆以後,大部分定居在了南疆,像石河子,昌吉,八鋼等地。在那裡種植棉花,葡萄,,放牧,為南疆的建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
他們的孩子在新疆結婚成家,繁衍生息。下一代的孩子們出生在那裡,成了土生土長,地地道道的新疆人。好多年以後沒有人會說土語,土語也會在新疆消失。但他們的根在青海,在大山深處,祖先是土族人。
養活了一代又一代,這座鑲嵌於崇山峻岭間的古老村莊,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消失了,消失在時代前行的步履中。只存在於我們這一代人的記憶中,夢裡。那是承載着多少人的鄉愁。
村莊是社會的載體,人是村莊的靈魂。沒有了喧囂的人聲,人間煙火,村莊毫無生機,只剩下了一副軀殼。沒有靈魂的村莊,就不再是村莊。
山坡上的草依然新綠,野花依舊燦爛,泉眼裡的水淙淙地流淌着。
五十多歲的王先生,是土生土長的八達山人。八十年代初,他們全家搬遷到了部隊中川農場的附近,後去了縣城工作,在那裡定居。
二零一五年,他和幾個有志之士的人一同上了山,承包了那座他心心念念的村莊。是啊,那片美麗可愛的土地,遺棄了實在太可惜,實屬暴殄天物。在他看來,那座村莊好似是沙漠裡的一片綠洲,那泓泉眼宛若茫茫戈壁中的一顆白珍珠,他對那片土地滿懷深情,如果不加以保護和利用,簡直不是他土族的血統。
他們開着小車順着那條政府早幾年硬化了的水泥路,來到了山中。
上山後,他們在那裡搭建了臨時的房屋,栽植了各種果樹,種上了莊稼。
如今,村莊已今非昔比,那一座座泥土夯就的高大院牆,土木結構的老屋,羊圈、馬廄、豬圈、驢圈,一切已不復存在。
巴達山以一種嶄新的面貌,用另一種方式呈現在世人的眼前。
我想,紮根落戶在南疆的表哥和村莊裡的人們,如果有一天來到大山尋根祭祖,站立在曾經生活過的土地上,看到村莊滄海桑田的模樣,一定會深感欣慰。[1]
作者簡介
幽蘭,原名宋亞蘭,土族,青海省民和縣中川人,現居山西運城。喜愛散文寫作,在多家雜誌和新媒體發表作品,獲得了第三屆行參菩提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