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王宝存)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双生》是中国当代作家王宝存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双生
一
马金莲这辈子最大的功劳是给老李家生了两个儿子。提起这事,还得从上世纪的八十年代说起。
当时,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子。但是,由于关中西部的大部分农村山大沟深、地广人稀,所以,政府本着具体问题具体对待的原则,在执行中适当放宽了一些尺度,允许第一胎是女孩的农村家庭可以再生一胎。但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生第三胎。马金莲就是在那时候出名的,她结婚后第一次生了个女子,第二次生了双胞胎男娃。这样,既没有违反政策,又让老李家得了双子,全家人喜出望外,乐不可支。
在过去,女人生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们从小长到大,从娘家嫁到婆家,原来都叫“姑娘”“丫头”,结婚后立马就变成了“媳妇”“婆姨”,如果说洋气点叫“妻子”。她们来到人世间的任务是什么?就是给老祖先传宗接代,给丈夫生儿育女。命好点的结婚后第一胎就生个男娃,欢欢喜喜,安然自得。命苦一点的女人生了一炕娃娃也找不出个“带鸡鸡”的,灰头灰脑、垂头丧气。还有些女人命更惨,儿子女子都生不出。这下,遭人戳脊梁不说,一辈子抬不起头。
其实,令马金莲自豪和骄傲的还远不止这些。她的丈夫李三魁在家里的男性中排行老三,他大哥在一个国有企业当工人,结婚后媳妇生了一个女子就不敢再生了,原因是他吃的是公家饭,如果媳妇再生一个孩子,“饭碗”就保不住了。他二哥虽是农民,不牵扯户口问题,但媳妇本事不行,生了两个都是女子,原本想等个机会再生一个,没想到第二个女子生完后,从医院还没回来,就被计划生育工作组半路给逮住了,当即拉到乡上的卫生院给结扎了。这样,老李家延续香火的重任就落在了三媳妇马金莲身上。马金莲真行,她没有让老李家失望,更没让全村的人看老李家的笑话,在第一胎是女娃的不利情况下,顶住了巨大的压力,第二次一胞双胎,生了两个男孩。
孩子满月那天,老李家可体面了,他们把全村子的人叫到家里来喝酒。到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不羡慕李三魁福大命大造化大,有两个儿子在后边长着,将来就剩下享清福了。马金莲更是风光得不得了,她顶着一块红围巾,胳膊夹着两个儿,不停地在人群里来回显摆。有人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变了,说话的口气也变了,话头话尾都是儿子来儿子去的,好像她能得不得了,给蚂蚁把眼镜也能戴上。
也就是那天晚上,马金莲给两个儿子都取了名字,一个叫安安,一个叫乐乐,安安乐乐,大富大贵。
俩儿子上学后,李三魁从老宅分出来,申请了一院新宅地,盖起了一座两层小楼房,楼房外边全部用瓷砖贴面,里边用高级涂料粉刷一新。当时,在整个村子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谁看了都眼红。
有人说,小楼房盖起后,李三魁身上脱了三层皮,掉了几斤肉,眼仁子都变成了两盏灯笼。马金莲也没睡几个安稳觉,她做饭、烧水、搬砖、供水泥,一双葱白的手变得和树皮一样,手背上也裂开了几道口子。但大家知道,尽管这两口子吃尽了力,流尽了汗,但他们的心里是甜的。因为,他们有两个儿子,享福的日子在后边哩。
二
转眼间,二十多年就过去了。马金莲从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少妇变成了一个叶瘦花残的半老徐娘。而她的两个儿子却像门前的白杨树,见天都在生长,高大魁梧,威武雄壮。
因为书念得不咋样,安安读完初中就去了一所民办职业学校,混了两年啥用没顶,只得跟着李三魁去城里打工。乐乐虽然多读了几年书,最后还是被大学的校门无情地拒在了外边,依然没有逃脱当农民的厄运。小伙子回来后也没事做,听说广州、深圳那边的钱多,就想跑过去揽点回来,没想到一圈还没转完,撞了个皮青眼窝肿,没捞到钱不说,反而赔了一河滩。没办法,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了。好在马金莲心眼多、点子稠,打发乐乐学了个开大货车的手艺,跟着亲戚到新疆的吐鲁番给人家当司机去了。
乐乐一年回家一次,安安却一直住在家里。渐渐地,两个都长大了,成了名副其实的青冈木小伙。马金莲和李三魁商定,先给安安张罗一个媳妇,等把安安的婚事安顿好再给乐乐办当。
一天晚上,李三魁和安安打工回来,马金莲把饭端在桌子上,三个人一边吃一边说事。
马金莲说:“安安,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在外边有相中的女子没有?”
