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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港”散记(海德)

“任港”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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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港”散记》中国当代作家海德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任港”散记

我是从水路认识任港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南通地区轮船运输公司党委宣传科工作。这是一家具有4000多名职工的全民所有制单位,担负着本地水上客运和全国各地货运任务。那时流行机关干部下基层,深入运输生产第一线,克服高高在上的官僚主义作风。和船员一起“闯江湖”,与职工们打成一片,密切干群关系,确实是一项有效举措。

有一年,我随208轮队运货到上海,这是具有光荣传统的先进船队。何为轮队?一艘小火轮,又叫“拖轮”,俗名“拖头”。拖着一条接一条的10条装满货物的钢质驳船,又称“货驳”,没有动力的,前舱装着舵,掌握方向;中舱,装货物之处;后舱,船员睡觉之地。常言道:“船队跑得快,全靠拖轮带。”一语双关,点明了船队的动力之源的重要,“拖头”,既是拖轮,又象征着船队的领导,以身作职,发挥表率作用,整个船队才能力争上游,独占鳌头。船队,犹如一条蜿蜒水中的长龙,乘风破浪,一往无前。南通到上海,长江航行,直达、快捷。208船队按照公司调度室指今,舍近求远,不走长江航线,而是从江南内河航行七绕八拐,一路险象环生。我问,怎么不走长江?船员告诉我,货驳满载,船舷与水面几乎平行,经不起长江风浪。内河风平浪静,安全有保障,昼夜航行,货物运输首选航线。那时的南通,“南不通”,只有水路四通八达。货运全走水路,舍此无其他出路,可以说,轮船运输雄霸市场,又是计划经济,唯此独尊。

船队,从上海苏州河返回南通,已近凌晨。整个轮队停靠在长江边的任港河畔,排队等待过闸。一座并不起眼的水闸横跨在长江边的任港河上,闸门打开,轮队鱼贯而入。突然,又停下了,前面还有一座闸门挡着。为什么闭关固守,而没敞门放行?船员告诉我,两座闸门,这不仅仅是水闸,而是船闸。闸门为什么要建两座?我不解地问。长江和内河的水位是不相同的,江水要高,落差大,直接放行,船队冲下来会带来没顶之灾。船员说,没顶之灾,就是沉船事故,我说,这可不得了!所以,两座闸,能够调正水位。船员看着我狐疑的神情,接着说,打开第一座闸门,让闸里水位和长江里持平,这时放轮队进来,系上缆桩等待。关掉第一座闸,再打开第二座闸门,闸内水位与下游内河一致,轮队通过闸门航行在任港河中,穿过木行桥、西被闸,一直到濠河。任港闸的守闸人,不简单哪!肩挑双重担两不误,既要关闸管水,又要开闸放船。

那天,208轮队的目的地是南濠河,河南岸是南通制药厂,路西是木材加工厂,现在的体育公园处。这时,东方破晓,满天朝霞,濠河水面映照的霞光点点,让河水变得生动起来多彩起来。货驳分散停靠在岸边,犹如列兵方阵,又似舰艇检阅,晨曦的金黄镌刻日月的辉煌,不寻常的航程让我终身难忘。码头上的吊机挺胸昂立,伸出钢铁的巨臂,把船驳上的货物“轻轻地一抓就起来”,移送到陆地车辆上,运往该去的地方……南通城,在东方初升的朝阳里热闹起来,马路上车水马龙,繁忙的一天开始了。

水上航行半个月,回到了南通,穿闸过河,我从水路认识了“任港”,货真价实的港口。从此我知道,任港闸,不仅仅是一座濠河通向长江的水闸,还是南通最早的一座水运船闸,也是南通历史上唯一的水、船两用的节制闸。

任港闸,因横跨于任港河而得名

任港河,与任家港口相连,故名。

——那么任港又源于何处?

