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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嗝餓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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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嗝餓屁》中國當代作家溫新階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飽嗝餓屁

1

苗勝澗終於登上了鳳凰山的山頂,山上櫟樹枝頭上還只有包穀籽大一點綠色,恐怕還要個把月山頂才會綠起來。站在那塊被稱為鳳喙石的石頭上,柳坪鎮盡收眼底,柳坪河湯湯西流,河邊的柳樹已經有了一層鵝黃,河兩岸密密麻麻排列着的高高低低的房子,像一些擺得不規則的石塊,橫七豎八的,汽車像一隻一隻爬得飛快的甲殼蟲,從這些石塊間穿梭而行。

鳳凰山遠看像一隻展開翅膀的鳳凰,兩個翅膀下各有一個溶洞,人穿過腹中的類似腸胃的石洞,可以穿到另一個洞中去,這是鳳凰山村的書記邱西銓最近發現的,他在左翅下的溶洞中無意中發現一個大石頭兩邊有很大空隙,他約了幾個年輕人撬開這個石頭,竟然發現裡面是個石洞,鑽進去,竟然從右翅下的溶洞出來了。這一發現令邱西銓激動不已,連忙撥通了鎮上苗勝澗書記的電話,給她報告喜訊。幾年前,邱西銓就想開發鳳凰山的旅遊,幾個投資商也來看過,覺得這兩個洞太一般,開發意義不大。前幾天的這一發現一下子提升了這個溶洞的品質,特別是從石洞穿行到中間形狀有些像胃的一個大廳,可以容納2000人,一條地下河在一邊的低溝里潺潺流淌,卻並沒有淹到中間的平地,真是造化神奇。加上柳坪是一個土家族聚居的鎮,特色鮮明的土家文化很能吸引人,他斷定,一定有人願意投資開發。

跟邱西銓探洞的幾個年輕人急着要發朋友圈,被邱西銓制止了,他要請示苗書記,一切準備好了,以集束手榴彈的形式連連轟炸,鬧出個大動靜,吸引投資人。

接到邱西銓的電話,苗勝澗剛剛開完縣委擴大會議,會議內容是研究鞏固扶貧成果建設美麗鄉村的大事,這個縣委擴大會議擴得有點太大,鄉鎮黨委書記鄉鎮長各局局長都參加了,縣委許書記說這樣可以減少會議層級,免得層層傳達,節約時間,提高效率。許書記的這一決定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擁護,一個會議,研究討論決議部署,一竿子插到底,任務明了,士氣高漲,苗勝澗也是信心百倍,要在柳坪干出一番事業。

苗勝澗走出縣委大會議室就接到了邱西銓的電話,她說:我回來看一下再說。

今天,苗勝澗來鳳凰山看了一下,在鳳凰肚子裡鑽了一遍,和邱西銓同樣激動。末了,她站到鳳凰的鳳喙石上,這裡是鳳凰山的制高點,站在這裡,柳坪鎮像一幅圖畫在她眼前展開。

苗勝澗正看得出神,她的手機響了,是杉坪村衛新華書記打來的,他在電話里說,月亮河安置點上的沈癩子強姦張國民的媳婦呂芬芬,被鄰居抓了正着。

月亮河安置點是全縣最大的貧困戶集中安置點,住了180多戶,幾乎都是從山上搬下來的。柳坪鎮有兩個村在柳坪河邊,土地肥沃,交通方便,比較富庶。四周山上的八個村交通落後,幾塊薄地鑲嵌在石罅里,又沒有什麼其他資源,發展皺皮木瓜海拔太高或者太低的地方都不合適,所以貧困戶多,精準扶貧的政策下來後,施書記在月亮河建了集中安置點,把山上的貧困戶都搬下山來了。安置房修得像別墅,粉牆黛瓦,石階鐵門,一棟一棟排了四行,形成了兩條街道,栽着桂花樹、欒樹,花壇里綠植蒼翠,鮮花綻放,還有運動場,籃球場,羽毛球場,乒乓球室,不論誰,第一次來到這裡,你不會相信這是一個貧困戶集中安置點。市里縣裡不知道有多少兄弟單位媒體記者作家詩人來此參觀,前任書記、苗勝澗上一中時的班主任施惠仁在全省宣布丹水等18個縣退出貧困縣的慶功大會上,被省里表彰為扶貧先進個人,春節前被提拔為丹水縣的副縣長。

苗勝澗上一中時特崇拜施惠仁,雖然當時崇拜老師已經有些不合時宜,但她卻一直沒有動搖。

沒想到,她上大學的第二年,施惠仁就像很多優秀老師一樣考了公務員。聰明人幹啥都聰明,副鎮長、副書記、鎮長、書記,跳得很快。苗勝澗當初沒想到,施惠仁老師還是塊當官的料,她更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畢業後也當了公務員,一個月前,她還是她的家鄉建水鎮的鎮長,組織上準備要提她當書記,問她願去哪,她幾乎不假思索地選了柳坪鎮,她希望把老師的事業發揚光大,當她把這一決定告訴施惠仁時,他在電話里冷冷地說:「你不應該去那裡。」

苗勝澗還想說說她的想法,施惠仁掛了電話。

施惠仁分管招商,事多,苗勝澗就不再打擾。

她是春節前來柳坪報到的,年前年後加起來一個月時間,各個村都跑到了,這個月亮河安置點也去過好多次了,她知道貧困戶是因為各種原因致貧的,有天災人禍,有的因為孩子上學,還有的因為久病不愈,這當中也有的智力不夠發達,還有少數好吃懶做的,甚至有個別品行惡劣的。過去大家分散居住,倒也沒什麼大矛盾,現在,把這些人集中到一起,就會有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苗勝澗在建水鎮當鎮長時就提出了一個口號,扶貧要扶德。她的這個口號一直沒有得到上級的認可,但也沒有人反駁她。這次能從鎮長升書記,說明縣委常委尤其是許書記內心深處並不反對她的提法。

接到衛書記的電話,苗勝澗問:「報告派出所了嗎?強姦就抓起來呀,這個事還要我書記來解決?」

「苗書記,事情沒這麼簡單,您還是過來我當面給你匯報。」

苗勝澗從鳳喙石上跳下來,跟邱西銓交代,抓緊跟縣文旅局對接,他們手上應該有很多有投資意向的投資商,聯繫幾個人來考察,定下來以後再集中宣傳。

然後開着車奔月亮河而去。

太陽已經西斜,邱西銓本來已經安排她老婆燉了一隻土雞,備下了不少的特色小菜,準備今晚和苗書記過過招的。八項規定出台以後,村里沒有接待開支,於是,書記們就常常把客人帶到家裡來吃飯。幾乎所有的村書記都有共同的愛好,只要聽說女書記酒量大,就想比試比試,贏了,以後好辦事,輸了,也好辦事。

邱西銓望着苗書記車後的煙塵,一絲淡淡的惆悵湧上心頭。

2

苗勝澗來到月亮河已是傍晚,河邊的風大,她感覺到了一陣寒意,連忙把風衣扣了起來。

派出所的人早來了,沈癩子已經被控制住,沒看見呂芬芬,衛書記說,鎮婦聯的宿主任把她弄回家了。

衛新華把苗勝澗帶到安置中心一旁的村委會,還在給她泡茶,苗勝澗伸手攔住了他,「抓緊說事。」

衛書記說,這沈癩子本名沈四華,住在羊坪村,頭髮這裡一綹,那裡一綹,一腦殼就三五綹頭髮,大家就喊他沈癩子。沈癩子從小死了爹娘,跟着叔叔長大,這叔叔還不錯,供他上了初中。一次,他偷看嬸娘洗澡,被叔叔看見了,一頓毒打,他就記上了仇,後來躲在豬圈樓上,嬸娘上廁所時,從豬圈樓上跳下來,把嬸娘嚇得掉到了茅缸里,叔叔就把他趕出了家門。他天南海北逛了幾年,學到一身二流子脾氣,回到羊坪,偷雞摸狗,壞事做了不少,一直沒有個正經營生,也沒有成家。扶貧開始時,施書記覺得把他弄到集中安置點準會惹事,就打算就地給他建房安置,可他總想住進安置點的小別墅里。恰恰市裡的章書記那次到柳坪調研,就到了羊坪,沈癩子攔住章書記的車,章書記以為他要告狀,怕事情鬧大,就叫他上了車。沒想到他上了車,沒說一句誰的不對,相反,讚不絕口,說共產黨好,政府好,扶貧政策好。還說1942年,河南大災,受災人口3000萬,國民黨政府根本不管,這是他最近看的一部電影,沒想到,此時用得正好。他接着說,現在共產黨多好,政府多好,一點困難都為我們想到了,沒房住,給我們修了安置點,章書記順口問他:你也住進了安置點?

沈癩子說:還沒住進去,我就是想住進去,跟大家共同致富,相互有個幫助,相互也有個監督。再說,我也是個初中畢業生,少數沒怎麼讀書的鄰居們有個什麼寫呀算的,我還可以免費幫他們,聽說以後還要建扶貧車間,我可以教他們技術……

章書記被沈癩子說得心花怒放,就把他帶到鎮上交給了施書記,讓施書記把他安置到月亮河安置點。

「難道是章書記帶來的違法了就不能制裁?」

「話是這樣說,這個沈癩子也真有能耐,不知道怎麼弄到了章書記的電話,還加了微信,跟章書記聯繫密切,有一回還當着大夥的面給章書記打過電話。我們把他法辦了,章書記那會不會不高興,再說,畢竟也是未遂嘛。起初,呂芬芬大鬧了一陣,現在宿主任已經做好了她的工作,她也不想張揚。」

不論怎麼樣,苗勝澗要見見這個沈癩子。

派出所長把沈癩子帶過來了,那幾綹頭髮太長,左邊飄幾根,右邊拖一撮,一臉的橫肉,十足的二流子德行。

苗書記上前揪住沈癩子一隻胳膊,輕輕往後一擰,沈癩子差點就要喊媽了。他不知道,苗書記上農大時,是校武術隊的,而農大的武術隊在江城百十來所大學中可是名聲很響的。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姦?膽子不小呀。」苗書記像拿了一件髒東西一樣,雙手拍了拍,望着沈癩子說。

「說不上強姦,調戲婦女,未遂。」

沈癩子這個概念偷換得好,調戲婦女跟強姦質的差距不是一點兩點。

「不要偷換概念,你有強姦的主觀故意,並不是你自己終止犯罪未遂,而是被人發現制止,因而未遂,這中間的差別你在派出所去想吧,你在裡面有的是時間。」

「別呀,我向章書記保證,絕不是想強姦,就想跟呂芬芬親熱親熱,她那高高聳起的奶子實在讓人受不了。」

「帶下去,讓他清醒清醒,免得說錯話。」

派出所長剛把沈癩子帶下去,辦公室馬上擠進來一個人,他就是呂芬芬的丈夫張國民。

張國民本來在東莞打工,過完春節才去上了半個月的班,四歲的女兒病了,他特意趕回來的。雖說他一直盼望老婆再生個兒子,但他也很心疼這個女兒,每次從東莞回來,給女兒買的東西最多,其次是老婆 ,他自己穿的一件藍褂子去,回來還是那件藍褂子。他回來了一個星期,直到女兒病癒上了幼兒園今天才剛坐下午的客車到市里趕晚上的火車,客車走到半路上接到鄰居的電話,說沈癩子強姦他媳婦,他趕忙就往回趕。回到家,宿主任正在跟呂芬芬說話,宿主任的一番利害得失的陳述把張國民的怒火澆熄了大半,等到宿主任說完,他已經成了這個端莊的婦聯主任的俘虜。

張國民來找苗書記,是說沈癩子只是拉了一下他媳婦的手,他剛一拉手,就被鄰居看見了,就叫了人,應該不叫強姦。

張國民說着,不敢正面看苗書記的臉,他的話語有些顫抖。苗書記理解他,媳婦被強姦了,他們兩口子在安置點還敢見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許是最合適的選擇。

「希望派出所把沈癩子放了,但是他畢竟拉了我媳婦的手,我要給他一點教訓,相信,會在法律的框架之內。」

這個張國民在南方打了幾年工,是不是新聞發言人的電視節目看多了,還整出這樣的詞令。苗勝澗想笑,但她怎麼也笑不出來。

沈癩子放出來了,至於張國民怎樣在法律的框架之內給了他一點什麼教訓,只有天知地知。

苗勝澗回到鎮上自己的宿舍,街上的商鋪都還開着門,一街的燈光閃爍,對面月亮河安置點也是燈火輝煌,她不知道明天的燈光下又會發生什麼?

