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夜色里(周海)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走在夜色里》是中国当代作家周海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走在夜色里
走在夜色里是常有的事。在村子里,谁不走夜路呢。若是有月亮的夜,那也没什么,清辉遍地亮如白昼。本来,村里人一直拿月亮当做天地间的一盏大灯。
常常是,妈妈牵起我的手,说:走哩。我就什么也不问,跟着妈妈就走。不管去哪儿,只要在路上,我的心头总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像是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巡游。抵达目的地之前,我会握紧妈妈的手,一声不吭,和我在白天的表现决然不同。夏天灯熄得早,天一擦黑,人们就将竹床搬到稻场上乘凉去了。贪凉的人,会整夜睡在稻场上。村子里没有灯光的屋子,像一锭锭爷爷写大字用的墨锭。我常常怀疑,假若月光彻夜流淌,这些墨锭会不会化掉。若是冬天,灯熄得晚一些。在清冷的月光下,每户人家的窗户透着橘黄色的灯光,村庄浸入一种温馨的暖色。在暖色中沉沉睡去,想必梦也是暖色的。
无论冬天夏天,夜色中的路倒是很清晰。村子里的小路大都是石子路。那些石子被一双双脚经年累月地打磨,时间久了就会发出一种亮光,像钝刀被磨出了锋利的刃。月光一激,眼前像是飞舞起无数根寒芒。即便没有月亮,那些小路就像黑布面底子上走的白棉线,将屋子与屋子穿在一起。我当然喜欢有月亮的夜晚。有时候,我们走入上街街道下面的阴影部分,等到走穿了小路,一抬头,月亮还在那个地方。从小路的一条岔道拐进去,就是爷爷奶奶的家。进了门,就是两个世界:屋子里的煤油灯光只照亮了八仙桌周匝的一小片,可这儿有热茶,有腾腾的烟雾,爸爸和他的同事、朋友们高谈阔论,笑声四起。爷爷的话少,只在一旁默默地笑着。妈妈偶尔会加入他们的谈话。我呢,总是偎在爷爷身边,使劲地闻到处飘着的香烟的气味。我觉得那气味很好闻,和大卡车排出的尾气里的汽油味一样好闻。不过,只要见我们来了,要不了一会,屋里的人就会一个一个地散去,然后我们仨走进月色、走进来时的路。
假如连续几天,饭桌上除了豆腐、生腐,再没见别的荤菜,这就是妈妈手头有点紧了。假如月光又够亮,妈妈就会领着我们去稻田里照螃蟹。稻田里的螃蟹都只有陀螺大小,做法一直都是先煮熟,再和上面用香油煎炸,咬一口面香与肉香兼具。不可与猪肉相比,但比豆腐、生腐解馋。稻田就在风磐小学背后。月光下的稻田连绵成一片,让人起了一阵错觉,好像正在步入一片草原。远处的风吹过来,稻浪起伏不定,我甚至怀疑会有羊群从稻浪中穿行过来,来到我的面前。一阵阵扑通扑通的声音连续不断,那是青蛙往稻田里跳。妈妈将手电筒照在青蛙跳下去的地方,用网兜随手一捞,几只螃蟹在网兜里卡啦卡啦像是在打架。照螃蟹就是这么简单!等到我们往前走,越走越远的时候,回过头来,风磐小学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四面都是稻田,月光明亮,一阵阵的风声与蛙鸣虫吟交织在一起,稻浪摇过来摆过去。奇怪的是,我总觉得四周特别安静,一种让人倍感自己孤单渺小的安静,我不由得攥紧了妈妈的手。
有时候,夜里总会遇到一些古古怪怪的事情。有一次,池州的小姨来我们家探望,对照螃蟹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一定要妈妈领着她去一次。我们几个人刚刚走到田埂边上,离我们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只稻箩大的火球(后来初中上物理课,才明白这叫球形闪电)贴着稻穗滚过来。还是小姨先发现的,她只“咦”了一声,就用左手捂住嘴巴,右手指着火球再说不出话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像是接受了一道禁令,站在那里,看着火球缓缓地从我们眼前滚过。我们想起了村子里的传说:火球从谁家的屋顶上滚过,谁家就要起火。我们屏住了呼吸。还好,火球向干滩和桦树塔的方向滚去。那一带住家少,只有大头家住在那儿,他家门前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到了秋天,一树金黄色的叶子像一大团火焰。第二天,有月亮有微风的夜晚,大头家真的起火了。那时我已经沉沉睡去,睡梦中奔跑声、呼救声、烈火焚烧的噼里啪啦声响成一片。天亮了,我跑到银杏树下面时,大头家的房子只剩下一个漆黑的空架子。还好,那天大头嫌热,就在银杏树下铺了一片席子。火焰从屋顶上升起来的时候,大头被惊醒了,把家里人全喊了出来。银杏树、还有屋后的两棵桑树,却一点没有经受火灾的痕迹。在碧绿的桑树枝下面,我甚至还看到两棵紫红色的桑葚。
