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雪村(元辰)
作品欣赏
回雪村
临到请假,他还是犹豫再三。反复分析了部队和公司当前情况,设计了回乡和返程的路线、方式和时间,甚至连回到雪村以后,如何与妻子继子一家人见面相处,如何向柳汉伦、卢友林、全斗方介绍自己的情况,为张又常媳妇、儿子和卢友林儿子带什么礼物,都想好了。才把海秋月约到恶虎别墅,对他们两个说出了心里的苦闷和探亲的想法。
他们两个才知道坚强无比的雪狼心里藏着一个软弱的世界,他爱恋着妻子、疼爱着继子,十五年一直暗暗支付着他的感情。他们也知道,每个为国尽责的人都有本难念的家庭经,只是谁也没有雪狼的经这么难念。他和柳汉秀的奇葩婚姻,几乎是一个情感死结。
三个男子汉泪眼朦胧,不住嘘吁。恶虎和海秋月说,跟贾司令请假吧,部队和公司有我们,保证不出任何问题。接着三个人又仔细分析了部队和公司一个月内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预防处理的办法,南岳宪觉得万无一失了,才向贾司令提出探亲申请。
贾司令是了解南岳宪家庭情况的。这小子下乡有一桩奇葩的婚姻和一个奇葩的家庭。如果不是得知柳汉秀不愿离开雪村,他早就下令张又常入伍、柳汉秀随军了。雪村人有雪村人的命运,南岳宪有南岳宪的命运,大权在握的贾司令也爱莫能助。眼下这位爱将提出探亲申请,而且做了周到的工作安排,他怎会忍心不批呢?
贾司令说:“准假,安心去来,好好安慰你媳妇。她是一位伟大的妻子,她大爱决绝,才有你腾飞的机会。千万别辜负了她。替本司令向她和你的继子致以敬意。探亲回来,有一件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什么任务?能不能提前透底,我好做各方面的准备。”
“可以告诉你,不急,也没有安全威胁,但很重要,事关我军声誉。我军拟参加11月在欧洲举办的国际特战队对抗赛。你知道以往两届一直没取得理想名次,这次要打个翻身仗。上级知道雪狼协助训练了东南和南方战部两只特战队,因而决定由你出任领队兼总教练,提前半年从各特战队挑选队员,组织培训,确保竞赛取得好成绩。你如果提前做方案,可查看该赛事历届资料。”
“好,我从现在起开始研究,力争做出一个好的培训方案,搞好针对性训练。我明天出发,半个月后向您销假。”
简单做了准备,暮春时节,他和卢迪文二人开着悍马上路了。为节省时间,南岳宪决定一路开车到荣北。卢迪文送到鹰嘴岩下,回镇上等候,自己进雪村,一周后返回。
两人日夜兼程,轮流开车,只顾赶路,无心欣赏窗外景色。每跑24小时停车休息6小时,把缴获越野车的性能发挥到了极致。每天两千多公里,半个华夏的路程用了不到五天便到达荣北镇。
今年暮春,荣县未下雪,山脚原野花开,山腰林带翠绿,山顶依然白雪皑皑。山梁就如穿花鞋、围绿裙、戴白帽的老人,外列队欢迎离开15年的游子归来。
车窗少留一点缝隙,寒风便扑面而来。一直待在南方的卢迪文尽管早有准备,也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个冷,跟江南的冬天不一样,是寒彻骨髓的浸噬。
南岳宪一动不动坐在副驾上领路,手脚有些麻木,想那时与柳汉秀在雪地里刨冬笋和松茸。干完活的傍晚,两人大白天在山洞行事,那个激动,至今记得。十五年恍如隔世,都已人在中年了,才有机会见一面,还能“琴瑟合鸣酬相知”吗?
他不是圣人,也有七情六欲,也孤寂难耐。只能靠信念来抚慰自己。
人生若梦。这就是命。
相爱八年,隔绝十五年,而这次见面后,仍是不知终于何时的隔绝。估计只有退休归来,才能回到当初,一对老夫妻坐在雪山前的夕阳下,彼此握手说着话。那画面很美,要实现还得熬好多年。在岁月里熬着,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无奈。柳汉秀不会让南岳宪放弃坚守,南岳宪更没有理由要求柳汉秀放弃坚守。
进了荣北镇,南岳宪说:“在镇上先找家好一点的旅馆登记了,我们去吃饭,然后你送我到鹰嘴岩,返回旅馆等我,七天后的上午,开车到鹰嘴岩下接我。”
卢迪文说:“好。通知张又常他们了吗?知不知道来接您?”