她想打電話問一下他的施老師,安置點上還有什麼值得注意的隱患,想一想上次他掛掉電話的事,打過去他會接麼?再說,人家因為扶貧成果突出而提拔的,你竟然問他安置點有什麼隱患?過去他當老師時學生可以這樣問他,他會毫不在意正面回答你,現在不是往日,就不要自討沒趣吧。

柳坪河的水汩汩流淌,苗勝澗在水聲中入睡。


3

苗勝澗學習許書記開縣委擴大會的做法,選了一個大家有時間的星期六,把鄉黨委委員、正副鎮長、各村的書記主任都組織到二崖子村開會,會議的主要內容是研究在全鎮發展藥用木瓜的種植和加工。柳坪的皺皮木瓜在1949年前就名聲很響,新中國成立後,更是出口到多個國家,成為重要製藥原料。但是,過去種植面積較小,通過幾屆班子的持久努力,斤十幾年,藥用木瓜已經發展到不小的規模,還舉辦了十屆木瓜文化節,吸引遊客來看木瓜花,聽土家山歌,看民俗表演,吃農家飯,已經形成了一個品牌。

木瓜的種植已經使幾千戶瓜農走上了富裕之路,修了洋房,買了小車。如何使木瓜增加附加值,把木瓜產業進一步做大,使更多的人走上小康之路,施書記已經做過一些工作,請了木瓜深加工企業龍騰公司的薛總來考察過,薛總的結論是,柳坪的木瓜好比雞肋,棄之可惜,食之無味,具體來說,柳坪的木瓜確實品質好,但是總產量小,柳坪全年產的木瓜一斤都不外流,也只能供龍騰生產半年。苗勝澗上任以後,也去拜訪過薛總,薛總態度明確,花幾千萬投資建廠,原料只能生產半年,沒有誰會幹這種傻事。因此,薛總提出,柳坪增加種植面積,但這不夠,還必須聯合周邊的鄉鎮,尤其是鄰縣的高陽坪鎮的海拔、土質、氣候、光照跟柳坪差不多,只有和他們形成木瓜種植聯盟,才能從根本上解決生產原料,薛總才會同意來柳坪建廠。苗勝澗想,只有這個廠建起來,月亮灣安置點的那些人才有事情做,幾百人閒在那總不是個事情。

會議之所以選在二崖子開,是因為這裡還有三千畝可以種植木瓜的有效面積,必須落實種植。上二崖子的公路有一公里要經過萬丈絕壁,過去也修了一個毛坯,但是不能過大車,運輸不方便,影響了木瓜種植。去年,這一公里路也修好了,而且全線都硬化了,那三千畝必須儘快栽上木瓜樹。其他各村也儘量把適合種植木瓜的的土地都利用起來,這樣加起來又有了一千畝左右,即使跟高陽坪形成了木瓜種植聯盟,還是要自己掌握主動權。

討論到跟高陽坪形成木瓜種植聯盟的事,鎮長秦明鑄不很贊同。秦明鑄煙癮大,在鎮裡開會,苗書記叫辦公室主任在會議室里貼上了無煙會議室的牌子,煙缸也都收走了,秦明鑄就忍着,來到二崖子開會,會議室沒有禁止吸煙的牌子,他忍不住掏出煙抽起來。他一抽,幾個村書記也都吸抽了起來。

秦明鑄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站起來說,「不必要搞什麼聯盟,你去找他,他就是大爺,那裡的政府又要從你廠里拿好處。據我所知,高陽坪栽種木瓜的農戶不少,到時候我們比其他販子收購價提高一些,我不相信吸引不來高陽坪的木瓜?」

秦鎮長的發言立馬得到了很多人的擁護,與其從廠里給他們分好處,不如收購價高一些,操作簡單切實可行。

儘管二崖子的山上還有積雪,風呼呼地吹着,不時把窗戶颳得嘩啦嘩啦響,苗書記還是讓宿主任打開了幾個窗戶,讓屋裡的煙霧散出去一些。

秦鎮長這才想起開會不應該抽煙的,連忙掐滅了煙頭,並示意幾個村書記也把煙頭掐滅了。也就是從這一刻起,秦明鑄竟然把煙戒了,此是後話。

苗勝澗站起來說,「秦鎮長的話有些道理,但是,我請大家考慮幾個問題,第一,高陽坪的收購價提高,我們自己鎮裡提不提高,提高了,廠里利潤薄了,薛總還來不來,自己鎮裡不提高,我們的良心何忍?這當中還不知會生出啥事來。第二,我們提高了,別的販子比我們更高,我們還收不收得到木瓜,原材料不能保證,我們要雙倍賠償給薛總的。因此,我們必須形成聯盟,必須和他們鎮政府簽合同,保證執行合同中約定的木瓜數量,給他們一些利潤分成也是為了有一個保證。現在政府不缺錢,有錢也不敢亂用,政府的擔當也不是當年能比的,他們拿去的利潤也是解決民生問題,讓我們的鄰居富了,總不是一件壞事吧。建立聯盟的事就由秦鎮長負責,據我所知,你的表弟在高陽坪鎮當書記,你占了優勢了。」

秦鎮長本來想說,他跟這個表弟三年沒說話了,轉念一想,親戚之間,老死不相往來也不好,趁着聯繫工作,認個錯也不掉底子,也就樂呵呵地應下了。

會議開得很順利,二崖子村的湯書記準備了午餐。這是過年後的第一個會,鎮裡的領導,各村的兄弟們給他拜了晚年,這頓飯當然是他自己招待。三桌,豬肉、羊肉、雞肉,每桌光火鍋就是三個,酒也是好酒,稻花香酒廠生產的活力型白酒。本來是不能喝酒的,湯書記向苗書記陳述了幾次:一是元宵剛過不久,二是周六,三是不是公款消費,多少不整一點酒,他老湯的面子就沒地擱了。最後,苗書記勉強點了頭。

秦鎮長不僅喜歡抽煙,酒量也不錯,不過,近一個月來幾乎沒喝過酒,太忙了,沒閒心喝酒。今天這場合他覺得可以放開喝一喝,聽說苗書記酒量了得,也想探個底。

酒已經斟上了,秦鎮長端起杯子已經開了腔:「今天會開得很好,湯書記的酒菜也準備得很好,我們是一不出肉,二不出酒,就是個小姐打牌不帶錢,以人為本,藉此機會也正式歡迎一下苗勝澗書記。大家說是不是?」這時,苗書記的手機急促地響起來,她連忙從堂屋出來接聽,電話又是杉坪村村委會打來的,原來住在金竹園的朱大奎騎着摩托回老家種包穀,回安置點時在鄉道上被一輛大車逼下了坎,摔成了骨折。有幾十個從十里以外搬遷到月亮河安置點的人抬着朱大奎,寫着「我們要種田我們要吃飯」的橫幅準備往鎮裡去,被幾個村幹部攔下了,他們說一定要見鎮領導。

苗書記進屋跟秦鎮長說明了情況,秦鎮長要跟他一起下山,苗書記說:「今天是書記們開年的第一個會,湯書記也準備了這麼豐盛的午餐,你在這主持,大家吃好喝好,把新一年的事情辦好,拜託各位!我跟衛書記先走一步。」苗書記說完,杯中酒一飲而盡,跟大家打了一個拱,上了衛新華書記的車直奔月亮河。

北風吹拂,林濤陣陣。衛書記把空調開得很大,苗書記說,「關了吧。」她需要一個真實的環境來思考判斷。把居住在十幾里路以外的貧困戶集中安置在一起到底是否符合實際,他們的土地還在原來的地方,安置點沒有土地,他們要跑十幾里路去播種、鋤草、收割,原來承諾的建扶貧車間,讓每個人有事做,可是,誰又願意在這裡開個車間集中招收這些貧困人口就業呢?落實起來不是一件容易事,聽說施書記聯繫過好幾個老闆,也同意多給一些優惠,還是沒有一家企業落地。這麼看來,原來就地分散造房安置是不是更好呢?不過,那樣的話,視覺衝擊力肯定就差多了。

現時生活中是沒有如果的,他只能面對現實。

汽車停在杉坪村村委會門前,苗書記像風一樣刮進了村委會的大門。

約莫三十來人坐在村委會會議室里,橢圓形的會議桌上滿是煙頭和煙灰,還有東倒西歪的一次性紙杯,茶水撒得滿桌都是。

苗勝澗看了看朱大奎的腿,已經上了石膏固定了,問怎麼不在醫院住着,這樣奔波不利於腿傷的恢復,朱大奎說,我是在醫院住着,是他們把我抬到這的。

這時,一個剃着光頭的高個子站起來說:「我們可是要為你討個公道的,你不念我們的好也就算了,這意思還埋怨上我們了。」

苗書記問這個剃光頭的高個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高凱豐,金竹園的。」

「哦,記住了。我先打個電話再來回答你和各位的問題。」

苗書記給派出所長打電話,要他們查一查把朱大奎逼到坎下的那輛車,派出所長說,那輛車沒開多遠在麂子河拋了錨,被當地村民攔住了,他到派出所做了筆錄,也到醫院看望了朱大奎,他願意出醫藥費、營養費、誤工費,已經放了5000元在派出所了。

「人家到我們山里來運菜,也是為我們農民致富服務,態度好,就不再為難人家。」

苗書記的電話剛打完,那些坐着的人就像一挺挺裝好子彈的機關槍,一起向苗勝澗掃射。

那些人發泄完,苗勝澗才開始說話:「你們安置到月亮河,離自己的土地遠了,困難是客觀存在的,但是你們提出的由鎮政府包車送你們去種地是不現實的,補貼你們的交通費也沒有這個政策,沒有地方開支呀。最好的辦法還是就近辦廠,為大家找到就業門路。我剛到鎮裡上任一個月,請各位容我半年,為大家找到就業崗位。」

苗書記剛講完,下面一片譁然。

「我們原來有田種,有事做,是你們要我們搬到這裡來的,當時說好,來了就能就業,幾個月過去了,把我們搬到這裡的施書記提拔走人了,我們就業崗位在哪裡?政府的話不能信。」

