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舊影(孫駿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留下舊影》是中國當代作家孫駿毅的散文。
作品欣賞
留下舊影
一屋老照片,一架舊書籍,一個寧靜地守望歷史的76歲老人。
老人花了七八十萬元,買下5萬餘張老照片,在山塘街上租下一座小樓,辦一個可以免費參觀的老照片收藏館,這些信息說出來十有八九不會被人當真:這人莫非有點傻嗎?
這是山塘老街上真實的存在。你若有幸走進位於通貴橋堍的這個多少有點舊氣的小樓,緩緩走上狹窄的木結構樓梯,走進頂天立地的老照片收藏館,環顧桌上、牆上、柜子里到處陳列着歲月舊影,一定會驚訝不已:這是怎樣痴迷的收藏啊!
此人尊姓譚,大名金土,老家在江蘇丹陽一個叫作望岸莊的村子裡,是一個臨水的小村落。他做過大學寫作課教師,只有三年,就跨界去了市檢察院做過檢察官,一做就是28年,退休後就辦起了這家老照片收藏館。問其原因,老譚答覆很簡單:「因為喜歡。」喜歡是覓寶收藏的最好動因,把這種少有的喜歡當做一件事情來做,一做就是30年,走南闖北,那就稱得上「痴迷」了。在姑蘇城裡,收藏郵票、錢幣、火花的都可以有個「圈」,惟獨收藏萬餘張老照片的只有老譚一人了。
《冰點周刊》這樣評價老譚:「他收藏了人生瑣碎的悲歡,也收藏了時代的註腳。」
老譚是文人,散文集《童年·故鄉》寫鄉趣鄉思鄉情,文筆精彩,令人刮目相看。2009年,原滄浪區政協組織撰寫「滄浪工商文化叢書」(蘇州大學出版社出版),我和老譚各領受一本,我寫的是《葑溪賈客》,老譚寫的是《覓渡青暘》,從構思、採訪、搜集材料到寫作出版將近一年,互相之間也便熟悉了。寫書間隙,區政協組織作者們去紹興、寧波旅遊,就見老譚背個深藍色的電腦包,鑽進當地的文物古玩市場,去尋找他鍾情的老照片。在他的眼裡,老照片不是一張泛黃的紙,而是某種歷史,或大或小、或深或淺的一個歷史折影,而且是最真實的記錄。年代已然久遠,折影還在說話。當覓到一幅品相上乘的老照片,他的眼睛頓時炯炯發亮了,好像見到了思慕已久的老朋友,或者說是老朋友在某個角落裡久久等候他,必欲與之交談,他也必欲把老照片攬在懷裡。
經過30年的捻轉收藏,老譚的收藏館擁有老照片5萬多張。這是他最喜歡的一筆財富。儘管他的這種「喜歡」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的,不少人算經濟帳覺得「太不值得」了。你喜歡收藏,可以收藏郵票中的JT票、銀元「袁大頭」、一二三版退市人民幣,有可能還能變現,老照片轉手沒人要吧?然而,老譚卻自嘲道:「我這人缺金少土,所以,父母就給我起名『金土』,缺金少土的我卻有一個老照片情結。老照片是我的至愛,我不會出賣它們。」對他來說,這些歷史碎片絕對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
老照片,對於老譚來說,它是人生價值的參與物,每一幅照片不僅本身有故事,而且還附着一個收藏者的故事。正如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在參觀這個老譚的老照片收藏館後,欣然為主人題詞:「兄有上等趣味,弟有下流情懷。」