安安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成天在砖头缝里钻着,和钢筋水泥打交道,连个女娃的面都见不着,怎么可能呢。”
马金莲说:“妈知道了,明儿个我就托人给你介绍一个,你说,你要啥样的?”
安安羞羞答答地说:“当然要漂亮的。”
马金莲笑了,拍了一把自己的胸部说:“没问题,就凭我儿子这模样,咱家里的这条件,看上谁咱就娶谁。”
安安乐了,高兴得连饭都刨不到嘴里。
第二天,马金莲把自己收拾利索,就去找村上的刘媒婆。刘媒婆五十多岁,说媒是她的半个职业,凭借七寸不烂之舌成就了不少姻缘,也捞了不少好处。有人说,她的嘴和别人的嘴不一样,把黑的能说成白的,把扁的能说成圆的,有时候还能把骡子和马驹配成一对。她这人有个特点,腿勤、嘴快、信息广,吃够喝饱后专爱往人堆里钻,谁家的小伙子没娶上媳妇,谁家的闺女没找到婆家,她打听得一清二楚。为了使自己更具专业化,她特意买了一个笔记本,把方圆几个村子里年轻人的姓名、年龄、属相全都记录了下来,有相配的就往一起撮合。前些年,刘媒婆红的和灯笼一样,家门前和唱戏一样,出出进进的人几乎能把她家的门槛踩断。这些年,年轻人都是自己谈对象,根本不用人来介绍,找她说媒的人家也就少了。所以,她跑也是白跑,不如过去那么欢了,有人求她,她就给操个心,没人求她了也就待在家里歇下了。
马金莲为了表达对刘媒婆的尊重,特意买了一箱奶和一把香蕉,并把好心情搬出来搁在脸上,这才跨进了刘媒婆家的大门。刘媒婆的家门是敞开的,不养狗,也不养鸡,出出进进都很畅通。没等马金莲开口,刘媒婆便风摆杨柳般地迎了出来,她拉住马金莲手中笑盈盈地说:“我说今儿喜鹊老叫地不停,原来有贵人到了,金莲,你可是个大忙人,怎么到我家来了?”
马金莲笑呵呵地说:“这不是想你了么!”
刘媒婆知道马金莲的儿子还没娶上媳妇,估计是为这事来的,所以,就把她领进屋子,一边找杯子倒水一边说:“是想当婆婆了吧?”
马金莲更高兴了,神气地说:“谁说不是呢?儿子都大了,还得劳烦你不是!”
刘媒婆说:“你那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俊,一个比一个端正,他们后边的姑娘肯定都排队哩,还能轮着我去操这份闲心?”
马金莲咧嘴笑着说:“有倒是有,可没有排队,但是,他们领来的我一个都看不上,所以嘛,还得请你出马,给说个心疼的,俊俏的,事成后我马金莲绝不会亏待你。”
刘媒婆说:“人家现在都自谈哩,根本不用人去说媒,我早把手辞了。”
马金莲说:“自谈的都靠不住,还是媒人介绍的稳当,我知道你是老江湖,只要出马,绝对没有问题。”
刘媒婆说:“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给你操个心,等有合适的我给你打电话。”说完,两人相互把手机号码留了下来。
果然,不到一个月,刘媒婆就给安安介绍了三个姑娘。第一个姑娘是邻村的,听说安安没有啥挣钱的手艺,也没有多少文化,见了一面就拜拜了。第二个姑娘在西安的一个饭店打工,没时间回来,她和安安加了个微信,两人聊天时,对方第一次发一个笑脸,第二次就直奔主题,问安安在城里有房子没?安安回复暂时没有。人家连第三句都懒得去聊,立马把安安从她通讯录中拉黑了。第三个姑娘相对要好一点,她本人在城里一家商场当营业员,为了和安安见面还专门请了一天假。第一次见面,安安按照刘媒婆叮咛的请姑娘吃了一顿饭。当时,双方都比较满意,聊得也很投机,姑娘没有提出任何条件。第二次见面,姑娘叫来了几个朋友给自己做参谋,安安自然得掏钱请客,吃完饭,大家四散而去。第三次,姑娘主动邀请安安去歌厅唱歌,跳舞,安安还拉了人家的手,搂了人家的腰。一月后,双方的父母正式见面。
