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兒巷(德榮)
作品欣賞
寺兒巷
龍門縣城原來是一個年代久遠的美麗小城,西距黃河二十里,北距呂梁山也是二十里。長方形的城牆北邊不遠,是一座完全由黃土構造的龍頭山,山上有一座有着千年歷史的真武廟;城市中軸線上的南北大街貫穿整個城區,大街兩側是各色各等的店鋪。出了南城門再往南,就是一片片平展展的莊稼地,農田的南邊就是省域內最大的河流——澮河。澮河由此向西,就與從龍門口奔流南下的黃河交匯在一起,兩條大河沖積而成的澮河灣和黃河灘連接起來,形成了縱橫十多里的灘涂地帶。這裡阡陌交錯,水網密布,田園聚散,農牧各宜,蘆盪藕塘,鷺翔鶴鳴。而今許多年過去了,在城牆以內的城區南端,由於多年來地面下陷,形成了一個十餘畝大的水窪,被人們稱作蓮花池。南街兩邊原來的店面民居,早已傾圮於水下,南街上僅存的一座青石牌樓,也已經半截泡在了水裡。
近年來,以前被殘破的城牆圈繞在城中的政府機構、機關學校、企業商鋪陸陸續續遷往城外,圈地蓋房,營業辦公,新的城區一步步向東擴展。短短几年的時間,之前位於城關的武家關、林家灣、馬家河等幾個村莊,耕地迅速減少,村子也逐漸被新城區包圍蠶食。前些年,大多數村民頭腦中還是幾十年來黨和政府強勢教育所造成的「文化大革命」時期、甚至是「人民公社化」時期的思維,對來自「上面」的指示和要求,他們只知道無條件服從、無私奉獻,而農村和農民有限的、賴以生存的土地就這樣一點點快要喪失殆盡。
但是,也逐漸有人開始覺醒,他們從以前只做為擺設和招牌的「憲法」和具體法律中找到了抗爭的依據,感受到了政府行為對他們的掠奪和不公,開始爭取本來應該屬於自己的權益。特別是由這樣的人掌握了部分權力的村莊,就由原來的「唐僧肉」變成了刺蝟,而這些村幹部就成了「刺兒頭」。政府和農民雙方一個要沾便宜,一個不肯吃虧,但事情終究還得辦。於是不少縣鄉領導幹部的相當一部分精力,就不得不放在了與這些村莊、這些基層幹部的鬥智鬥勇的鬥爭上。
如今擔任武家關村黨支部書記、村民委員會主任的武高俊,就是這樣一個人。
當年馮永春被判刑走了以後,武高俊又在臨澮地區看守所里待了幾個月。他們村和南垣村跟他關在一起的支書、主任們都跟着馮永春那一茬被判了刑,包括關在龍門縣看守所的那幾十名村民,也是槍斃的槍斃,勞改的勞改,獨獨留下了他一個人。那些日子裡,武高俊覺得自己就像是臘月底豬圈裡的豬,時刻擔心着哪一天被拉出去挨刀子。但是命運好像就是喜歡故意捉弄人,讓武高俊做夢也夢不到的是,半年之後,他竟然被無罪釋放了!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住了幾年「教育所」的武高俊,本想回村後規規矩矩低頭彎腰過自己的日子,卻在不到半個月後的支部選舉中意外地被選為大隊黨支部書記,並且隨後又擔任了大隊主任。看來,武家關的社員們和公社領導對這位正派、耿直、踏實肯乾的年輕退伍軍人的印象始終沒有變,也盼望他能在原來的大隊支委兩套班子被一鍋端之後,帶領大伙兒走出目前的困境。
但是,領導和社員們都不會想到,今天的武高俊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他了。經歷了這一場生死邊緣的考驗,承受了幾年失去自由的痛苦,經過一番又一番的自我反省和思想鬥爭,武高俊對世界對社會對現實的認識再不像以前那樣單純,那樣迷信,那樣順從,那樣熱情了。生活讓他看到了現實的殘酷,看到了社會的醜惡,感受了人際的無情,也看透了官場的虛偽。當然,正派和耿直依然是他的本質,踏實肯干依然是他的長處,真誠和善良仍然植根於他的心底。但是從今往後,他要掩飾的正是這些。而所要示人的則是忠誠、服從、嚴格、負責和無畏。也只有這樣,他才能適應並利用目前這樣的現實社會,而不是僅僅被社會所利用。