具有「上等趣味」的老譚已是垂垂暮年,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但他對於老照片的尋覓收藏卻是樂此不疲。「老照片丟了,故事也就散了。」他經常這樣說,他不想讓中國的好故事散落,他要把已經散落的故事一一收集起來,安置在他的私人收藏館裡。能收藏這麼多老照片已經令人稱奇,更奇的是他善於在老照片裡探究歷史,發現曾經的歲月折影,進行分門別類的整理、歸類、辨析,結合各種史料,對老照片中的人物、場景、發生年代等進行考證,還原歷史的本來面貌。這些年裡,他寫下的老照片解讀文章有百萬字之多,成為老照片收藏界中的奇聞。
老譚與老照片結緣純屬偶然。譚父當過私塾教師,他從小就跟着父親學古文,背誦「學而不思則殆,思而不學則罔」之類,後來考上了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後留校教寫作,再後來是轉行當檢察官,就不得不中斷他所喜愛的文學創作。在工作中,解剖大量的案例,需要史料性的圖像證據,這就讓他與老照片有緣了。說起收藏的第一張照片,那還是1998年。老譚趁休息日去逛逛位於三元坊的文廟收藏品市場,看看能否找到一點文史資料。這時,一張黑白老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一張攝於20世紀30年代的老照片,照片上穿着長衫的7個男子,個個表現出臨危不懼的氣質。他們身處孤島,眼裡滿是不屈,留下的是中國人寧折不彎的身影。老譚對這張老照片很感興趣,想着要去探詢個究竟。他花錢買下這張老照片,之後去圖書館、檔案館等處去查找資料,但都沒有結果。他頗為失望,只能暫時把這張老照片收藏起來,期待有一天揭開疑團。
這張老照片像個小小的路標,引導老譚走上歷史舊影的尋覓之路。每個周日,他都要到蘇州各個古玩市場去尋覓老照片,那些賣家漸漸地也都認識了他,有價值的老照片都會給他留着。出差外地,他最想去的地方不是名勝古蹟,而是古玩市場,像南京朝天宮、上海城隍廟、北京潘家園等。這些年,他為購藏老照片花去了幾乎大半的退休工資。老譚淡然一笑說:「我不抽煙,不打牌,不炒股,不買基金,就這點愛好了。」起初,家人對他的「愛好」並不愛好,說他搗鼓這些破舊玩意實在沒啥意思。老譚不以為然,跟家人開玩笑說:「我收藏的那些老照片,若論金錢,到現在可能翻了多少倍,我都算不清了。」他隨手拿起一張攝於1860年的老照片,「就說這張老照片,人家開過數千的價格要買,當然我是不會賣的。」
2000年春末夏初的一天,老譚又去文廟,兩本舊相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相冊封皮破損嚴重,都已經脫落了,冊中人物的次序排列也很凌亂。照片的主人一時難以斷定,但應該是與民國飛行員有關。有幾張照片上還有主人的簽名,還有當時菲律賓體育明星孫桂雲的簽名。老譚經過尋訪和比對資料,終於弄清楚相冊首頁上那位身穿航空服的飛行員叫沈崇海,是當年撞沉日艦的兩位航空烈士中的一位。老譚專程趕赴南京,在「航空烈士公墓」找到了沈崇海的墓位,知道了他的生平:沈崇海,湖北武昌人,中尉飛行員。中央航校三期畢業,任空軍二大隊九隊分隊長。1937年8月19日於上海白龍港洋面駕機撞沉日艦,英勇殉國,時年二十七歲。