马金莲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没有问题,特意选了一个吉利的日子把家里打扫干净,并买了水果、瓜子等摆在茶几上,还提前在镇上的食堂里订了一桌饭。谁知,姑娘的母亲一进门张口就问:“不知道孩子将来在哪里结婚呀?”马金莲赶忙陪着笑脸说:“你看,家里两层哩,这么多房子让孩子随便挑,他们看上那个就住那个。”刘媒婆也帮着插话说:“就是,这么多房子哩,还能没有孩子住的地方?想住那个就住那个。”姑娘的母亲却不屑一顾,她抿了抿嘴说:“家里有十层也没用,我是说城里的房子在哪一块地方?”马金莲嘴里乱支吾,半天回答不出。还是刘媒婆灵机,她接过话茬说:“你看,家里这么多房子都闲着,先让孩子把事办了,至于在城里买房的事情家里也在考虑,以后肯定会买的。”姑娘母亲的脸色立马变了,屁股一扭转身就走,临走时还撂下一句话:“等啥时候在城里把房买下了,再说这事。”
马金莲气的嘴都吊起来了。刘媒婆一走,她就拉开被子躺下了,连午饭都没吃。
李三魁也很生气,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肚量相对要大一些,他撅着屁股把饭做熟,又端到炕边对马金莲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有啥大不了的,我就不信咱安安还娶不下个媳妇,来,把饭吃了再说。”
马金莲从被窝里爬起来,苦着脸说:“我生气的不是女子她娘,我是不明白现在怎么成这个样子了,给个女子非得在城里有房子才嫁,她们是跟人过日子?还是跟房子过日子?难道住在城里不吃就能饱吗?”
李三魁劝解说:“现在就这世道,没办法。”
马金莲说:“这世道变得也太快了,简直跟脱裤子一样。”
李三魁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如今,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人们的思想观念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了,种地、务农、已经不是他们的主要职业,打工、做生意、挣钱才是发家致富的根本途径。在他的周围,有些人早已经不种地了,地都是荒的,地里的草比人还高,人都进不去。有些地虽然还被种着,但只选一些土壤厚的、水能浇的、产量高的来种,或者能“长”钱,能“造”钱的来使用,小麦、玉米这些传统意义上的农作物早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农民已经不是社会的主人,大家只要去农村走一走、看一看就会知道,现在的村庄几乎都是空的,除了一些固守的老人之外,大部分人都进城当了“市民”。有些人虽然在农村住着,心却在城里,见天就往城里跑,特别是年轻人,他们有钱买房,没钱的租房,都在城里打工,做得小生意,长年累月不回农村,有少数只是在收种季节才回去两天。现在,种粮食有播种机,割麦子有割麦机,只要给钱,机械一突突就把粮食收回来送到家里,根本用不着人去动手。再说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物价长得和疯了一样,就是农民的粮食价格不涨。农民也是人,他们也读过书、会算账,都知道一个少两个多,谁愿意守着哪一点土地吊命命呢?除非那些年纪大的,没有本事的待在家里混日子。
李三魁不是没本事的人,他年轻时就学了一个瓦工手艺,垒砖头砌墙是他的本行。他和村子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成天在外边打工。为了多挣几个钱,他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候还住在工地上不回家。也难怪,自从三个孩子出世后,五口人的家庭几乎是他一个人支撑,能不辛苦吗?特别是家里盖了一座二层小楼后,他几乎一天也没有在家里待过,天天到城里找活干,就是雨雪天也不错过。尽管如此,日子还是紧巴巴的。五年前,他的女儿考上了一个大学,他一年挣的钱一半都供了女儿,现在,女儿虽然毕业了,不用自己再去供养,但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去省城打工,钱没有挣多少,人忙得焦头烂额。