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石城舊(陶詩秀)
作品欣賞
古石城舊
陶詩秀
(一)
天剛蒙蒙亮,手機就「嗶嗶嗶」地響個不停:同學聚會改在下周日,務必通知金先生!
劉鐵生睡眼惺忪地瞄了一眼:「娘摸腦殼,又要改期。」
金先生是劉鐵生小學的語文老師,是個有點古板的老派人物。據說還是班主任朱孝正老師的同門師兄,同樣出自川立第一師範,只是高出朱老師十幾個年頭而已。
為了表示對前輩的尊重,學校上上下下都尊稱語文老師為「老先生」。
老先生一身青布長衫,滿口「之乎者也」,踱着方步,一副典型的酸腐文人做派。劉鐵生倒是覺得十分親近,老先生一身的古風與墨河邊的蠻野,似乎有着某種天然的聯繫。不過當年的劉鐵生只是一點隱隱約約的感覺,多年之後,才逐漸有了進一步的認知。
上世紀六○年代,還沒有「人性化管理」一說。老先生主張「和為貴」的相處之道,認為凡事都霸不得蠻。他以放養的方式,打理班上幾十號「飛天蜈蚣」,這點學校是極不贊同的。但老先生放養的小朋友實在爭氣,他治下的語文成績總是呼啦啦地跑在其他班的前頭。校領導也是沒得辦法,只能張隻眼閉隻眼,聽之任之。
師出同門,班主任小朱老師曾專門向老先生討教治學心得。其實也並沒有什麼經驗可言,完全是老先生的個性使然。換着別人,怕是難得有這份心氣和雅量,學是學不來的。
太過隨和也會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某天教《手拍胸膛想一想》,老先生左手繞在腰後,右手拿著書本,搖頭晃腦地念道:「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莫嫌老漢說話囉嗦……」念着、念着,便由講台向課桌方向走去。
劉鐵生直愣愣地盯着,怎麼看都不像傳道授業的教書匠,倒是像錢莊的賬房先生。趁着轉身,一張紙條「唰」的一下,就黏在了先生的長衫上,上書「金先生」三個歪七扭八的毛筆字。一看就知道是劉鐵生所為。
小朋友前俯後仰,笑聲一片。老先生不明就裡,敲敲講台:「都抽風了?嚴肅點!」立馬,整個教室繼續炸鍋。待笑聲稍許平息:「跟着念,一、二、三,起。」老先生踱着方步:「手拍胸膛想一想,難道人心餵了狼……」
自此以後,金先生的名號就迅速傳播開來了。只要金先生在學校出現,小朋友就追着、擁着,齊聲呼叫:「金先生、金先生。」風頭之健,蓋過學校任何人,當然也包括「老先生」自己。
(二)
放學後劉鐵生與周大栓多是結伴回家。周大栓大劉鐵生幾個月,同住墨河邊,算起來還是未出五服的兄弟。
清朝年間古石城周邊築有城牆,天心閣、小東門是那個時候一南一北的城門樓子。城牆外有條人工開掘的護城河,即墨河。民國初年,拆除城牆修築鐵路,鐵路東側辟有一條簡易街道,俗稱「墨河邊」。
解放那年,周屠夫挑擔籮筐,帶着婆娘,從川鄉偏遠的山村來到古石城。在墨河邊搭建了一個窩棚,與先到的鄉鄰毗鄰而居。隔年生下了周大栓,從此周屠夫在古石城才真正安下了家。
一個失落的川鄉鄉人群落,儘管在古石城安營紮寨,卻依然維繫着濃濃的古風俠氣。墨河邊巷道泥濘,沿街皆是砍蓮子、糊火柴盒、碼廢品的婦人與小孩。男人則多以販夫走卒、引車賣漿的行當維持生計。這就是那年月墨河邊的生存狀況了。
靠力氣掙錢,日子有點緊巴,就是掛牽還留在鄉下的細姑子。劉鐵生剛剛出生那年,鄉上就搞起了土改。不幾日幾丘田被全部沒收,還順帶送了頂地主的帽子。
周屠夫也曾經說過:「其實細姑子也想一道來古石城的,家裡主事的不發話,你讓個帶崽婆又如何走得動呢?」
年節一過,土改風頭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田被沒收了,生活沒得着落,細姑爹又隔三差五地掛牌游田壟,就這樣硬撐着熬了兩年。好在原先的佃戶還惦着細姑的好處,用竹靠椅扎了個轎子,抬着細姑爹,把一家子送到船碼頭。一路風雨兼程,終於來到古石城。
聽說細姑子一家來了,鄉鄰們三三兩兩趕過來看望。接過細姑子遞來的茶水,毛飛叔說:「我看長期借住也不是個辦法,不如周屠夫牽個頭,大家幫襯搭個窩棚。」毛飛叔話還沒落音,立馬就有人跟着附和:「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商量個三六九來。」