相冊里有很多照片上都寫着「送給羅先生」,這個羅先生是誰?老譚非要探根究底,後經仍然健在的抗日飛行員吳鼎臣辨認,相冊上的「羅先生」就是當年空軍三大隊的大隊長羅英德,曾與美國飛行大隊合作,成功飛越駝峰運輸線,是抗戰英雄。老譚解讀這一系列老照片後,選擇部分照片加以解讀後刊發在《老照片》上,編輯部很快收到羅英德的女兒從美國發來的一封信,信中說她的父親後來去了台灣,在去世前多次提到留在祖國大陸的這些老照片,可惜就是找不到了。她極其感謝譚金土先生收藏了這批老照片。2006年11月25日,羅英德的女兒吳羅伊妮和丈夫,專程來到蘇州,找到位于山塘街的老照片收藏館,深情地摩挲着這兩本舊相冊,眼裡溢出了淚花。
2000年的一天,老譚在古玩市場又有新的發現,在一疊看上去像破紙片的東西里隱藏着一張老照片,照的是一位身穿旗袍的女子,身材婀娜,含笑坐在小船上,背景是靜謐的湖光山色。這女子看去像傳統蘇州女子的模樣。老譚買下這張老照片後,對照資料,細加研究,知道這是一張民國著名攝影師攝於20世紀30年代的作品。他把解讀資料與老照片一併公布後,立刻引起轟動,成為不少雜誌、書籍、方志、畫報的熱門圖像。
老譚的收藏館位于山塘街古戲台東側,一家名為「琴川書店」舊書店二樓。40平米的空間擠擠挨挨的並不大,填滿了大小不一、年代不同的老照片,照片有的存在冊子裡,有的鑲嵌在鏡框裡掛在牆上,有的平鋪在桌上或在柜子里存放着。那些黑白照好像塵封已久,散發着歲月的氣息,那照片上的人物仿佛都要跟你說話,告訴你風花雪月的故事或起承轉合的經歷。
那是清朝宣統末年上海祖孫倆的親昵照、1935年某一對夫妻的結婚照、17歲的張大千在蘇州錦范路居住時與人合影、梅蘭芳拍的第一張照片。。。。。。繞着收藏館轉上一圈,好像坐上時光機,在歷史的時空里來來回回穿越。
對每一張照片背後的故事,老譚都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樣張口就能娓娓道來,甚至隨便抽出一張照片,都能說上半天。他至今依然記得,他遇到的第一張黑白老照片是在1998年的蘇州文廟市場(收藏品交易場)覓得的。當時不解其意。過了些年,反反覆覆比對資料,才弄清楚這是一張攝於日寇占領上海時的老照片。之後,照片裡是7個人都去了抗日前線。
「我估計這是7個人的最後一張合影。」老譚說,這張老照片彌足珍貴,其歷史價值深深吸引了他。從此,他對各個年代的老照片更加着迷。妻子開始並不理解他的情懷,責怪道:「這些照片的人和你也沒有關係,你收藏它做什麼!」老譚笑笑說:「單純從老照片看,是屬於某個私人的,但從它所反映的歷史內容看,則是屬於大家的、後代的,甚至是未來的。」
老譚收藏的舊影中有一張是攝於清宣統二年(1910年)的逃荒災民照。當年蘇北里下河地區發生特大水災,村子、田園、道路全沒淹了。據當年水文資料記錄,里下河水位高達5.18米,高郵湖水位6.12米,超過正常水位2米多,揚州、泰興、興化城的大街小巷裡普遍積水,最深處達1.8米。老百姓無法生存了,紛紛坐船或自製的葦竹筏子逃離災區,涌到江南去避難。這張舊影拍攝了災民忍飢挨餓、流離失所的悽慘場景。照片傳到上海,引起極大震動,隨後在市民中發起了水災募捐活動。老譚解釋道:「這是中國最早的把鏡頭對向最窮苦老百姓的舊影,所以彌足金貴。」1923年拍一張12寸的照片要5元錢,是當時一個普通家庭一年的伙食費。一個多世紀後,這樣的老照片還能流轉到老譚的手上,能不讓他分外欣喜嗎!