李三魁知道女儿不容易,也不指望她能给家里添补几个,能养活自己就行了,家里事情还得依靠自己。所以,到现在他也没有攒下多少钱,更没办法在城里给儿子买房。当然,村子有和他家境差不多的人在城里买了房,给儿子成了家,但人家只有一个儿子,拆墙卖砖、砸锅卖铁狠下心只是一次,迈过这个坎儿就没事了。而他与别人不同,膝下有两个儿子,要买都得买,一买就得两套,如果这样,就是把他和老婆油炸干,骨头卸成件变成钱,也不可能做到。好在李三魁的两个哥哥负担轻,常年照管着自己的父母,给自己省了不少事情,要不然,他现在恐怕提着裤子都找不着腰。
三
时间不声不响又过去了半年。这天,马金莲去镇上赶集,恰巧碰见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个同学,两人见面都很亲热,不由得拉起了家常。同学问她家里情况,马金莲叹了口气后,就把安安找对象遇到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同学听完后很是同情,认真地告诉她说:“现在姑娘谈对象都是这样,非得在城里有房不可,有些不仅要房,还要有车,时代变了,和过去不一样了,我想你应该知道吧。”马金莲说:“我家有那么多房子都闲着,不想在城里买房。”同学劝导说:“不买不行啊,这是硬杠杠,现在农村打光棍的小伙子多的是,不信,你回去打听打听,越往后越不好办。”
马金莲当然知道自己村上有好几个小伙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媳妇,不是他们长得差,而是家里穷,没有钱。这些小伙子没有媳妇,心里就不痛快,一天到晚在棋牌室打麻将,在饭馆里胡吃胡喝,啥事也不愿意干。莫非自己的儿子将来也会成为这样?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后怕起来,回家里早早做好晚饭,就等丈夫和安安回来。
暮色里,李三魁和儿子安安拖着疲倦的身子进了家门。碗还没端在手里,马金莲就发话了,她开门见山直奔正题:“我看安安婚事不能再拖了,越往后越不好办。”
“就是,你去给亲戚朋友说说,多给操个心,有合适的咱就办。”李三魁说。
“这不是操心不操心的事情,关键是人家现在的女孩子都要求城里有房才肯嫁人,我想过了,既然人家都在城里买房,咱也买上一套。”
“城里一套房好几十万哩,就咱那点家底恐怕连个厨房都买不起。”李三魁说。
“这个我知道,但不买不行啊!不买人家女子就不进门?你难道想让安安打光棍不成,安安都快三十岁了。”马金莲说。
“我也想买,钱从哪里来?”李三魁说。
“这个我想过了,买房子不是能在银行按揭吗?先把咱家的钱拿出来交个首付,剩下的咱一边挣一边再还,实在不行就在大哥和二哥那里借点,总之,这房子不买不得成。”马金莲很是坚定。
李三魁不言声了,低着头只管往嘴里刨饭。
马金莲又把头转过去,对安安说:“安安,你这几天没事了打听打听,看城里哪里的房便宜一点,咱过去看看。”
安安点了点头说:“成!”
对于在城里买房子这件事,安安是全力支持的,这是给自己办好事,自然比谁都积极。以前,他自己没钱,不好给父母开口,既然现在家里把这事提到了议事日程,下决心要买,他当然很高兴了。所以,从第二天起,他一边在城里打工,一边打听房子的信息。当他得知城里的新福路一带房子比较便宜时,特意领着爸妈看了一趟。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安安领着爸妈来到城里,好不容易找到了两家售楼部,进去后却发现里边的没几个人。起初,他们以为是房子卖完了,最后才知道这两年的房地产市场不景气,房子卖不动。
本来,马金莲打算看个合适的定下来算了,可被李三魁拦住了,李三魁说:“房子没人买,是因为房价太高,咱现在买就等于挨了个大价钱,咱要不等一等,等房价掉了再买也不迟。”
马金莲将信将疑地问:“房子能掉价吗?”
李三魁果断地回答:“能,肯定能!”
