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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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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的背面》中国当代作家袁春波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苍凉的背面

陕西,渭南,蒲城东北15公里五龙山余脉金粟山南麓,唐玄宗泰陵。阳光朗照,草木葱郁,龙飞凤翔。华表、天马、鸵鸟、石狮、石翁仲,一对对石刻静静肃立在神道两侧。没有奢华与排场,有的更多是一种令人震撼的苍凉。

我就是那天早上迎接你们的那条青蛇,我的前身,你们知道的,是一条青龙,27岁即位、做了四纪天子、世称“三郎”“明皇”的李隆基。自763年3月18日安眠此地起,我在这已经1255年了。我想说说我和我的那个时代,与我身边那位老汉唱的不完全一样。1200多年里,我不像他唱的那么糟,他仍津津乐道;我的那个时代比他想的要好,他却很少提到。

一、江山美人

一个人会无比追怀自己的昔日荣光,念念不忘的则常常是自己的尴尬与艰窘。还是从我走过蜀道、重出剑门关那天说起吧。

“陛下,到剑门关了,要下来看看吗?”我坐直,两手抚着自己的腰,拍打两下,起身,把手递给高力士,小心地探出脚来,沉沉地落在剑门关外的石阶上。回头望望,剑门关好像就嵌在绝壁中间。

力士啊,还记得那个赐金放还的李太白吗?咱们天宝年间是放对了。那样一个烂漫纯净、天才赡溢的诗人,如果圈养起来,天天写几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之类的谀诗艳词,他自己觉着苦闷窝囊,朕也为他惋惜。没有他的生花妙笔,谁替朕来描绘这壮美的江山?谁会记住咱们大唐这壮美的河山?我们刚刚走过的蜀道,崎岖难行,在他笔下,是“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是“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多么奇险伟壮。这剑阁,剑壁门高五千尺,石为楼阁九天开;双崖倚天立,万仞从地劈。大小剑山奇峰如剑,北向壁立万仞,俨然城郭,豁然中断,天设险关为金牛道要冲,出入蜀咽喉,诸葛亮相蜀砌石立门于峭壁,凿孔架木而成飞梁阁道,以通行旅,所以称作剑阁。“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们眼前的情形、心里的感受是他写的这样吗?

“壮观犹须好句夸”,那时李白来此地,风月无边北望秦川八百里,江山如画万古天府第一关,真是壮阔无垠,气象万千。而今,朕去岁入蜀,今日出关,这横在云间的剑阁,“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灌木萦旗转,仙云拂马来。”可是朕莫名的忧心啊。纵然李白还在,这江山也不复那时的壮美了。

看着恭恭敬敬地侍立一侧的陈玄礼,这个玄礼,自马嵬坡之后,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呆呆痴痴,小心翼翼,惶惶不安。我自爱我的江山,祖宗留下的大好江山;我自爱我的美人,上天赐予我的美人。我自己保不住他们,你哪里需要担心我会记恨你?

我又想起我珍爱的那个女子杨玉环了。马嵬坡之后,我哪有一天忘记过她呢?他曾是我儿子寿王瑁的妃子。他们离婚了,她出家还俗,她跟随了我。遇到她之前,每至春月,我旦暮宴于宫中,使妃嫔辈争插艳花,我亲捉粉蝶放之,随蝶所止而幸;遇上她之后,我再也不玩这样的游戏,我只爱她一人。遇上她之前,我爱我的江山胜过一切;遇上她之后,我爱她胜过我的江山。她有倾国倾城的容颜——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我们有生死不渝的真爱——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但是,我终于没能护住她。我承认,我四纪为天子,却不及一个平民能保住织绮采桑的妻子莫愁。这些,你们爱怎么想怎么想,他们爱怎么唱怎么唱吧。反正,煞有介事、添油加醋的说唱已经很多很多。

“乘时方在德,嗟尔勒铭才。”谁来守护祖先和我的江山呢?

