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君 姥姥家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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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家》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漢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姥姥家
姥姥家」,是一個潛藏在我心靈深處的情結。
一說起姥姥家,心底便會湧起一股暖流。長大後我想,姥姥家最讓人留戀的到底是什麼呢?是舅母飯鍋里的「好嚼裹兒」?是屋後「秧歌地」里甜絲兒絲兒的窩瓜花、黑黝黝?或者,是和表兄弟們漫山遍野的撒歡兒、瘋鬧…… 仔細想想,其實,就是在姥姥家感受到的那份田園生活的愜意。
現在,六十多年過去了,被母親抱在懷裡去姥姥家的事,早已記不得了,但能走會跑時跟着母親到姥姥家串門的情景,卻還依然歷歷在目。
姥姥家離城六七里地,有三間正房,一個大院套。院牆外,隔着一條馬車道,就是莊稼地了。去姥姥家的路不算遠,但卻幾乎全是田間的「小毛道」。青紗帳起來,就像走在一條看不見盡頭的窄巷裡,兩耳只聽見風吹苞米葉或是高粱葉發出來的嘩嘩啦啦的響聲,婦女一個人是不敢走的,必得結伴而行。所以,母親這個季節回娘家,總要先去住在城郊的姐姐或妹妹家找個伴。走過了青紗帳,就到了臨近姥姥家村頭的那片地。不知為什麼,印象里,那片地似乎總是種着麥子。站在麥地的壟溝里,覺得麥子長得好高啊,青綠的葉,亭立的梗,舉着一支支青澀的麥穗,那麥芒,就像一根根長針,從麥殼裡斜刺出去。風清日朗,萬里無雲,天空一片蔚藍。太陽烤得麥地蒸騰起一片水氣,走進去,滿鼻麥香。黑頭蟈蟈貼在麥稈上,青黃的肚子一鼓一鼓的,背上的「小鏡」抖着,磨着,正叫得歡。
看看離屯子很近了,連姥姥家門前那隻小花狗搖尾巴都一清二楚了,早見舅母迎出院門,滿臉笑得開了花,一邊拍着兩手,一邊趕奔過來,嘴裡還一邊喊道:「我瞅着麥地那邊過來仨人,像你們,真就是!」接着,先抓過我來,照着屁股就拍兩巴掌,說:「媽呀!這孩子,真見出息啦!……說!想不想舅母?」我看着她「硬氣霸道」的樣子,趕緊說:「想,想……」她嘎嘎樂起來:「你要不想我,我可不給你做好吃的……」她抱起我往回走,小花狗腳前腳後搖着尾巴,跟着。
進了門,見姥姥已經站在炕沿邊了。她笑眯眯地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沒看出有差樣的地方,就咧開嘴樂了。姥姥總是穿着一件斜襟黑布長衫,頭髮攏在腦後,乾瘦乾瘦的,窄條臉,尖下頦,牙掉了很多,嘴有些癟,再加上眼窩子深,瞅着,倒像外國人了。他說話從不大聲,總是輕聲細語的。見了我,先是摸摸腦袋,又拿手擰起我鼻子裡淌出來的兩孔鼻涕,抬腿抹在鞋底上,手在鞋面抹了抹,這才撩起大衫的下擺來,爬上炕去,光着腳站在炕當間兒,從房樑上垂下來的、用木杈棍兒做成的小吊鈎上夠下來個小柳條筐,揭開上面蒙着的那張早已油透了的黃紙,拿出來一塊長舌糕遞給我,說:「甜着呢,快吃吧。」母親就說:「也沒給你買啥,咋還給他吃食!一個小人兒,吃啥在後頭呢!」姥姥說:「小孩子嘛!我這不缺嘴兒。這東西吊在這兒,老是想不起來吃……」一邊說着,又拿出一塊雜瓣點心,遞給了大柱子。大柱子是我舅母的孩子,和我同歲。我倆拿着點心,相互瞅瞅,就一起竄上北炕,坐在後窗的土牆台兒上吃起來,眨眼功夫就吃光了,一擰腚,從窗台上跳下去,鑽進房後的菜園子裡去「藏貓貓」了。
到了傍晚,蚊子出來了,輪着班兒往身上撲,直勁兒撞臉。舅舅下地回來,吃過了飯,就拿把小鐮刀,砍來一點樹枝,又弄些青草,壓上樹枝,在院子的上風頭升起火,濃煙很快就升騰起來,飄散在院子裡,嗆跑了蚊子。姥爺姥姥坐在小板凳上,剩下的人,一人搬塊坯頭坐着,不緊不慢地說着話。說着說着,母親就說到了在婆家的委屈,便扯起衣襟擦眼淚。我知道,她們這是在說我奶奶。奶奶愛乾淨,手上的小炕笤帚,一天要把炕席劃拉十幾遍,而母親抱着柴火燒炕,散落的草屑就從柴草垛一直漓拉到灶坑門。奶奶就生氣地數落起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嗎?哪有這麼懶散的?也不知拿笤帚劃拉劃拉!」舅母聽了氣囊囊地說:「那個死老太太,規矩也忒大了,地上掉根草掉根葉,算個啥事啊!」姥姥卻勸母親:「挨着吧!等孩子大了就好了……」
為啥孩子大了就好了呢?我不懂。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大人們嘮嗑,猛然看見一隻又大又黑的蛛蛛懸在半空上,就指給大柱子看。他瞅了一眼,就跑到大樹底下拿過來一根長棍子,往空中一打,蛛絲斷了,蛛蛛掉了下來。舅舅趕緊吆喝一聲,不讓打,但已經晚了,那蛛蛛掉進火堆里去了。舅舅連忙奔過去找,一蓬亂樹枝,哪裡找得到呢?沒過一會,就聽火堆里「啪」的一聲響,舅舅低聲說:「完了!蛛蛛叫火燒炸了……唉!這孩子真不懂事!它也是個命啊!」我後來多少年都在想,蜘蛛為什麼被火一燒就炸了呢,它又不是炸彈!
那年年根兒上,母親又帶我去了趟姥姥家,由於我哭鬧着不走,終於獲准留在姥姥家過大年了。臨近年跟前兒,一家人就忙活開了,蒸豆包,撒年糕,還要蒸一鍋上面點着紅點的白面饅頭……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年夜黑的「發紙」。「發紙」得由姥爺去,我要跟着,他也就答應了。姥爺個子不高,有些發胖,臉上的肉很多,卻很鬆弛。右眼有迎風流淚的毛病,因而老是半睜半閉的樣子。他那天等到半夜時分,手裡便提上一盞馬燈,懷抱着一捆黃表紙,領着我到了村頭。四野空曠,一片漆黑,冷風吹得人直縮脖兒。他把馬燈放在一邊,蹲在地上解開棉襖擋風,劃着洋火點着了黃表紙。火光開始很小,隨着不斷往上添紙,變得越來越大。風一吹,無數個火星竄起來,轉眼又消失在黑暗中。火越燒越旺,烤得臉生疼,但姥爺神情嚴肅,一臉虔誠,卻想讓那火更旺些,他不斷用樹棍去翻弄火堆,周圍的田地被照得一片通明……
這裡火光一起,大柱子就在家門口點起了五百響的一掛大鞭。那鞭炮是白紙筒,粗藥捻兒,聽着,格外響脆。 發過了紙,迎來了各路神仙保佑,新的一年又開始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