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啊煤(付梓)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煤啊煤》是中國當代作家付梓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煤啊煤
一
秦明生一個急剎,綠色吉普的噗噗聲就在距離紅岩村小黃樓一百米遠的地方戛然而止。天色突變,黑漆漆的,烏雲壓頂,一場狂風暴雨正往這兒趕。但這不是秦明生停車的原因。他並不關心天色怎麼樣,而是關心自己身體裡的那份渴望。他的眼睛在踩剎車前不時瞟着那棟小黃樓,而並未看天。仿佛那棟小黃樓有什麼特別的吸引力,讓他欲罷不能。魏少風倒是望了望天,無邊無際的黑雲涌動,和烏蒙山的崇山峻岭一起,把這條羊腸小道包裹得嚴嚴實實。
秦明生打開車門,不冷不熱的對魏少風說:「領導,今晚我們就到這兒了。」
魏少風搖下車窗,問已經下車的秦明生:「秦師傅,這就不走吶!為什麼呢?」
「走不了了。」秦明生答道。
「秦師傅,天還早呀!難道你又……」
「暴雨就要來了,回去不知道要走多長時間,還不一定能到家。」
秦明生也知道自己隨便說的這個理由不會讓魏少風信服。可方向盤掌握在他自己手裡,他不想走了,誰說都沒有用,何況魏少風這樣一位剛剛初出茅廬的新人,更不敢拿他怎麼樣。秦明生一直給上幾任經理開車,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想當年他給那些領導開車,那真是要風得風、要雨有雨,真快活呀!可跟魏少風這一年來,他感覺從未有過的枯燥乏味,天天窩在駕駛室里,連前列腺都叫苦不迭,時刻報警。
魏少風沒有馬上下車,他內心有些忐忑不安,知道今晚上又要倍受煎熬了。
他突然有一種生不逢時的感覺在腦海中升起,真正的身心俱疲。
三年前,魏少風就開始坐秦明生開的車跑江湖,不過那時有經理掌舵,他這個經理助理只需要「跟着感覺走」就可以了,不用多動腦筋。現在他成了經理,上邊卻沒有給他配個助理。沒有助理,凡事他一邊要做定奪,另一邊又要親自動手操作,他既是裁判員又是運動員,自己指揮自己,哪能不累?
前些年小煤窯四處開花,煤炭市場是完全的買方市場,火電廠要哪家的煤不要哪家的煤,經理隨便一句話就可以定奪。他看到經理的日子太好過,羨慕極了。現在他終於當上了經理,可國家卻來了個「關井壓產」政策,把過去的買方市場活拉死拽的變成了完全的賣方市場,火電廠每燒一粒煤,都必須看礦主的臉色。這場變故來得太突然,根本沒有給火電企業任何緩衝的機會,當然也沒有給魏少風預熱的時間。因此,電廠的「跑煤」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勤、都要艱難,說是千辛萬苦也不為過。
在烏蒙山東南面,過去四處開花的小煤礦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個了,而且相互之間還相隔十萬八千里,都藏在大山深處,非常偏僻,許多地方根本無路可走。但他魏少風也得去,誰叫他是電廠全面主管煤炭採購、運輸、質檢的一霸諸侯呢?他每天早上醒來,想到的就是「跑煤」,因為電廠隨時都有斷炊的可能。可以說,一年來,他跑的山路,鑽的旮旯,別人聽都沒聽說過,似乎比他過去三十年所走的路都要多。雲南的昭通、鎮雄、宣威,貴州的水城、威寧、赫章、納雍、六枝、盤縣……凡是有小煤窯的地方,他都跑了無數遍,比當年複習高考書的遍數還要多,還要認真百倍。三百六十五天,他都在外邊跑,沒有節假日、沒有白天黑夜,有時困了,就在車裡打個盹。
魏少風前兩年當經理助理時跟着經理偶爾跑跑煤,他對外面的世界還有些新鮮,時常會用手機拍下一些照片發給老婆和朋友們看看。現在呢,別說拍照了,就是經過沿途的幾個四A級景點,他連眼睛都不願睜一下;見多了,看到那山那水心裡就煩,他唯一需要的是煤、煤、煤,它們又不是煤?
