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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秧与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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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秧与腊》中国当代作家杨冬胜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栽秧与腊

被爹拖到田里学栽秧的时候,我12岁,是极不情愿的。只是,爹威严十足。他绝不允许倘若我书没读好,劳动生产也不会。爹的深谋远虑,我不懂,只晓得我站在秧田里的动作像木偶人那样笨拙。

南方农历四月末,是栽秧的季节。秧田里,翠绿的秧苗迎风拂动。爹暗藏着少许欣喜,我尚没有学会深度观察,也不关心爹与禾苗的神形契阔。栽秧的前导是拔秧。下田拔秧前,爹挽着袖子和裤子,一圈一圈地挽着,袖子和裤脚牢牢地趴在手臂上和腿上,而我尚不会像爹那样,于是胡乱地挽,稍许裤子和袖子就滑落下来,沾满了泥水。


爹并不教训我,他正在低头拔秧,一棵棵秧苗在他的手里,像变戏法的道具被爹熟悉地运用。一棵棵秧苗攥在他的手里,不时就拔到了一大把,爹双手握住秧苗的中段,不断地在水坑里上上下下地抖动,水波向周围一圈圈荡漾开去,发出沉闷的声响,这种声响像是打击乐,起伏与力度不断变化,爹就是鼓手。水声渐渐低微,一把把沾满泥水的秧苗就被爹洗涤得干净,然后捆好。

起初,我不会捆秧,爹让我仔细看,他一手拿秧,一手拿稻草,转一个圈,然后用右手一勾,散乱的秧苗就被牢牢地捆好。爹捆的秧,可以被甩得老远。我学习了很多次,让爹狠狠骂了一顿,倒是娘听不惯,见不得爹的盛气凌人,于是放慢了节奏,手把手地教我,最终我还是学会了。爹没有这样的耐心。同样,我洗的秧,也是老遭受爹的咒骂,说我的秧上附着的泥巴太多,他挑不起,让我重洗。爹的话就是圣旨,我不敢违抗。最终,我的反工也难入爹的法眼,我说我已经做得最好了。爹说,把你吃腊肉的劲拿出来。我不做声了。彼时,我没有参悟劳动的实质意义,我只喜欢读书。爹说,只有鼎罐煮饭吃,哪有鼎罐煮文章,但我钟爱书的程度大于劳动


爹有强悍的脊背,他保持着90度的角度与秧苗对视,使秧苗产生位移。他在这种固定动作中,完成了栽秧的准备工作。

早上扯秧,上午、下午栽秧。我好不容易磨完了早上的扯秧的时间回家吃饭。渐进家门,袅袅的炊烟里流淌着腊肉的香味。我疲软的心灵仿佛注入了强心针,灌铅的腿变得有劲了。我逃不脱爹的咒骂,我无法克制自己,是眼睛和胃出卖了我,我的味蕾细胞不断活跃,一块一块腊肉进入了我的胃囊。家里没有其他人尚可,有人的时候,爹常常以吔斜和小声的咳来暗示我。我只好收敛,细嚼慢咽,等待爹丢下碗筷再大肆进军,我的举措又被爹的斥责打断,一次次梦见自己在梦里香甜地吃饭。不知爹是否如我一样,有那样的梦境。记得,爹并不放肆地吃,只是吃一些肥瘦相间的腊肉,爹的力量似乎并不源于充足的食物。为此,我一直纳闷。

饱饱吃了一顿腊肉,就向田里进发。娘也要下田栽秧。爹将秧个子挑到田坎上。我也要象征性提五六个秧,我边歇边提。爹站在田坎上,示范甩了几个秧,然后让我来。领命之后,我使劲甩,开始,我把握不好弧度,将秧抛得老高距离并不远。爹的辱骂接踵而来,爹的辱骂是一种激将法。在总结经验后,我边走边甩,终于,爹也就没有大发雷霆。

田被爹耙过三次,软,糯,我站在田里移动不便,常常杵在那儿。爹弯着腰,左手拿秧,右手插秧,左右移动,迅速后退。泥水不是爹的绊脚石,我望而生畏,老远地落在娘的后面磨磨蹭蹭,不时地伸腰、弯腰,幻想把腰的生疼赶走。其实,娘也落在爹的后面,好在娘栽的秧很稳固。我不光速度慢,而且质量也不好,秧苗常常漂浮于水面,又遭到了爹的指责。我没有理由吭声,只默默努力,想赶上爹,想达到爹的水平。

阳光炽热,脑袋晒得有些生疼,脸上的汗水不断淌出来。阳光穿过衣服,脊背有些发烫。苍蝇不怀好意,在我划破的口子上骚扰。蚂蟥也欺负我,在我的腿肚子上拼命吮血,我很害怕。爹很淡然,说对着蚂蟥猛击一巴掌就好。我如法炮制,如此三番,才将侵略者成功驱逐。栽秧似乎只有我遭遇蚂蟥,而爹和娘业已司空见惯。

