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只等一件事(老才)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每年只等一件事》是中国当代作家老才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每年只等一件事
人生在暮年之际,如果还有一件事年年在等待,那也是一件足以让生命焕发灿烂的大事。有一个老人,他每年就等那一件事,为此可以360天作期待,为此可以在最后相距年底只有三五天就大干一件事,我觉得这是特大手笔的幸福与豁达。
我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了刘希夷的诗,但题目和句子要做一番篡改,题目非《代悲白头翁》,换做《点赞白头翁》,其中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要改为“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联不同”。这“联”是指对联,这个人就是被人唤作“对联老人”的高福海先生。
关于他的名字,大家多是叫他“三爷”,他做过县招生办的主任,负责招生工作,他履职的时候,高考是三天,之后就是沉寂,人们戏言他,有用的时间就三天,三天一过就没有用了,所以大家就善意地嘲弄他是——用着是高三爷,不用则是瞎高三。他从来都是欣然接受这个说法,似乎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很有时空性的,不是那种一年到头要整天忙的那种。
他退休,包括赋闲的时间,大约也有二十四五年了,其间他选择了老年大学,学习书法与诗词,一学就是十四年,我们常常戏言他是大学里的“博士后”,陪同了一批又一批的老年学员,他还是坚守那块消磨时光的阵地,这种耐性,就一般人而言难有,但他乐此不疲,为什么?据说,他很有“官瘾”,一直不舍得放弃他的“班长”头衔。
诗词方面,三爷是没有多大长进的,我以为,尽管他是我的老师(他教过我高中的语文课),究其因,我觉得应该是有这样几方面的原因的,一是他深受大而空的文风的影响,遣词以正统的大话为主,难以见出一些平民的情调和活泼的情趣;二是他在老年大学学习诗词,往往是以分析鉴赏为主,很少践行诗词的创作,断送了他的诗才;三是真正的诗词创作理论他没有深研,对诗词怎样表现生活与情境没有很好的把握。尽管我给他这方面更多的是腹诽,但如此执着而以此为趣的态度是令人十分赞赏的。
我的批评,他也接受,他说,要的是“态度”。的确,这是他的人生态度,不在于是否好,而在于是否顺心暖心。
三爷曾经为他的早年同事李春宽先生做七律一首,其中有句云:“月缺月圆照垂钓。”对此他是十分得意的,甚至为他所营造的那种意境而陶醉。但春宽先生读了之后,对他的句子直言不讳地说,不喜欢。尤其是那个“照”字很不地道。我以为春宽先生对“照”字很敏感,也十分的惶恐,因为我在春宽先生八十寿诞的时候曾经写过一首词以贺。这首词的末二句是“牵住红日西沉,照老海慈颐”,词牌是“长生乐”,这里就用了“照”字。春宽先生谈及的时候,我不敢插言,似乎有了犯忌的忐忑。
春宽先生说,老才的“照”字用的合理,且我十分喜欢,前句是“牵住红日西沉”,阳光灿烂,非“常照”不行。我听了有点释然。他说,三爷的“照”字没有境界,也不合理,“月缺”还有无月时,怎么“照”?