二、我与亲人

人们都说我最像我的曾祖太宗皇帝了,他从谏如流,勇武善断,他的贞观长卷,令多少人向往钦羡。是的,我非常崇拜他,甚至在心底里一直跟他较劲。我也很像他,我们都年纪轻轻便承天景命,掌控大唐。我有我的开元,我的天宝。我与他有不同,我们兄弟的命运,与他更是截然不同。

在玄武门之变前,我的曾祖太宗曾犹豫过:“骨肉相互残杀,是古往今来的丑事。我诚然知道祸事即将来临,但我打算在祸事发生以后,再凭借道义讨伐他们,可以吗?”但最终,他没能避免骨肉相残。一想到玄武门事变,我就汗发沾衣,后世史家司马光用他的如椽巨笔这样记录当日的情形:

建成、元吉至临湖殿,觉变,即跋马东归宫府。世民从而呼之,元吉张弓射世民,再三不彀,世民射建成,杀之。尉迟敬德将七十骑继至,左右射元吉坠马。世民马逸入林下,为木枝所挂,坠不能起。元吉遽至,夺弓将扼之,敬德跃马叱之。元吉步欲趣武德殿,敬德追射,杀之。

片刻之间,龙蛇惨淡。虽然有些事,如箭在弦上,但在想来,未尝不可以作另外的选择。我对待我的哥哥弟弟们,我的哥哥弟弟们待我,是君臣,有竞争,但更是亲人,有亲情。

在朝,我们是君臣;回家,我们是手足兄弟。见了大哥、二哥,我都要规规矩矩地下拜,从来不摆皇帝的架子。我们兄弟都爱玩,退朝之后,我们一起喝酒、打球、斗鸡,或者到郊区打猎。另外,一起谈诗论赋不算,还可以组织一个皇家小乐队,我打羯鼓,大哥成器吹笛子,四弟岐王隆范弹琵琶,我们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

兄弟们有生病的,我都要探望照料。那一次,五弟隆业生病,当时我正在上朝,不能亲去照看,我就不断地派使者去看望,一会儿的工夫,使者就打了十个来回。退朝之后,我赶紧赶到隆业的身边,亲自给他熬药。当时熬药是用明火,一阵风吹过来,把我的胡子烧着了。我这么说也这么想:只要五弟吃了这药能好,我的胡子都烧光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人都是有感情的,我们兄弟,称得上手足情深的好兄弟了。

当年,我大哥宋王成器,是太子之位的重要候选人。可他对我父亲说:“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苟违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他整个意思其实就一个字:让。他在接下来的几天“涕泣固请”,态度非常坚决。

说实话,我对我大哥的感激发自内心,他去世后,追尊他为“让帝”,皇陵与帝王相同。二哥、四弟岐王范(惠文太子)、五弟,也分别封赠为太子。一样是父亲的儿子,谁没有资格做太子、做皇帝呢,我心里面一直这么想。

对我的祖母则天皇帝,他欣赏我,我敬畏她。我理解她的不容易,我畏惧她、也不满她的心狠手辣。我母亲,命丧她手;我二哥守礼对天气变化非常敏感,就是下狱时受折磨太多,自然是拜她所赐。后人林语堂为她写的正传更是列出了她谋杀我们李家人的清单,很长很长。我伯伯章怀太子李贤的那首《黄台种瓜歌》,我们李家人每每想起,就心痛不已: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她像对付猛虎怪兽一样,对付她的敌人;她像摘瓜一样,把自己的儿女一一摘除,只要妨碍到她的权势追逐之路。我也曾做过让我痛彻心肺又无比后悔的事,那是让我永生永世不得安宁的事,我曾废掉自己的三个儿子——太子瑛、鄂王琚、光王瑶他们,并追令他们在长安城东驿站自尽。虽然我不像祖母那样是为自己的权力,但我实在是害怕玄武门的事在我的儿子之间重演。“恶人让我来做吧”,我对最像我的那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继位者肃宗李亨不止一次说过。

我父亲睿宗李旦,他是真正睿智的人,他就像他名字中的“旦”字,他是托起大唐太阳的那一“横”,他用自己的顺受、忍让换取我大唐太阳的日高日上,日上日妍。他葬于桥陵,他在我大唐贞观和开元之间架起了一座稳固坚实的桥梁,他就是那座“桥”。

在平复我伯母韦后乱政的紧要关头,有人建议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相王,我没有。我说:“我们做这些事,不惜牺牲以报效社稷,事情成功之后是我父相王的福分,万一事情失败了我们为宗庙牺牲也就是了,不必因此连累相王。如果告诉了他,他允许这样做,就等于让相王也参预这种危险的事;若是他不允许这样做,那我们的计划就失败了。”

一切全在掌控之中,那天天将要亮时,宫内外均已平定。我出宫拜见父亲,为自己事先没有启奏父亲而叩头请罪。我父亲流着泪抱住我说:“社稷宗庙得以保全,全是你的功劳啊!”