紅岩村只有一家「旅店」——小黃樓。魏少風記得秦明生曾經說過,這裡的店老闆不但熱情似火,還會幫別人算命,那命算得特准。
魏少風還記得第一次到紅岩村時的情境,那次他和秦明生也是在紅岩村的地盤上遭遇一場狂風暴雨,車輪一直在地上打滑,根本開不走。秦明生坐在車上轟油門打方向,魏少風則只得抱石子墊路,墊了一個多小時,搞得自己筋疲力竭、滿身泥濘……車上吃的喝的早就沒有了。就在他們無計可施的時候,突然看到了半山腰上有一個小村子。看着那十幾戶人家,魏少風和秦明生就像看見了觀世音菩薩突然下界,救蒼生出苦海。
那日,他們就在村子裡的小黃樓「旅館」里要了兩間相鄰的房間(也只有這麼兩間),推開門,一股霉臭味撲面襲來。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就不錯了,魏少風想。他洗了一下腳,就從提包里拿出一本《高級西方經濟學》上床看起來。這些年手機越來越智能,玩的又多,仿佛一個手機就可以玩轉整個世界。但從學校畢業這麼多年,魏少風的閱讀習慣一直沒變,出門還是總愛帶上一本紙質書。就像沒有紙本書伴隨,他就不自在、不踏實,看書成為他最主要的愛好。
這兩年,他正在修人民大學的西方經濟學專業研究生課程,《高級西方經濟學》就是其中的一門。打開書看了還不到一頁,隔壁就傳來了秦明生淫蕩的罵聲,女人的淫叫聲更是不絕於耳,讓他心煩意亂。有時魏少風剛剛眯着,尋歡聲又起,弄得他一晚上都沒好好合眼。
秦明生已經離婚多年,平日裡很少有女人的溫存,只有出門在外時,把領導安頓好後,他就四處去找人尋歡作樂。這段時間他一直跟魏少風在大山里轉,一點葷味都沒有聞到,都快變得不食人間煙火了,再不好好解決一下,就要憋瘋了。秦明生今天堅持在紅岩村過夜的原因,魏少風不用多想心裡就明鏡似的,他扯犢子說什麼暴雨要來了,盡瞎扯淡。
今晚上魏少風睡得比過去早得多,他想早點睡着,以免那邊的聲音吵着自己。可是,他還沒有睡着,那邊就有動靜了,動靜還越來越大。秦明生和那個女人的聲音比上一次還要大,好像是故意要刺激他魏少風,擔心他睡着了,聽不到那悅耳動聽的節奏聲。有時秦明生還會故意伸出肥厚的手掌,拍打着用三合板做的牆壁,提醒魏少風要注意力集中,要聲聲入耳。魏少風恨得咬牙切齒,並不斷在心裡罵他的祖宗。好在這時,手機響起,把魏少風從煎熬的情緒中拯救出來。
電話是老婆打來的。
「你的電話怎麼一天到晚都打不通呀?!」
「我們在山上跑煤,經常沒有信號。」
「又是跑煤又是跑煤,我都懷疑你上輩子是不是煤變的?」
「沒辦法,誰叫我運氣不好,一上來就正好遇到國家整頓煤礦,理順煤炭市場呢?!」
……兩人好半天都不說話,老婆在那邊忍不住長嘆了一聲,她本想憋住不讓這嘆息聲發出來,但沒有憋住。嘆息聲剛一出來,她就有些後悔了,為了轉移注意力,她說:「你三弟又住院了,說要找你借錢。」
「又是借錢,上次借去修房子的錢還沒有還呢?」
「怎麼辦呢?你能不借嗎?!」
「你就說我這段時間沒發工資,錢都用去買煤了。我們自己的房子都還不知道什麼時候還完貸款呢,他們倒好,隨時都在借錢,借了又不還,還真以為我是一棵搖錢樹啊?」
這麼些年來,家裡一旦有什麼事,他就必須出錢——仿佛他真是家裡的搖錢樹,或者他能做的,就是給家裡寄錢,而且借錢的時候他們不直接找哥哥魏少風,是找他們遠在雲南的嫂嫂,從那邊轉一個彎。不知道這裡面是不是有某種陰謀。
妻子在那邊聽着他說,不斷的又嘆起氣來,他怕再說下去她就要哭了,就匆匆掛了電話。
通完電話回到房間,那邊已經沒有了動靜。他剛躺下準備安心睡個覺……就聽到秦明生如雷貫耳的鼾聲,此起彼伏。魏少風沒法入睡,就只好拿書看起來,才看了不到兩頁,就聽到那刺耳的聲音又再次傳來。
這是煎熬,撕心裂肺的煎熬,書是沒法看下去了,他索性揉了兩個紙團把耳朵塞住,走到窗戶前看看外面。天色依舊黑壓壓的,暴雨在快馬加鞭往這兒趕,他感覺到了空氣的壓抑與沉重,已經滲入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里。這幾年來他已經沒有見過這樣的天色,如若夜雨來臨,明天可能更不好走了。