武高俊上任伊始辦的頭一樁事,就是完全收回了那塊和南垣村有爭執的土地的所有權。其實這也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文化大革命」一結束,由上層幫伙挑起來的「階級鬥爭」狂熱頓時消退,武高俊親自帶着新組成的大隊幹部「一班人」去了南垣村上門和解,縣社兩級領導也做了一番工作,再加上南垣村也不願意每天在澮河上過來過去種那麼一點地。於是大家都一致同意:把這筆血淚賬記在林彪、「四人幫」的頭上,兩村之間的土地歸屬仍然恢復以河為界的傳統方式,之前的恩怨糾紛一筆勾銷。與此同時,在武高俊的一再要求下,縣裡咬着牙也出了一次血,對因此事被逮捕、判刑和處死的社員開了平反大會,並發給了數目不等的補貼。大隊也拿出一些錢給當年死亡和受傷的人家再次進行了撫慰。這樣一來,武家關大隊就跟上了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全中國前進的步子,「團結一致向前看」,尤其是在「聯產承包」責任制推行以後,改換了名稱的「村民委員會」甩掉了肩頭具體安排農業生產的繁重負擔,一身輕鬆地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方面來了。
武高俊非常慶幸這一次和老排長馮永春的巧遇,更沒有想到馮永春的設想和他居然不謀而合,這讓兩個人都興奮異常。
儘管武高俊大包大攬,馮永春還是記住了閻甲子的叮囑,堅持要「親兄弟,明算賬」、「先小人後君子」,主張把大的方針章程講在前邊。馮永春誠懇地對武高俊說:「如果這只是咱倆兄弟之間的事,那怎麼都行,吃虧便宜不在你就在我,肉爛了總在咱的鍋里。可是辦這麼大的企業就不一樣了,掙了錢啥都好說,賠了錢就難講了。我雖然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但是即使把貸的錢都賠光了,銀行也只能追着要賬,不能把我怎麼樣。你就不一樣了,掙了錢給大家分紅給村里辦公益還不一定能落個好,一旦要是賠了錢,千萬個不是都會朝你身上算,什麼損公肥私,貪污受賄,糟蹋集體家業,罪名多的是。甚至還會把我跟你捆在一起罵,說咱們內外勾結,狼狽為奸。」說到這裡,他不由也為自己想出的罪名笑了起來。
武高俊也笑道:「照你說的,咱就非賠錢不可了?就不會掙它個成千上萬?」
馮永春說:「我們當然要掙錢的了。但凡事'向最壞處着想,向最好處努力』總沒錯。我的意思就是:咱們必須把章程訂好,把雙方的權、責、利劃分明確,把各種可能都儘量設想到,把合同一條一條都寫細寫明白。這樣做的好處就是:現在咱們怎麼做,每一步都有計劃有依據,出現問題也能有預案有對策。再說你雖然是書記主任一身擔,總還是集體領導吧,合同更得你們支部和村委會通過才行。萬一有什麼問題也可以集體負責的。」
幾番話說得武高俊也信服了。他說:「永春哥,我真的服你了。這樣吧,你就找人給咱擬一份細細緻致的合同,寫好了我拿回去在村兩委會上討論通過一下,有什麼意見咱再修改再確定。這樣總可以了吧?」
經過幾番商討、修改,由武家關村集體和馮永春個人合辦焦化廠的合同終於簽訂了,武高俊同時給城關鎮政府和工商局、鄉鎮企業局各送去一份留存。合同詳細註明了雙方的投入、權利、責任、運行方式、利潤分配和風險分擔。馮永春雖然沒有聽從改改說的乾脆辦成私人公司,武高俊那邊只收取地租和管理費,但還是堅持了在用工方面的決定權。半個月後,一座在工商局登記為「鄉鎮企業」性質的「武春焦化廠」,就在武家關村南一0九國道旁正式開工建設了!
