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山群里的潮水岩(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湘南山群里的潮水岩》是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湘南山群里的潮水岩
潮水岩的名頭是我聽來的。
父親、桐生大伯、石苟伯幾個去鯉溪桃花井挑魚花,翻過嶺,給魚花換水的嶺腳,就是潮水岩。幾十步之外,有個潮水岩村,幾戶人家。在大吊柏樹下的井頭,石苟伯把水桶壓下去,還沒抬手,就聽見一陣轟隆隆的聲音,井水冒起幾尺高,漫湧上來,嚇得石苟伯手一滑,桶都要沒要,就跑到路上,哆嗦着說:有鬼。
桐生大伯在都龐嶺挖過礦,見多識廣,說:潮水岩的地下水被你驚動了,大驚小怪。
我是聽父親回來說的,父親說他也是第一次聽到,取了扁擔,高度戒備。足足要了一支煙的功夫,那水才消下去,和平常一樣。
這塊地方神奇的地方很多,這裡算一個,我記下了。
過了十年,或者十八年,我到潮水岩讀書,才能夠親眼見到潮水岩。
潮水岩是個中學,我叔叔來讀過高中,學春哥也來着這裡上過學。學春哥每次去上學,送他的,都是他的爺爺,每次他都是光着背,幫孫子提着一個長條形木板箱,送上坡,就回來。他的爺爺很高,苗條,而且白皙,我記下了。
潮水岩中學門口有一棵大吊柏樹,與潮水岩井頭的大吊柏樹遙遙相望。樹幹粗的要兩個人合抱,但看不出它的高,我那個時候舉起手,蹦一蹦,就能摸到最下排的樹枝。但抬頭,看不到天,都是它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細細碎碎的枝葉。樹腳下有一塊四方形石頭,表面光光的,供來往的人歇腳。一個大中午,我坐在上面,屁股還沒坐熱乎,聽到了幾聲樹冠里傳出來的吱嘎聲,像樹幹在抵抗一種外力折斷所發出的那種敦實的斷裂聲,嚇得我趕緊站了起來。門前是乾淨的水田,那邊是竹木掩映一樣趕緊的潮水岩的村子。村子上面的山像立起的一塊盾牌對着我,安靜得出奇,我呆不下去。
潮水的潮水岩我也去了,黃河帶路去的。一起去的還有小輝、鄭星。路上,黃河講,潮水岩一日三潮。
潮水岩在石山的半坡上。這是石山,山上的石頭比草多,各種形狀,趴在草里,遠遠看去,像牛群夾雜着羊群,吃飽了,以各種姿勢躺在草里。潮水岩是個敞口岩,正下方有一塊凸起來的石頭,像一隻裹了泥的綿羊。羊身下一泓清水,漫進石堆。我們四個人,每個人都在附近撿了一塊石頭,到了岩口,瞄準了,用力扔向岩底那隻石頭綿羊,砸的岩洞裡回音嗡嗡響,也沒震動到地下水。
鄭星說要到春天,豐水期,衝着岩洞唱支歌,水也會嘩嘩的流出來。
我等到了春天,鄭星沒等到。他跑到東莞謀生,命就謀在那裡了。後來很多個春天我都會想他,矮矮壯壯的大大咧咧的他,和他的真誠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鄭星不在了,潮水岩的春天,在,已經沒什麼意義了。
黃河後來也說過,自從我們去過之後,潮水岩的水,就再也沒有起過潮,轟隆隆噴涌過。
我仍不把這些放在心上,我見過了潮水岩,破了年少時心裡的的神秘,也就不再感覺得到神奇。後來聽到其它地方的神奇,我還盡力避免,免得對這片大地沒有了神秘感。
多年以後,我想回家去住,養老也罷,賦閒也罷,我都不想待在城市裡。我們占了城市的便宜,城市也攫取了我們最好的青春。在我無能為力的時候,最好兩不相欠——城市的生活像一把鐵算盤,嚴絲合縫,沒有什麼浪漫和想象空間。我想到了鄉下,想到了東干腳的老村子,我覺得地方還是小了點兒,是我親近的地方,但不是我想要的地方。