他不是完全擔心明天的這條小路好不好走,而是在想剛剛老婆在電話里說的話。這些年,他在外面打拚,遠離故土,家裡的老人都是弟弟妹妹他們照顧,他沒有出過什麼力。就因為這,弟弟妹妹他們幾家無論有什麼大事小事,但凡與錢有關的,就必須找他這個做大哥的。他呢,也慷慨解囊。久而久之,就成為了一種慣性,他們一有事,他就得出錢。有時手邊緊,也要從別人那裡借來給他們。但弟弟妹妹幾家又不齊心,這家覺得自己得少了,別家得多了,他的付出反而讓弟弟妹妹在老家吵得不可開交,親人做成了仇人。
這幾年,他過得很累,一點也不開心,特別是當上經理以後更是。父親去逝後,母親癱瘓在床,弟弟妹妹提出建議:一家去照顧母親一個月。可他在外地,跟老婆又是兩地分居,孩子小,而他的工作日誌里只有一個字——忙。就因為忙,常年奔波在荒郊野外,別說去照顧癱瘓的母親,就是回老家去看一眼母親,都顯得是多麼的奢侈。他在無奈之中只能偶然給母親打打電話,每次都說在什麼山旮旯里跑煤。母親她老人家一聽到他常年在荒山野嶺里轉,就常常心事重重,認為她的兒子在外漂泊,居無定所的,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犯了天條或者是得罪了菩薩,就在老家經常請道士先生給他作法、喊魂……後來,老人家給他打電話說,實在不行就別幹了,你管不了老娘,總得管管你的老婆孩子吧!不要整天整夜就只曉得在荒山野嶺里轉圈圈,會把魂魄跑丟的。
很多道理他都明白,但許多話他無法跟母親說清楚,貧苦家庭出身的孩子脾氣都犟,與生俱來,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
二
魏少風還在想着家裡那些扯不斷理還亂的事情,突然門被敲得脆響。秦明生嗡聲嗡氣地在門外叫道:「魏經理,開門開門,宵夜去。」魏少風這才想到他們今晚上還真沒有吃東西。魏少風雖然沒有飢餓感,但還是把門打開了。一股風重重的竄進來,暴雨將至的氣息充溢在風中。他還沒有回話要不要去吃點東西,秦明生就已經一把抓住他的臂膀,「今晚上高興,咋們去吃點好的,我請客。」
魏少風苦笑了一下說,你耗費了多少?需要大補……
秦明生笑道,是該好好補補,來了三次嘞!這段時間跑他媽的逼煤,都憋死人了。
魏少風沒再說話,繼續聽秦明生滔滔不絕。
秦明生繼續說道,你真是一個正人君子……我跟多位領導當過司機,就數你最正經,其實這樣不好,你老婆長期不在身邊,這樣老憋着,會搞垮身體的,不要太虧了自己……
他們來到前台,秦明生問:「附近有什麼好吃的?」
前台的女子頭也沒有抬,只顧看手機,右手食指在空中比劃着,聲音冰冷:「出門右轉,最邊上的那一家。這兒就只有那一家餐館,不知道這個點還開沒開?」
秦明生走在魏少風的右前方,側着臉、壓低聲音說:「不要看她那個鬼樣子冷冰冰的,剛才在老子的身體下嚎得像一頭母豬似的,她怎麼一提上褲子就不認識人了呢?」
魏少風驚訝:「剛才跟你……,是她?」
秦明生沒有再說話,四十多歲的人一晚上經過三次戰役,讓他消耗太多,不想再耗費精力說話,必須儘快趕到館子裡,把精力補回來。雨沒有來,烏雲也散了不少,但狂風像一個神經病,一會兒猛烈的撲過來,塵土飛揚;一會兒又溫柔體貼地撫摸着大地。
這是一個沒有名字的館子,院牆裡只有一顆電燈還亮着,向周圍灑下一片昏黃的光,內牆上歪歪扭扭的寫着「飯館」兩個大字。門半掩着,有一絲微光從裡面射出來,屋裡有燈就像沒有的一樣,很暗。秦明生推開門就徑直走了進去。
房間不大,一張桌子邊稀稀拉拉坐着幾個客人,桌子上已經擺上了菜,但沒有看見一個人吃,都在忙玩手機,像要等什麼重要人物。
魏少風和秦明生走到另外一張桌子邊,這裡好久沒有人打掃了,板凳上和桌子上全是灰,證明生意不怎麼好。
秦明生有氣無力的喊道,老闆,來個人打掃一下衛生嘛!到處都是灰,怎麼坐呀?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拿起一塊黑漆漆的抹布從廚房裡走出來,頭也不抬就開始擦起來,每動一下都是灰塵飛揚。擦完桌子和板凳,她才抬起頭來說道,對不起,我們這個小地方平時來的客人不多,所以……我們這荒山野嶺的,不像你們城裡有菜單,廚房有啥就吃啥哈!