李三魁常年在外打工,他知道房地产开发商都是靠银行贷款支撑的,银行的贷款长着腿,时间越长利息就会越多,许多房产商倒闭了,就是被银行利息“压死”的,所以,楼房一旦建成就得尽快出手,尽快把资金回收回来,还银行的贷款和利息。
马金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她虽然掌控着一个家庭,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围着锅台绕圈圈,很少出门,见的世面也不多,对社会上的事情不懂,也不去打听,丈夫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丈夫讲什么他就信什么,所以,根本没法去做认真地分析和研究,加之考虑到丈夫和儿子一天到晚很辛苦,挣点钱不容易,所以,就听了丈夫的话,把买房的事情暂缓了下来。
仅仅过了一个春节,城市的房地产市场风云突变。房价像火箭发射一下子窜了上去,有些地段好的房子一天涨一个价,隔夜就变样。更令人可笑的是中国的房地产市场跟中国的股票市场一样,简直就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价格低的时候没人去买,也没人去问,价格长得高了,买的人就多了。大家好像有意识地等待房子涨价似的,只有等价涨了才肯把钱拿了出来。有了这样的机会,许多积压了多年无人问津的楼盘一夜之间被抢购一空,连一些期房、没有影子的楼盘都要排队抽号,提前进行预订。
马金莲肠子都悔青了,她把李三魁骂了个狗血喷头。李三魁自知理亏也不和她计较,任凭她怎样去骂也不还口。但是骂归骂,房子终归还得要买,给儿子的媳妇还得要娶。马金莲这下很是坚决,她谁的话也不听,谁的话也不信,选了个日子和安安进了城,当天就定下了一套两室两厅的现房。房子一共是六十八万元。马金莲把箱子底的存折翻了出来,加上女儿打过来的总共凑了二十万元先交了个首付,剩下的都办成了按揭。售楼小姐给他们计算了一下,按照二十年房贷来算,每月需给银行还款两千多元。
回到家里,马金莲的心里五味杂陈,她见了李三魁第一句就说:“这回咱把钱都折腾光了,看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李三魁反倒想通了,他笑着说:“咱给儿子买了房,办了正事,又不是扔到河里打了水漂,怕啥?”
马金莲说:“一个月要给银行还两千多块钱哩,你说这钱从哪里来呀?”
李三魁说:“我和安安不是还挣着哩么,你不愁。”
马金莲叹了一口气说:“光安安一个儿子咋都好说,可是,咱还有乐乐哩,我能不愁吗?”
李三魁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放心,到时候咱会有办法的。”
自从给安安在城里买了房后,马金莲家的生活一下子就变了,用关中人的话说,细得和绳子一样了。她一年到头不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不给家里割一斤肉,从不多花多一分钱。粮食是自己地里种的,菜是自家地里长的,街市的东西她一概不买。过去,马金莲是村子有名的串门客,村东村西到处都有她的身影,拉堆堆、扯闲话也数她去得早,可如今,连影子也不见了。知情的人知道她到山坡上挖地去了,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住在城里当了“市民”。而李三魁更是可怜,五十多岁了,每天比鸡还起得早,摸黑就往城里跑。别人揽活时先要看活路重不重,脏不脏。他顾不了这些,只要有钱挣,再苦再脏都去干,他白天干,晚上干,连中午也不歇息。工友给他说,这挣钱没有错,吃苦也没有错,但得把肚子填饱。李三魁不是这样,他早晚在家里吃,中午在城里只吃一碗扯面,吃够是一碗,吃不够也是一碗,实在不行就要点面汤,泡点从家里带的馍凑活一下。过去,他抽的烟一直是十元一包的“好猫珍品”,后来换成了五元一包的“美猴王”,现在,他连“美猴王”都不抽了,干脆让老婆在镇上买点旱烟叶子用纸卷着抽。
而安安不管那些,他该吃照样吃,该喝照样喝,动不动还叫几个猴朋狗友去城里唱个歌,看个电影。这姑娘家们也都是势利眼,以前,安安城里没买房子时,认识安安的姑娘都装不认识,不认识的连个面也不愿意照。现在,听说安安在城里买了房,一个个就往安安的身边凑,有的还主动请安安吃饭,甚至有姑娘为了把安安追到手,还愿意和他一起过夜。