大人們忙得不可開交,劉鐵生無所事事,就像一隻綠頭蒼蠅在廳屋裡竄來竄去,此刻大家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細姑家的窩棚就搭建在周屠夫家隔壁的一塊空地上。第二天,趙婆婆拄着拐棍送來八隻雞蛋、四嬸子送來幾兜園子裡的大白菜、嚴嫂子拖來半車碎窯磚、毛飛叔拖來一車舊門窗和雜木條子……一下午人來人往,堆碼的材料也差不多了。
儘管只是一個「窩棚」,祖上的規矩章程一樣都含糊不得。不幾日,德高望重的張爹宣布動土儀式開始,鳴炮、灑酒、祭拜各路神仙。燃香燭,祈求開工大吉。
開工現場滿滿當當全是看熱鬧的人,周大栓娘早就在最好的位置,擺放了兩張骨牌凳子。
祭祀完畢,「起土」便正式開始。由周大栓老爹領頭,陸陸續續有十餘輛載滿沙土、洋灰、碎磚的板車拉進現場,傾倒灰土,平整地基,碾壓打夯,十來號人忙得不亦樂乎。
半個小時過去,看熱鬧的有點耐不得煩了:「要唱一曲了吧?」鼓掌的、吹口哨的、起吆喝的齊刷刷地響起來。是人都知道,毛飛叔最會唱古石城花鼓戲,且男、女角色可以隨意切換。
其實毛飛叔最享受這種熱鬧的場合,半推半就只不過是拽拽味而已。
毛飛叔清清嗓子,撐着鋤頭,不經意間便哼唱起來:「一盤瓜子雙對雙,一面黑來一面黃,情哥哥吃一粒,小妹妹嘗一雙……」唱着、唱着,居然輕移蓮步,扭擺着腰身,翹起了「蘭花指」。
毛飛叔稍稍地亮下嗓子,一盤小小的開味菜就贏得個滿堂彩,這下看熱鬧的興致全都調動起來了。「我們要聽十三摸,歡迎毛飛來一個!」圍觀的越是鬧騰,毛飛叔越是按兵不動,最後乾脆平整地基去了。
胃口也吊足了,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了。放下鋤頭,毛飛叔就朝一堆堂客們走去,順勢就在四嬸子頭上比划起來:「伸手摸在姐姐的頭髮邊喲。姐姐的頭髮溜溜青,烏雲蓋青天喲……」
「你咯扎死狗腦殼,想調老娘的口味!」四嬸子起身就把一簸箕瓜子殼,扣在毛飛叔的頭上。毛飛叔落荒而逃,四嬸子朝着毛飛叔屁股就是一簸箕。「哎喲!」
四嬸子雙手插腰:「哼,同老娘玩,去死吧!」
這邊廂四嬸子剛一轉背,那邊毛飛叔就仿着四嬸子模樣粉墨登場:「毛飛哥喲,慢那慢些摸,只准你來看咧,不准你來摸,我的飛哥哥,親哥哥喲……」
「哈、哈、哈!」整個墨河邊炸開了鍋。
大家瘋狂為毛飛叔鼓掌喝采,劉鐵生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只想着快點長大,能跟毛飛叔一樣,有一把橫蠻的力氣和一身好本事。
新房建好了,日子慢慢步入正軌。不幾日嚴嫂子過來,劈頭就問:洗衣的活干不干?她們手上有一中先生洗衣的活,一人包月五元,床單大件另算。
「哎呀呀!我還正在發愁呢。」細姑子千恩萬謝,總算往後的日子有了着落。
於是無論風霜雨雪,墨河邊的「洗衣婆」中又多了細姑子這一道最為勤奮、亮麗的風景。
每周二、四、六,細姑子把洗乾淨的衣服早早摺疊好,每家分別用一方乾乾淨淨的白布綑扎嚴實,一根細繩上吊寫各家的門牌姓名。上學前,周大栓幫着劉鐵生按號分送到每位主家,散學後又從一中取回換下的髒衣服。
(三)
古石城的冬季拉得實在悠長,待到春來,綿綿細雨更沒個盡頭。但凡有個晴天,一中的老師就要換洗被褥、床單。就着自來水和水泥刷台的方便,大件的被褥都安排在學校宿舍區洗刷。
那年月洗衣漿衫還用不上肥皂,況且街面上也沒得購買。天不見亮,細姑子就熬好了一大鍋洗被單的茶枯水。
時鐘快跳到「六」字,巷口的路燈還沒熄滅,十來位洗衣婆早早都聚齊了。男人們挑着盛滿茶枯水的木桶、腳盆、搓衣板等物件,隨着婦人們,一路乒乒乓乓。就在一個極其普通陰冷的早晨,當大多數人還沉湎於睡夢中,墨河邊的洗衣婆便一路笑語地走入了新的一天。
有男人幫忙,趕着太陽,一個洗衣婆能應承下四、五床被褥。儘管細姑子單着,大家搭把手也就過來了。十個洗衣婆滿打滿算,一上午將近洗了五十來床。
