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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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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春愁》中國當代作家黎孝民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母親的春愁

這個春天比往年來得都要早,除夕晚上的零點時分就立春了。幾天來的冷雨一直在山村的上空紛飛,自由奔跑的寒風攜裹着雨點拍打得漏風的木窗低聲地嗚咽。母親摸黑到門前的老井裡挑回了第一擔春水,說挑來的是新年的好運。

過完年後,我要讀書的願望便開始與日俱增,而此時,母親身上已是身無分文。眼看馬上就要開學了,奶奶、外公和舅舅給我們五兄弟過年的壓歲錢都安排給了二哥、三哥和四哥做學費,只有我和大哥的學費仍然沒有着落。

這一年我已經七歲了,整個大屋場上與我年齡相仿的小夥伴們去年就上了學,只有我交不起學費才沒有上成。為了這件事,母親緊鎖的眉頭一天也沒有舒展過。我幾乎每天都吵着要去讀書,為此,母親常常躲在一邊暗暗抹眼淚。

時間在一天天地過去,母親焦急得難以成眠,有時候半夜醒來,還看到她坐在煤油燈下獨自發呆,唉聲嘆氣。我是父親去世一星期後出生的。這七年來,我們五兄弟一年年漸長,沉重的負擔已把母親瘦弱的身體壓得幾近崩潰,正值中年的她,髮絲也在逐日染白。

母親搜遍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最後把目光落在放置於牆角的二布袋米糠上,她決定把這二袋米糠挑到離家二十多里路遠的洪山頭鎮上去賣,給我們兄弟換回學費。

以前母親賣米糠回來時,她總會為我們五兄弟帶上幾個饃饃回來,哪怕只能分上小半個,我也不會幾大口把它吃完,往往是撕上一小片一小片地吃。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饃饃這種南方少有的美食,我幾乎要花上一整下午的時間來慢慢享用,回想起來至今還滿口生香。

聽母親說,洪山頭是一個濱臨長江的小鎮,鎮上每天人來人往,鎮子邊的長江上日夜航行的大輪船沒有間斷過,非常熱鬧。一想到有好吃的,而且還有大輪船看,便吵着要母親帶我去。可她怎麼也不肯答應,說是時間太緊,上午還得趕回來出集體工。見母親不讓去,我就一直跟在母親的身後哼着鬧着,甚至哭着對她說,你不是答應過嗎?等過完年後就帶我去洪山頭看大輪船的。也許母親實在是被吵得受不了了,也許是要兌現之前對我的承諾,她最後終於肯帶我去了。我頓時高興得在堂屋裡蹦跳起來,並大聲地喊着要上街去看大輪船囉!我有學費讀書囉!

晚上,母親把大哥叫到身邊說明天清早要帶我一起去洪山頭鎮賣米糠,要大哥去生產隊代替她到羊叉灣挑山塘的堤壩,只要半上午就會回來。大哥很懂事地點頭答應着。

大哥都15歲了,身材還很瘦小,站在同齡人跟前只及他們的肩高,一看就是營養不良的臉相。

你個子小,不要跟大人們挑一樣多的土,會壓傷身體的。母親不停地叮囑大哥,大哥也滿口答應。

這一夜,我興奮得居然失眠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直到半夜才入睡。天還沒亮,母親就起了床。迷迷糊糊中,她在床邊輕輕地喚着我的乳名,說天都快亮了要我快起來,早點上大街去看長江里的大輪船。可我實在是太困了,眼皮里灌了鉛塊般的沉重,難以睜開。見我睡得很沉,母親便開始準備挑米糠用的扁擔和麻繩。這時,哥哥們也都起床了。我接着又迷糊了一會兒,直等到母親把一天的豬食煮熱後,她才過來將我叫醒起床。然後,母親很麻利地用細麻繩將裝有米糠的布袋口紮緊,用扁擔試挑了幾下,覺得牢實了才放心。

米糠是母親過年前挑着穀子到村頭皂角樹下的碾米坊碾米留下的,她寧願到山溝田邊去扯豬草,也捨不得拿這些米糠用來餵自己家裡的豬。家裡所有的米糠她都賣了換錢,用來貼補家用。

這時,站在一邊的大哥看了看這一擔米糠,又看了看母親瘦小的身材,他很擔心地說,娘,這擔米糠少說也有100多斤,路又這麼遠......還沒等大哥說完,母親打斷他的話說,沒事的!我都算好了,現在的米糠可以賣到一角錢一斤,這100多斤剛好可賣10多元錢。弟弟一學期要二元五角錢的學費,你一學期六元錢的學費,還剩下一元多錢我們到街上吃碗麵,再跟你們帶上幾個饃饃回來,剩下的錢買上一點鹽,家裡正好沒鹽了。看來母親都已經計劃得妥妥噹噹的了。