「是的,你說的半年誰相信,到時候只怕你又提拔走人了喲。」

一群人正在吵鬧,一個叫劉永宣的站起來跟苗書記說要出去接個電話,他出去順手把門關緊了。這個劉永宣苗勝澗是知道的,也是金竹園的,兩口子勤勞善良,他兒子去英國留學花了不少錢,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借遍了,連老兩口的棺材都賣了,所以成了貧困戶,搬到月亮灣來了。據說他兒子畢業回國在華為就業,年薪上百萬……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大家以為是劉永宣,沒有人去開門,但敲門聲還在響,苗書記去開門,進來的是一位老人,苗書記認識他,他叫尤龍成,是一位參加過淮海戰役和抗美援朝的老革命,老婆去世好些年,兒媳也死了,孫子出門打工在當地結了婚,一家人兩個老男人,日子就過得不像個樣子,據說去年要他搬到月亮灣來,他硬是不來,「當年革命就是為了讓老百姓擺脫貧困,弄了幾十年 ,我自己倒成了貧困戶,我對不起黨,給黨抹黑了。」施書記動員了幾次,他才同意搬來的。

苗書記不知道他就是朱大奎的父親。朱大奎是跟母親姓的。

尤龍成老人進來舉着手杖就要打朱大奎,「不在醫院呆着,跑這裡來丟人現眼,住醫院有合作醫療,政府答應建工廠給你們安排工作,你們這些餵不飽的白眼狼,你們在座的有幾個我不知道,為啥窮,有的有天災人禍,還有的就是懶,還有臉坐在這找政府的麻煩,都給我滾。」尤龍成老人一邊說一邊把手杖在桌上敲得咚咚響,一次性紙杯在桌上跳着舞蹈。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尤龍成是不好惹的,一群人連忙開門逃了出去。

劉永宣接電話後一直都沒有再進來。

4

邱西銓終於把開發鳳凰山的開發商請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分管招商的施副縣長和文旅局的望局長。

在這之前,他在市裡的報紙上做了一個通版的宣傳,把鳳凰山的溶洞很好地吹了一吹。

去縣城之前,他是向苗書記報告了的,於公而言,這是必須的程序,於私而言,他不能背着現在的書記去找老書記。

苗書記當然特別支持,她也知道這個邱西銓跟施副縣長私交很好,施副縣長會支持他。

邱西銓臨走前,苗勝澗從辦公室拿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交給他,「施副縣長是我高中的班主任,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做弟子的也沒有什麼可以孝敬老師的,前不久去薛總的龍騰公司考察,薛總用皺皮木瓜新開發出的潤膚露,這是乾坤套裝,你幫忙帶去孝敬老師和師娘。」

「想不到苗書記和施副縣長還是師生關係,等施副縣長來了,您親自送給他不是更好?」

「施副縣長不會一個人來,到時不一定方便。再說,跟薛總合作,是施副縣長開的局,你帶給他,他會高興的。」

邱西銓忽然覺得世界真是太小,轉去轉來,都有各種各樣的關係,他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施副縣長和望局長帶着開發商喻總沒有到鎮上,直接去了鳳凰山,苗書記該和秦鎮長上鳳凰山去見領導,苗書記打電話約秦鎮長上山,秦鎮長推說有事不想去。秦鎮長原來和施書記搭班子,有些不和諧,按照常規,書記提拔,鎮長應該升書記,但是,秦鎮長原地不動,又安排苗勝澗來當了書記。其中可能有很多原因,施書記沒有推薦他或者至少沒有給他說好話是肯定的。組織部副部長帶着苗勝澗剛來柳坪報到時,秦鎮長對她愛理不理,苗勝澗不在意這,他理解他的心情。苗書記在幹部群眾中了解了一下,秦明鑄是柳坪本地人,人脈廣,能力強,經驗足,就是有些不拘小節,愛講個葷段子,抽低檔煙,喝包穀酒,這些都是老師出身的施惠仁不喜歡的。讓施書記更不喜歡的是,月亮河安置點要征詹跛子的地,施書記硬是談不下來,本來月亮河安置點施書記沒有讓秦鎮長插手,他想為施書記解個圍,就主動去找了詹跛子,對付詹跛子用老師在課堂上文縐縐的那一套根本不行,秦鎮長以罵對罵,稱老子罵娘,硬是把詹跛子拿下了,沒想這事反而徹底把施書記得罪了,兩個人雖然見面也說話,但是內心深處卻各懷心思。

苗勝澗在行政上也幹了不短的時間,見過各種人,她自己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也瞧不起小心事的人。近日,他找秦明鑄開誠布公談過一次,「你的情況我了解了不少,工作很不錯,有能力,成績有目共睹,再過幾年,你兩屆也到期了,年齡也不小了。我會向組織推薦你,當然,你自己也要注意,喝酒要看場合,不能酒後失言,講葷段子更要看場合看對象,不要給別人留下把柄。」

這次談話,苗勝澗才知道,月亮河安置點從頭至尾秦鎮長完全沒有介入,他覺得施書記對他防得太厲害了。還有一件事,去年柳坪河大旱,長出一河野草,他建議,趁着水小,剷除野草,平整河床,在下游安裝一個橡皮壩,到時候,柳坪一河碧水,波光瀲灩,搞幾十個電動鴨子船,成為柳坪鎮的一道風景,可以吸引遊客。市縣都有河道治理專項資金可以爭取。可是,施書記就是不同意,他不會支持秦明鑄想出的點子,更主要的原因,施惠仁藏在心底深處,連他自己想一想也覺得有些可笑,但他有篤信不疑。柳坪河是西流水,西流水不能聚,聚水就是聚霉氣,要讓它快快流走,順順噹噹流走……因為書記是第一河長,這事就擱下來了。

苗勝澗聽完就覺得這個創意很好,她有些激動:「我們共同來實施這個目標。」

通過這次談話,秦鎮長服了苗勝澗。

苗書記約他去見施副縣長,他說不想去,苗書記只說了一句「老秦,這恐怕不大好吧。」他就連忙改了口。他覺得苗勝澗這個女人心太大,心中什麼都放得下。

苗勝澗和秦明鑄出現在施惠仁面前時,施惠仁一行人剛吃完中飯,他一邊用牙籤剔牙齒一邊說:「把你們二位都驚動了。」

「荀子說,國將興,心貴師而重傅。這可是您當年常常教導我們的,我可不敢忘呀。」

「尊重要發自內心,不在於外在的形式。」

「我以為,內容決定形式,形式反過來促進內容。」

「別光顧着跟我耍嘴皮子,望局長你應該認識,我給你重點介紹一下喻總,身價數億,在浙江也是排得上號的成功商人,我忘了,你的婆家是溫州的,你現在也算半個浙江人呢,說起話來也就更隨便一些。」

苗勝澗秦明鑄跟望局長喻總一一握過手,大家就在邱西銓帶領下進洞考察,邱西銓是個仔細人,給每人準備了一盞充電大礦燈戴在頭上,苗勝澗總覺得有點滑稽,像一隊煤礦工人下井一般。他有個表叔原來在馬鞍山煤礦上班,她去那玩過,工人下井就是戴着礦燈(那時還不是充電的)一路魚貫而行的。

喻總是個很仔細的人,他帶來的兩個人更仔細,每個角落都鑽到了,還不斷拿出尺來量,在本子上記着數據,有些地方,還用錘子敲敲打打,不是礦燈的光漸漸變得微弱,他們還要在裡面呆一陣子。

一行人出了洞子,已是傍晚,大家抓緊時間討論,喻總很興奮,對這個洞的品質評價很高,認為很有開發價值,縣裡鎮裡抓緊辦好有關手續,他儘快進場,爭取年內完成一期工程,明年接待遊客。

接下來討論三通一平,政策優惠,施副縣長一一作了解釋,喻總也基本滿意,苗勝澗提出景區開業後要保證為月亮河安置點提供100個就業崗位,對此,喻總不同意,「我不是歧視貧困人員,改革開放前我們家也很貧困。改革開放四十年了,政策這麼好,還沒有擺脫貧困,原因很多,我可以說,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不勤勞,沒有明確的生活目標和生活習慣,還有的智力較為低下,我不能接受這麼多,最多30個。」

施副縣長請喻總再考慮考慮,工資可以略低一點,月亮河安置點當時就承諾給他們找工作的,他覺得這件事他有責任。

喻總也是一個寧折不彎的人,「如果把這個作為附加條件,我寧願放棄這個項目。」

「就依喻總的,接受30個,我們吃飯。這頓飯是邱書記私人請,不然我們就不吃了,每人20元的飯費還是交給你,你也必須得收。好久沒有吃到邱家嫂子做的飯菜了,出200圓我也願意。」施惠仁打了一個圓場,一行人往餐廳走去。他知道,邱西銓肯定希望多安排鳳凰山的人到景區就業,那邊來多了,他這邊就少了,這兩邊他都得兼顧着。

這是一噸土洋結合的飯,豆豉、鮓辣椒、薰香腸、臘豬肝、熏橡子豆腐、臘蹄子火鍋等土菜一應俱全,還有海參粥、蒸螃蟹、鮮鮑燉土雞火鍋,邱西銓的大兒子在市里一家五星級酒店當廚師,前年過年回來教會母親做海鮮了。

真正的地主是邱西銓,但他跟苗勝澗耳語了幾句,苗勝澗端起酒杯開場了,「歡迎喻總一行,歡迎望局長,最後歡迎施副縣長,為什麼要把施副縣長放在最後呢,施副縣長是回柳坪,我們今天所做的事都是施副縣長開的局,墊的底,施副縣長可以說是回來繼續完成他的工作,歡迎各位,干。」苗勝澗一仰脖子,一杯下肚了。

接下來,秦明鑄,邱西銓都敬了歡迎酒,客人也回敬了酒,再然後,各種理由互敬,秦明鑄還給施副縣長單獨敬了酒,檢討了自己過去的不足,請施副縣長原諒,施惠仁覺得事情已經過去,現在也和他不在一個平台上,沒有必要計較,也喝得盡興,說了一些算是內心的話。苗勝澗敬喻總,「我是浙江的媳婦,見了浙江人總覺得親切,特別是喻總這樣的,身家數億,一派儒雅,不張揚,不賣弄,真是令我佩服之至。為了表達我的心情,我喝兩杯您喝一杯。」

喻總豈有不喝之理,何況敬酒的是一位漂亮端莊又胸有丘壑的女子,不覺就有些醉了,最終竟然答應了給月亮河安置點50個崗位。

席間,望局長提出,說秦鎮長段子多,希望他來一個下酒,秦明鑄說,「戒了,我自罰一杯,算是給望局長賠不是。」

施惠仁望着這個昔日的搭檔,似乎很有些不同了,今天發現他連煙也沒抽了。

酒席散了,苗勝澗和秦明鑄還要回鎮上,施副縣長說,他們就不到鎮上住了,反正邱西銓家住房也寬敞,條件不比鎮上的差,過去當書記時在這也住的多,習慣了。

施副縣長對苗勝澗說,你先不急着走,我還有幾句話對你說。

他倆沿着邱西銓門口的石板路往前走,一鈎彎月掛在天上,路旁的柚子樹的倒影在地上便不甚分明。苗勝澗不知道施惠仁要說什麼,不過她心中有底,說什麼她都有接話的籃子。

自然是施惠仁先開口:「我是不同意你來柳坪的,這裡真的不適合你,以後你也許會明白的。」

「感謝老師為我考慮,我覺得,處以公心,認真做事,到哪都一樣。」

「你沒覺得同一個鄉鎮不會接連產生兩個副縣的領導?還有一點我沒有對任何人講,柳坪河的水是向西流的,西流水聚不住財氣,也聚不住官氣,在這裡執政,壓不住西流水,恐怕難以出頭喲。」