學校不適合晾曬,就集中在清水塘的街面上。那時節的街道只是一條小巷,這邊的床單搭在對街的窗台上,就一根長竹竿的距離。
清水塘的住家對洗衣婆從來就高看一眼,說是洗衣婦要在街面上晾曬被褥,整個街道都熱絡起來了,遞竹竿的、幫着晾曬的、搶着當下手的、泡茶水遞香菸的,街面的住家都當自家的事情忙乎着。
搶着太陽,十一點前被單全部晾曬完畢。春日的陽光暖暖的,風柔柔地吹着,放眼望去,白晃晃的床單一字排開,整條街巷飄飄灑灑,風起雲落。
洗衣婦們成天埋着頭,搓呀、洗呀,是為着生計。她們從來不知道從何時起就創造了奇蹟,成就了「床單一條街」難得的景致!
消息就這樣悄悄向四周傳播開來了,慕名而來的人群絡繹不絕。甚至有電話打到街道上:有學校組織春遊,順道想來「床單一條街」看看,懇請大力支持。
燦燦陽光下,小朋友傾巢出動,誰也未曾料想,晾曬床單的日子竟成了小屁孩狂歡的節日。
對付那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世魔王」,還真得劉鐵生這樣的狠角色。一有風吹草動,便大吼一聲:「打!」木棍「啪」的一聲,清脆刺耳。頃刻間,一眾「搗蛋鬼」作鳥獸狀散去。
稍稍消停,便不知道哪個角落有非常誇張的川鄉四六句子響起:「劉鐵生,好漂亮。雞巴子腿,鴨巴子腳,沒良心……」小屁孩想激怒仍然拖着鄉下口音的劉鐵生,報「一箭」之仇。
幾個月後,劉鐵生升入中學。又過了幾個月,文化大革命、停課鬧革命接踵而至。此時,一中的老師有了大把充裕的時間,洗衣婦的隊伍也就自自然然地散了。也不知道從哪天起,曾經紅火一時的「床單一條街」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沒了。
(四)
升入中學後,劉鐵生就再也沒有與金先生、朱孝正老師聯繫了。
劉鐵生懷着一腔赤誠的熱情,整日忙得昏天黑地。他真以為自己肩負着救國救民的重任,在無比亢奮中,停不下腳步來。
因為忙,劉鐵生難得回一趟家,每次回家都亮開嗓門:「娘,我回來了。」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惟恐左鄰右舍不知道。
還沒落坐,周大栓就急匆匆趕過來:「快!金先生、朱孝正老師進'學習班』了。說朱老師宣揚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金先生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
說句實在話,在學校里,劉鐵生還真算不上是個好學生,私下裡也與老師沒有任何交集。儘管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子,但他對自己的老師,始終是心存敬意和感激的。
推開教室後門,教室里就二、三十號人,一個長相極其猥瑣的年輕男子拿把剪刀,在朱老師頭上比劃着,輕薄地做着剪頭髮的動作。頭髮剪去一半,留下一半,在當時稱之為「陰陽頭」。猥瑣男咯咯地笑着,他覺得如此這般很是高明。
就在猥瑣男狠下剪刀那一剎那,劉鐵生飛起一腳,教室門「匡」的一下踢開了。木棒猛地敲在課桌上,嚇得一幫烏合之眾立馬散去。
走到朱老師跟前,看到的是一種明顯的無助,朱老師伸過來的雙手顫慄且又冰涼。老師眼眶盈滿了淚水,一顆晶瑩的淚珠沿着面頰慢慢地、慢慢地滑落下來,輕輕地滴落在劉鐵生的手背上。頃刻間,劉鐵生心靈最柔軟的痛處受到重重的一擊,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鏤心刻骨的撞擊和疼痛,劉鐵生那顆塵封已久的良善之心開始啟動了。
當天晚上劉鐵生一夜未眠,直覺告訴他,這些年的瞎莽撞是再也不能了。
幾天後,劉鐵生回到生養他的墨河邊。這是一方孕育、滋養他生命的地方。與質樸、淳厚的鄉鄰在一起,浮躁的心靈逐漸歸於平靜。
天還不見亮,「匡啷匡啷」的三輪車就駛進了巷子,接着「小缽甜酒」的叫賣聲就唱響起來,聲音亮麗通透。放在今天,參加歌手節目比賽,絕對是一等一的好手。
1970年代初期,墨河邊就像一處無人管轄的化外之地。「髒」、「亂」、「窮」與喧譁、熱鬧的外部世界多少有點脫節。少了外界的干預,寬鬆的日子過得舒心自在。