過了一會兒,大哥又忍不住對母親說,要不我也幫你挑一點去賣吧。母親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不行,要大哥安心到生產隊裡挑堤,並說生產隊出工也不能耽誤,否則會扣工分的,家裡還得靠掙工分到隊上分糧食。大哥是知道母親的脾氣的,決定了的事火車都拉不回,他便站在一邊不再作聲。

動身前,母親遞給我一個綠色的軍用水壺要我背上,裡面裝滿了我和母親要飲用的開水。聽母親多次跟我們兄弟們講,這個水壺是父親生前在抗美援朝時從戰場上帶回來的,母親一直把它保留着。

天還沒有亮,寂靜的屋場上偶爾傳來幾聲狗的叫聲,一彎眉月和點點晨星散發出微弱的光芒,薄薄的晨霧將整個山村輕籠成了一幅朧的畫。

打開門,早春的寒氣便撲面而來。我和母親就這樣頭戴星月腳踏晨露,高一腳低一腳地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四周靜悄悄的,沒有碰到一個人,只有無邊的黑暗伴着我和母親凌亂而急促的腳步聲。

從我們家到洪山頭鎮這段路上要經過三八水庫、范家嶺、黃馬潛、利民磯四個陡坡,開始爬前面兩個高坡時,母親還勉強爬得上去。可能是因為渾身發熱了,母親開始邊走邊將棉衣的布扣子解開。我緊跟在母親的身後,晨風將她的外衣撩起老高。

等到上黃馬潛的那個高坡時,我看見母親的腰幾乎彎成了一條弓,步履開始變得蹣跚起來,發抖的雙腿幾次都在後退。她的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並張大嘴巴不停地喘着粗氣,聲音大得如同扯爐般呼呼的生響。

這時,我小聲地對母親說,我到前面拉你上坡吧。母親沒有回答我,她那巨大的喘氣聲覆蓋住了我細小的聲音。這時,我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剛才說的話。說完,只見母親連忙伸出了左手,我拉着她向坡上弓着腰緩慢地移動,每前進一步,都如同蝸牛爬行一般。好不容易爬上了坡頂,只聽見母親說了一句「我們才走了一半路程」的話,她便快速地放下了肩上挑着的米糠,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然後,她將身上的棉衣脫下來要我拿着。微光中,只見母親被汗水浸透的內衣已粘貼在了背上。當我觸摸到母親棉衣的背面時,我的小手瞬間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溫暖與潮濕。

我們這次歇趟的時間比前二次要長了許多,半晌過去了,母親也沒有說要動身的意思。我們就這樣沉默着,誰也懶得說上一句話。

娘!讓我也幫你背上一些米糠吧!我最終打破沉悶,忍不住對母親說。

你怎麼背?剛說完,母親就反問我。我說可以把米糠放到你棉衣外套的袖管里讓我背呀!也許是這擔米糠太沉了,母親沒有再說什麼。只見她連忙起身,借着星月的光亮,在路邊扯了一些茅草,再搓成細繩,將棉衣外套的袖口紮緊。我用雙手扯好袖口,母親再把布袋口打開,用手將米糠一捧一捧地裝進棉衣外套的袖管里,再讓我搭在肩上,兩個袖管剛好搭在前胸後背上。準備好一切,我和母親趁着夜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悄潛行。

天亮時,我們爬上了利民磯最後一個高坡。這時,長江岸邊的獅子山已清晰地裸露在我們的眼前。當朝陽邁着沉重的步履,費盡所有的力氣好不容易爬上獅子山的山頂時,卻被一陣冷風送來的烏雲遮住了它剛露出的笑臉和光芒

這時,母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然後對我說,快要到了。

可是,後來的這段路程,母親不僅停歇的次數頻繁,而且時間也比之前要更長。

當我門來到洪山頭鎮時,發現街市果然熱鬧,商鋪一家緊挨着一家,青磚黑瓦的平房排列成二排,整整齊齊的,街道中間鋪滿了大小不一的麻石板。鎮上做南雜百貨生意的、修鐘錶的、賣竹器的、耍雜技的、擺象棋的、賣草藥的、算命看八字的、趕馬車的、辦事過路的、賣小菜和賣土特產品的……小攤小販的吆喝聲、馬的長嘶聲、嘈雜的人聲,還有江堤外大輪船的汽笛聲,把整個小鎮喧囂得熱鬧非凡。從小生長在小山村的我,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街,也沒有見過這麼多人的場景。於是,我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駐足觀看,竟忘記了趕路,一種前所未有過的驚喜,瞬間便覆蓋了我幼小的心田。