馮永春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辦企業絕不像幹個體那樣簡單,而且簡直是天壤之別。技術、原材料、銷售渠道自不必說,人、財、物的籌措、使用、儲備更要有周到的策劃和運行。馮永春從山上焦廠請來到一批技術骨幹成為了他的參謀班子,他們首先對武高俊提供的六十多畝土地進行了全面規劃。經過反覆商討,周密布局,還先知先覺地在廠區一周留出近十畝地皮做為植樹綠化之用,這為後來國家逐步提高環保要求時,給他們留下了寶貴的緩衝時間。規劃方案報批下來之後,緊張的辦公、住宿等房屋和設備的地下、地上基礎就開始施工,晾焦台、儲煤場、道路的硬化也同時進行。並且派出專人去生產廠家購買裝煤車、攔焦車、推焦車和熄焦車還有皮帶機、風機等必需設備。這些東西雖然馮永春以前跟武高俊提前商討過許多次,真正實行起來還是把馮永春弄得一天到晚頭暈腦脹。武高俊只參與過兩次有關事項的討論,就不敢再參與了。他告訴馮永春:「排長啊,一切都還是你做主吧,我這腦子裡根本裝不下那麼多東西,我還是老老實實當咱的後勤吧。」
不論是打天下,還是辦企業,開始的時候,大傢伙兒都是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阻力和威脅大都來自外部。而內部的矛盾往往都要等到江山到手、功成業就之後,才會凸顯出來。
「武春焦化廠」建廠伊始,就碰到這麼一件棘手的事情。
通過山上一個焦廠的介紹,廠里經過電話聯繫,從江濱市迎輝機械製造公司訂購了三台攔焦車,雙方用傳真往來確認了購銷合同,武春焦化廠就派出業務員小金帶着合同和十二萬元的匯票去江濱辦理簽字提貨手續。不想第二天晚上,廠里就接到了小金的電話,對方有變! 原來這個迎輝公司並不生產攔焦車,而是一個從廠家拿貨再買給下家,從中賺差價的皮包公司。他們對小金說的理由是目前公司產品供不應求,沒能按時生產出來,提出要兩個月以後才能交貨。馮永春一聽就急了,各項設備基本都到位了,不能因為缺一碗菜耽誤整桌酒席呀。他吩咐小金,江濱是全國煉焦設備的生產中心和集散地,馬上去其它廠家找貨。小金卻帶着哭音說道:「匯票已經給了迎輝公司,人家押住不退呀。」
馮永春也急了,他連夜把王會計從宿舍請了過來商量對策。王會計想了想,道:「一般匯票不寫日期,都是見票付款,小金拿這張匯票的時候,我怕他年輕在路上出差錯,就填上了付款日期,我記得填的是一周後的日子。這樣即使匯票在對方手裡,他一周內也無法變現。現在還有五天時間,如果這幾天內能和對方談妥,取回匯票,咱們另找一家供貨商還是來得及的。」
聽了王會計這麼一說,馮永春火急火燎的心情稍微踏實了一些。他謝過王會計後,馬上做了決定:自己立刻動身趕往江濱,爭取儘快解決這個問題。
儘管連夜出發,馮永春到達江濱時也已經是次日下午兩點了,焦急萬分的小金在火車站出站口一接到他,也沒有問廠長吃飯沒有,就原原本本向他訴說了事件的詳細過程和癥結所在。馮永春帶小金首先到迎輝公司附近的派出所反映情況,一位副所長說你們這是經濟糾紛,不屬於他們的管轄範圍。馮永春也明白這一點,不過也算是認了個門。他就在大街上又跟小金商量了幾個方案,最壞的結果就是讓對方儘量早些發貨,絕對不能由他們拖兩個月。最好的結果當然是拿到匯票重找供應商。馮永春囑咐小金,匯票在對方手裡,就等於抓住了咱的把柄。咱們只能向最壞處着想,朝最好處努力。到時候你看我的顏色,咱們見機行事!
二人來到迎輝公司租用辦公的一座大樓,找到二樓一個房間。小金敲門進去,那個吳經理正坐在大辦公桌前怡然自得的喝茶。小金畏畏縮縮地走到吳經理旁邊,小心翼翼地說了句:「吳經理您好!」同時遞過一支煙去。
那吳經理頭也沒有抬,只從鼻孔里「嗯」了一聲算作回應,更沒有伸手接煙。
小金又壯起膽子說的:「吳經理,這是我們的馮廠長。」
吳經理這才抬起頭來,他一看馮永春,稍微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擠出一絲笑意來。馮永春伸過手去,兩人握手落座後,馮永春問道:「我聽說咱們公司現在發貨暫時有點困難,具體是個什麼情況?」
吳經理一聽馮廠長這話並沒有撤銷合同的意思,也稍微放鬆了一點戒心,他便把小金已經匯報過的那些所謂理由又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並且表現十分誠懇地訴苦道:「最近你們山西那邊上馬的新建煉焦廠太多了,我們公司的產品一直是供不應求,為了維護本公司的信譽,我們已經暫時停止接受訂貨了。至於與你們廠的合同,咱們既然已經簽訂了,我們一定加班加點做出來,爭取儘快發貨。可是,」他轉身指指小金,「你們這位師傅一點也不理解,一直纏着要貨,還說要不然就讓我們退款。馮廠長您也是負責人,您說有這樣辦業務的嗎,訂好的合同能順便撕毀嗎?」