「老師您還信這個?我從來都沒想出頭的事,老老實實做事,上對得起國家,下對得起百姓就足夠了。」

「你還是太單純,人往高處走,不然我教師當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考公務員。」

「我原來一直納悶,您書教得那麼好,說實在的,當年我有點暗戀您,風度翩翩,口若懸河,課講的那樣好,不知為什麼要來干行政,今天我懂了。不過我真沒想過高處低處,萬一不行了,跟我老公回溫州經營他爸爸的公司,我覺得我也可以做得很好。」

「也是,你有兜底的,你不怕。」

「我也只是說一說,跟柯立先結婚幾年,去溫州過了兩回年,他家的工廠、公司看都沒去看過一回,我覺得那是他們的,跟我沒有多大關係,我甚至沒有想到我是億萬資產的柯家的兒媳婦。真的沒事幹了,我在丹水、宜江還能討到飯吃,真還沒想過去溫州接受他爸爸的產業,畢竟我們沒有參加創業。」

「我相信,如果做出這樣的選擇,那就不是你苗勝澗了,你是什麼人?撿來的粑粑你望都不會望,還能拿起來吃?現在說正經的,月亮河還有一點尾款沒有結清,說一句不文明的話,可能要你來為老師擦屁股了。」

「多少?」

「232萬?」

「這麼多,交接時您隻字未提呀。」

「總決算剛剛出來,說實話,我也沒想馬上就走,本想幹完這屆再走的。」

「這事我要先和秦鎮長通個氣,再開黨委會討論一下,許書記那裡您自己去說明,我去說就不太好了。」

「你好像很看重這個秦明鑄。」

「因為他是黨委副書記,行政一把手。」

「我就說這麼多,你掂量掂量吧。我不同意你來柳坪也有這個意思,別的人來柳坪,這個屁股是肯定會給我擦的,但是你的脾氣你的秉性就很難說了。」施惠仁說着,在苗勝澗肩頭拍了拍,說實在,當年,他也是非常喜歡這個學生的,甚至有過不切實際的非分之想,今天,拍拍她的肩頭,既算有了肌膚之親,也不失身份。

苗勝澗叫的車趕到了,她和秦明鑄跟各位一一別過,回到鎮上去了。


  5

這個周末,苗勝澗回到市裡的家中。恐怕以後不一定可以保證一月回一次家了,她希望她的老公柯立先能多到柳坪去。

柯立先是溫州人,一家人做生意,在溫州也是有名聲的富商之家,偏偏柯立先對做生意不感興趣,愛好讀書,高中畢業考了南京的河海大學,本科畢業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家人以為他要讀個博士去大學教書。讀完碩士,柯立先宣布:讀書到此為止,開始找工作。誰都沒想到,他竟然報考了湖北省宜江市水利局的科級幹部,家人都不理解,只有妹妹柯立娟看懂了,宜江有長江、清江,數不清的河流湖泊,學水利的選擇宜江沒錯。

柯立先到宜江來了,上黨校青干班時認識了苗勝澗,黨校結業時,兩個人請了各自的好友擺了兩桌,宣布訂婚。

然後各自回到自己的單位,苗勝澗副鎮長、鎮長、書記,柯立先副科長、科長、副局長,最重要的是兩個人結了婚成了家,還在市里買了大房子,柯副局長家裡特意批撥了戀愛成家經費,起初,苗勝澗不同意要這筆錢,柯立先好說歹說,她才沒再說什麼,同意柯立先拿着錢去買了房子。

周六的天氣很好,兩個人睡了個懶覺,起床後隨便吃了一點,中午,苗勝澗做了一頓地道的土家飯菜(柯立先已經很喜歡吃土家菜了),兩人飽餐了一頓,然後去被稱為宜江市的外灘的濱江公園散步。宜江市作為一個三線城市,這幾年發展太快了,也是高樓林立,馬路寬闊。作為衡量一個城市發展標誌的民生工程也是成績突出,學校、醫院、圖書館、檔案館、博物館、美術館、影劇院都修建得高大上,最近又動工了歌劇院。公共綠地面積超過了許多城市,就說這濱江公園,原來總長11.3公里,平均寬65米,嘉木參天,綠草成茵,百花綻放,藤蘿茂密,亭台參差,甬道逶迤,人們來這裡休憩、散步、唱歌、跳舞,而這裡更是戀人的世界,成雙成對的戀人們在公園漫步、擁抱、接吻……再過幾年,濱江公園將延長到20公里,成為全國最長的濱江公園。

柯立先拉着苗勝澗的手,徜徉在二月的微風中。

「調過來吧,生一個孩子,我們每個周末帶他來濱江公園。」

「親愛的,你還得等我兩年,我一定會為你生一個孩子。」

柯立先懂苗勝澗,她簡單,但是執着,善良但又很有主見,她相信只要努力工作就會有成績,只要有成績組織就會看得見,看得見不一定要提拔,只要有一份認可就足夠了。

他也支持她,等她好好做幾年再調到市里也不遲。

「謝謝你,親愛的柯。」苗勝澗深深地吻了柯立先,她把舌頭伸進他的口腔攪動着,柯立先緊緊地摟着苗勝澗,整個世界都是他倆的。

手機響了,是苗勝澗的。

懶得接,讓它響,能響多久響多久。

潮汐平息。

苗勝澗拿出手機一看,是秦明鑄打來了,打了三次。

他立馬回了過去,問什麼事,秦明鑄說,劉永宣的兒子劉傑帶着女朋友回來了,說要把劉永宣兩口子弄回金竹園去,他們在金竹園的舊房子按照規定已經拆了,他們回去就要修房子,這按照扶貧政策是不允許的,我不好一個人做主,希望苗書記能回鎮裡來,本來雙休不應該把難得回市里一趟的苗書記請回來,人家說不能老在這等,實在沒有辦法。

柯立先看了一下表,下午四點,「明天去不行嗎?」

「不行,劉永宣是我們扶貧安置點上的安置戶,現在他的兒子要把他弄回去,這是違背政策的,我得馬上趕過去。」

「路上開車慢點,到了微信告知。」

兩個人攔了一輛的士回到江山多嬌小區,已經是四點二十,苗勝澗拎了包從地下車庫開車出來,直奔柳坪而去。

六點半,苗勝澗把車停在月亮灣,給柯立先短信留言到了兩個字,就直奔劉永宣的家,秦明鑄、衛書記都在,劉永宣兩口加上他們兒子劉傑以及他的女朋友,一共六個人,中間還有一個燒柴的爐子,已經有些擠了,苗勝澗勉強坐到爐子邊。

首先發言的竟然是劉傑的女朋友,「我叫饒鳳雋,華農的博士,去年畢業的,是劉傑的女朋友。第一次到劉傑家裡來,看到修得這麼漂亮的安置點,政府付出了很大努力,我們應該感謝政府,在爸媽最困難的時候給了他們住房保障。按照標準,爸爸媽媽兩個人,50平米的房子,兩個人也住得過來,可我們量了一下,房子只有48.83平方米。」

「每人25平方米是指建築面積呢。」苗勝澗提醒說。

「我們量的是建築面積,我們還量了幾戶人家,每個人都比規定的標準少了0.8至0.9 平方米。這個不是我今天要說的重點,我們現在有能力修房子了,我們打算在金竹園自己修房子,把爸爸媽媽接回去,這裡的房子還給政府,可以再安排一個貧困戶進來。我們上金竹園看了,那裡的海拔、氣候非常適合中藥材生長,原來辦過國有藥材場,我打算在那流轉農民的土地,成立合作社,發展中藥材。希望領導批准我們這個請求,並協助我們辦好修房子的相關手續。」

建水鎮也是有安置點的,苗勝澗在那工作時,都是爭着要住進安置點,還沒有申請要從這搬出去的,這是不符合目前的政策規定的,她必須請示上級。

“你们两个年轻人今天去镇客房去住,你们的要求我马上向上级反映,尽快答复,只要上级同意,手续一定尽快办妥。”

晚飯是苗勝澗做東,劉傑、饒鳳雋、秦明鑄、衛書記都一鍋燴了,進了柳坪鎮最好的柳坪驛酒家,點了這裡最貴的菜,饒鳳雋說:「書記是不是太奢侈了。」

「放心,我還有一個身份:資本家的少奶奶。」

秦鎮長這才跟饒鳳雋解釋,苗書記婆家是溫州身價幾個億的大老闆,饒鳳雋直吐舌頭,那意思好像說,那你還在這鄉鎮當這個操心的書記。

「饒鳳雋,你不要驚訝,婆家是婆家,我是我,我不當寄生蟲,自己養活自己,舒坦,輕鬆,不是資本家的少奶奶,這頓飯我也請得起的。我請這頓飯,是有原因的,我倆是校友,我也是華農的,不過本科畢業就工作了,沒你那多學問。」苗勝澗一邊吃飯一邊說。

「想不到是苗學姐呀。」饒鳳雋高興得恨不得跳起來。

吃完飯,苗勝澗連忙給許書記打電話匯報,許書記很支持,「確實有能力搬回去的應該支持,說明人民真正富了,你這安置點上像這樣的再多十戶二十戶,就說明新形勢下扶貧有了新進步。」

苗勝澗本來也是這麼想的,但是她不敢擅自決定,現在許書記支持,她忙不迭來告訴劉傑和饒鳳雋這個好消息。

饒鳳雋搞中藥材種植的想法一下子照亮了她的思路,她要和饒鳳雋談一談。

「小饒,你發展中藥材的思路非常好,我們安置點上有近二十戶從金竹園搬來的,他們可以把土地流轉給你,作為校友,我也想請你幫幫我,讓這些流轉土地的人在你的合作社幫忙種藥材。他們從農村出來,除了和土地打交道,也不會幹別的。」

「我發展藥材也需要人,他們很多過去在國營藥材場干過,我可以用,但要有個規矩,不按規矩辦事的我隨時可以辭退。」

「這沒問題。」

「我修房子時會修工人宿舍,在我合作社做事的我可以提供住宿,如果他們攢夠了錢,想跟爸媽一樣,自己修房子,從安置點搬回去住,再找你們政府批准。」

苗勝澗抱住饒鳳雋,眼淚差點流了出來。

回到宿舍,她給柯立先打了電話,電話講得很長很長,直到手機沒電了才說拜拜。

柳坪河邊的柳樹在這一晚由黃變綠,像美女的長髮,在夜風中舞動。

6

馬上就是驚蟄了,天氣暖和了許多,高山的積雪開始融化,月亮河的流水變大了,也更清亮了,嘩啦嘩啦地流淌着,去年冬天一直沒有轉動的水車開始吱吱扭扭地轉動。

柳坪鎮上的年輕人已經脫下了棉襖,陡然輕鬆了許多,女娃們穿了輕便的風衣、外套或者色彩鮮艷的羊毛衫,從街頭走到街尾,見到店子就進,卻啥也不買,見到人就打招呼,那份親熱好似久別的親戚。男娃們迎接春天的方式不同,駕了摩托或是小車,往鄉間下路上開去,取回一兩隻熏在鄉村親戚朋友家的豬腿羊腿,或是買幾隻土雞回來,燉了,炒了,朋友約了喝一頓酒,開始做事了,出門打工的人走了一個多月了,留在家裡的人該下地了。

