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來溫州(傅建國)
作品欣賞
母親來溫州
2011年9月28日,娘第三次來溫州。
記得娘第一次來溫州是2000年,那會兒康兒才一周歲,我和妻兒一家人租住在市區西城路;娘第二次來溫州是2003年,其時我剛剛在新橋買了房子,康兒已經五歲了。
一大早,娘從王家村步行四十多分鐘到南陽灣,再從南陽灣乘坐麵包車到陵陽鎮,然後再搭乘青陽或貴池至溫州的大巴從陵陽鎮上合肥至黃山的高速,途經衢州、麗水和青田,全程六百多公里,最快也得六個半小時才能抵達溫州雙嶼客運中心。與十多年前走國道相比,高速是快捷的,行程是方便的。但,對於一個身患高血壓的老太婆來說,又隨身攜帶大袋小包的行李,匆促的行程,要轉三次車,也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情。況且老家至溫州的大巴車,一天只有一班,時間固定在上午九點左右,旅客遲到不候。娘為了能夠順利到達溫州,總是提前幾天就準備好她親手操辦的要帶給兒子的農產品。天朦朦亮就要起床收拾和整理那些永遠也收拾整理不完家務。
那天下午,我擔心自己去晚了,娘到達後很無助,於是四點鐘就趕到車站等候。大巴是五點一刻進站的,我急沖沖走上前,在旅客中尋找娘的身影。娘差不多是最後一個走下車子的,一見到我就着急地叫我從車廂里搬出一紙箱和一蛇皮袋東東。她是生怕東西被別人不小心拿走了。這就是我的娘!她到溫州自己兒子家來,依然像走親戚一樣,怕兩手空着。
娘坐了一天的車,本是虛弱的身體顯得更加疲憊。此時正值下班高峰,路堵得一塌糊塗,從雙嶼回新橋怕又得要一個多小時。我問娘要不要先上廁所,並隨手給了她一枚五角硬幣,娘走近廁所將手中的硬幣遞進賣紙巾的窗口時,裡面那個黑高個鷹勾鼻的男人卻伸出一根手指頭說要一塊。娘愣住了,下意識地在身上找硬幣。大約二十分鐘前,我上洗手間時,給了那個黑高個一塊,當時他非得要找我一包紙巾,我說紙巾用不着,你得找我零錢。他說一樣的,我說怎麼是一樣的?他只好黑着臉給了我五角。可是,他現在卻向一個老太婆要一塊錢,這傢伙分明是狗眼看人低、欺負人嘛!不知怎的,那一刻我一陣心酸,覺得娘好可憐。我衝上去質問黑臉男人憑什麼要多收五角錢?我說你家裡有沒有老娘或長輩嗎?你平時有沒有出過遠門?換着別人對你的老母親這樣你會怎麼想?由於氣憤,我的嗓門特別大,弱不禁風的娘怕我跟人家打起來,一邊說一塊錢就一塊錢,給他就是了,一邊拉着我的衣角拚命往外走。
坐在車上,望着娘蒼老憔悴的臉,做兒子的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二.
回到家,我打開紙箱和袋子,娘帶來菜油十斤,老母雞兩隻,茶葉兩袋,毛豆腐、豆腐乾若干,辣椒醬兩瓶,雞蛋60個,還有大蒜、干筍、豆角大包小包的……我說,媽,你難得來溫州一趟,要帶這麼多東西做什麼?娘笑了笑,說:「都沒有什麼東西呀,這些都是不用錢買的,家裡有好幾隻老母親雞,上次春兒(弟弟)回來,俺也殺了一隻,有回小球(妹妹)回家,俺也殺了一隻。黃豆都是自己種的。俺今年沒有種田了,就到人家田裡撿稻養雞。過年的時候,俺再叫老鄉帶雞蛋來……」娘嘮嘮絮絮,我聽着聽着忽地有種想哭的感覺。望着客廳里一大堆散落的家鄉菜,一股暖流涌遍心間。
月底比較忙。29號那天,我又要去瑞安送貨,順便向客戶催款,妻子看店。早上出門時,娘也坐上了我的車來到店裡。後來娘在店裡呆着有點無聊,隔壁有人在打牌,她就湊過去看了一會兒熱鬧。別人問她是誰,娘說,俺兒子也在這裡開店。傍晚,娘跟着她媳婦坐中巴車回家。娘說,乖乖隆里個咚,城市裡車子真多,路都沒法子走。30日,我看店,娘就在樓下金蟾河邊的長廊上四處走走。傍晚,我下班回來,娘嚷嚷着1號要回去。我說,你人剛來,怎麼又要回去?豈不是還一趟路債?國慶節市場放三天假,我正好可以帶你去外面走走啊!娘又說,那俺2號一定要回去,要不然黃泥崗的黃豆炸了,稻也撿光了。我說,好了,閉着眼睛過吧。反正人也老了,一輩子窮苦日子也這麼熬過來了,幹嘛還在乎這幾天呢?!