村里人说着过火的房子,会有一只黑色的大鸟在毁弃的屋顶上盘旋。这当然没什么科学道理而言。不过连着几天,我还是去了银杏树下,期待屋顶上的天空会出现一只黑色的大鸟。有一次,我还碰到了大头。他也和我一样,眼睛直盯着天空,鼻涕挂在嘴唇上。他们家已经投奔住在上街边的亲戚,在亲戚家旁边搭了几间劈叉度日。大头说他爸爸要去城里工地上打工赚钱修房子。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家还会搬回银杏树下。几天之后,还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我不经意地一抬头,真的有一只黑色的大鸟在天空上盘旋。大鸟展开的巨大的翅膀在月光中划过来划过去,好像飞机一样拉出了一道道银色的弧线。飞过月亮的时候,又好像嵌在月亮里了。我站在田埂上,动也不敢动,既希望大鸟留在月光里,又希望它赶快飞走。直到妈妈喊了我一声,我一愣神,发现大鸟真的已经飞走了,空气中似乎有一阵阵飒飒的响动,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大鸟的翅膀划动的声音。也许,那就是大鸟的鸣声。
黑漆漆的夜也是常有的。我甚至认为,黑夜才是真正的夜。要不,夜为什么总和黑紧紧挨在一起呢。到了冬夜,村子里的灯会熄得晚一些。冬天的月亮清冷,大多数时候,浓厚的云层遮住了月亮。要上路的话,还是要提一盏小马灯。小马灯微弱的灯光只照亮眼前周匝的一小片。可是,再大的风,也吹不灭这一小片微弱的灯光。因为缺乏食物,后山里的野兽有时候会下到村子里觅食。在黑夜里,我们曾数次与狼、狐狸相遇。狼的样子像狗,但村子里的土狗尾巴都是翘起来的,而狼的尾巴是耷拉下来的。还有,狼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绿色的荧光。我和妈妈走在石子路上时,狼就坐在离我们十来米远的地方,狼的眼睛在黑夜里像两朵鬼火。妈妈紧紧抓住我的手,将小马灯直对着狼的眼睛照过去。狼的眼睛刹那间似乎亮了几分,然后熄灭了—狼转身从旁边的岔道走了。
妈妈的身体似乎有点轻轻颤抖。离爷爷奶奶家只有几十米远了,继续向前是正确的选择。爷爷奶奶家的门前有一棵五六米高的香椿树。春天,我常常登上梯子爬上树杈摘香椿头,奶奶在树下手里拿着篮子,用温暖的目光照拂着我。这一次,我又看到奶奶。她站在香椿树下,手里也提着一只小马灯。她似乎知道我们要来,特地到门前来接我们。小马灯的灯光也只照亮了奶奶身边周匝的一小片,灯光里的奶奶微微笑着,眼睛明亮,笑容和蔼。奶奶那么瘦小,使得灯光仿佛也变得瘦小了。又因为灯光的缘故,奶奶的笑容在黑夜里有一种雕塑的立体感。我们站住了。我竟然忘记了喊一声奶奶。过了一会儿,小马灯熄灭了,奶奶也不见了。我们推开爷爷奶奶家的大门。屋子里真暖和,烟雾腾腾,爸爸和他的同事们放声大笑,爷爷在一旁微微笑着,不言语。
这时候,奶奶已经去世四年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偎在爷爷身边闻四处飘着的香烟的气味。我已经忘记了在来时的路上,我们遇见一只狼。在香椿树下,我们看到已去世的奶奶。只是妈妈的脸色有点煞白,也没有加入爸爸他们的谈话。还是和以前一样,爸爸的同事们一个个地陆续散去了,我们仨步入漆黑的夜色,小马灯微弱的灯光照亮我们周匝的一小片。爸爸走路走得特别快,不一会儿,前面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然后,他微微笑着,转过身、停下来等我们,等我们手里的小马灯的灯光一步步地照亮他的身影。在快到风磐小学门口的时候,突然,天边划过一道陨星明亮的弧线。接着,一轮像太阳那样大、那样明亮的红色的大火球从空中坠下来,坠入屋脊后面的稻田里。我们齐齐抬头望着天空,星光一颗接一颗地开放,大地仿佛也被照亮了。[1]
作者简介
周海,男,70后,安徽省枞阳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