劉傑回了華為,饒鳳雋已經辦完了房屋建築手續,還在宜江市租了活動板房回來,一邊建房子,一邊整理土地準備下苗,為了給工人們禦寒,她在柳坪鎮買了5個燒柴的爐子。

金竹園有18戶願意跟着饒鳳雋回去種藥材,其中有5戶退了安置房準備回去建房子,他們手中多少有一點錢,再找親戚朋友們借點,先把房子修起來。農民,離開了土地就像過去的教書先生丟了筆一樣失去了魂魄,住在自己的房子裡,耕種在自己的土地上,心中才踏實。再說,農民總有許多農具,鋤頭、鐮刀、彎刀、背簍、糞筐、簸箕、篩子……一人25平米的房子總有點擺不開,自己修房子總會大一點的。還有13戶要看一看,種藥材確實能掙錢再回去不遲,現在先跟着去邊勞動邊觀察。退了安置房要徹底搬回去的就有朱大奎一家,秦明鑄跟朱大奎的父親說:「您是老革命,年紀大了,房子不要退,如果行,再回去起屋不遲,不合適隨時回來,留着房子,可進可退。」

「我革命一輩子,現在成了政府照顧的貧困戶,想起來就丟人。種藥材,我有信心,幾十年前,我就是藥材場的技術員,只可惜場子垮了,現在跟着鳳雋姑娘種藥材,我渾身就是勁,有個兩年,我一定能修個大房子。不退掉房子,我怕大奎還有退路,疼惜力氣,不認真幹活。把這套房子退給政府,是我作為一個老黨員最後的一點貢獻。」

秦明鑄握着老人家的手,熱淚縱橫,他這個鎮長也是從村書記做起的,跟老百姓打了幾十年交道,嘗遍了酸甜苦辣的味道。國家實施精準扶貧,本來是很好的事,可就是有些人見利就爭,有時為幾元錢,幾斤米鬧得不可開交,作為基層幹部的他,不知為了多少難,慪了多少氣。他就想,一方面要提高老百姓的物質生活水平,另一方面要提高他們的精神道德水平。所以他對苗書記提出的扶貧要扶德由衷敬佩。

當他聽到朱大奎的父親發自內心的話語,他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他的淚水中,有埋在心底多年的委屈,更多的是激動和感動,他握着老人的手不放。

鎮政府在月亮河舉行了隆重的歡送儀式,歡送回金竹園發展藥材的人們,苗書記、秦鎮長、饒鳳雋、朱大奎的父親都上台講了話。

鎮裡租了一輛客車拉着人,一輛貨車拉着用具,鎮上本來準備租一輛小車送朱大奎的父親,一個參加過淮海戰役和抗美援朝的老革命,90多歲了,此一去,肯定是金竹園上埋忠骨了。杉坪村的衛新華書記說,月亮河安置點畢竟是在杉坪的地盤上,這幾個月時間,我常跟老爺子聊天,從中受到的教育不少,我負責送老爺子。

三輛車徐徐開出月亮河,幾乎所有的人都站在村委會門口的球場上為他們送行,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震動。

柳坪的這個春天,確實春意盎然。

鳳凰山景區建設拉開了序幕,開工儀式選在春光明媚的農曆二月十四,苗勝澗自然必須出席開工剪彩儀式,他約秦明鑄一起去,秦明鑄的柳坪河治理方案獲得批准,他要在春季漲水之前清除雜草,平整河床,這半個月來他除了處理手頭的工作,就一直在河邊盯着,他請了假,苗勝澗就帶了一個分管旅遊文化的副鎮長去了。

和苗書記一起去的不止一個副鎮長,她還從月亮河安置點選了50個壯年男同胞,這些人是政府組織,自願報名去鳳凰山就業的,去鳳凰山,不能每天都回家,還是有很多人報名,那裡的活路簡單,要是做個技術含量高的事,不一定能勝任。政府從中選出了50個人,還排練了兩天,政府還給他們每人縫製了一套土家服裝,他們今天統一着了裝,手中拿着一面彩旗,上了兩輛敞車跟着苗書記上了鳳凰山。

剪彩儀式上,苗書記帶去的50人舞動彩旗,跳着土家族的擺手舞,為剪彩儀式增色不少,喻總很高興,分管文化旅遊的副縣長直豎大拇指。

剪彩儀式結束,苗勝澗對喻總說,「這50人我就交給您了,都是從安置點挑選的壯年男同胞,不但能勞動,還能表演,使用中有不合格的您退給我,我包換。」

「不是說正式營業後才安排人來景區嗎?」

「現在景區建設不是也需要人嗎?」

「我這建設都是包給別人的。」

「那您就把這些人推薦給建設單位,給他們做小工,建設單位總不能從外邊請小工進來吧,那成本多高。活兒一樣干,工價比外面的便宜,建設單位應該不會拒絕吧。」

「漂亮的苗書記呀,您這擺手舞可把我擺進去了喲。」

「下次有機會,多敬您一杯。」

苗勝澗跟來的50人中領頭的說,「已經說好了,找喻總安排活兒,說好了,干不好被人家開了,以後的事我可不管了。」

苗勝澗想,接下來,就是跟薛總合作把龍騰公司在柳坪建廠的事落實下來,月亮河的人就基本有事可做了,她心頭的石頭就可以落地了。

作為柳坪鎮的一把手,他想把柳坪建設好,想讓柳坪的老百姓過上更好的生活,這不是說大話,是她的真實想法。現在,社會上對公務員隊伍有誤解,認為所有當領導的都在想謀私,都在想貪腐,其實,他們中的大多數和她苗勝澗一樣,想把事辦好,拿一份良心錢。

這些日子,她下了班,或是吃了晚飯,都要到柳坪河邊走一走,看那些挖機裝載機在鏟草運泥沙,雜草已經鏟的差不多了,河床也已經平整出來大半,剩下的主要工程是河堤加固,每次她去河邊走的時候,都能看見秦明鑄和一個副鎮長在河邊轉或者蹲在正在加固的河堤旁,秦明鑄戒了煙,蹲在河邊只能扯一根草銜在嘴裡有一搭無一搭地咀嚼着。

前不久,他母親去世,鎮裡領導去慰問,是苗勝澗帶隊去的,因為離得近,屋裡留了一位副鎮長值班,其餘的人都去了。苗勝澗跟其他人一樣,在靈前磕頭奠酒,秦明鑄拉她起來,「你就不必這樣了。」

「亡者為大的道理我懂,我必須按土家的規矩辦。」燒紙,敬香,叩頭,奠酒,苗勝澗做得很到位,秦明鑄在一旁看得淚水漣漣,左右的鄉鄰都覺得這位漂亮年輕的女書記跟他們是一路人。

苗書記帶了頭,其他的幹部也都規規矩矩奠了酒。

秦明鑄說:「大家能來,我很感動,有兩件事我說明一下,無論是叫慰問金還是叫其他別的什麼,只要是錢我分文不收,不光是你們,所有人我都不收,還有一個無理的請求,我只備了10桌飯,今天沒有各位的飯吃,怕到時候有人說我母親去世坐了多少桌。」

苗勝澗眼睛濕潤了,如果一個普通農民的母親去世,想跳幾夜喪鼓跳幾夜,想擺多少桌擺多少桌,想打多大的碑打多大的碑,你做了公務員,就有了諸多限制,這也是應該的,沒有制約的社會是最可怕的。

她拉着秦明鑄的手,「這飯我請了,陪亡人坐一坐,回到鎮上,我請他們宵夜……」

土家族死了老人,認為是「順頭路」,要唱歌跳舞,這種舞蹈叫跳喪舞,又叫撒葉兒嗬。

牛皮大鼓已經擂得山響,被稱作叫喪的人一邊擊鼓一邊開唱了:

請出來,請出來

請出一對歌師來

好些打,好些跳,

莫把腳步踩錯了

叫錯號子猶是可

踩錯腳步有人說

這叫四大步的開場,叫喪的領第一句,跳的人唱一句「撒葉兒嗬喲」,叫喪的人唱完第二句,跳的人再把一二兩句連起來唱一遍,當然是邊唱邊跳。

鼓聲隆隆,歌聲嘹亮。鼓聲和歌聲越過那片松樹林,傳得很遠很遠。

將近子夜,苗勝澗才帶着鎮裡的幹部離開,回到鎮上,吃苗書記請的宵夜。

安葬了母親,第二天,秦明鑄就來上班了,鏟草除泥沙他不擔心,由於水位增高,河堤的加固馬虎不得,尤其是北邊,是上百年的老街,河坎幾乎是拆了重新漿砌,用的哪裡的沙,什麼標號的水泥,水泥的比例,他都一一到場,本來已經由副鎮長蹲在那了,他還是要來。

近幾天,苗勝澗總都在微信上聯繫薛總,希望他早些來簽約,加快建廠,爭取今年的木瓜就能投入生產,月亮河的人就能上班。

薛總說,過兩天會派他的代表過來。

薛總的代表來了,個子不高,卻姓高,他帶來了頂頂不好的消息。

薛總要把他的廠建在高陽坪。他的理由是,高陽坪有火車站,方便大量運輸而且節約成本,二是,柳坪鎮和高陽坪鎮雖然木瓜產地海拔差不多,但是柳坪的集鎮海拔只有450 米,而高陽坪鎮的海拔卻有1200米,相比之下,高陽坪的木瓜儲存難度小而且節約降溫成本,所以,他把廠選在了高陽坪。

秦明鑄氣不過,站起來說了一句「商人就是商人。」

高代表說:「不錯,在商言商,利潤是商人首要考慮的因素。當然,薛總不會忘記柳坪鎮領導們的一番好意,他會在柳坪設幾個木瓜收購點,讓鄉親們就近出售木瓜,同時按每公斤高出市場價兩毛錢的價格收購柳坪的所有木瓜來回報柳坪鎮的領導和鄉親們帶給他的這個商機。」

高代表乘坐的小車停在鎮政府樓下,掉好了頭,沒有熄火,苗書記一下就看出了端倪,「我柳坪鎮是一級政府,不是青幫的堂口,高代表還怕走不了,車都不敢熄火?」

「哪裡哪裡,司機的習慣。」

苗勝澗立刻召開黨委委員和在家的副鎮長的會議研究對策。

秦明鑄站起來,捋着袖子說,「欺人太甚,我們一兩木瓜都不賣給他,看他開廠。組織一個專班,把木瓜都賣到亳州去。」

參加會議的人員幾乎異口同聲支持秦鎮長的觀點,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給姓薛的顏色看看。

苗書記喝了一口茶,站起來說:「薛總早就料到我們可能這樣做,我雖然一直用微信和他聯繫,我同時也研究了他的QQ登錄地點,前幾天在四川達州和湖北恩施,這些地方都是藥用木瓜的重要產地,價格比柳坪便宜很多,當然品質沒有我們的好,我想,他已經安排了後手。我們把老百姓手中的木瓜集中起來賣到亳州,要組織多少人力?你能保證有個好的價格?很有可能是勞民傷財。按照薛總的方案,老百姓收入增高了,對老百姓有利,我們為什麼不干呢?損失了兩百個就業崗位,這倒是一件最傷神的事。我們黨委政府一定能另想辦法解決。」