母親有些急了,她不停地催促我快走,並告訴我說每天早上有一批江北的人過來收購米糠,去晚了他們就坐船走了。於是,我們便匆匆忙忙地穿過街道,爬上江堤往長江邊上的碼頭上趕。江堤下有一大塊空地,是自然形成的一個臨時交易米糠的露天市場。

這時,那些江北的人收完米糠後正準備登船過江。母親見狀,慌忙上前,焦急地對那些收米糠人大聲喊道,你們快來看看我的米糠囉,又好又新鮮,哪位好心人把我的米糠也一起帶走吧!母親連喊了幾遍。

聽到母親的喊聲,只見一位年輕小伙子走了過來,說要先看看米糠怎麼樣?母親忙着將口袋的繩子解開,頓時露出了黃燦燦的米糠。小伙子說了聲果然是好米糠後便開始過秤,並講好了價格是一角錢一斤。這時,我和母親都如釋重負,總覺得這一切都還算順利,心裡一下子踏實了許多。

誰知,汽笛聲突然在江邊急促地響起,過江的輪船在催促旅客們趕快上船。只聽見小伙子的同伴在大聲催捉他趕快上船!聽到喊聲,小伙子怕今天過不了江,他像觸了電似地慌忙抓起秤桿,不顧一切向停船的方向飛奔而去。因為跑的太急,還不小心摔了一跤。跑遠了,他還在對母親喊道,要趕船了,下次再來收我們的米糠......

只見那個小伙子剛爬上去,船就開走了。他的喊聲隨江風吹過來,如同早春的寒氣一樣浸骨入髓。我和母親面面相覷,直到輪船消失在蒼茫的江面上才回過神來,這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驚喜被瞬間一聲聲汽笛刺耳的長鳴擊得粉碎。這時,米糠市場上的人都已散去,整個江邊就只剩下我和母親孤憐憐地望着遠去的輪船和沒出手的兩袋米糠發呆。

過了半天,我才問母親,說這個人怎麼看了我們的米糠又不買了!母親緩緩地對我說不要怪他,他是誠心要買我們的米糠,是過江的輪船一天就只有這一趟,他要是趕不上,今天就回不去了。

都怪我不好,是我不該懶床!我埋怨自己說。母親嘆了一口氣說,不能怪你,是娘沒用,在路上停歇的時間太久了!

嗚嗚的北風在江面上使勁地刮着,偶爾也有過往的輪船發出一二聲長鳴,幾隻白鶴在江邊的濕地上展翅低旋,它們發出的陣陣哀叫聲,穿透我嫩小的心臟生生作痛。

我和母親就這樣站在江邊吹着冷風,靜靜地等待本地人來收購我們的米糠。這時,我汗濕的背心開始發涼,不禁打了個寒噤。時間在慢慢地過去,都快中午了,整個市場連個人影也沒有。正在焦急地等待中,突然從江堤上走下來四、五個挑米糠的中年婦女,一看都是附近不遠的人。她們一來,便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頓時,這個冷清了半天的米糠市場便又熱乎了起來。

果然不久,又來了幾個本地手提扁擔的漢子,扁擔上用麻繩綁着布袋,一看就是收米糠的人。他們一來,就像鄉下糧站的驗收員,檢查所有人的米糠,觀成色,摸粗細。

這幾個收米糠的人來之前可能統一好了價格,都是一口價:8分錢一斤。他們張大嗓門,嘴裡吆喝着同樣一句話,要賣的上緊啊,賣完了好回家吃中飯啦!