后来,我姑姑太平公主几次三番想对我不利,想谋取我李唐江山。那一次她利用星象攻击我,在我几无还手之力的时候——我父亲站了出来。

他说:“传德避灾,吾志决矣!”他明确表态,我要顺应天象,传位太子。我姑姑赶紧跑过来拼命劝说。可是,这次我父亲铁了心了。他说:“中宗之时,群奸用事,天变屡臻。朕时请中宗择贤子立之,以应灾异,中宗不悦,朕忧恐,数日不食。岂可在彼则能劝之,在己则不能邪!”他认为,同样的事情轮到自己身上,难道当年劝别人时就明白,一到自己的身上就糊涂了吗?他坚决不重蹈哥哥的覆辙,他决定传位给我。其实,从我父亲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起,我也决定,将来一定要这样睿智地对待我的儿子。

天上没有两个太阳,日月无法争辉,在两颗星星同样明亮的时候,其中一颗只能选择隐藏它的光芒。就像我父亲在祖母、伯父时选择不争,在我的时代来临时选择退让一样,我的儿子亨,他隐忍、沉毅、冷静,他从不和我争荣耀;安史乱起,却毅然领着数千人,举起大旗,联络勤王,肩负起平乱的大任。八年平乱,虽然艰难,他没让我失望,他没让天下人失望。

757年10月23日,我从蜀郡出发回京。过剑门时,我还有莫名的忧心。12月3日,我儿子备好皇帝的车驾到咸阳望贤驿迎奉。我到皇宫南楼,我儿子亨——他已经即位了——叩拜庆楼下,呜咽流泪不能自已,他说要亲自步行替我控制车驾马辔,我抚着他的脊背制止他。他就骑马在前引导。12月4日,我到达京师,文武百官、京城士子和百姓夹道欢迎高呼万岁,无不流泪。那些日子,那些事,让我不止一次想起当年平定韦后之乱时我与父亲相拥落泪的情形。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理解你自立的苦衷呢?我为你扫平道路都怕来不及,我怎么会做你的绊脚石呢?祖宗和我的大唐江山,还需要你守护呢?

三、大臣朋友

只有一颗星星的夜晚,算不上明丽;只有一棵树,肯定不成森林。我的大唐星光灿烂,群星闪耀。我可以列出一长串闪亮的名字:姚崇、宋璟、卢怀慎、苏颋、源乾曜、张嘉贞、张说、宇文融、李元紘、萧嵩、裴耀卿、张九龄,牛仙客、甚至李林甫——他们是我的大臣——他们也是我的朋友。事业需要人做,用人,我用人所长;待人,我容人之短。在位,我当他们是助手,充分发挥他们的才能;退位,我当他们是朋友,保证他们的待遇,我不把功臣一脚踢开,我不愿意做兔死狗烹的事。

把人当人看,把大臣当朋友,这是我与大臣们相处的准则。对宰相张说的安置,就是一个例子。他对国家有大贡献,从宰相位上下来,我保留其他实职。凡有重大问题,我仍与他商议。退隐后,张说指导编纂一部新的礼仪法典,直至去世,成书的责任落在萧嵩肩上。732年,这一长达150卷的巨著终于完成,定名为《开元礼》。

在蜀地的那些日子,我常常想到两个人——姚崇、张九龄。

开元初年,姚崇和宋璟因此是两个互相取长补短的人物,一个是务实的政治家,善于处理实际事务;另一个是严格掌握原则和清廉正直的人,具有堪为道德楷模的真正品质。开元之初,我先用姚崇,立根基;后用宋璟,他能守正。这两个人,为我的开元盛世,吹响了强劲有力的号角。

还记得713年末,姚崇任长安以东的重要的同州刺史。当时正奉命举行大军事操练,方圆300里的刺史按例都应出席,我专门召唤姚崇,和姚崇一起骑马打猎,讨论政治。我问姚崇是否愿出任宰相。姚崇答复说,除非接受十条改革纲领,否则就难以从命。他纲领的内容是:皇帝应以仁爱治天下而不是靠严刑峻法的威慑力量;不进行军事冒险;行使法律应不论亲疏,同样严厉;禁止宦官参政;禁止开征苛捐杂税来取宠于皇帝;禁止任命皇亲国戚在中央政府任职;树立皇帝以前因与大臣们关系过分亲密而受损的个人权威;容许大臣们直谏而不用担心专横的惩处;停止建造佛寺道观;清除外戚过分的政治权力。我完全同意,姚崇接受了任命。这一条条纲领,就是撑起我开元盛世大厦的一根根梁柱。