没有多久,有一个叫兰兰的姑娘就送上门了,马金莲搭眼一看,俊,满心欢喜,不等兰兰坐稳,就把红包递到了她的手里。兰兰也不推辞,接到红包后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妈”。马金莲的心里像灌了蜜,屁股一下子就抡圆了。
按照关中农村的风俗,小伙子和姑娘谈对象,如果都看上人,就要谈彩礼。这是一件重要的事,马金莲原本想和兰兰谈谈就算了,可李三魁却很认真,他认为“娶媳妇嫁闺女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所以,咱必须把人家父母请过来,锣对锣、鼓对鼓说一说才对。
马金莲觉得李三魁说得有道理,毕竟,人家把女子养育了一场,不容易。怎么着也得尊重人家。
“不知道人家那边的礼钱是多少,太高了咱可担不起。”马金莲说。
“这好办,如果人家要得太高,咱只能给安安再另找了。”李三魁回答。
“就是,现在咱城里有房哩,不怕没姑娘进门。”马金莲神气地说。
三天后,安安给马金莲报喜:“兰兰她的父母没有意见,她们那边也没有啥要求,一切都按咱这边的风俗办,至于彩礼,让咱有个意思就行了。”
马金莲的心终于放进肚里里了,她庆幸儿子找了个好媳妇,也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亲家。安安结婚那天,马金莲在城里的大酒店摆了三十桌酒席,风风光光、热热闹闹。
四
安安结婚后,乐乐的婚姻问题立马提到了议事日程。因此,马金莲依然闲不下来,她白天忙着干活,晚上却像烙饼子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
乐乐生性内向,不如安安活泛,平日里除了给人开车,很少和他人交往。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抽烟,几年下来,烟抽了多少别人不知,但他的两个指头都变成黄颜色了。新疆比陕西冷,到了三月才能干活,国庆节过了一个月就干不成了。因此,一年最多也就挣九个月钱,虽然只有九个多月,但乐乐攒下的钱比安安多。只是他的钱他不做主,全部被马金莲要去给安安装房子结婚了。如今,他连买烟的钱都没有了。
李三魁也在安安结婚后的第二天就出去揽活了,他知道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一天也不敢休息。马金莲很心疼自己的丈夫,安安住在城里,乐乐去了新疆,她一闲也跟着丈夫进城里打工去。起初,李三魁不让马金莲去,后来,她死缠软磨非去不可,他也就同意了。从此,家门被一把大锁看管,连麻雀燕子也很少进去。
马金莲一边出去干活,一边给乐乐张罗媳妇。半年后,娘家的一个邻居给乐乐介绍了一门亲事,但女方要求城里有房。马金莲早就预料到了,所以,她和丈夫商量起来。
李三魁说:“咱再贷点钱,先给乐乐把房子买下。”
马金莲说:“安安的房贷还背着哩,再贷拿啥给人家还呢?”
李三魁说:“不贷又有啥办法呢?”
马金莲说:“咱还是在亲戚那里借点,借的钱没利息!”
李三魁说:“没利息对着哩,但欠下的人情债更不好还!”
马金莲说:“那 咋办?总不能不给乐乐娶媳妇吧。”
李三魁说:“我也没办法!”
马金莲说:“都怪咱命苦,养了两个儿子,辛辛苦苦挣点钱都给儿子买了房。你看人家老大和老二家养的都是女,日子过得多自在?今天吃这,明天喝那,三天两头还出去旅游。老大的婆娘前年逛了一回北京,去年逛了一回海南,今年还准备去日本呢,我一辈子了连西安都没去过,天天是个忙,啥时候才是个头啊!”说着,眼角里渗出了泪花。
李三魁不吭声了,他知道马金莲这些不容易,跟自己东奔西跑、走出晚归四处干活,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没有办法。他也很苦,也很难受!但无论多么苦多么难受还得想办法把乐乐的媳妇给娶回来,不然,他这一辈子的任务没有完成,给祖先也没法交代。
马金莲和李三魁继续打工,他们白天干活,晚上找亲戚朋友借钱。半个月过去了,他们只借了不到十万元。
李三魁沮丧地说:“过去,谁家砌个墙、垒个锅灶都来叫我,我随叫随到,连工钱都不要。现在,咱想借点钱。渡个难关,人家宁肯把钱放在柜子发霉,也不给咱借,太没良心了。”
马金莲说:“不要说别人了,亲兄弟都这样,你大哥当了一辈子工人,女儿还是个公务员,咱给人家下了一场话,才给咱借了一万块钱,你二哥虽然是个农民,比你老大厚道得多,一次就给咱借了三万。”
李三魁说:“别说了,都怪咱没本事,咱要是有本事,也不用求人家。”
马金莲说:“不是咱没本事,是人家运气好,生的是女子,不买房也不娶媳妇,要是把他们换成咱,说不定还不如咱呢!”