「那依苗書記的想法呢?」

「按照薛總的提議,簽一個合同,動靜搞大一點,報紙,電視台都要請到,要他們採訪一下薛總,做一期專題節目,我們可以出一點宣傳費用,合同公證,公證的級別高一些。當然,安徽等地的木瓜商今年要來買木瓜,我們沒有木瓜賣給他們了,也不能趕人家走,他們可以幫我們確定市場價格嘛,大家說是不是?」

苗書記的發言,贏得了一片掌聲。

苗勝澗說得很淡定,誰知道,她其實是最着急的,損失了兩百個就業崗位,月亮河的人就業怎麼辦?她可是說過給她半年時間的。

柳坪河邊的桃花已經開了,時間真是快呀。

7

苗勝澗幾個星期沒回宜江市了,這個周末,柯立先來柳坪看她。

他陪着苗勝澗從辦公室回宿舍,看到柳坪河的河床已經平整好,河堤加固漿砌已經完成,水泥沿着石塊勾出的自然花紋很是好看。橡皮壩正在鋪設,要不了多長時間,這裡就是波光瀲灩,漣漪疊疊。電動鴨子船在水面穿行,柳坪人又多了一個遊樂的地方

柯立先是知道這個方案的,市水利局討論時,他主動申請迴避了,不過,結果他是知道的。

苗勝澗對柯立先說,「請市水利局柯副局長視察柳坪河改造工程。」

「視察不敢當,提個建議,橡皮壩充氣後,封閉觀察,不要讓人下水。搞一次塌壩泄洪的演習後,正式對遊人開放。同時,一定要備一台發電機,防止洪水到來時停電,必須保證半壩溢洪和塌壩泄洪的供電。」

吃過晚飯,柯立先又提出去到河邊走一走,他對河流的感情總是超越一般人,沒想到苗勝澗搖了搖頭。柯立先知道苗勝澗對月亮河安置點的事是日夜操心,估計又有不順心的事。苗勝澗說,有幾戶人家的雞被盜了,派出所查了,又是那個沈癩子乾的,關了幾天,放出來好像老實了許多。還有金竹園的那個高凱豐,沒有跟着饒鳳雋回去種藥材,開了個麻將館,為收費跟幾個打麻將的人打了起來的,派出所沒收了麻將機,在河道整理工地勞動了幾天,鑑於他是貧困戶,將麻將機出售,錢還給了他,他很感動,表示願意痛改前非。這都是說不上嘴的小事,現在最頭疼的是就業崗位的問題。苗勝澗當然會給柯立先講薛總把廠建到高陽坪的事,那是她覺得最失敗的事,有一種被騙的感覺。黨委會上,她是一把手,必須穩住大局。今天在柯立先面前講起這事,委屈的淚水像拖耙一般,流起來就關不住閘,柯立先還沒有看見苗勝澗因為工作流過淚,一見這陣勢,不知如何是好,除了不斷給她遞紙巾,一時想不出怎樣安慰她。

「我給他們表態,給我半年時間,給他們找到工作,原先把希望都壓在薛總身上,現在一下泡了湯,我不知下一步方向在哪,目標在哪。」

「要不,叫家俊在這裡來建個車間。」

家俊是他們的妹夫莊家俊,莊氏集團的掌門人,在杭州開了了一家很大的華茂服飾,生產名牌服裝。

「說實話,我雖然是你們柯家的媳婦,我從來沒有把我的生活和柯家聯繫起來,我不想開家裡的油,更不願意綁架家人。」

「我給他說明情況,他願意就來,不願意來我們再想別的辦法,總可以試一試吧。」

柯立先走到書房給莊家俊打了幾十分鐘的電話,回到客廳,苗勝澗已經打開了電視,從一個台調到另一個台,不是選秀就是一些無聊的遊戲,他不知道電視台怎麼全是這些節目,一個國家還有人有心事去干正事,幹大事?

柯立先告訴苗勝澗,「莊家俊同意來這裡辦一個馬甲生產車間,因為馬甲設計生產都相對簡單,沒有什麼花樣變換,而且他們的雲豹馬甲已經定型,在西南銷得很好,只要照着做就行了,技術要求不是太高,來這裡建車間不求來這裡賺大錢,權當支持大嫂的工作,大嫂還從來沒有提過什麼要求。」

苗勝澗回過兩回溫州,跟家俊、立娟都處得很好,每逢節日,除了視頻通話互致慰問,還時常有小禮品相贈,立娟給她記得都是化妝美容的瓶瓶罐罐,苗勝澗回贈的多是宜江的山貨土產,不過立娟和家俊還都很喜歡。家俊說過幾次,有什麼困難一定開口,苗勝澗從沒有想到把自己的工作跟他們關聯起來。這一次,她真是沒轍了,才沒有反對柯立先給莊家俊聯繫。

「我也不能讓他虧着錢來支持我的工作吧,一定做到不虧。」

「家俊忙着準備北中國訂貨會,他可能不能親自來,先派立娟過來搞三個月,正式投產了,留個團隊在這裡管理,她再回去。當年他們都還在溫州創業,杭州的華茂服飾也是立娟來打頭陣的,只有她跟你熟,派個別人來怕不好銜接。車間的建設圖紙由他們提供,錢由他們投,可能要你們建設,立娟對修房子不大懂。」

「這沒問題,我們拿一個副鎮長具體負責。」

柯立娟很快就來到了柳坪。一邊建設車間,一邊分期培訓 ,三個月必須投產,這是莊家俊的要求,也是柯立先的要求。

車間選址在柳坪河和月亮河交匯的一兩塊空地上,白底黑漆的「華茂服飾雲豹馬甲柳坪扶貧車間」的牌子掛上一棵欒樹,機器就開來了,沒有開工儀式,沒有領導剪彩。

在柳坪小學借了一間大教室進行培訓,同樣沒有什麼儀式,沒有領導講話。按照柯立娟的要求,先培訓精神,再培訓技術。第一個上台發言的是柯立娟帶來的培訓小組的蔣萬群,她只有一隻腿,她拄着拐杖走上台給台下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苗勝澗、秦明鑄帶頭鼓起了掌,掌聲響了三分鐘,在一旁上課的老師連忙過來示意輕聲,掌聲才停了下來。

蔣萬群是蘇北人,十多年前,家中不慎失火,她為了救公婆,失去了一條腿。她帶着一家五口到溫州謀生,吃過的苦,受過的罪難以想象。她在華茂服飾打掃衛生時,碰到柯立娟,當柯立娟聽說她在老家踩過縫紉機,當即就要她上機試試,一條襯衫的線走下來,柯立娟就把她留下了。從此,她日夜鑽研技術,不但縫紉成了能手,裁剪也成了車間標兵,現在,每個月能掙到8000多元!

蔣萬群講的都是她的親身經歷,好幾次,台下都響起嚶嚶的哭聲。

蔣萬群的培訓演講已經在結尾:「兄弟姐妹們,我是一個殘疾人,我曾經也是一個貧困的人,我的念頭只有一個,我要用自己的努力贏得別人的尊重,我要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幸福生活。成功沒有秘訣,堅持,再堅持,團結,再團結,讓我們一起來迎接美好的明天!」

掌聲,轟轟烈烈的掌聲,人們站了起來,擦一把眼淚,鼓一會掌,隔壁的教室已經下課,學生們過來看到書記鎮長都站在人群里流着淚鼓掌……

技術培訓進行得很順利,呂芬芬等一批中年婦女很快成了骨幹,成了培訓小幫手,幫忙教一些年紀大的婦女和男士們。每當有人泄氣時,她們都會說:堅持再堅持,團結再團結。

那個跟市里章書記說建扶貧車間時要教別人技術的沈癩子卻成了差生。

這天傍晚,沈癩子踩着縫紉機,依然是長一針短一針的,他要呂芬芬來教教他,因為他是呂芬芬這個幫扶小組的。呂芬芬給他反覆講解示範,他總是老樣子,已經八點了,柯立娟來檢查,見他倆還在教室里,就催他倆回家。

第二天,呂芬芬哭着找到柯立娟說,她這個小組不要沈癩子了,問她原因,她只是流淚,柯立娟想,呂芬芬可能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再追問,她跟呂芬芬說:「聽說你先生在東莞打工?叫他回來吧,我們這車間缺中年男工,他回來了,還可以照顧家庭和孩子。」

呂芬芬擦乾眼淚,跟柯立娟鞠了一躬,「謝謝娟姐。」

柯立娟拉着她的手說,「謝什麼喲,都是為了把這個車間辦好,要是虧了砸了對不起我先生,也對不起嫂子喲。」

「苗書記真是好人,你們一家都是好人。」

「不光我們一家,全中國好人多。」

柯立娟準備把沈癩子編到其他組,五個組沒有一個組願意接受他。她給她們做工作,大家都說,如果要把沈癩子編到她們組,這個組長她們就不幹了。

柯立娟只好通知沈癩子:「按照培訓規則以及我們和鎮裡簽的合同,你不用參加培訓了。如果願意,車間開工後,你可以做清潔工。」

沈癩子離開培訓教室時,狠狠地剜了柯立娟一眼,把一口痰射到柯立娟的腳底,然後憤憤地離開了。他是絕對不會來做清潔工的。

修車間不像修住宅那樣複雜,滿山的映山紅開得鬧熱的時候,車間就建成了。車間試生產了1000件雲豹馬甲發回杭州檢驗,合格率86﹪,大家備受鼓舞,針對集團發回的整改意見,一條一條對照檢查,其實相差都只有一點點,還是一個質量意識的問題,所以他們提出了「向精細要飯碗,向精細要收益」的口號。

「華茂服飾雲豹馬甲柳坪扶貧車間」的牌子正式掛到了車間門口,那是五月的一個響晴天,陽光照在白底黑字的牌子上,熠熠生輝,柯立娟和車間的正式錄用的182名員工穿着印有「雲豹馬甲」的工作服,站在5月的陽光里,一起合唱訓練了好幾天的「雲豹馬甲車間之歌」:

我們是一棵棵小草

要用綠色去覆蓋山崗

我們是一株株小樹

要做自己心中的棟樑

堅韌,團結

團結,堅韌

鐫刻尊嚴的肖像

譜寫富裕的華章

…………

車間之歌是柯立娟寫的詞,請中學的音樂教師譜的曲,縣音樂家協會幫忙製作的,曲子剛勁有力,製作的效果也很不錯,聽起來就讓人有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決心和勇氣。剛開始,苗勝澗覺得沒這個必要,都是些在山裡居住跟土地打交道的人,難不成還能學會唱歌?柯立娟堅持一定要做。他們練習唱歌時苗勝澗去聽過一回,她聽得熱血沸騰,後來,她把鎮裡沒下鄉的幹部都帶過去聽了一回,大家都情緒激昂,近一段時間,鎮辦公樓時不時都會聽到「我們是一棵棵小草,要用綠色去覆蓋山崗」的歌唱。

100多人的合唱,雖然難免有人跑調,但是大家都唱得很認真,他們是飽含深情來歌唱的。他們離開原來熟悉的地方,來到月亮河,住上了像城裡人住的房子,欣喜和激動無法詞敘。但是,很快這種欣喜和激動慢慢淡化,陌生和擔憂像蔓草一樣在心頭生長。離開了土地,離開了熟悉的地方,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生活的方向在哪裡?有了這個車間,他們有了勞作的去處,感覺有了生活的保障,一切有了倚靠,他們的雙腳踏上了真實的土地,此時,他們才覺得月亮河成了真正的家。