“发过电报一周了,应该已经知道。我还准备了冲天烟花炮仗,放三响,他们也能知道。”
华夏开放建设十五年了,雪村依然封闭如初,特殊的地理环境改变起来太难,雪村没有这个能力,当地政府也没有这个能力。唯一的改变,是在柳汉伦、文金然等千呼万唤下,荣北镇邮电支局近年开通了雪村邮路,一周送一次电报、信件、汇款、包裹。当然,大部分是南岳宪跟张又常、柳汉伦、卢友林、文金然等来往的信件、包裹和汇款,八十年代后期村里才有子女到外面打工或求学,而且人数很少。
张又常接到电报,告诉了娘,又去告诉舅舅。继父离开十五年没有回来过,却一直在给他们写信、寄钱。大事小事,只要他知道,没有不表示的。包括孙子辈的生日或每年“六一”,都有表示。
雪村很少用钱。张又常收到的钱存起来,已经二十多万了。据说这些钱到县城可以卖三四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也足够在近郊村买十亩地和一座庄园,一家人住到县城没问题,而且县上一直要张又常出去工作。
可是,柳汉秀很顽固,说:“你和媳妇孙子去,我要守着你爹的坟,也给你继父守着八年印象,等他退休归来和我一起养老。你们出去闯世界,一年回来看我一次就好。
张又常怎会把母亲一个人留在雪村?打消了出去工作的念头,老老实实把存折递给母亲。
柳汉秀说,我要钱干什么?你拿着,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给我的给你的给媳妇孙子的,还不都是给你的。
听说南岳宪要回来,柳汉秀愣住了。
她想过他会回来,而且不会强迫她跟着他离开,她也不会留住不让他走。
十五年不回来,说明已在外面扎下了根,有了事业,担当了责任。曾经的小兄弟、小丈夫,如今一定化马为龙了。自己该怎么面对?还当可爱的小兄弟,怀中的小丈夫吗?如果他仍然把自己当妻子,免不了要温存,是该还是不该呢?她不害怕议论也不怕人们说寡妇命,只是怕这种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影响南岳宪一辈子的幸福。可是已经影响半辈子了,离别十五不娶,还要他坚持几个十五年?
人生路口,决绝太难,心里七上八下。
张又常说:“妈,您是怎么了?觉得继父回来不知如何面对吗?这不像您的性格。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些年你们心里不是都只有对方吗?他就是我爹,就是您的丈夫,不过不能时常回来。您可听说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别七上八下耽误老爸的时间,只有一个星期。”
显然儿子是要她以妻子的身份迎接南岳宪归来。如果只是以房东的身份对待他的归来,那南岳宪探哪门子亲?
柳汉伦听说妹夫要回来,高兴得了不得。这外乡人是最讲情义的一个,一直把他们当亲人,十五年不见面却没生分过。外孙卢柳春十四了,这个兄弟不知寄了多少红包。
现在他加入组织,是雪村的书记。文金然也一样,是村委会主任。上门女婿卢友林也入党了,是雪村小学校长。女儿柳缙云也入党了,是雪村妇联主任。张又常没有入,却是村委、猎队队长和雪村歌王,也算雪村班子的核心成员,负责民兵、治安、打猎和唱歌。
柳汉伦对亲外甥下命令了:“让你妈你媳妇你儿子那天一早来我家等着,我和你一起去接他,在我家吃了晚饭,把他带回家。他回来只有一个星期,一家人好好陪着。走的那天早上在我家吃过早饭,再送他。这一去又不知多少年才能回来。”
张又常连说:“是,是!”
还是20多年前下乡时的泥泞道路,还是15年前离开时的鹰嘴岩。鹰嘴岩下依然有一棵供人遮荫的银杏树,南岳宪还是下乡办学时前进城买教材回来时一样,点燃了三响冲天烟花炮仗,然后对卢迪文说;“试一下通讯器,我能收到卫星信号,看你的能不能接通。”
隐蔽部队通讯器开通了军用和民用卫星通讯线路。
卢迪文试了一下,说:“能接通,效果还不错。”
南岳宪说:“那你回去吧,还要洗车。”
卢迪文说:“到镇上不用半小时,早着呢。您试一下给张友常的通讯器吧,要是接不上卫星信号,那没用,不如留下,回去弄一台更好的给他寄来。”
南岳宪说:“嗯,我试一下。”一会儿,说:“蛮好,就是每两个月到得镇上给两块电池充一次电。你走吧。”
卢迪文说:“我再呆会儿。这山又高又陡,只能从这里翻过去吗?”