姚崇没有辜负我的信任,没有让大唐百姓的期待落空。我对姚崇,《开元天宝遗事》这样记录:

明皇在便殿,甚思姚元崇论时务。七月十五日,苦雨不止,泥泞盈尺。上令 侍御者抬步辇召学士来。时元崇为翰林学士,中外荣之。自古急贤待士,帝王如此者,未之有也。

百姓待姚崇,该书同样有记录:

姚元崇为宰相,忧国如家,爱民如子,未尝私于喜怒,惟以忠孝为意。四方之民,皆画元崇之真,神事焉,求之有福。

用姚崇,于他,于我,于大唐百姓,都是一种福分。安史乱后,在艰难之中,我常常说:如果姚崇还在,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可是这时候,离姚崇罢相已经将近40年,离姚崇去世也30多年了。人活着,掌握着权力,被人夸赞不难;死去30多年还能被人怀想,实在难能可贵。姚崇这个宰相当到这个份上,他有何求?我有这个助手和朋友,我何等幸运。

后人喜欢用宋人晁说之的一首绝句来批评我:“阊阖千门万户开,三郎沉醉打球回。九龄已老韩休死,无复明朝谏疏来。”他也提到张九龄,还有韩休。我先说说韩休这个人,开元末年任相,敷陈治道,多鲠直。左右的臣子曾对我说:“自休入朝,陛下无一日欢,殊瘦于旧,不如去之。”我回答说:“吾虽瘠,天下肥,吾用休为社稷耳!”我对韩休,哪里是他写的那样。

如果大家能了解637年我曾祖太宗的一个细节,对我的看法,或许将有所改变,忠言逆耳,不是一个人有如此感受:

有一个皇子因沉溺狩猎而被降黜。太宗在朝宣称:“权万纪(皇子的老师)事我儿,不能匡正,其罪合死。”御史柳范冷冷地回奏说:“房玄龄事陛下,犹不能谏止畋猎,岂可独罪万纪?”于是太宗悻悻地退朝回宫。

在蜀地,我还常常想起张九龄。我和张九龄之间,有很多故事要说。张九龄,是我极器重、极欣赏的一位有节操、有气度、有才华、有眼光的大臣和朋友。张九龄的才能人所共知:

张九龄累历刑狱之司,无所不察。每有公事,赴本司行勘,胥吏辈未敢讯劾, 先取则于九龄。囚于前面分曲直,口撰案卷,囚无轻重,咸乐其罪。时人谓之“张公口案。”

张九龄的气度我很喜欢:

明皇每朝政有阙,则虚怀纳谏,大开士路。早朝百辟趋班,帝见张九龄,风 威秀整,异于众僚。谓左右曰:“朕每见九龄,使我精神顿生。”

张九龄的节操令人敬佩:

张九龄见朝之文武僚属趋附杨国忠,争求富贵,惟九龄未尝及门,杨甚衔之。九龄尝与识者议曰:“今时之朝彦,皆是向火乞儿,一旦火尽灰冷,暖气何在?当冻尸裂体,弃骨于沟壑中,祸不远矣。”果然,因禄山之乱,附炎者皆罪累,族灭不可胜数。九龄之先见信夫,神智博达也。“向火”,言附炎也。

张九龄的忠直时人皆美:

明皇以李林甫为相,后因召张九龄问可否。九龄曰:“宰相之职,四海具瞻。若任人不当,则国受其殃。只如林甫为相,然宠擢出宸衷。臣恐他日之后,祸延宗社。”帝意不悦。忽一日,帝曲宴近臣于禁苑中,帝指示于九龄、林甫曰:“槛前盆池中所养鱼数头,鲜活可爱。”林甫曰:“赖陛下恩波所养。”九龄曰:“盆池之鱼,犹陛下任人,他但能装景致助儿女之戏尔。”帝甚不悦。时人皆美九龄之忠直。

在我误认为太子、二王要对国家不利,想废掉他们时,九龄曾谏阻我:

陛下践阼垂三十年,太子诸王不离深宫,日受圣训,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久长,子孙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闻大过,陛下奈何一旦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尽废之乎!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信江充之诬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用贾后之谮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炀帝,遂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

他反对废黜诸王,并且怀疑他们身在深宫而又在朝廷的监视下有策划任何这类阴谋的可能性。他直率坦诚,有情有义,有理有据。遗憾的是,那一次我没把他的话给听进去,酿成了我后一年废杀三子的终身恨事。