回墨河邊沒幾日,劉鐵生就陪着一個小姑娘進進出出。
李祥福對周大栓說:「是劉鐵生的女朋友!」
周大栓一句:「是嗎?」疑惑地望着李祥福許久。
原來劉鐵生與女孩家是多年世交,姑娘叫玉蓮,墨江知青。隊上知青都在辦病退回城,她娘不放心,這不找劉鐵生幫忙來了。
1960年代,一千六百萬年輕人下放農村──是為着懷揣的浪漫激情?然而嚴酷的現實使他們醒悟過來。脫離農村的唯一希望就是「招工」!而招工又是極其稀缺的「政治」資源!沒有出身、沒有背景,是萬萬不可能的。
1970年左右,政府又嘗試打開另外一扇「病退」門,為確有困難的知青提供另一種可能。誰也未曾料到,消息剛一傳播出去,一場波瀾壯闊的「病退潮」便蓬蓬勃勃地興起了。
劉鐵生鞍前馬後陪着玉蓮跑手續,好在大隊、公社、知青辦一路綠燈,不多久就辦妥了回城的戶籍。種種跡象表明,劉鐵生是真的談朋友了。
(五)
墨河邊的小日子就是這樣舒舒坦坦地過着,滿足而又安寧。不幾天,劉鐵生與玉蓮卻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的事情。
這一年,古石城熱得有點反常,走親戚的四嬸子打把洋傘,行至丁字路口,看見右側的黃土坡上,一條赤着膀子的精壯漢子奮力地打着土磚。一位姑娘光腳踩捏着黃土,並不時彎腰把滑向邊緣的泥土扒上來,吃力地用鋤頭、雙腳攪拌着。姑娘頂着個草帽,一身汗得透濕。
女孩子打土磚,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稀罕事。漸漸的四嬸子放慢放了腳步,琢磨着:太陽狠毒着咧,真是兩個不要命的傢伙!走近一看:「哎呀,是鐵生,鬼崽子你還不替我收手。」四嬸子上去就朝着鐵生背上捶。「老子心疼都來不急,你真把玉蓮當苦力使喲!」
入夜,太陽下煎熬了一天的小巷終於沉靜下來,竹鋪、靠椅、板凳陸陸續續繞着巷子擺開。
玉蓮打土磚的消息像放了顆炸雷一樣,迅速在墨河邊傳開來。此一刻,鄉鄰們是完全接納了玉蓮。特別是那些年輕妹子,在百般讚賞的同時,暗暗地把玉蓮的一顰一笑做為自己仿效、學習的榜樣。
也不知打哪一刻起,鄉鄰憐愛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欽佩,玉蓮卻渾然不知,依然和從前一樣率性、純真。
第二天一早,周大栓、李祥福拖來一部板車,裝着打土磚所需的工具,迎着東邊升起滾圓的太陽,吱吱呀呀地隨着劉鐵生上土磚工地了……
一年的時光過得飛快。將近年底,當人們依舊像往常一樣,慵慵懶懶地打發着悠閒的日子,劉鐵生卻在努力打拚。他蓋了房子、收了媳婦,完成了人生最原始的重要跳躍。這一年劉鐵生很累,但每天都過得充實。
(六)
不經意間,墨河邊的鄉鄰感覺世道有了些細微的變化,似乎所有的事物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平靜的生活有了小小的躁動。春天就這樣悄悄的了,小樹綻出了新芽,空氣中充滿了希望……
劉鐵生打工幹活,從一個廠子換到另一個廠子,一直就沒像其他人一樣,學個車、鉗、刨、銑之類的正經手藝。他說:行走江湖,靠的是道義和俠氣,反正老子有一把子死力氣。
碼放好最後一批貨物,倉庫就只剩下劉鐵生一個人了。關好庫房門,加上鎖,走出廠區已是萬家燈火。天氣很涼爽,沿中山路,經小東門向北,當街的店鋪一個接着一個,這比早些年熱鬧多了。家家都在播放《何日君再來》、《夜來香》等港台音樂,並且互相攀比着,看誰家的調門打得更高。那年月沒有一台四個喇叭的進口收錄機,恐怕這生意真的是沒法做哩。
「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輕唱,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
溫婉動聽的音樂徐徐傳來,劉鐵生覺得好聽。究竟好聽在哪兒,劉鐵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不久,廠里有招工指標。劉鐵生想:再怎麼樣,也該輪到我了吧?