南岳宪说:“是的。现在雪未化,非常危险,带着东西,我也不敢一个人摸进村。柳汉伦、张又常他们都是高手,可以背一百多斤翻山。东西分一些到他们身上,我也没问题了。像你,我不敢保证。你没有经验,得一个很有经验的人带,没必要冒险。”
等了一个多小时,就见两道身影下了山。南岳宪说:“他们来了,你走吧,待在镇上等我,打开通讯器保持联系。”
被一催再催,卢迪文只好说:“那我走了,您自个注意安全。”
南岳宪不忘告戒,没事多读书。
卢迪文打着车,挥挥手,说:“是!”
车刚走,柳汉伦、张友常一下山,飞跑着扑上来,和南岳宪拥到一起。
两个人都比南岳宪高!
三个男子汉都泪流满面!
柳汉伦说:“终于回来了,十五年一直挂着我们,你吃苦了!”
南岳宪说:“还好还好。都很顺利,只是抽不出时间探亲。和奶奶在一个省,也三五年才抽空看她一次。”
柳汉伦说:“雪村实在太遥远了,要不,你把汉秀接出去。”
南岳宪说:“我有这个想法,跟张又常说过好多次;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在荣北镇或者县城买房安置他们一家。可柳汉秀都不同意,她离不开雪村。哥若能做通她的工作,再好不过。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安置一家人,并且保证他们活得不会比城里人差。”
张又常说:“我妈不会同意的。就老爸寄的钱,我打听过,在城郊村买十亩地和一座庄园都没问题,县里还会给我安排工作;给妈说了,她说,你们三个出去,我要为你亲爸守墓,为你继父守雪村八年印象,等他退休归来。舅舅你有把握做通工作吗?”
柳汉伦说:“没把握,她不是啥都听我的。我觉得他跟南岳宪生活在一起,比守在雪村好。至于她说守墓守八年印象,不是有我们吗。到南岳宪退休了,愿回雪村不是一句话的事吗。何必再苦等20多年?”
张又常叹道:“哎,我妈认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这也是继父和她的命吧,我们也只能劝。她不听,我们没办法。”
南岳宪说:“是的,两头苦,两头难。我们也不能违背她的意愿,万一说不动她,那也没办法。走吧,一人背一包东西,天快黑了。”
柳汉伦说:“你出去十五年了,过鹰嘴岩的能耐没忘记吧?上面还结着冰,千万要小心。”
张友常说:“把东西都给我背上,老舅照护着老爸。”
南岳宪说:“那不必。我一个人背这些东西没把握,但一人背一包,我就有把握了,不需要照护。”
手足并用爬过鹰嘴岩,到达岩顶平台。积雪未化,寒风料峭,云雾笼罩,夕阳的余晖投进一抹淡红,峰顶的神鹰墓显得孤寂而巍峨。南岳宪心头一震,说,我得拜拜神鹰墓。
当年白马小将化神鹰的故事,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故事刻进雪村每个人心头,也刻进他这个外来知青的血脉中。今天的雪狼纵队就担负着华夏神鹰的职责,守卫着东南部大陆的国家安全。他比白马小将幸运的是站在完全自主的时代,没有谁能像强秦进犯、虐杀。职责却完全相仿,守卫家人和国度。
柳汉伦、张又常并不知道南岳宪已是国家将军,也不知道他担负附着什么职责,却能感到他和白马小将一样,是一个时代的佼佼者,肩负着某种使命——不然,怎么会十五年才探亲一次?他去拜雪村保护神,他们自然陪着。
南岳宪神情庄重地走过七座守墓石人像,来到白马小将墓前,深深三鞠躬。心里说:神鹰前辈,你以死续生守护雪村的精神,永远是华夏后辈军人学习的榜样,我是雪狼,也是华夏又一代神鹰!
立刻,有一股力量在南岳宪体内升腾,汹涌澎拜,不可遏制。很快气旋涌起,雪峰回应,云雾以南岳宪为中心重排,天空变得明亮起来。万道霞光中有一道明丽的光柱进入南岳宪的百会穴。脊柱通亮,经络张开,全身气息拥抱这道光柱,融合在一起,慢慢归于无形。
张又常知道老爸得了机缘。他十五年一直按南岳宪所教的功夫在修炼,虽然不知道老爸功夫到哪一步,但他知道,这大征候的气息变化,肯定是件了不得的事。
那一刻柳汉伦也感到浑身燥热。他看了一眼张又常,心想南岳宪这个妹夫不简单,武功修身已高深莫测,张又常恐怕难以望其项背。
南岳宪只是淡淡地说,雪村真是个好地方,山川万物都跟我亲啊!