晚上,娘關切地問我生意好不好?我搖了搖頭,說一般般。娘說,是啊,你打工起家,底子薄,不容易哦。我說,關鍵是欠賬的生意,錢都在別人的口袋裡,資金周轉太吃力了。最近溫州有些老闆因為高利貸,跑路的跑路,跳樓的跳樓,弄得人心慌慌啊。跳樓?娘大吃一驚。「那生意還是少做一點好,錢再多還是性命要緊啊。」娘接着又說:「那還是鄉下好,發不了財,也餓不死人,不用活得這麼累。」我心想,鄉下果真好?這也要看具體環境,具體家境吧。娘這輩子不正是一直在鄉下生活嗎,日子過得怎樣呢?年輕時為家庭操勞,為子女操心,如今兒女都有自己的家庭了,娘不也日薄西山精疲力竭了麼!
接着,話題又聊到外婆生前的一些往事來。娘說着說着一聲嘆息,說外婆活着的時候經常想回老家潛山看看,卻一直沒能成行。而娘自從1948年5歲時躺着一隻籮筐里,隨着外公一根扁擔逃荒來到江南後,至今從來沒有回去過江北。娘有些傷感地說:「也許這輩子是沒有指望回老家看看了,再說60多年過去了,潛山那邊的親人也無法相認了哦……」
三.
10月1日,國慶節。
我開車將娘和康兒帶到世紀廣場玩。我陪着娘吃力地邁向博物館那長長向上的台階,走進大門。在一樓大廳「春秋戰國孔夫子的馬車」前為娘拍了照,然後順着展廳漫步遊走。在一張亮晶晶的玻璃櫃檯里,一紙陳舊的結婚證引起娘駐足,凝視。它雖說像一張褪色的獎狀,但相片上那對年輕夫妻幸福的笑容依然清晰可見。我說,這是人家1952年的結婚證呢。娘無比羨慕地說:乖乖,結婚證都保存的這麼好,真的不容易……
10月2日,天空晴朗,氣候宜人。我開車帶娘和康兒來到江濱路,然後買了三張去江心嶼的門票。渡船滿載着遊客,娘夾在人群里有些緊張,我不是時地提醒她小心,注意安全。不一會兒,渡船傳出巨大的轟鳴聲,慢慢地搖晃着轉了個身,離開了渡口。一眨眼,江濱路上的高樓大廈就成了我們對岸的風景線。一家三代人踏上了江心嶼,沿着島嶼外灘散步。我一路陪娘說着話,聊我曾經在溫州打工的所見所聞,尋問和交談老家親朋好友們的生活近況。島上風景迷人,我拿着數碼相機不時地為娘拍照。可是我發現,娘總是愁眉不展。望着娘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使我想起家鄉冬天滿山遍野飽經風霜的山菊花。我說,媽,你能不能笑一笑?老是愁着臉都難受啊?娘就笑了笑,笑的很勉強,有幾張相片簡直笑的比哭還難看。我的心有點兒隱隱作痛。我知道,娘這輩子生活太壓抑了,活得那麼累。
10月3日,我帶娘來到九山公園。松台山不高,我陪着娘慢慢爬,走走歇歇。茂密的樹林裡有不少休閒的市民,他們或是在打牌,或是在打羽毛球,或是在聊天、唱歌。娘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她這輩子只會唱「北京的金山上太陽放光芒,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在半山腰亭子裡遇見一對老夫妻,男的坐在石凳上拉着二胡,女的站立清了清嗓子,喉嚨冒出尖細的高音,是京劇清唱,好像是《智取威虎山》楊子榮上山打虎選段。娘止步,佇立一旁,豎起耳朵神情專注地盯着他們發愣。其實娘根本聽不懂京劇,她是羨慕眼前城裡這對老夫妻那種夫唱婦隨的休閒生活,特別是那個唱京劇的老太太的氣質,簡直把俺娘給鎮住了。娘說,她應該比俺年齡大,但看上去卻比俺年輕多了,精神那麼好,嗓音那麼亮,人家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不像俺俚鄉下人土裡土氣……
不知不覺來到松台廣場。這裡視線比較開闊,遊人稀疏。娘腳步始終是緩慢的,仍不時唉聲嘆氣。在廣場的一角,那人工栽植的花草樹木旁,有數位舞伴在輕音樂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娘遠遠地就被那音樂聲以及他們的舞姿吸引住了。走到近處,娘順便坐在一塊大理石上,說:歇一會吧,俺想看看他們跳舞。我也只好坐了下來陪着她。我心不在焉地觀望着那些跳舞的人,他們看上去平均年齡應該都在60歲以上,但由於穿着打扮比較時尚,尤其是女士們化了妝都顯得很精神,男士們着裝休閒而又不缺乏紳士風度,所以他們看上去都不顯老。他們輕盈靈動的舞姿充滿着活力,臉上洋溢着的快樂。
俺娘就那麼傻傻地望着,好生羨慕,捨不得離開。在老家,娘白天還要下地幹活,最大的娛樂就是晚上面對一台彩色電視機。我想讓娘在城裡多住些時日,她說不習慣呆在城市,說鄉下清靜,空氣好,捨不得那片莊稼和土地。其實,娘急着要回去也許另有隱情,那就是怕給我們添麻煩。娘這輩子,儘管生活充滿坎坷,但她總是設身處地為子女們着想,不願給我們添麻煩,自己卻力所能及地奉獻着一個母親的能量…… [1]
作者簡介
傅建國,1963年5月生,安徽青陽人,現居溫州。曾務農,代課,做篾匠。長期從事皮革銷售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