老譚收藏老照片更鐘情於第二故鄉蘇州老照片,很多照片已經被地方志館、檔案館所借用。如他收藏的老照片中有清末時老者騎毛驢上虎丘的背影;民國早期在山塘河花船上唱崑曲的女子倩影;1928年觀前街拓寬改造工程的場景;1930年停泊在盤門城牆下的航運公司客貨輪;1958年大煉鋼鐵時蘇州市民挖城牆泥來築化鐵爐;1980年山塘街星橋菜場的市井景況。。。。。。
有時,看到一組老照片,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不捨得放下,可是帶的錢不夠,只能無奈地放下。回家後,老譚會一直惦記着,就是不知道它們會流落到哪裡。他到底也不肯放棄,湊夠了錢,就急匆匆去把心儀的老照片買回來。一天,他收了一組著名材料學家、兩院院士嚴東生的相冊集。半年後,他的女兒嚴燕來循着他的博客找上了門。她一頁一頁翻閱着相冊,翻閱着父親的少年時代、父母結婚時刻、還有自己少女時代的舊影,照片裡的她扎着馬尾辮、穿着紅裙子,偎依在母親身邊微笑。看到這裡,頭髮花白的她難掩激動,眼裡含着淚,捧着相冊久久不能放下。照片是在她的手上流失的,而這正是讓她很多年都深感愧疚的心結。
「我從來沒想到還能以這種方式找回來。」嚴燕來覺得對父母有了最終的交代,而老譚也很興奮,因為他覺得是為一個家庭接上了斷裂的記憶。
舊影可以散而再聚,記憶也可以斷而重續。這些年,有人漂洋過海來接納父母的舊影,就像鑽進深山忽然發現寶藏一樣欣喜不已。有一位老先生偶然在老譚的收藏館裡看到了自己父親的舊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第二天他再三叮囑女兒把父親的老照片翻拍回家。還有人相信老譚,把家族的記憶交給他保存。一位80歲的老教授吃力地爬上收藏館二樓,就為的是把自己年少時的一些照片交給老譚保存,他說這是我的家鄉記憶,即使以後我不在了,記憶也會以舊影的方式留存人世。
老譚的收藏館保存了很多人的家族記憶,然而對自己家族的記憶卻很少。小時候,因為家裡窮,沒有留下百日照、周歲照,青年時代忙於學習工作,也沒顧得上留影。記憶最深的一次拍照1966年在天安門廣場上。他幾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情感都傾注在這些泛黃的老照片上了。2007年退休後,每天過着「朝六晚六」「周末無休」的日子,泡在他的收藏館裡,相伴老照片一坐就是半天。他在博客里愧疚地寫道,「我最遺憾的是不能常常陪伴可愛的樂樂」,樂樂是他的外孫女。
樂樂是老譚的寶貝疙瘩,老照片也是。一次,蘇州電視台到收藏館來拍攝時,攝像機不小心碰掉了一個紅木相框的照片。照片落地的那一瞬間,老譚的心「啪」地一跳,心疼極了。當時他沒有忍心去撿,心裡卻在說「完了,我想肯定完了,鏡框摔爛不要緊,就怕玻璃扎爛了照片。」他難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匆匆趕到收藏館,小心翼翼地撿拾撒落一地的碎玻璃片,輕輕拭去落在照片上的碎屑,幸虧照片沒有損傷。他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默默地說了一聲:「老天保佑!」
山塘是歷史,老照片收藏的也是歷史,「留下」是老譚最珍惜的情感,也是所有痴迷某類收藏的人所共有的情懷。
留下舊影,其實留下的就是一個個過去的日子,社會的和個體的,人文的和環境的,湮沒的和復現的,支離破碎的影像最終拼接起來的就是某些往事、某段歷史。
老譚的舊影集聚在山塘街上,一次,他看到一組20世紀30年代的山塘老照片,就像忽然「芝麻開門」看見了稀罕寶藏,他興奮極了,竭力要把這組老照片收下。對方起初不捨得割愛。老譚就軟磨硬泡,說自己是搞老照片收藏的,收藏館就在山塘街上,沒有一組老街舊影是說不過去的。對方見老譚態度真誠、言語懇切,就把這幾張山塘舊影給他了。老譚說:「收藏不僅僅是靠錢,還有你的真誠,人家把藏品給你,就是因為看你能把藏品傳承下去。」
老譚就是這樣鍥而不捨地收集着一張張歲月的舊影,如同林中的飛鳥銜來一枚枚枝葉壘起屬於自己的小巢。
2022年10月的一天,我去山塘街的「老照片收藏館」的二樓拜訪老譚,老譚不在,只有一個女子守着舊影,她告訴我老譚膽囊上出了問題,上個月住院的,先是開刀,後是化療,住在淨化艙里,現在還不能去探望。
我一陣心驚,驚得無話可說,本來我還想多聽聽老譚講他搜集老照片的故事,5萬張老照片該有多少鮮活動人的故事,可現在只能擱置了,只能滿懷遺憾地等待了,只能托女子轉達我的美好祝願。
留下舊影,留下的是一段段形象直觀的歷史,老譚真不簡單。 [1]
作者簡介
孫駿毅,江蘇作協會員,蘇州姑蘇區作協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深宅薔薇花》《黑白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