下了山,三人一直默默往回走。三人都知道,有些事,不能一口气说破。修练得机缘是很个人的事,为何得机缘,得了什么机缘,当事人心里清楚就好。况且一场机缘必须平心静气地修化,所以柳汉伦、张又常都默不作声静静地走在南岳宪后面。
三人正三十、四十、五十出头,处于人生巅峰状态,行进速度比当年进村快得多。一个多小时就进了中沟,到自己屋场对面柳汉伦就扯起嗓子高喊:“缙云、友林,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听到喊声,人就从大门涌出来了,柳缙云和妈李玉珊,柳汉秀和媳妇罗琼英、孙儿张怀南。卢友林点燃噼噼啪啪的自制鞭炮,他儿子卢柳春拖出一只木鼓,梆梆敲着,口里高喊:“姑爷姑爷,欢迎姑爷!”
南岳宪在桥这边使劲挥手。桥那边的人就向桥上走来。
两边的人都上了桥。这边南岳宪在前面走着,柳汉伦、张又常在后面跟。那边,柳缙云和妈李玉珊,柳汉秀和媳妇罗琼英、孙儿张怀南,在桥上立着不动。南岳宪不住地行抱拳礼,柳汉秀、柳缙云却不知如何应对,卢友林从她们身边穿过,张开双臂抱着这位知青同乡、当年校长、缙云的初恋、孩子的姑爷爷,口中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南岳宪拍拍卢友林的后背,然后松开,向李玉珊、柳汉秀走过去,轻声道:“玉珊姐!汉秀姐!”
“哎——”玉珊的答应拖得很长,掩盖着汉秀的尴尬。
玉珊的声音落下,汉秀才说:“你回来了!”
南岳宪赶紧指着她身边的罗琼英、张怀南问:“这是咱媳妇和孙儿吧?”
罗琼英赶紧说:“是的,爸,这是张怀南。怀南快叫爷爷,这就是你爸常说的南爷爷。”
张怀南有些羞涩地叫了声爷爷。卢柳春从后面挤过来,拉着南岳宪的手说:“姑爷爷,我是卢柳春啊!”
南岳宪一手拉着敬怀南,一手拉着卢柳春,说:“走,回家去,爷爷给你们带礼物了。”
放下三只大包,当着两家人的面,给每个人派了礼物。十五年不回来,礼物当然都是用心准备的。
给卢柳春和张怀南的都是真丝少年武术装,既符合两个男孩习武的爱好,又符合他们爱动的习惯;
给柳汉伦的是一身笔挺的西服、呢绒长大衣,黑猩猩式的身板穿上,更像一尊威武的金刚菩萨;
给张友常的是一台通讯器和一身金黄色绣红花牡丹的唐装,穿上唐装,会更像天庭下凡的歌王;
给卢友林的是一身云灰中山装、深灰长大衣,穿上会显得文静、稳重;
给李玉珊的是一袭藏青色旗袍,绣一支草绿色梅花,穿上更显端庄典雅;
给柳汉秀的是一袭天蓝色旗袍,绣一支鱼白色兰花,穿上更显得贤淑高贵;
给柳缙云的是一袭鱼白色旗袍,绣一丛紫竹,穿上更显青春靓丽;
给罗琼英的是一袭桃红色旗袍,绣一支璀璨的黄菊,穿上若是与那身唐装的张又常站到一起,真是仙人疑从天国来。
遗憾的是岳母和姨妹傻姑已先后归天,再也见不到她们,南岳宪不免有些嘘吁。
李玉珊说:“好了,赶紧倒水姑爷洗把脸,大家吃饭!”
吃完饭,柳汉伦对南岳宪、柳汉秀说:“赶紧回去吧,一家人好好叙叙。走的那天早上早点来吃早饭。”
张怀南要上学,由表姑父卢友林带回学校住宿。张又常跟媳妇各举一个火把,一前一后把南岳宪和柳汉秀夹在中间。
雪村依然那么幽静、清新。夜色沉静,天空瓦蓝。暮春的风有些阴冷,火苗忽上忽下。
南岳宪想起刚到雪村那个初夏的夜晚,也是这样打着火把,跟张又常被夹在张告栓和柳汉秀中间走回张家。现在张怀南也如当年的张又常大了,张告栓则换成了罗琼英。他去世已20多年,才有了自己和柳汉秀的8年相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