春宽先生以钓为乐,我是知道的,我便试着给三爷“改字”,说,不如将“照”改为“伴”更符合情境和春宽先生的心思。三爷听后击掌。我是斗胆献拙,三爷不怪,反而认可。他的风格让我汗颜,还戏称我为他的“一字师”,实在是折煞了我!我只能接住他的挑战,说,三爷颇有萨爷的风度。他不解。
元朝时期,萨天锡送浚天渊入朝,有“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之句,很多人都夸好,只有山东一个老叟认为应将“闻”改为“看”,萨天锡问为什么要这样改,老叟说:“唐人有林下老僧来看雨。”萨天锡俯首拜他为“一字师”。
他没有诗才,却在书法方面有了自己的风格与独到,这是我对他的点评,他欣然接受。他说,起初,那些大学的书法老师和出类拔萃的学员写对子,他只能有看的份儿,至多去挥笔写几个“福”字,现在他是对联撰写的“好笔”。
每当年关临近,他去茶舍吃茶就不是很正常了,凡是他认识的人,他都要送春联,如果不提前写一些春联,若是还有几天过年,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写了,这个时间,他的电话不歇,一直周游各处。
他也是喜欢点赞的人,八十而惑。那次我与他走进河东社区,大门处见他去年撰写的春联,他突然说,老才,这是谁写的春联,怎么这么好!他很需要我夸赞一番,但我确实不能给他点赞,因为今年他的字与去年比,简直就是突飞猛进了。
后人习书法,贵在静心临帖,但必须从临帖中走出自己,这是“入”与“出”的辩证关系。这也是他的观点,也是我很推崇他的理由。首先,在字体构架上必须大胆,人窄我宽,雍容而不肥;半粗半细,常常一字两边绝不均衡发力,而是形成重笔浓墨与纤细瘦骨的结合,这是“奇险”,在易于把握的书法家手中可以演化出情趣,而在初学不深的人那里就会不伦不类弄巧成拙。三爷的书法运笔其腕力柔巧,就是灵活度十分好的年轻人也不能比,轻重缓急全在腕的转与抖、推与收之间,非纯熟不可就。书法以瘦硬见功夫,也最为人推举。三爷的书法在瘦硬与雍容之间寻找法度,所以他的字往往是敦厚平实看似无险可寻,但却藏奇险与某处,恰恰是这样,才遮住了你的眼,一视则感觉甚好,说不出好在哪里,如果你只是读到这个层次,你就浪费了三爷的一片心血了。他善于在雍容之中添加合适的瘦硬,显出嶙峋之骨,让人看了胸中顿生“壁立千仞”的美感。三爷的字风格鲜明,若是狼毫蓄墨甚多,他会让那字的繁笔处十分厚重而透纸,但绝不让你觉得五官紧缩而比例失调,马上会给你一个舒朗的部分,让你突然感觉是从密林之中一个箭步钻出,多了十二分的雅趣。
其实,我还是最喜欢他的整幅对联的气韵流动的感觉。这也许是很多人喜欢找他撰写些对联的理由。他对文字的理解甚于他的书法本身。比喻他写的“舍”字,上面的人字,仿佛是搭起了屋脊之后,所用的屋面构架非笔直的竹木,而是做了艺术的考究,顺势而下,却又翘起,坡度不缓也不急,快要到了那檐角,突然收起笔力,但却是很有分寸地铺开了散墨,成飞檐状,仿佛是一座亭阁,檐角飞空,灵气俏动。这就是“舍”,人所居之屋,看了你不觉得你应该拥有这样的充满艺术感的建筑么?我看着,就有了“得广厦千万间”的知足感。
他过去为人撰写对联,特地购置了十六本对联大全,但这些成品往往是人云亦云,是平常的货色,他逐渐觉得有些俗气了。到了一个单位,或者相约的人说出撰写的对联要符合他们的心意,要融进索要对联人的愿望,甚至是要把家人单位的名字藏头或者是隐喻或者是嵌字其中,他显得吃力了,就开始怂恿我了,因此成为“胶东对联师徒配”。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爷都在为春节临近而蓄势,只等一件事,那就是写春联,或者是打起行囊,一个蓝布提袋,装了各色大小的毛笔,流连于各处;或者是电话来了,记下那些索要对联的人的名字和想法,在他的斗室里挥就,然后卷好,用了那橡皮筋一套,外皮写了索要人的名字,约了时间来取。