我小时候,是个“跟香袋儿”,南通话又叫“跟屁虫”,大人走到哪里,就跟到那里。父亲,我是不跟他走的,他总是忙忙碌碌的,没工夫照顾我。母亲就不一样了,无微不至地呵护我,真像她身上背的“烧香袋儿”,形影不离。有一年的夏天,母亲说到“老任港”去,我一跳三尺高,出远门,开心啊!走了好长好长时间,跑了好长好长的路,终于到了“老任港”。就是一个小镇,石头街,两边有店铺,人们熙熙地来,攘攘地去。母亲带进我走进一条小巷子的四合院。大门开着,院子里有棵枇杷树,像一把绿色的大伞撑到正屋的房顶,树上没有了枇杷,已过了收获的季节。树下坐着一位慈祥的老妇人,母亲叫我喊“杨家奶奶”,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又躲到母亲的身后,小伢儿见到陌生人总是“怕丑”,南通话“害羞”。母亲问“哥和嫂呢?”“到港上去了,快回来了。”老人回答。母亲端了一张长凳坐在老人身边“港家长”,我来到新地方不敢乱说乱动,特别地守规矩。有人进来了,又有人出去了,来来往往,都和老人打招呼,她家怎么人这么多啊!高矮胖瘦不尽相同,口音杂七杂八,有的人说的又不是南通话,“蛮子皆来”的,我听不懂。“客栈生意不错,住的人不少哪!”母亲说,老人点点头:“还行。”后来,我才知道,客栈,就是旅馆,“杨家奶奶”是开旅馆的。难道“老任港”的“杨家奶奶”和在陆洪闸镇上开水产店的杨姓外公是亲戚?怪不得这么亲热!其实不是。这杨家最早是任港街上摆摊儿的,就是“鱼贩子”,卖些从任港河里渔船上批来的新鲜水产品,有长江里的鲥鱼、刀鱼、白条鱼,还有海里的带鱼、鲳鳊鱼、黄花鱼。我的外公也姓杨,经常来买,一来二去,成了老主顾,又同姓杨,“五百年前是一家”。几年下来,虽然杨姓不同宗,来往密切,却成了不是亲戚的亲戚。这“杨家奶奶”家批发生意越做越大,发了财,就“盘”了家店面房,南通话,盘,即买。接着又置了四合院,看到有人开客栈,就是“旅馆”。坐在家里收钱,于是心动了,也开起来了客栈,迎送四面八方的商人。据说,最兴旺时,方圆二里地的任港镇住户们眼红了,纷纷闻风而动,一共开了大大小小20多家客栈,可见当时任港镇的商人之多、买卖之火、渔业生意是多么兴旺通四海!

那天回家后,夏天的夜晚,我们搧着扇子,坐在八仙桌上乘凉。我问母亲,你说“老任港”,我没有看到老在哪里呀?母亲说,任港,老有来头的,据说它的历史距今900多年了呢!“这么长的年代,那是什么时候?”我打破沙锅——问到底。我也是听教私塾的老先生讲的,说是宋仁宗宝元年间,就是宋朝,母亲边摇扇子边“翻陈话”,讲过去的故事。通州有个通判叫任建中,就是在州官旁边具体办事的人,看到长江洪水泛滥时,庄稼被淹欠收,房屋冲垮流浪,江边的老百姓深受淹水之苦。桌边的90多岁的奶奶说,那叫“麦潮”,你看,我们房子都建在3尺高宅基地,这是后填高的,就是怕“麦潮”淹没了房子。我看看老房子真的不是建在平地上,要上几级台阶才能登堂入室。我明白了“麦潮”,是南通话,汹涌潮水淹没了农田的,麦子像人一样在潮水中挣扎,时沉时浮。冲破堤岸的洪水来了,所以叫“麦潮”,挺形象的。听老一辈的人讲,我们这里“海”本来没有这么宽的,很窄很窄的,水性好的还可以游到对江十一圩呢!祖祖辈辈把宽敞的长江误认为“海”。海,就像凶猛的野兽,发起脾气来经常发洪水,祖先几迁其家,才搬到这儿来了。奶奶唠叨着,却说的是大实话。“对的,有个名叫任建中的通判,深知洪水给人们带来的痛苦,就带领乡民在通州西五里地修筑堤坝阻挡洪潮,堤长20多里。”母亲接着说,当地老百姓感恩戴德,为纪念任建中任期之间为民办的实事、做的好事,把这道堤坝称作“任公堤”。堤外有条天然的河,渔民划着小的木帆船,纷纷出江打渔。每逢天气突然变化,风雨袭来,小渔船适时归来停在堤外河口。桅林帆樯,渔船云集,互相交换,做起买卖。口口相传,商人纷至沓来,生意不仅仅局限于船上,延伸到堤岸内外。天长日久,这里成为一座自发贸易的港口,起初因“任公堤”改称成“仼家港”,后来改叫“任港”。原先通向南通城的一条无名河,也顺理成章叫做“任家港河”,简称“任港河”。从母亲和奶奶的讲述中,我明白了任港的来历,没有任建中修筑堤坝,就没有“任家港”;也知道了“老任港”的出处,因为年代久远,称着“老”,一切皆在情理中。