秦明生沒有看她,而是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機,很生硬地說:「把你家的拿手好菜做來,要吃肉。」
「好嘛!」中年婦女轉身進了廚房。
秦明生坐着繼續玩手機,一句話也沒有,仿佛先前耗費的精力需要長時間的靜養才能恢復。魏少風不喜歡玩手機,只喜歡看書。這會兒他只能看着屋子裡,一股又一股油煙飄過來,在屋子的上空瀰漫着,嗆人的辣椒味和臘肉味不停的往鼻孔里鑽,屋外已經下起了瓢潑大雨,無處可走。在這雲山霧罩的氛圍中,魏少風慢慢有些恍惚起來,像突然來到自己童年時代的老家——
他的老家在湖南,說是湖南,只是就歸屬地來說的。確切的講,他的老家應該是湖南、貴州和四川(現在屬於重慶)三地的交界處。那也是一個只有十多戶人家的小村寨,南來北往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從村子裡路過,有時也會在村東頭那個唯一的小館子裡吃飯,就像眼前這幾個江湖中人一樣。魏少風常常也像現在一樣,也是在餐館的一個角落看着別人吃飯……等客人散盡後,他就會跑到桌子邊,墊着腳抓那些剩菜剩飯吃。現在他看着那稀稀拉拉的幾個人東倒西歪的玩着手機,硬生生把熱菜等成了冷菜、剩菜,就像他們不是來吃飯的,那只不過是一些道具或者擺設。他真想跑過去抓點菜飯來吃……一年來他的心裡壓力太大,沒完沒了地在山裡奔波,漫長而單調,加上長期休息不好,這種恍惚就經常出現。這些恍惚一會兒讓他回到童年那艱難困苦的歲月,一會兒又讓他來到老婆和孩子中間,一會兒又讓讓他站在厂部的早會上接受領導們的呵斥——這個星期再不把煤的庫存提起來,你就得提頭來見,看你有多少條命?這些恍惚或者潛意識不斷的在面前轉換、穿越,一直充斥在他漫長又孤獨的生活中,使得他的每次奔波,都是旅途和思想的重疊與碰撞。
一聲鳥叫從褲包里響起。是短信來了。
不用看,他就知道信息是誰發來的,因為那聲鳥叫的信息提示音是為一個人專設的,好幾年了,一直沒有變,像一種堅貞不渝的方式,無比莊重。
妻子的短信:「孩子突然長猴兒包了,一直哭,要爸爸……」每天晚上妻子在睡覺前都要給他發短信,像是例行通告,也是一種埋怨,更像是給他增加的一種愧疚感。他呆呆看着那條短信,桌子上什麼時候上了菜,上的是什麼菜,一概不知。
他覺得自己這些年來愧對的人太多。首先對不住的是妻子。那年他從昆明理工大學即將畢業,在一次偶然的聚會上與一位麗江姑娘認識,就一見鍾情,感情火速升溫,半年後他們就在麗江登記結婚。婚後,妻子依舊在麗江工作,而他在水城,兩地沒有直通列車,每見一次面都要轉幾次車,而今孩子已經三歲了,他們的牛郎織女生活竟然轉眼過去了五年。前四年,他工作相對輕鬆,經常可以跟工友們換班,加上探親假,每兩個月可以赴雲南一次。可這一年來,他在經理的位置上,全廠上百萬噸的煤需要他去跑。就像各地的官員進京跑項目一樣,只是人家是往首都跑,他是往山旮旯里跑。每次看到妻子發來的短信,她和孩子又怎麼怎麼樣了,他坐在綠色吉普車裡看着荒涼的野外,心就會變得空落落的,酸楚的淚竟會不由自主地流出來,有時還會把秦明生嚇得趕快剎車問個究竟。