李三魁说:“我下辈子再不要儿子了。”
马金莲扑哧一声笑了,她瞪了李三魁一眼说:“你不要儿子鸡巴痒得很。”
李三魁狠狠地挖了她一眼。
五
安安结婚住在城里,很少和兰兰回农村家里。马金莲和李三魁打工忙,也不太到安安那里去,这样,一个家就自然的变成了两个家。
一天,李三魁出门打工去了,马金莲没了活干,就带了点包谷榛子给安安送去。她进了安安家门,见安安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兰兰在厨房做臊子肉,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她一年多没割肉了,一闻到肉香的味道就流口水,于是,赶忙放下手中包谷珍子,挽起袖子准备给兰兰帮忙,不料,被兰兰用肚皮挡住,不让进厨房,兰兰说她的手成天挖抓脏东西,不干净,还是少进厨房的好。她一生气转身就走,安安和兰兰也没有留她。
又过了半年,兰兰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马金莲高兴坏了,跑过去专门照料了多半个月。对此,兰兰还是不高兴,兰兰认为马金莲照料她的时间太少,经常找借口和安安闹矛盾,弄得小家庭很不愉快。马金莲知道他们闹矛盾的原因,也没工夫去管,继续挣自己的钱。说句心里话,她已经顾不上安安了,她对安安的义务已经尽到了,她现在最重要的要赶紧挣钱,给乐乐买房,娶媳妇,乐乐一天不结婚,她就一晚上睡不着觉。
马金莲跟着李三魁又去城里给房子装涂料,临走前,她到自家地里剜了一袋子菠菜,准备中午给安安送去,一方面看看自己孙子,另外想歇歇腿,蹭一顿饭。谁知,当他们兴高采烈进了安安家门,却炝了一鼻子的灰。
那天中午,安安没在家。兰兰见他们进门,脸色唰地一下就阴了起来,开口说:“有事吗?”
马金莲举着笑脸说:“这不是想孙子了吗,就过来看看!”说完,就把菠菜放在厨房,洗了洗手,准备去抱孙子。
兰兰横着眉毛说:“我儿子生下来就没有爷爷和奶奶,你还是不要碰的好,省得下弄哭了我哄不下!”
马金莲的头像被棍子猛击了一下,当即一阵眩晕,过了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她抖着嘴,颤着声音说:“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媳妇,别忘了,这房子是我掏钱买的,这个家也是我的家!”
兰兰可不吃这一套,嘴茬比马金莲更厉害,她不屑地回答:“我当然知道这房子是你买的,既然是你买的,你就留着住么,为啥要给我住哩?”
“我!我!”马金莲气得打战,半会儿说不出话来。
李三魁终于开口了,他指着兰兰说:“你太过分了。”说完,就拉着马金莲走了出门。
兰兰得意,头一扭说:“哄娃哩,不送!”
李三魁把马金莲领到一个面馆坐下,买来了两碗扯面。马金莲哽着喉咙,不停流泪。李三魁劝解说:“吃饭,下午还要干活呢!”马金莲更伤心了,她抹着眼泪说:“要知道安安的媳妇是这个德行,我就不要她。”李三魁说:“咱权当没有她这个儿媳妇。”马金莲说:“我想孙子很!”李三魁说:“你先吃饭,过两天给安安打个电话,让他把娃送回家来,你好好抱上两天。”
马金莲终于止住了眼泪,她用筷子在碗里剜了几下,结果还是吃不下去。李三魁没办法,只好让她提前回家去了。
马金莲装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一进门拉开被子就躺了下来。她越想气越多,越想越想不通,正准备把中午发生的事情打电话告诉安安,不料,门外传来刘媒婆的声音。马金莲赶忙从被窝爬起来,把刘媒婆迎进屋子,拿着杯子准备倒水,却发现水壶是空的,她有点不好意思,要去厨房烧水,被刘媒婆拦住了。
刘媒婆说:“上次给你安安没把媳妇说成,我心里一直过不去,总想找个机会把人情给你还上。”
马金莲苦笑了一下说:“看你说的,这有啥么,是人家姑娘家看不上咱家里,又不是你不愿意,有啥过不去的!”
刘媒婆说:“你不是还有个儿子叫乐乐吗?这次,我给你盯实了一个,保管没问题。”
马金莲说:“现在的女孩子都要城里有房才嫁人,咱不急,等我在城里把房子买下了再说。”
刘媒婆往马金莲身边挪了挪说:“这次我给你说的这个女子条件低,城里没房也能成。”
马金莲有点惊讶:“还有这么好说话的?”
刘媒婆说:“就是,不过这女子结过婚,但没有孩子。”
“我说怎么好说话哩,原来是个二茬子?”马金莲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她说:“我乐乐还是青冈木小伙哩,要说你就给说个姑娘家,二茬子我们不要!”
刘媒婆拍了拍马金莲的肩膀说:“现在这社会,头婚和二婚有啥区别哩?有几个姑娘结婚时还是处女吗?你何必那么认真哩?”