小金在一旁囁喏着說了一句:「合同上寫的是款到即刻發貨哩,是你先違反合同的。」
見吳經理又要發火,馮永春忙道:「吳經理你別見怪,我們這位小師傅不會說話。這樣吧,我也理解你們公司供不應求的實際困難,咱們就把合同上的交貨日期改成十天之內,也省得以後再有不必要的糾紛。」他是真正的想解決問題,所以主動提出來修改合同。唉,遲幾天就遲幾天吧。 吳經理的臉色緩和下來,但還是說道:「十天不行,最快一個月。」
馮永春近乎乞求道:「你看我們別的都準備好了,就等咱們的設備一到就可以投產了。我理解你們,你們也理解我們一下,你看半個月總可以了吧?」 吳經理也讓了一步:「那就二十天吧。」說着就打開保險柜,把合同拿了出來,並遞給馮永春一支鋼筆,讓他塗改上邊的發貨時間。 為了表示自己的風度,吳經理把那張匯票也從保險柜里拿了出來,拍在桌面上道:「本公司做事一向重合同講信用,你這個小師傅卻說我們是想謀他這筆貨款。真沒見過世面!我們這麼大的公司,能看上你這點小錢?」說着就朝小金扭過頭去,指着那張匯票繼續說道:「這不是匯票麼。你不相信了可以拿走啊。哼!」 就在這一瞬間,馮永春腦子裡飛快地做了一個決定。他趁吳經理腦袋還沒有轉過來的機會,扔下鋼筆,極快地將那張匯票抓到自己手中,朝小金喊了聲「快跑」,掉頭就衝出了房門,飛快地朝樓下跑去。
馮永春跑下樓梯口。但是反應過來的吳經理的動作也不慢,馮永春跨下兩階樓梯的時候,他也拐過了樓梯口。就在他加快步子伸手去揪馮永春的衣領時,馮永春已經感覺到了背後的風聲,他伸出兩手撐住兩側的牆壁,身子突然一蹲,頭一低,沒有提防的吳經理一下子收不住手腳,就從馮永春的肩頭沖了過去,又在半空中滑翔了一段距離,然後四肢伸開,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板上。馮永春直起身來跳下樓梯,踩過吳經理的屁股,幾步就跨出了大門。跑出好遠了,才聽見傳過來吳經理那挨了一刀的豬也似的嚎叫。
馮永春一口氣跑到了派出所門外,回頭見小金沒有跟上來,心想肯定是被吳經理一伙人攔住了。他便將計就計,直接進了派出所,找見剛才那位副所長,說自己在迎輝公司遭到了毆打,有一個同事現在還被扣在公司遭受虐待。副所長果然重視起來,親自帶着兩個警員和馮永春一同去了公司所在的那座樓房。一進大門,果真聽見二樓亂鬨鬨一片叫罵聲。警察們上去一看,還真是吳經理帶人把小金逼在一個角落裡又踢又罵,小金已經被打的鼻青臉腫鼻血直流。副所長見狀立即令手下把所有在場人員統統帶去派出所。經過一番調查詢問,當場做出了處理:吳經理拘留五天,罰款一百元,其它參與拘禁毆打的公司人員每人罰款二十元,寫出檢查悔過書後由公司來人領回。
馮永春謝過副所長,帶着小金找了個診所給他做了一番檢查,幸好沒有大礙,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搽了些藥粘了幾處紗布膠帶,兩人這才去找吃飯睡覺的地方。
晚上在旅社歇下了,小金佩服地說:「還是廠長你有辦法,匯票總算拿回來了。」
馮永春卻心有餘悸道:「也是咱們的運氣好,幸虧吳經理那伙人跟派出所沒有關係,他們要是有勾搭的話,現在被拘留的可能就是咱倆了。其它的不說了,明天我們就去找生產攔焦車的廠子。」
製造中心果然名不虛傳,第二天沒有費多大週摺,兩個人就找到了一家正兒八經的生產煉焦機械的大廠家,而且現貨隨挑隨選,總體價格也比迎輝公司少了一萬多元。付款方式是交付一定比例的定金後,廠方負責找車發運,貨到付款。當然,運費另付。
一切辦妥之後,小金無比感慨地對馮廠長說:「這一回出差,真的讓我學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那一頓打也算沒有白挨。」
馮永春點點頭,其實對他來說,也何嘗不是如此。現實中,任何人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問題甚至難關,敢於面對,勇於抗爭,善於應對,不怕付出和犧牲,問題最終都會解決,難關也會闖過去!
當然,還有偶然,也要有僥倖。想到這裡,馮永春又找了街上一家工藝店,給派出所做了一面大大的錦旗,上面寫道:「人民警察揚正氣,保駕護航懲黑惡」。 [1]
作者簡介
嚴德榮,山西省萬榮縣人。1952年生。農民,曾從事繪畫及工藝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