跟妻子在一塊的時間屈指可數,陪老人的時間就更是少之又少。妻子和兒子他們在雲南,老人在湖南,一東一西,把他夾在中間,讓他時常左顧右盼,面對兩個「南」,有時間他都覺得可笑,那兩個地方的南字是不是寫錯了,應該叫「難」才對。
他不是沒有想過母親的建議,要不就別幹了,去過另一種生活,但每每經過權衡利弊得失之後,他又把自己從糾結中提出來。他有時想,他命運中是不是註定要四處奔波,居無定所。他在電廠有一間房子,但那對他來說不算真正的家,頂多只能算休息室;如今一年四季在山裡轉,他的家已經變成那輛綠色吉普,而那個休息室只能獨自空着;老婆在麗江古城裡有一套房子,但為了工作和帶孩子方便,她又在她工單位附近租了一個小房子。他們在昆明買的房,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時間去住一住。有時候他也問自己為什麼他的生活如此荒謬?問過之後,生活還是老樣子,無法改變。
秦明生私自要了一瓶雲酒,店老闆說店裡除了當地的包穀酒,就只有雲酒了。他給魏少風倒了一次性杯子的半杯,說今晚上反正不開車,就醉一回吧!魏少風不喜歡喝酒,或者就怕喝酒,但經不起老司機的勸說,就只好免情不免意端起酒杯。秦師傅趕忙往魏經理的碗裡夾了幾塊老臘肉,又夾了幾塊往自己的嘴裡塞,然後一口吞下去半杯酒,笑着對魏少風說,領導,我知道你不愛這個,你慢慢喝。魏少風苦笑着,抬起杯子老半天才象徵性的抿了一下。
秦明生又喝了半杯,把酒續滿,說道:這人真是一個奇怪的動物,做事老愛後悔。
你有什麼可後悔的事?魏少風問。
唉!就說這男女之間的事吧!不做的時候想,做了以後呢又後悔,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流呀!一個月辛辛苦苦掙來的幾個錢,經不住幾次倒騰啊!就先前,那個前台的女人,到我的房間,就從我這裡硬生生拿走了三百大洋,你看她那個鬼樣子,一提起褲子就不認得我了,後悔呀!還是你厲害,總能忍,管得住自己。領導,去年以來,聽說你就沒有回雲南去過一次,這樣不好,會出事的,你不注意身體,會憋出病來的。說完,又喝了一大口酒。
魏少風一邊聽,一邊吃菜喝酒,後來他發現自己的杯子也見底了。
三
魏少風是什麼時候在飯桌上睡着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記得秦明生在付飯錢的時候,那位老闆娘認出了秦明生:「秦哥哥,是你呀!你可把我害慘了,那次以後你說你會來找我一起過日子的,可是……」
她就是一年前給秦明生算命並陪他過夜的那位女人,至今單身。魏少風只是聽說那次以後,秦明生在換班的時候老往這裡跑,至於他們是怎麼「私定終身」的,然後又無疾而終的,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剛才喝得人事不知的秦明生就被老闆娘攙扶着走進了「內房」,把魏少風丟在桌子邊。魏少風醒來後曾試圖站起來回那間黃樓旅館,可自己也醉得不輕,何況外邊大雨傾盆,飯館的院子裡早已是泥濘不堪,路上還能走得穩嗎?