开元二十四年(736)当张守珪在洛阳报捷时,契丹和奚再度起来反抗,他的属将安禄山率兵对它们进行一次损失重大的惩罚性讨伐。张守珪返回大本营后最初打算处决安禄山,并把此事上报。但后来他改变主意,要求宽恕安禄山。张九龄则力促我下令将安禄山处决,他在《请诛安禄山疏》中写道:

……守珪所奏非虚,禄山不宜免死。况形象已逆,肝胆多邪,稍纵不诛,终生大乱。夫阳者发生之道,阴者肃杀之义。必肃杀而后能发生者,势也。苟秋肃不行,适为姑息之惠,欲发生而必须肃杀者,时也。惟春恩欲遍,无存养奸之弊。系非细故,臣切大忧!是以率直犯颜,望行天怒,深听守珪之奏,立斩禄山之叛。斯逆一惩,底宁万邦,天下幸甚!国家幸甚!

安禄山后来造反并且危及我大唐帝国的存在时,九龄的这一行动使他身后赢得了具有远见卓识的名声。而我,则失去了在源头上杜绝安史之乱的第一次也是最好一次机会。在蜀时,我常常想,如果开元初年的姚崇还在,如果开元二十四年能够重来,大唐不会是今天这个模样。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四、我的时代

平韦后,斗太平,即位,713年十二月初一,大赦天下,改元为开元,历史进入了我的时代。这个时代的特点如官方历史的作者柳芳所描述:“姚崇、宋璟、苏颋等皆以骨鲠大臣,镇以清静。朝有著定,下无觊觎。四夷来寇,驱之而已;百姓富饶,税之而已。”

这是一个巩固的时代,一个明智地运用皇权的时代,一个克制的时代,尤其是一个没有对外进行劳民伤财和野心勃勃的冒险行动的时代——正如9世纪初白居易的一首讽刺诗所言:“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

这个时代人是最宝贵的资源,我让户部统计的数据替我说几句话好了。开元十四年(726),户部管辖户数是七百零六万九千五百六十五户,管辖人口是四千一百四十一万九千七百一十二人。开元二十年(732),全国有七百八十六万一千二百三十六户,人口有四千五百四十三万一千二百六十五人。天宝元年(742),管辖户数八百五十二万五千七百六十三户,人口四千八百九十万九千八百人。天宝十三年(754),户九百六十一万九千二百五十四户,其中三百八十八万六千五百四十户不收赋税,五百三十万一千四十四户交税;人口五千二百八十八万四百八十八人,其中四千五百二十一万八千四百八十人不收赋税,七百六十六万二千八百人交赋税。户口逐年增长,是否可以说明我大唐王朝的人力、国力逐年增强。

这个时代,法是国计民生的保障,我这样对待我的臣民,我这样来执法。开元二十三年(735)八月五日,诏命老而无妻、老而无夫、幼而无父,老而无子之人,免除今年地税的一半,江淮以南有遭水灾之处,本道派使者救济。天宝十三年(753)秋天,长期下雨累计六十余日,京城人民垣墙房屋几乎全部崩塌破坏,物价暴涨,人们大多缺粮,诏命拿出几乎全部太仓之米一百万石,开十处场地低价卖出以救济贫民。开元十年(722)三月七日,诏命自今天起,京内京外官员有犯贪污直到免职以上的罪犯,即使遇到赦免,也都应终身不再收录使用。开元十九年(731)十二月,辒州都督张审素因为劫持制使监察御史杨汪而伏法。开元二十年(732)六月十九日,幽州长史赵含章犯了盗用库藏财物之罪,左监门员外将军杨元方接受了赵含章赠送的银两,在朝堂判为杖刑,流放襄州,都在半路赐死。开元二十五年(737)秋七月七日,大理少卿徐岵奏道:“全国今年判决死刑五十八人,大理寺之监狱,刑法几乎搁置不用。”天宝九年(750)二月二十三日,御史中丞宋浑犯了贪污及伪诈作乱之罪,长期流放高要郡。……我爱我的百姓,时刻在意他们;我严惩贪腐。严格执法。

这个时代,能臣好官难得,我这样来选拔和任用官员……

我不适合这样不断地自我夸说了,后世有人这样为我的时代点赞,在离我这泰陵不远的长安,那开元广场,是对我的那个时代的纪念和述说:

这是一段中国历史上最令人神往的岁月。经历了武则天晚年以来血与火的洗礼,大唐终于迎来了锦天绣地、满目俊才的辉煌时代。只有在这个时代,才有唐玄宗为了聆听老臣意见,让人冒着大雨把姚崇抬进宫的传奇;也只有这个时代,才有卢怀慎高居相位,而家无余蓄,死后竟要靠老仆卖身安葬的佳话。这个时代,代表着君明臣贤、国泰民安;这个时代,有一个辉映千古的名字——开元盛世。

五、评说

对我,天下人最常用、最爱用的评价是:

前期励精图治,使唐朝中兴;后期信任奸邪,宠爱杨贵妃,酿成“安史之乱”。

我不想把动乱的责任推到一个女子身上。其他,我不辩说,把责任推到李林甫、杨国忠身上,说他们是权臣奸臣也不是我李隆基的风格。

当时,国史编撰者柳芳很不容易,他立身当朝,有许多的不得已,《旧唐书》中我的本纪里那赞很像是他给写的,我熟悉他的严谨的笔风和正直的为人:

开元握图,永鉴前车。景气融朗,昏氛涤除。政才勤倦,妖集廷除。先民之言,靡不有初。

他这32字评价很公允,他赞扬了我的功业,又不客气地批评了我的不能够坚持到底,我唯有诚恳接受。

动乱幸蜀,御蜀都府衙,我发的那道诏书更是我对自己一生事业的评价:

朕以薄德,嗣守神器,每乾乾惕厉,勤念生灵,一物失所,无忘罪己。聿来四纪,人亦小康,推心于人,不疑于物。而奸臣凶竖,弃义背恩,割剥黎元,扰乱区夏,皆朕不明之过也……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自认为能勤于政事、心系天下国家;世人谓我“明皇”,我以“不明”罪己。

我特别满意的一段评价在国外学者编著的史书《剑桥中国隋唐史》中,他代表了国外研究中国历史的最高成就,也是受评者我最乐于听到的:

道教和密宗佛教都不鼓励玄宗积极过问公共事务。两者都鼓励修身养性。在这些影响下,玄宗对他日常的职责越来越不关心。但他不过问朝政的行为应该说是逐步的,肯定不应完全归咎于他信仰的道教。玄宗不像以后几个他的继承人(也确与他的伟大前人唐太宗不同),除了几次国丧时期外,他继续每日紧张地上朝听政,直至755年他已经70岁时为止。没有一个皇帝(不管他是什么超人)能保持玄宗早期的发展速度,而且在40多年中不见放慢。传统的史学家们的指责大部分针对玄宗迷恋道教,对这个问题我们也许应该注意的是,到742年玄宗已经57岁,而且已积极勤于政事达30个春秋了。

为什么我让我的得力助手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他们至多四五年即从权力的巅峰下来?为什么后世中外国家元首往往以四年或五年为一任?一个人想几十年保持初心并不容易,这是最直接的原因。

至于文人雅士们,如杜甫、白居易、杜牧、李商隐等等,或者怪我不识贤才,或者怨我穷兵黩武、不念苍生,或者批我穷奢极侈、荒淫误国……“不才名主弃,多病故人疏。”(孟浩然《岁暮终南山》)“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杜甫《兵车行》)“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白居易《新丰折臂翁》)“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过华清宫》)……嘴长在他们脸上,笔拿在他们手里,如果喜欢,就让他们尽情尽兴抒写去吧。

你们身边有个学者钟振振遴选中华文明最具影响力的精要汉字写七绝,“泰”字排在第二位。他写的绝句是:

一自鸿蒙天地开,总将大任付英才。百凶九死玉成汝,否极当期此卦来。

我只是一条青蛇,算不得什么英才;我一生经历,春风里得意过,苦雨里伤感过,轰轰烈烈过,惨惨淡淡过。我在泰陵千年,有我的元献皇后杨氏合葬,有我的挚友高力士陪护,以这一座金粟山为陵,有“唐元宗泰陵”这一块碑,我很满意。我不需要什么碑文,哪怕碑上只题写一个“泰”字,就像我父亲只需要那一个“桥”字一样,心愿足矣。

向火乞儿依冰山,开元天宝耐品玩。解语花开风流阵,天意人事不偶然。

关于我和我的时代,我喋喋不休,早已超出你容忍的限度了吧。没办法,谁不在意与得意自己的昔日荣光?人世间又有哪些偶然不是必然?

龙盘凤息,我该重回我的苍凉之中了,我期待你们走进一个龙飞凤翔、万马奔腾的时代。[1]

作者简介

袁春波,男,1970年生,中学高级教师。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