柯立娟跟她的工人們一樣激動,她做夢都沒有想到會離開大都市杭州來到這個山村開廠子,說實話,剛來的時候,她內心滿是擔憂,不知道這個車間將是怎樣的命運。隨着培訓的一步步深入,她的擔憂慢慢變成了信心,她跟那些培訓對象漸漸有了感情,她也漸漸習慣了吃臘蹄子火鍋,吃鮓辣椒炒臘肉,吃金包銀的飯,喝懶豆腐湯。唱着這首車間之歌時,她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柳坪人,所以,她唱得特別響,起到了穩定歌調的作用。

合唱結束,柯立娟宣布:華茂服飾雲豹馬甲柳坪扶貧車間正式開工。100多人井然有序地走進車間各自的工位,機器開始轉動,那聲音格外動聽。

陽光燦爛,滿山的映山紅仿佛在為這個不平凡的日子綻放。

以後每個早晨,都能聽到從雲豹車間傳出的雄壯有力的歌聲。

歌聲激盪着柳坪河水,歌聲搖落楊柳的露珠。

8

時間過得很快,麥子開始收割,石榴花開放得像一樹樹火把,柳坪的水田裡已經青田,站在鳳凰山往坪里一望,一片綠意盎然。

苗勝澗、秦明鑄等鎮上的領導從木瓜文化節以後,主要精力在關注鳳凰山景區的建設的進展情況,希望一期工程能夠年內完成。馬甲車間已經走上正軌,河道整治已經結束,一汪碧波,漣漪疊疊,已經有幾十台電動鴨子船在水面遊動,是鳳凰山的喻總作為景區的一個子項目派人來經營的。饒鳳雋的中藥種植基地發展正常,住房和工人宿舍已經完成大半,她們一家現在和工人一起住在彩鋼板房裡,劉傑的父母每天負責30多人的吃喝,第一批種苗已經從苗圃開始往大田移栽,聽說馬甲車間培訓如火如荼,有一戶人家有點動搖,但去參加培訓已經趕不上了,所以也下定決心就在金竹園種藥,饒鳳雋給每個戶人家都給了股份,他們打算分了紅就退掉月亮河的房子,在金竹園修自己的房子,修個兩層,住着多舒服呀!

馬甲車間運行正常,柯麗娟應該回杭州了,她跟莊家俊說了回去的時間安排,也說了自己還是是有些放心不下,莊家俊想了想,叫她還在這裡堅持幾個月再回去,等他在成都開完西南片訂貨會,到柳坪來考察考察,看有沒有必要再擴建一個車間,那時兩人一起回去。

柯麗娟在屏幕上深深地吻了家俊。

第一批貨交貨合格率達到了94﹪,第一個月大多數人拿到了3000多元錢,那份喜悅難以言表,很多人當晚家裡都小小慶祝了一下。出次品較多的第6組每人扣了500元錢,柯立娟決定利用一個星期的下班時間補充培訓,扣錢的當晚培訓就開始了,柯立娟當着大家的面把3000元錢交到出納手裡,「我是總負責,大家罰了錢,我更應該罰。我們一定要把質量搞上去,力爭做到無次品,拿到優質獎,把今天罰的錢加倍掙回來。」

培訓是一絲不苟的,柯立娟和蔣萬群一個一個檢查過關,沒過關的一律重來。培訓結束時,月亮已經老高了,柯立娟請大家吃宵夜才回。每個人心頭都不輕鬆,但沒有人怨誰,他們服這個柯立娟。

總部給柳坪的雲豹馬甲車間下達了超額的生產任務,因為西南六省市訂貨會下月初在成都召開,反饋上來的的訂貨數量環比同期增長較大,公司本部已經增加了七分之三的生產量,必須加班加點才能完成,所以要求柳坪車間增加了五分之二的生產量,蔣萬群在車間群里反覆強調,趕進度更要注意質量,如果因為質量問題返工,會耽誤更多時間。柯立娟在群里說,如果保質保量地完成任務,下個月收入可以超過5000元。

加班加點的第三天早上,張國民匆匆跑過來給呂芬芬請假,說她肚子疼得厲害,不能來上班。

「她怎麼早不病晚不病,在這關鍵時刻掉鏈子。」蔣萬群隨口說了一句,柯立娟正好進來聽到了這句話,她要蔣萬群馬上給張國民道歉。

張國民連忙說:「沒必要道歉的,真的,她是不該在這時候生病的。」

蔣萬群知道柯立娟不是說着好玩的,趕忙低頭給張國民道歉,此時她沒有拄拐杖,一隻腿有些站立不穩,張國民忙扶住了她,「蔣老師,您折我的壽了。」說着,扶着蔣萬群在椅子上坐下,他自己忍不住眼淚嘩嘩的。

柯立娟問了呂芬芬的病情,連忙叫張國民帶路奔他家去了,蔣萬群也拄着拐杖跟來了。

呂芬芬躺在窗上,疼得大汗淋漓,面色蒼白,還不時嘔吐,看得出,她要不是忍着,肯定會哭爹喊娘地叫。

「柯主任來了,我真是病的不是時候。」

柯立娟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說話。

「疼得這麼厲害,怎麼不去醫院?」

「吃了去痛片,以為會止得住,沒想到越來越厲害了。」

「大姨媽多長時間沒來了?」柯立娟拉着呂芬芬的手問。

呂芬芬不懂大姨媽的特殊含義,吃力地說:「我沒有姨媽,我媽媽是獨生女。」

蔣萬群連忙解釋,「大姨媽就是月經。」

「上個月就沒有來。」

「下身出血麼?」

「已經濕透了幾卷衛生紙了,還在不停地流。」

「八成是宮外孕,你們準備一下,我去開車馬上送醫院。」柯立娟果斷地說。

張國民一怔,他回來剛好一個半月,趕上最後一批培訓,培訓了半個月,生產了一個月,怎麼媳婦上個月就懷孕了呢?

眼下容不得多想,救人要緊,他連忙收拾被子,臉盆、暖瓶,剛收拾好,柯立娟的車就停在了他家門口。

柯立娟跟蔣萬群交代了幾句,開車直奔鎮醫院。

果然是宮外孕,時間不允許往縣醫院轉了,只能在鎮醫院手術,主治醫生說:「我們不具備輸卵管造口術、輸卵管切開術以及輸卵管傘部壓出術的技術,只能切除輸卵管,以後就不能生育了。這個必須家屬簽字認可。」

張國民腦袋嗡的一聲,但此時容不了他多想,他簽下了張國民三個字,那三個字是怎樣寫完的,他後來一直回憶不起來。

呂芬芬被推進了手術室,張國民仿佛覺得她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苗勝澗聞訊也趕來了,她從縣裡開完美麗鄉村建設階段匯報會回到柳坪就聽說雲豹車間一個女工住進了醫院,她連忙趕來了。柯立娟跟她說完情況,苗勝澗連忙去找了院長,問需不需要從縣裡請專家來,院長說,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沒有請專家的必要,但是,病人流血過多,很有可能需要輸血,鄉鎮醫院都沒有血庫,萬不得已時只能組織現場輸血經過簡單檢測後輸給患者,這需要患者家屬同意。

「那我們現在就輸些血做檢測,免得到時候來不及。」苗勝澗連忙叫來張國民問呂芬芬的血型,張國民一臉茫然,其實,不光是張國民,農村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和家人的血型。

柯立娟走到院長面前說:「我是O型血,身體健康,抽我的。」

柯立娟跟着醫生抽血去了,張國民百感交集,淚水潸然。

果然如院長所料,呂芬芬失血太多需要輸血,張國民簽字同意後,柯立娟的300cc血流進了呂芬芬的血管。

柯立娟和苗勝澗一直等到呂芬芬脫離危險才離開醫院,雲豹車間的好多人都到醫院來了,他們聽說了柯立娟輸血的事,好幾個人帶來了為她煲的雞湯。他們來看一看,還要趕回去加班。

柯立娟說,我吃不了這麼多,留給呂芬芬和張國民吧。

柯立娟開車拉着苗勝澗回去,感覺有些頭暈,她搖下玻璃,看到柳坪河水波平如鏡,兩岸親水平台上的路燈倒映在平靜的水面,細碎的波紋盪開了燈光的暈團。河邊的雲豹車間燈火輝煌,這一個月,每天都要加班,她還要趕過去,絕對不能因為趕進度出現質量上的瑕疵。

苗勝澗說:「你剛抽了血,今天就不去車間吧,有萬群在那盯着,不會有事的。」

「我沒事,扛得住,萬群一個殘疾人,來到柳坪幾乎很少休息,我也心疼,我去頂頂她,讓她早點休息。」

「是嫂子連累了你,要不你這時可能在跟家俊喝咖啡或者看電影,尤其是侄兒豪麥還只有兩歲多,放在爺爺那,你幾個月都見不到一回,我對不起你喲。」

「幸好現在科技發達,每周都要視頻一兩次,也習慣了。」

「視頻見面跟真實的見面還是有區別的,我看,這雲豹車間已經步入正軌,你還是早些回杭州。」 「是家俊叫我還在這裡堅持一段時間,他在成都開完訂貨會到柳坪來考察看是否擴建一個車間,到時候我們一起回杭州。不是說大話,我已經喜歡上了這裡,金包銀的飯也成了我的第一大愛好。」

「真的,家俊要來柳坪,我可要好好感謝他。」

「都是一家人,老說感謝就見外了。」

「說實在的,我現在才感覺到我是一個真正的柯家人,我和你們是真正的一家人。謝謝,謝謝!」

「說正經的,嫂子,你和哥也該要個孩子了。」

「以前是我事多,現在我也想通了,女人,還是要把家庭經營好,你說的事也在計劃之中。」

「我替我爸我媽謝謝嫂子。」

柯立娟說這話時,眼角已經有了淚花。

苗勝澗下了車,向柯立娟揮了揮手,走進了宿舍樓,她想,今晚得跟柯立先好好視頻一把,好好地刺激他一下。

柯立娟走進車間辦公室,辦公室沒人,她想,蔣萬群又在車間巡視,她給她發了微信:萬群,你太累了,回家休息吧,跟先生孩子好好視頻一下,這裡我來頂。

柯總,你剛輸血,你回去休息,我能堅持。

我是柯總,聽我的,趕快回去。不要老想白天要你道歉的事,我想你不會怪我的。

錯了就應該道歉,道完歉,我內心很敞亮,很舒服。然後是一串玫瑰。

柯立娟穿上工作服,走進車間,大家都抬頭看着她,他們想,跟着這樣的人,想不努力都不行,正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一個車間,讓他們正在感覺到自己的分量,正在創造着自己的生活。

张国民租了一张行军床睡在吕芬芬旁边,,他不敢睡着,怕随时需要叫医生或者护士。

他就想着今天一天的事,白天接受了蔣萬群的道歉,正是這個蔣萬群安排工友把孩子從幼兒園接到了工友家裡,他又想,是柯立娟救了呂芬芬,是她果斷把呂芬芬開車送到醫院,又是她給呂芬芬輸了300cc血,沒有柯立娟,就沒有呂芬芬的後半生,也就沒有他的家。他怎麼淨遇到好人,這些好人都是苗書記這個好人請來的。這輩子。真是無法報答這些好人。