我又想起了潮水岩。
潮水岩對面,有座湘南地區的古廟,叫什麼廟,不知道,查了很多資料,沒查明白。後來改成北屏中學,上個世紀七零年代末又改成寧遠四中,這個世紀初,颳起並校風撤校風,寧遠四中與舂陵中學合併,遷到舂陵中學。寧遠四中就與前面的北屏中學一樣,留在故紙堆里了。
三面的山像只老虎,把潮水岩的寺廟抱在懷裡。
虎口是岩洞,潮濕黑暗,沒進去過。面前是一眼清泉,可以看作是老虎的胸前的水晶吊墜。老虎的後腳胯下,是馬三腳村;對面,是潮水岩自然村;老虎屁股後面,是楊柳橋村。看起來不着村不着店,其實也在人間煙火的薰陶之中。沿着山腳的沙路走一段,就是廟門,兩肩擔一門頭,門頭上應該有廟名,我沒有見過。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歷史已經被打扮成了一個小姑娘,門頭上刷了白灰,空着。兩肩上加了紅磚,沒有刷白灰,與門頭一樣高了。石門沒有改造,估計要改,整個門樓都要塌掉,工程大,責任大。沒責任最好,所以,不動了。兩翼的照壁上,刷上了「全嚴勤*」,對面右邊最後一個字模糊了,不去猜了。
寧遠有古老的理不清來龍去脈的舜帝陵,西漢的舂陵侯墓,北宋的寧遠文廟,可考可查,可憑弔。然後,照我看來,不如潮水岩這個沒有名字的廟。
它是廟,寄託過民間的心愿和希望。後來改作學校,也給民間點了一盞燈照出路。
進了門樓,是青石板鋪的路,兩邊還有青石做的路肩。外面是兩行高大筆直又森森然的吊柏樹,清涼涼的,讓人收起雜念。往前走,上七級台階——可能有七級浮圖的意蘊——有不有,只能靠猜了,然後是一塊青石板鋪就的操場——如果和尚也要報名點數做操的話,兩邊是石欄杆,抬頭,就是正殿,裡面陰森黑暗,仿若有梵音隱隱傳來。兩邊是廂房,木板壁被時間啃得凹凸不平。走廊邊的杉木立柱,也並非本地特產,應是從遠處林區馱來的。原本是刷紅漆,端莊威嚴,卻沒有躲過歲月之手的剝蝕,不僅露了本相,底部已經在朽爛,柱頭在開裂,在歲月里叫痛了。
瓦蓋的廂房在坍塌。
多久之後成為廢墟,可能只有棲身山上的野鳥才能親眼看見了。
梅梅還在轉悠,一直在說話,幾乎都是廢話,目的是為壯膽。
我一直站在大堂前的石板地上,四周一片寂寥。
邊上石欄杆、石壁上沒有任何紋飾圖案,更別說文字了。角落裡青苔漫長,掩蓋歲月滄桑。
我站成一尊石像,背對着山,俯瞰着大地,又不可能。我能安靜,也能捨棄,無所不能,但沒膽子把身體交給這裡。當年離寺的老和尚去了哪裡?是重入了紅塵,還是在紅塵中繼續清修?當年離寺的小和尚,多年以後談起,是不是只剩下嘴角一個迷離的笑了?北屏中學,寧遠四中,很多人一輩子忘不了這裡,也只是在吃好喝好之餘,偶爾談起,是那麼遙遠,只能遙嘆一句逝者逝矣來相互告慰?她曾經是那麼重要,影響一生,在一生的時間裡,它也只是占了那麼一點,直至可有可無。
這裡遠離着集市,這裡卻是生活的縮影,寫着兩個大字:歷史。
外面的世界越來越精彩,這裡將會一點一點回歸自然,然後只剩下一個名字,然後,什麼也剩下不了,成為一個小地方的地理名詞,偶爾被人提及。這是歸宿,是宿命。
我心痛了一下,就為這個。
我走了,我的心留下來也沒什麼用,我一起帶走,繼續去生活。
就像我的父親,不死,總會給我們呈現他生活的快樂、健康和美好。他不再講當年他挑魚花的事,可他一定是記得的,我們也記得他的病,裝作不知道,只是束手無策罷了。
沒落的潮水岩,逐漸成為我們生命里的污點。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