確實劉鐵生在廠里做事是一把好手,認真、負責,又捨得下力氣,其他人還真沒法與他比。人事科兩張招工單,王麻子一張,劉鐵生填了一張。
很快局裡就批下來了,王麻子進鑄造車間。一句「搗你的娘呵」,發泄一肚子怨氣。二十六歲重新當學徒,每月二十元工資,還要養家餬口!
劉鐵生進行政科,以工代干。就好比鯉魚跳龍門,這一刻是正兒八經地當上科室幹部了。劉鐵生做事從來就認認真真,人緣又極好,沒幾年就提升為行政科科長。
全廠職工都敬重劉鐵生的人品,在一次幹部摸底調查中,其排名竟躍居全廠第一。
這幾年古石城搞大開發,一座座高樓凌空拔起,墨河邊也拆遷得差不多了。由川鄉遷徙過來,依然還維繫着濃濃鄉情的鄉鄰們就像撒胡椒麵一樣,散在古石城各個角落。照這樣開發下去,再過上幾年,或許墨河邊真的就不復存在了。
劉鐵生搬遷到下大溝,這與金先生、朱孝正老師的住宅區近了。金先生與兒子同住,三代同堂。朱孝正老師一個人獨處,女兒在上海工作。
隔三差五,劉鐵生都會去看望兩位老師。每次都要彎到河邊上,在瞇哥攤子上買幾根新出鍋鬆軟的油條,再麻煩王聾子打兩炮香噴噴的人生米。
瞇哥視力不濟,於濃濃油煙中,他炸油條靠的是手性和感覺;王聾子聽不到「砰、砰」的巨響聲,正好圖個清靜。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他倆比鄰而居,生意上也算是有個照應。
兩位老師都七、八十歲的高齡,「王聾子」、「瞇哥」也是響噹噹的民間品牌,老師就好這一口。
(七)
周日,劉鐵生趕到烈士塔時,已經聚集好幾十號人了。大家都很興奮,相互問候着。
老師們也來了,朱孝正老師還是那樣端莊、慈祥。金先生拄着拐杖,頭髮疏得整整齊齊,渾濁的眼眸透着歷經坎坷、磨難才有的滄桑。
大家都喜歡找金先生聊天,金先生妙趣橫生地講述了許多師生間、同學間的趣事。一時興起,指着劉鐵生:「從小就調皮搗蛋,一張紙條貼在我背上,'金先生』的名號一背就是五十年。」金先生的回憶激起同學們陣陣笑聲。
這邊朱孝正老師被同學們簇擁着,這麼些年過去,居然還一一叫得上名字。
聚完餐,大家仍在閒散地聊着。飯廳一角,有女同學輕輕地吟誦當年的課文:「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莫嫌老漢說話囉嗦……」聲音很小,於嘈雜喧擾中,仍能依稀辨認。
說話聲漸漸小了,一個、兩個、三個,大家陸續加入進來,金先生、朱老師亦緊隨其後:「你財大氣粗腰杆壯,又有騾馬又有羊……」
一百多號人,就像排演過一樣,齊齊整整的,一波推着一波。這哪還是什麼朗誦,分明是大幕行將閉合前,對生命痛徹心扉的呼喚和吶喊……
半個世紀過去,曾經的過往一幕幕在眼前浮現,劉鐵生一字一句地誦念着:「你爹你娘來逃荒,一條扁擔兩隻筐。你那時餓得像瘦猴,三根筋挑着一個頭……」
老師們噙着淚水,女同學開始抽泣起來,不能自已。他們的哭泣有着太多、太多無法言說的複雜情感。
窗外雪花輕揚,該散了,幾位開車的同學護送老師回家。
作者簡介
陶詩秀,女,機關職員,熱愛文學,近年在《北方文學》、《躬耕》、《唐山文學》等報刊雜誌發表文學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