最后一次重返任港镇,应该是2019年。

那天,我到南通市水利局任港闸采访,好友孟辉担任南通市市区涵闸管理中心主任,任港闸是其管辖的水闸之一。这时的任港闸经过多次整修改造,已不是原来模样,纯粹成了长江与濠河相连的重要水利枢纽,船闸通航功能彻底告别了交通历史。任港河两岸桃红柳绿,鸟语花香,流水潺潺,微风习习,成了南通城西部地区一条风光秀丽的景观河。

多年阔别的任港镇就在咫尺,我信步走在这座近千年历史古镇的街头。两边房屋破旧得墙面斑驳,屋顶瓦片中长着倔强的小草,在阳光照射下,依然挺拔着纤弱的身躯,经受着风吹雨打的考验。好多房屋“铁将军”把门,主人已放弃了最后的坚守,买了商品房过起了“月儿弯弯照高楼”的城市生活。有一间朝着街面的房子大门半开半掩,有位戴着眼镜的古稀老人躺在陈旧的藤椅上,翻着当天的“江海晚报”,了解南通的新鲜趣事,关心着本市城市建设的进程,何时让这座古镇拆迁换新貌?我本想进门和他聊聊,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没有跨进门槛。我想,两人一旦交流,肯定会谈到拆迁这个敏感的话题,这是多年横亘在面临搬迁人们眼前的“一道门槛”,我不是为官者,有些事无法解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引发老人心中怨气的“炸药包”。我继续前行,走进一条小巷子,孩提记忆的那座四合院,仍然在,庭院萧条,杂草丛生,早已没有当年的“烟火气”;那棵枇杷树,仍然在,只是没有当年的树冠盖顶,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景象。犹如走向暮年佝偻老人,柱着拐杖望着前方,渡过一个个黄昏日出,打发着艰难的时光。看来,无人居住已旷久多年,成了曾经主人的一所“弃屋”。近邻低矮的瓦房门前,坐在两位年愈花甲的老婆婆,两人在盘篮里剥玉米。可能是谁家抛弃的河畔“十边地”,无人耕种。她俩见缝插针地播上了种子,刚收获上来的黄灿灿的玉米,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盛开的秋菊花……她俩是邻居,还是一家人?我不得而知。从屋檐下洗晒衣服来看,没有补丁,干净整洁,小日子过得不错。就是太孤单了,老人住老屋,她们的子女会“常回家来看看”吗?我想,应该会的,“百善孝为先”。两位老人没有跟着子女住进城里,看来“故土难离”,这里是她们生命的“根”,有着难以割舍的浓浓乡情……