我不是栽秧的好手,爹只将我引进门,但我缺乏修行。我一面畏惧爹,一面又无法拒绝腊肉的诱惑。一年一年参与栽秧,让腊肉与栽秧联缀在一起。时间虽长,但我的功力不见增长。时间久了,爹从老师那里知道我读书尚可,于劳动方面加以雕塑意义不是太大,于是就不再苛求。

栽秧在乡野进行,腊肉是栽秧的附属物。农门重头戏:一是栽秧,二是割谷。纵观,栽秧尤为重要,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爹说,土家先民用腊肉来犒劳自己,一是鼓励,二代表活着的理想。况且,猪吃的糠麸也源于谷物,栽秧与吃腊肉相辅相成。不管年俭年丰,爹一律要预留下腊肉。爹反对有了一餐吃,没有吃谷种的做法。栽秧的劳动强度比较大,前前后后要忙碌很长一段时间。犁田、耙田、扯秧是栽秧的准备工作。家里有五亩田,爹天天在田里犁田,消耗的体力很大,辛苦得很,自然也需要吃腊肉。不过,爹讲吃腊肉,大概是源于先人的传承吧。于是,在栽秧的时段,一面栽秧,一面就引发了饮水思源念想

吃着腊肉,腊肉里的烟火气息和草野的味道充溢于舌尖,就有一种努力耕耘成功收获的冲动------现在,我把爹的叙述转化成书面语。说实在话,吃腊肉,对于处于身体发育阶段的孩子们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具诱惑力的事。远年,日子紧迫,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放肆一回。其实,对于新陈代谢处于平衡阶段的大人们来说,完全只是一次具有纪念性意义的嘴上实验:大人们常常吃不了多少,就被油腻打败。其实,孩子脾胃虚弱,太过放肆的吃,也会吃出病,我曾经病过一回,害得爹娘到处求医问药。

爹虽然强大,但爹不是栽秧冠军。爹说他不能厉害地吃腊肉。我暗忖,这是爹的藉词。不经意与爹交流,爹承认。

稻禾大面积于乡野活着之时,栽秧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栽秧一旦兴致变高,就会呈现出你追我赶的格局。此时,有人会唱起乡野小调,或者即兴描述,用来解乏、奏兴。并排而行的对手,纷纷不认输,呼呼呼,动作如飞,闪转腾挪,栽将下来,慢的被快的催促得手慌脚乱。最终有人被团团围住,只剩中间的一个缺口。落后者无奈补齐缺口,以失败者的姿态小心翼翼地上岸。

乡里的田野充满勃勃生机的时候,栽秧的快慢就无形在乡野有着排行。不幸,爹榜上无名。上榜的通常是张三李四王五。冠军是极其有地位的,会一直受到村里人的尊重。会被人请去栽秧,一面可以收到佣金,一面也可以大打牙祭。爹不屑于此,爹说他不关心那些虚名,爹只相信脚踏实地,以勤劳的双手爱抚庄稼。

年复一年,爹一直吃腊肉栽秧,跨过时间刀锋的质感,我更相信这是一个持之以恒的具体事件。乡野葱茏的时候,有栽秧冠军矫健的身影,而现在,只有爹以及像爹那样坚守的老人。我想,从某个角度而言,爹以及像爹的老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冠军。

爹还在栽秧,一个人固守。这些年,我只能协助爹,让爹在栽秧与腊肉的叙事中找到自我、完成自我。栽秧时节,我把腊肉烧好,洗净,煮好,嘱咐爹自己弄得吃。爹不做声。

哑然之余,我必须抽出时间帮助爹。我笨拙的栽秧技艺又有了用武之地。虽然我还是如年幼时节那样笨拙,但我少了抱怨,我力求向爹看齐,爹也不再苛责于我,他知道我的水平已经木已成舟。他只是一个人想象着田野繁芜的模样。爹的傻劲无人能解。

田野被草木无情占领之后,爹也不能说什么。爹顽固耕耘着两亩田,栽秧亲历亲为,而收割幸好有收割机,我们可以挣脱割谷的辛劳。爹相信机器的威力十足。我也期待乡野能有插秧机的横空出世。

又到栽秧时节,寥落的几个田里,几个年老的人,伛偻着身子,以九十度的角度向大地叩首。爹在其中。今年我没有时间不能协助爹,爹只好一个人完成栽秧的过程。而我也只能像以前那样预先把腊肉准备好,慰藉爹,让一片片腊肉,成为爹完成庄稼生长的原始动力。

熟悉的庄稼汉的技艺,已经进入骨髓,就像潜意识如影随形,爹无法丢弃。每每在时序到来之时,爹就执著完成了栽秧与腊肉结合的完美叙事。而我呢,尚在迷途,也就没有发声,只是傻傻地想着,在所有的记忆开始模糊之时,我仍然是栽秧与腊肉的乡野史诗的记录者和清晰者。[1]

作者简介

杨冬胜,湖南省张家界市永定区官坪中学老师。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