忽然,窗戶咣當一聲響了一下他以為起風了,窗戶沒有關嚴。

張國民披衣出門看了看,窗戶關的很嚴,他正準備進屋,從一旁的柚子樹下走過來一個人。

竟然是沈癩子。

「芬芬怎麼樣?」

張國民看見沈癩子,殺他的心都有,「你這個沒長記性的王八蛋,看老子今天兌現諾言。」

上次,張國民說在法律的框架內解決,其實完全不是他說的那樣。他讓呂芬芬帶着女兒回了娘家,然後在沈癩子門口設了機關,絆倒了沈癩子,口中塞了毛巾,然後把他捆得牢牢實實,一把扛到自己家裡,讓他在打印好的保證書上簽了字,才給他鬆綁,「你只要敢有下一次,我把你的雀雀割下來餵野貓子。」

四體不勤的沈癩子自知不是張國民的對手,只有連連點頭,逃之夭夭。

張國民想不到今天他竟然來了,他氣不打一處來,追打着沈癩子。

「張國民,你老婆不是沒死嗎,我的兒子沒有了,我沈四華命該絕後,怎麼就裝不到子宮裡去了?」

張國民撿起地上的石塊向沈癩子扔去,自然沒有擊中,「姓沈的王八蛋,你看老子怎樣收拾你。」

張國民回到病房,徹底無法入睡。

柳坪街上,忽然傳來悽厲的狗叫,是哪家餐館又在獵殺野狗,明天,將又有狗肉火鍋出售。

風真的來了,柚子樹葉子嘩嘩作響。

柳坪河的水流得更快了,湧起的水波夜色染黑了,只有每根路燈下的一片能看清盪開的波紋,很快又盪進夜色中去了。

9

6月的柳坪,天氣還不是很熱,坪地水田裡似乎聽得見秧苗拔節的聲音,肥泥的腥味和着秧苗的清香氣味隨風飄散,坡田裡的包穀大多還沒有開始出天花,葉子黑油油的。柳坪人最關注的還是皺皮木瓜,密密麻麻掛滿枝頭,那是一樹的票子。

隨着木瓜成熟季節的到來,薛總在高陽坪的廠也快建起來了。不久前,薛總親自來柳坪見了苗勝澗,丟給他一個信封,對她說:「苗書記是不是不要讓安徽的那幾個木瓜販子來柳坪擾亂市場呀?」

「您是知道的,政府不能干預市場,我也不能例外。不過,賣給您的木瓜,我們會儘量保證的,老朋友嘛,不好翻臉不認人的。」

苗勝澗的話說得薛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有苗書記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薛總站起來想走,苗勝澗把辦公桌上的信封遞給他,「薛總不能掉了東西,這麼厚實,說不定是工廠的重要技術資料,您的廠又沒有建在柳坪,丟在我這兒也不起作用。」

薛總拿起信封出了門,就在這一剎那,他感覺自己的腦袋是不是進水了,對苗勝澗來這一套,不是太小兒科了。

從縣裡開會回來不久,苗勝澗接到縣委辦公室的電話,說許書記聽了她在建設美麗鄉村建設階段匯報會的匯報以後,很是振奮,在苗勝澗的匯報稿上批示:整體脫貧以後,我們的鄉村向何處去,如何鞏固成果,彌補不足,建設好美麗鄉村,柳坪鎮的做法值得推廣,請政研室整理一份材料上報市委。市委章書記看到材料,馬上表示要來柳坪調研,市縣領導調研組下周一來柳坪。

市縣領導沒有首先到鎮裡,而是先到了鳳凰山,因為到了鎮裡再去鳳凰山要走回頭路,這一點,苗勝澗想到了,他和秦明鑄分了工,她去了鳳凰山,秦明鑄坐鎮鎮政府。

領導們看了鳳凰山景區的開發建設進度,對這個景區的品質期待很高,然後又直接去了金竹園看饒鳳雋中藥種植情況,最後才去鎮上看柳坪河和雲豹車間。

領導們分別坐上鴨子電動船在河上轉了幾圈,上岸後,許書記對身邊的施惠仁副縣長說:「聽說這個項目你當初是反對的?」

施惠仁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當時集中精力搞月亮河安置點,顧不上這麼多。」

「月亮河工程款都結清了?」

「結,結清了。」

許書記把苗勝澗叫過來,「苗書記,你的班主任施副縣長說,月亮河工程款項已經全部結清了,多麼好的老師,沒有給你這個學生留尾巴,還不表示感謝?」

苗勝澗連忙給施惠仁鞠了一躬,施惠仁口中說「不敢不敢」,心中老在想,這苗勝澗和許書記好像背過台詞的,苗勝澗不是說許書記那讓我自己去說的嗎,難道她已經參了我?

領導們最後來到雲豹車間,了解生產情況,看望工人,在車間轉了一圈後,章書記走到前面說:「耽誤大家幾分鐘,我給大家念一封信,信是寫給我的。」

尊敬的章書記:

您好!

我要向您反映一個情況,丹水縣柳坪鎮黨委書記苗勝澗以權謀私,利用職權,安排自己的弟媳婦來柳坪辦廠,榨取我們的血汗錢,希望領導查一查他們柳坪鎮政府為這個車間投入了多少錢?其中有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

章書記接着說,「針對這封信反映的情況,我想聽一聽工人同志們的意見。」

車間裡一下子沸騰了,譴責、謾罵那個寫信的人。

財務室的工人代表把車間的基建投入和所有的收支情況作了說明,柳坪鎮政府沒有投入一分錢。工會的財務委員作了補充說明,按照目前的情況,經過仔細測算,大約十八年車間可以收回成本,這個投資回報率已經是很低很低了。

好幾個人站起來把手舉得老高,「章書記,能不能叫那個寫信的人站出來我們當面對質。」

章書記說,這個人不在我們車間裡,我也違反一下常規,說出這個人的名字,因為他老喜歡打着我的旗幟,說有我的多種聯繫方式,還當着別人給我打電話,以為跟我有很深的私交。這個人的名字叫沈四華,就是你們常叫的沈癩子。我聲明一下,他跟我沒有私交,也不是我的親戚朋友。

一車間人都憤怒了,要是現在沈癩子在車間裡,可能會被揍成肉餅。

領導們離開車間時,不知是誰帶頭唱起了《雲豹車間之歌》:

我們是一棵棵小草

要用綠色去覆蓋山崗

我們是一株株小樹

要做自己心中的棟樑

堅韌,團結

團結,堅韌

鐫刻尊嚴的肖像

譜寫富裕的華章

歌聲嘹亮,雄渾有力,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領導們停下腳步,聽他們把歌唱完,然後報以熱烈而持久的掌聲……

看完四個點,肯定要開個座談會,秦明鑄,邱西銓、衛新華、饒鳳雋上台做了交流發言,章書記、許書記都講了話,章書記指示一同來考察的宣傳部的領導,市報、市電視台要組織宣傳,有些人認為宣布脫貧了,就萬事大吉了,柳坪的做法給帶給我們新的思考,新形勢下我們應該怎麼做,希望在全市組織大討論。領導們都作了指示,按照常規,苗勝澗要做最後的表態,她的表態很簡單:一、感謝領導的重視、關懷。二、工作還有很多不盡人意,要總結、完善。三、工作還在探索階段,希望媒體不要過度報道,馬上進入木瓜收購階段,可能接待媒體記者的時間有限。

這次領導調研,讓沈癩子出了大名,沈癩子成了柳坪街上婦孺皆知的人物。

沈癩子自己也知道章書記把他的信公開了,他給章書記微信留言,發短信,都沒有回音,估計章書記把他拉黑了。

這一切都是苗勝澗造成的,都是柯立娟造成的,他不能放過她們。

又是一個夜晚,柯立娟加完班回租住的民房去,每天加完班她都和蔣萬群一起開車回去,今天,同事開她的車去接呂芬芬出院,蔣萬群也去了,他們說過要感謝一下醫生請他們吃頓飯,所以現在還沒有回來。

柯立娟索性走路回家,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路過一片包穀地的時候,一條黑影躥了出來,扛着柯立娟往公路下一個涵洞方向跑,柯立娟大喊「救命」,沒喊兩聲,她的嘴被堵住了。

把柯立娟扛到涵洞裡,蒙面人取下了頭罩,「老子就是沈四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被你和苗勝澗害慘了,今天讓老子把你這個城裡來的妞幹了,我就跟你們兩清了。」

沈癩子本來用雙腿壓着柯立娟的身子,他脫褲子的當兒,柯立娟摸到了一塊石頭,她舉起來對着沈癩子的頭猛砸下去,沈癩子的身子像一袋子谷糠倒了下去……

柯麗娟爬上公路,不敢回宿舍,只好跑到苗勝澗的宿舍,苗勝澗看到她衣服上的血,知道出了大事。她平息了幾分鐘,才告訴她沈癩子要強暴她。

「這個挨千刀的沈四華。」苗勝澗把拳頭捏的咯咯響。

「嫂子,我可能把沈癩子一石頭拍死了。防衛過當會定什麼罪?如果我坐牢了,豪麥怎麼辦?」

「先不要着急,現在還不知道沈癩子死了沒有,我馬上叫派出所去現場查驗一下再說。我們這以前遇到過這樣的事請,律師說,對正在進行行兇、殺人、搶劫、強姦、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採取防衛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屬於防衛過當,不負刑事責任。」

苗勝澗正準備給派出所長打電話,所長的電話打來了,說有個情況,請苗書記過去一下。

苗勝澗連忙去了派出所,只見張國民坐在派出所,渾身是血,他說,「我是來自首的,今天晚上柯主任的同事開她的車接呂芬芬出院,我們回家後,發現一包發票掉在車上,我就出來想到車間去找開車的人取發票,走到半路上,聽到有人喊救命,我隱約看見一個人扛着一個身材像女人的人下了公路進了涵洞,那個人蒙着面,準備強姦那名女子,我撿起一塊石頭向蒙面人頭上用力砸去,那女人趁機跑了,我沒看清是誰。等我取下蒙面人的頭罩,發現是沈癩子,他已經死了。我衣服上都是沈癩子的血,警察可以去鑑定的。」

第二天,派出所貼出告示,尋找被沈四華強姦未遂的女人出來作證,柯立娟問苗勝澗需要站出來承認嗎?苗勝澗說:你自己決定吧。

柯立娟想了想,從雲豹車間出來往派出所走去,他剛走到派出所門口,屋裡有一個人正在描述被沈癩子無禮的過程,講張國民怎樣用石頭砸沈癩子,她講得繪聲繪色,警察不斷提醒,講重點,講重點,她還在繼續描繪,而門外,還有5個人在排隊。

案子最後定性為沈四華強姦未遂,張國民見義勇為,但是沒有給予獎勵,也沒有宣傳。

法醫在給沈癩子驗屍時,發現他的陽具不知被誰割走了。

雲豹車間每天繼續加班,任務完成很好,規定所有女工晚上下班回家必須結伴而行,這個規定是蔣萬群宣布的。

縣委通知苗勝澗和秦明鑄到組織部集體談話,他們坐在客車上,快出柳坪地界,看到紀委網站掛出了最新消息:副縣長施惠仁在柳坪月亮河安置點建設中,接受建築商賄賂,默許其故意縮小房子建築面積,擅自增加建設費用,涉嫌嚴重違紀,接受組織調查

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他倆不約而同地回望柳坪河,一河碧水,湯湯西流,兩岸高高低低的房子里居住的柳坪人,和命運抗爭,正像樹枝發芽一樣,一芽一芽地新生,終將會是滿山翠綠。[1]

作者簡介

溫新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學會會長。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