走着走着,我看到一条巷子口挂着“扬中街”的蓝底白字的标牌,这里曾经是任港镇的中心街。任港镇是东西走向的街市,“扬中街”是起点任港镇中心北至长江边的南北主干道。我沿着扬中街往北走,最后被水泥隔墙拦住,无法抵达任港河边。返回,遇到几个人,可能是住在扬中街的居民。来到“扬中街”的标牌下,石灰墙斑脱驳落,露出砖块砌缝,沧桑依稀可见,仿佛一页满载陈年旧录的记事本。对了,这条巷子为什么叫“扬中街”?我起先还认为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杨姓人家,住的中心街,而叫“扬中街”。可能我对杨姓人家有好感,先入为主。其实不是,这里是有故事的,而且是红色革命故事。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任港的“以渔业为中心”发展到达鼎胜时期,成为长江边最为兴旺发达的繁华港口。任港住户看准了商机,让出了渔业生意,纷纷开办旅馆,又叫“客栈”。任港最有名气的客栈当数“陆万顺旅馆”,规模最大,住客盈门,生意红红火火。在生意兴隆的掩饰下,这里还是“地下党”从事革命活动的秘密据点。旅馆老板陆万顺多次帮助共产党地下工作者逃避敌人的追捕,置生死度外地掩护他们转移到上海等地,让革命的火种“星火燎原”。1949年,当“渡江战役”吹锋号吹响,陆万顺的儿子陆扬中就成为登船“打过长江去”的首批部队的战士,枪林弹雨中胜利登上长江彼岸。登陆后,马不停蹄地参加了攻占江阴定山的战斗,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光荣牺牲,永远长眠在长江西岸的土地上……解放后,为了纪念陆扬中,任港镇的主干道以他名字改为“扬中街”,这是当地给予为了中国人民解放事业英勇献身的革命烈士最高的褒奖。地处长江边的任港镇还先后走出了抗日战争英雄赵志义、解放时期烈士戴德,他们都是为保卫祖国解放中国献出了最后一滴血。他们勇于牺牲的革命精神,永远值得后人赞颂。

我顺着老街走到任港镇的尽头,登上高高的江边堤岸,这里还是当年通判任建中修建的“任公堤”吗?我无从考证。正因为有了“任公堤”,才有了这座“长江边第一古镇”——任港镇。我站在任港镇的最高点,举头四顾江天一色,波涛滚滚东流去。任港河水静悄悄地流着,汇入了万里长江,就像赤脚奔跑在绿地的天真孩童,投入到伟大母亲的怀抱,欢快地奔向太阳升起的地方……任港河的北岸就是拥抱世界的开放港口——南通港。高大的客运大楼矗立在长江边,仿佛一座丰碑,这里曾经旅客如织,川流不息,货轮穿梭,吊机轰鸣,见证着苏北第一国际大港的繁荣昌盛和无上荣光。随着苏通大桥的“长江天堑变通途”,公路交通的高速发展,兴东机场的顺利通航,高铁动车的突飞猛进。2001年10月18日,“江申117号”客轮最后一个班次停靠南通港,开往上海十六号码头。至此,长达百余年的长江中下游的长江客运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

当南通港发展崛起时,一跃成为名闻遐迩的客货兼运的中国长江繁华港口,紧邻一河之隔的任港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港吃港。”世居任港镇的年青一代,不少成为南通港的装卸工人,继续为南通现代港口事业发挥光和热。

任港镇,也有过曾经的兴旺;

任港镇,也有过曾经的繁忙

任港镇,也有过曾经的辉煌……

——如今,这一切的“曾经”都成了曾经的“过往”。

我站在堤岸上,背向长江,回望任港镇栉栨鳞比的老房旧屋。黑青色的瓦、白灰色的墙,老态龙钟的状态,让人记住了任港厚重的历史。最具现代气息的依墙而竖的水泥电线杆,线路纵横,穿户入室,给黑暗中的人们送来了光明。破落的旧屋墙壁装着一台台铁锈斑斑的空调,已停止了运转,蜘蛛网与之为伴,有的成了候鸟栖身的安乐窝。一群从长江边飞来的鸟雀,伫立在凌空跨跃屋顶的电线上,仿佛组成了天地之间巨大的“五线谱”,弹奏着从古至今不绝于耳的乐章……我恍惚间,觉得这些电线杆是任港河畔的渔船桅杆,帆落归港的标志。屋顶烟囱冒出的缕缕饮烟,随风飘荡,到处氤氲着渔业时代浓烈的“烟火气”,一股股鱼腥香味扑鼻而来——任港镇,不就是航行在历史大潮中的一艘永不沉没的古船吗?!

不远处,高楼大厦挺拔林立于江海大地,现代化的港口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在南通“五水商圈”规划蓝图中,不久的将来,任港镇也一定会迎来世纪性的沧桑巨变!

长江滚滚东流去,层层叠叠的浪花从上游奔来,后浪追前浪,潮落潮起,澎湃着新时代的浪潮——

涛声依旧,歌声高吭……[1]

作者简介

海德,资深媒体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大学文化、文学学士。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