春节前,我的电话也不敢不随时充满电,他在外面写春联,时不时地电话问我要对联,我必须在短时间内做急就章,以满足求联人的愿望。
三爷是善于调动人的积极性的角色,就像四十几年前跟着他读高中的时候一样,总是把好听的话送给你,赢得了很多学生的崇拜。他的这个风格一直不改,这也是他可以快乐一辈子的秘诀吧。去年朋友找我去安居物业写春联,我想到了三爷,他挥挥手就有他的老年大学同学疾来。那日,领导拿了14个家庭的名字来找我,要我现场炮制,每家一幅对联,嵌字于联,我只能硬着头皮胡诌,也忘记了写了些什么,但却得到三爷的首肯,常常以此为豪,这是激励,也是把他的快乐秘诀亲授给我了。
今年,进入腊月,他就忙了。先是几家银行,我总是不断接到他的电话,说光大银行要春联,我短信发出——光辉普照千秋业,大德泽惠万世民。青岛银行要春联,我短信写好给他——青鸟翔舞聚宝地,岛城朗曜艳阳天。一家房车企业做了两个牌子的房车,一曰“嵘野”,一曰“港途”,我短信发出“崭露峥嵘驰邑野,新造港埠铺坦途”以贺。我跟着三爷用短信与之周旋,也是乐趣盎然。这些对联难说合规,平仄也不是很讲究,但嵌字藏头,让人耳目新了一下。
三爷将这些年所学都放在了他的对联上,人言,诗以言志,三爷是联以言志,给别人带来快乐,他也不忘自己取乐。那日,我要去荣达公司送春联,早上电话告知他对联的文辞,半小时后去取,他马上应允我按时去取。上了他的楼,迎面是他的自写对联,也许是去年的,曰:“喜見紅梅欣結子,笑看綠竹又生孫。”我说,三爷,如果是前几年计生部门看见你的联,绝对要说你与政策背道而驰,他说,与他无关,是抄写了成品春联。但他的用心让我觉得他把心思寄托在表达自己的喜悦,所以才感受了幸福。幸福不是遥不可及,就在眼前,就看你能不能给自己的心情涂上五彩,使劲地放大,三爷是高手。他的女儿叫“雪梅”,雪梅的女儿刚刚生了孩子,是他的外孙,女孩;他的儿子也刚刚有了儿子,这是他的孙子。选用的对联恰如其分。那对联中的“孙”即“笋”,是谐音联,天衣无缝。
人生也许不能没有期待,但期待总是让人受着折磨,而三爷的期待没有折磨,只有快乐,快乐如此简单,如此容易获得,其中的关键是不在期待里添加任何不应该添加的成分,现在人叫“添加剂”,添加了,尽管想保鲜,但一样会变味。
人活个高兴劲,这是很多人的初心,即使不是初心,在经历了人生的磨难甚或坎坷,也都是要回归这样的的生活定位。你看,强作欢颜为谁笑,轻施淡粉付君萌。这是白描,绝不掩饰为人作嫁的委屈。
有个故事可能为此做解释。禅师见盲人打灯笼,不解,询问缘由。盲人:听说天黑以后,世人跟我一样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才点灯为他们照亮道路。禅师:原来你是为了众人才点灯,很有善心。盲人:其实我是为自己点灯,因为点了灯,黑夜里别人才看见我,不会撞到我。禅师大悟:为别人就是为自己。是的,悦人了才能悦己,这是高兴的源泉,道理如此的醒目直白,为什么我们还要转转圈去寻觅呢。
贾岛写过《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三爷也是十几年磨一笔,他绝对没有功利的目的,如果说有,也是间接的,他说,这些年的心情都在学书上,心情好了就多活了几年。目的性太强,往往给人更多的是压力,那种抱负遭遇了摧折,往往就会失落,三爷没有,他有的是满足与快乐。
还有三五天就过年了,三爷自豪地说,我也“忽然八十”了。这是他的骄傲。这四个字出自两三年前的李春宽先生之口,且手书了《忽然八十》的心得,凡三十万言,读之让人顿悟出快乐,就是写了忧伤也都变成了跳跃的文字,跃然心跳。
八十,不是一个坎!我说出了他想说的意思,他点头而笑。他每年都要只等一件事,还有己亥年在等他的墨宝。
作者简介
老才,散文在线网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