這時,那幾個中年婦女七嘴八舌地嚷開了,她們要提扁擔的漢子還加點價。經過討價還價,最後還是以8分錢一斤的價格賣掉了。可母親認為差距太大,與理想中的數字還相差2元多,就沒有出手。

等這撥人走後,整個米糠市場又空蕩蕩的了。

我小聲問母親剛才8分一斤怎麼不賣掉?母親說,這8分一斤賣掉只賣得8元多錢,與10多元錢還相差2元多錢,那可不是個小數目啊,你們學費還差那麼多怎麼辦?再等等看吧!我一聽也覺得有道理,便站在一旁不再作聲。

這時,中午已過,大半天都沒有來人,我開始感覺到肚子餓得咕咕叫了。想起我和母親從清早出來到現在還沒吃上一點點東西,於是,便蹲在地上不說一句話。

也許是母親也餓了,她關切地問我道,肚子很餓了吧!想吃點什麼呢?說完,她便開始掏口袋,可摸索了半天,硬是沒有找到一分錢。母親不好意思地說,再等會兒吧,等米糠賣掉了我就帶你去館子裡好好地吃上一頓好吧。聽說要下館子,我很高興地笑了,覺得肚子也不餓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來來去去的經過了幾撥收米糠的人,幾乎同上午一樣,母親都捨不得低價出售。等到半下午時分,又過來了一批賣米糠和收米糠的人。這時,一位長得一臉善相的中年人走了過來,他看了看我們的米糠,還沒有開口,母親便急不可奈的對中年人說,你看我的米糠比別人的都要好,能否收到一角錢一斤啊?中年人用同一種口氣笑了笑說,是好米糠,我們本地人都只收8分錢一斤,差一點的價格收得還要低一些,像你的這種上色米糠只有江北面的人收得起一角錢一斤。

可我二個孩子剛好還差十多元錢的學費呢,小兄弟你看......母親有些急了,一口一個小兄弟地叫着,讓人倍感親切。

只見中年人沉吟片刻,很爽快地答應道,行!看在小孩要讀書的份上,我只當捐了學費,收9分錢一斤吧!母親雖然面露難色,但還是很樂意的接受了這個價格。中年人說完,他便拿起秤桿開始過秤。正在這時,一個壯年漢子急沖沖的朝我們走了過來。只見這人的身體長得很壯實,大腹便便的,一臉的橫肉,一雙三角眼流露出的凶光咄咄逼人。只要你看上他的目光一眼,就會讓人感到不寒而慄。這人還未到跟前,聲音卻如驚雷傳來:不行!整個市場只能收8分錢一斤,不能打亂了市場價格,這裡我說了算!眼看快到手的錢就這樣泡了湯,母親心急如焚,連忙對那個壯漢說,這位好心的小兄弟收購我的米糠關你什麼事呢,你就不要添亂了好吧!什麼?我添亂!我今天就還真把這個亂添到底,不准市場上的任何人買你的米糠了!你信不信?那壯漢開始耍橫了,並將那個收米糠的中年人強行趕跑了。這時,母親又氣又急,但她還是忍住性子,聲音很輕地對那壯漢一口一個大兄弟地說好話。那壯漢不僅充耳不聞,而且嘴裡還在用髒話罵人。但母親還是忍着性子說,我們家的米糠在整個市場是最好的,你不買就算了,怎麼還不准別人買?你這不是在欺負人嗎!這時,壯漢語氣很兇很霸道地說,我欺負你了又怎麼樣?我不收你的米糠整個市場還真沒人敢收你的!不信試試看!母親忍到了極限,她的犟勁也上來了,語氣也很堅硬地說,我就是挑回去也不賣給你!沒想到母親的這句話激怒了壯漢,只見他惡狠狠地說,哎呀!嘴巴還蠻硬啊!你只怕是冒打得!說完就揮起拳頭要打母親。見勢不妙,我連忙一頭朝那人的大肚子上撞過去,他剛好站在一個矮坡的邊沿上,我這使盡力氣一撞,將他撞了個四腳朝天。那人好不容易才翻動肥胖的身軀,從地上緩緩地爬起來。然後,他惱羞成怒,轉過身來就要打我,被母親拚命護住。這時,旁邊的人也連忙將壯漢拉住,都紛紛上前指責他說你像個男子漢麼?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的算什麼本事啊!看到所有的人都來圍攻他,壯漢見勢不妙,便滿臉羞愧地轉身溜走了。

等到市場上最後一批交易完後,那些賣米糠和收米糠的人便陸陸續續的一個個離開了。曲終人散,整個市場再次冷清起來。這時,風又起大了,我冷得有些發抖。母親見狀,連忙將我摟在懷裡。突然,一滴滾燙的淚水墜落在我凍僵的小臉上,此刻,小小年紀的我讀懂了外表堅強的母親也有一顆柔軟的內心。