是手機的QQ聲把他吵醒的,他雖然不愛玩手機,但對一個QQ群卻情有獨鍾。那是他們在昆明理工大學的湘西籍QQ群,建於畢業時,成員連他一共四位,群名就叫「昆工湘西四大金剛」。畢業後除他之外,三人都回到了湘西工作。
這個QQ群從建立起,每個晚上都要聊幾句,互通有無。有時約個飯局,有時約旅遊,有時大家侃侃而談,亂說一氣。對於魏少風來說,只是說說,並不實質上參與他們的飯局或者旅遊,他的幾位老鄉或者QQ朋友在那邊似乎過得有滋有味,風聲水起,唯有他只能跑煤談煤,見着一個小山坡,他會想如果它就是煤該有多好。他們沒有把他這個名存實亡的人剔除朋友圈,是因為他們需要一個反面教材。
他不是不想回老家去看看親人朋友,而是走不了。
他一直靠在桌子上玩手機,看看朋友們繼續侃些啥……不一會兒,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從什麼地方流淌過來,起初他以為是從自己的手機里鑽出來的,拿起手機貼着耳朵一聽,沒有,但那聲音分明還在,隱隱約約、若有若無,聲音雖小,卻還是傳到他的耳朵里。他靜靜地聽着,突然發現是從廚房裡傳出來的,他聽了好久,才確定是秦師傅在哭,那哭聲斷斷續續的,他就默默地聽了將近幾分鐘,那怪異的聲音頻率越來越快,魏少風有些擔心他,就起身來到廚房門邊,門沒有關死,留有一個縫隙。
「秦師傅,你怎麼了?」魏少風對着門縫問了一聲。
秦明生的哭聲更大了,還喊着「是我對不起你呀!是我對不起你!」房間裡就一直重複着這個聲音。魏少風推開門進去,房間只有秦明生一個人,那個老闆娘並不在。魏少風問他到底怎麼了?秦明生舉起右手打了自己幾耳光,然後就對着魏少風喊道:她跑出去了,剛才跟我拌了幾句嘴,就賭氣跑了。他舉起手又打了自己的胸口一錘頭,魏少風趕忙伸手攔住,問她到底誰?秦明生嗚嗚咽咽地說道,她是……唉,怎麼跟你說呢?自從那次跟她睡了以後,我又找過她幾次,覺得用她做老婆沒有什麼不好,她那麼會疼人……後來我沒有管住自己的嘴,說非她不娶……那是我一時衝動隨便說說的,不想她真的一直等着我,是我辜負了她……你回去睡吧!我要在這裡等她……
雨小些了,但路依舊泥濘,每走一步都很費勁。魏少風費了好大的努力才走回旅館,前台的那個女人撲在桌子上睡得正香。
回到房間,魏少風就立即倒在了床上。窗戶隔着兩個世界,外邊雨下得窸窸窣窣,屋裡安靜得出奇。
一年來,魏少風天天在這大山里轉,與外面的世界幾乎失去了聯繫,唯一有聯繫的,就是每天早上七點的早會,接受來自各位領導和各個部門的審訊。這一次途中遭遇暴雨,不能及時回去,對他來說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讓他減少了一次被審判,很難得。他心中想着,回去後該怎麼給領導解釋。
這一天來太困了,現在已是晚上十二點,不去想別的了,安心睡覺,這是一個適合睡覺的夜晚,他想好好睡一覺,睡到自然醒,明天接着在山裡轉。
要好好的睡一覺就必須把所有的干擾清除,他伸手拔掉了床邊那一部老座機的電話線,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一種強迫症習慣,每次住旅館,不拔掉電話線他就睡不着,老覺得電話的響聲會在某個時候不請自來,嚇他一個滿頭大汗。
他以為拔掉電話線就可以安心睡覺了,誰知道剛拔掉電話不多久,房門就被敲得脆響。他很不耐煩的問一句誰?一個女人刻意裝出的溫柔聲回答道:先生,你開一下門嘛,我有急事找你,你的房間座機打不通。
魏少風很無奈的開了門,是前台的那位女子,穿得很露肉,超級的三點式。不等魏少風反應過來,她就很麻溜的鑽進了房間。
魏少風正在納悶,那女人說道:哥哥,你好幸福哦,有人請你的客你知不知道?還把個座機線拔了?真不會享受生活!
魏少風看着她,臉上露出不懂的表情。
是跟你一起來的那位秦哥哥請你的客,六百塊錢已經給我了,是東頭飯館的女老闆親自送來的,說你一個人肯定很寂寞,要我好好陪你一晚上,我已經被你包夜了,嘿嘿嘿。說着,就往床上躺。
魏少風呆板的站着,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也不敢走近床,擔心還有什麼不好的事會在後面等着他。
十多分鐘後,他才想起應該把桌子推過去抵着門。然後,他又看了看房間的每個角落,似乎覺得萬無一失了,才向床邊走去,輕飄飄的躺下。可是剛剛躺下,他就感覺有無數張臉在窗戶邊向他窺視。那些臉是那麼的熟悉——有領導的,有母親的,有妻兒的,有同學的……他於是起身向窗戶走去,窗外,除了黑色的夜和一地泥濘,什麼也沒有……[1]
作者簡介
付梓,本名傅書勇。生於貴州六枝,現居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