马金莲说:“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要二婚”
刘媒婆说:“就你家现在这情况,想给儿子找个初婚,一个字:难,两个字:很难,你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姑娘找对象看的不是人,而是房子、车子和票子,城里有住房是最起码的条件,如果条件再高一点还得有个小车。我知道给安安的买了一套房已经把你两口子的油炸干了,我不信你还能再买一套?以我看你就放实地点吧,只要找个女的不瘸不拐,能生会养管她头婚二婚呢!”
听到这里,马金莲不高兴地说:“谢谢你,我儿子就是打光棍也不找二茬货,这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刘媒婆站起身,眼睛翻了几翻,抬腿就往外走,她一边走一边在嘴里边说:“你就等着吧,这辈子你儿子能找个姑娘我跟你转……叫花花还嫌米汁稠。”
刘媒婆走后,马金莲把自己和刘媒婆的所说 的话回顾了一遍,虽然感觉很气,但也有点后悔。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把刘媒婆得罪了,又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绝,没有留下余地。是啊,乐乐都三十多了,到现在没有一个人给他说媳妇,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姑姑姨姨也很少说起过。刘媒婆是为数不多给乐乐提亲的人,即便说的是二婚,也算是给自己操了心,自己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呢?以后,万一用着了怎么进人家门哩?
马金莲再次陷入无边的烦恼之中。
六
一连好几天李三魁都没有活干。为了给乐乐买房,李三魁一天两头见不到太阳,他恨不得八只手去挖钱。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没活干了。说来也怪,最近劳务市场一直不太景气,像下了一场雪冷清清的,不是李三魁一个人没有活干,大部分“卖天天”的农民工都没活干了。对此,一部分人很焦虑,不停在徘徊、等待。还有一部分人却表现得非常淡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既然没活干,索性好好玩,这样,挖坑、打牌的场合就红火了起来。
李三魁明显属于前一部分。他整天在劳务市场的大门口等候着,见个人就跑过来就问人家要不要干活。他没玩,不是他不会玩,是他根本就不敢玩。他年轻的时候也是村上有名的玩家,挖坑、打麻将、下象棋,一样也挡不住,晚上还经常玩通宵,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可是,他现在不玩了,他是个把一分钱掰开当两分钱花的人,他赢得起却输不起,万一玩输了怎么办。他甚至连牌场看都不看一眼,他知道这玩意诱惑力强,看一看就会心动,就会手痒,若再有人在旁边鼓捣,说不尽就会掺和进去了,所以,不仅不玩,而且不看,他在内心的深处暗暗告诫自己。
这天,李三魁正在发愁,同村的一个工友走过来告诉他,郊外的一个厂子要建仓库,需要五六个匠人干一个多月,因为给的工价低,没人接手。李三魁当即骑着摩托去厂子和老板谈判,经过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协议。
李三魁是这样想的,尽管这个活工价很低,没有多少利润,但好歹比在劳务市场闲坐着强,所以,他和几个工友商量了一下就把活接了下来。施工的前一阶段一切都很顺利,但在即将完工的一天下午,李三魁不慎从仓库顶上掉了下来,虽然被及时送到了医院,终因伤势过重而死亡。
事后,厂家给李三魁的家里一次性补偿了七十多万元。半年后,马金莲用这笔钱给乐乐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
又过了一年,乐乐娶了媳妇成了家。至此,马金莲的两个儿子都安然地住进了城里,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而马金莲依旧住在村子那个二层小楼房里。因多年劳累,她的身子已经走形,积下了许多病痛。她再也跑不动了,白天,除了给自己做点饭吃,剩下的时间就点燃艾草,熏疚疼痛的关节和肩背。到了晚上,她一个人躺在空旷的屋子里,没人和她说话,就连吃药时给她倒一口热水的人都没有。
又一个清明节到了,马金莲一大早起来把屋子收拾干净,然后,包了一案板饺子。可是,她等了整整一上午也没等回一个影子。于是,她分别给安安和乐乐打电话,问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安安说他们一家人在外地旅游去了,回不来。乐乐说他开车给人家送货,没有时间。马金莲的眼泪噼里啪啦就下来了,她坐在院子里哭了很久、很久,最后,挣扎着站起来,带上冥币、香和蜡烛,慢慢地朝李三魁的坟茔走去......[1]
作者简介
王宝存,陕西作协会员,宝鸡作协副主席,媒体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