我靜靜地撲在母親的懷裡享受着她體內傳遞過來的體溫。良久,母親用手指着前方年前砍葦工在長江濕地收割蘆葦時用蘆葦搭成的臨時住所對我說,你趕快到前面的柴山棚子裡去避避風,那裡要暖和一些。可我不想去,母親很心疼地說,傻兒子,你怎麼不去呢?這裡的風大,太冷了,萬一凍感冒了怎麼辦!我回答母親道,娘,我要跟你在一起!想起剛才那個惡人欺負了母親,我恨不得自己快些長大,好好地保護她。

一陣緊過一陣的冷北風吹來,推動大片的烏雲遮住了夕陽光芒,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只見母親麻木地站在江邊,任憑江風撩起她那枯黃的頭髮,臉色陰沉地看着遼闊的江面發呆,眼睛裡噙滿了晶瑩的淚光,母親努力的控制着不讓淚珠從眼眶裡滾出來,她不言也不語。這時,只有長江里奔騰咆哮的浪濤聲連同呼嘯刺耳的風聲,在這個初春的寒意中一起嗚咽向前,肆無忌憚地橫掃着江面上的一切。眼看天快黑了,晚風攜帶着濛濛細雨從江北邊撲面而來。一瞬間,長江濕地上乾枯了一冬的葦葉便柔軟了起來。母親看了看天色,顯得萬般的無奈。愣了半天,只聽見她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幽幽地對我說,我們先到街上去躲躲雨吧!說完,母親拖着疲憊的腳步,挑起米糠爬上江堤,向洪山頭街上慢慢地走去,我緊跟在母親的身後。

這時,已是暮色四起,長江江面上的輪船和街上的燈光都亮了起來。走在路燈鋪滿光亮的街上,夜晚的小鎮景色是秀麗迷人的。所有的店鋪酒肆已被雨霧遮掩得模糊不清,我心中嚮往已久的繁華街景,卻被一場淋漓的春雨淹沒得不留一絲絲痕跡。從來沒有上過街和從來沒有見過輪船的我,心中不再有任何驚喜與快樂。原來,燈火璀璨的輪船與洪山頭街上美麗的夜景,這些所有的繁華都與我無關。

我們來到供銷社家屬院的一處屋檐下,母親剛放下挑着的米糠,一場豆大的雨點便鋪天蓋地而來,淹沒了我和母親心中所有的希望。岸邊的大堤和一簾的雨幕,擋住了我遠眺的視線,江上來來往往的輪船,無法映入我的瞳孔。只有尖叫的汽笛聲,將空中的雨滴刺得粉碎。

一整天沒有吃飯了,只覺得又飢又寒,想起天都黑了已經回不成家了,我竟然忍不住的大哭了起來,並不停地對母親喊道,娘,我餓!娘,我餓……母親也一時竟不知所措起來,但她的表面卻顯得那麼的平靜而堅強,她不停地安慰着我說,她這就到院子裡去討點吃的來,順便找戶人家借宿。說完,她要我看好米糠,就冒着大雨向院子的深處走去。

過了一會兒,只見一位阿姨打着一把黃油布傘和母親肩並着肩一起從院子裡走了出來,她們有說有笑,看樣子很親熱。她們剛走過來,只見那位阿姨很親昵地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很驚訝地問母親,這就是五兒吧?都長這麼大了!

母親則在一旁指着那位阿姨說,快叫蓮姑姑。我低着頭小聲地喊了一聲蓮姑姑好。說完,蓮姑姑帶着我們來到了她的家裡,只見叔叔正在廚房裡忙着炒菜,母親連忙要我叫春叔。只見春叔很高興地說,你們先坐一會兒,飯菜馬上就好了。

母親和蓮姑姑聊了一會兒,從談話中得知她們是表姐妹。這時,春叔已經準備好了一桌飯菜,居然有肉、有魚、還有幾個小菜……香氣撲鼻。我感覺春叔炒的菜放的油較多,不像我家裡的菜可難得找到油珠兒。平時我家以吃罈子里的醃菜為主,搭配少量的時蔬,肉是吃不到的。這一桌菜,那可是我們一家人一年之中所有的企盼與奢望了。

我端起飯碗便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這天晚上,是我長那麼大吃得最多的一頓飯,肚子都脹得鼓鼓的了。

晚上,母親和蓮姑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我在她們的談話中沉沉地睡去。這一夜,我睡得很踏實。

天還沒有放亮,我和母親就起了床。趁着清晨朦朧的晨光,我們就早早地來到了江堤外的米糠市場,等待湖北那邊的人過來收購。這時尚早,整個市場還冷冷清清的,不見一個人影。母親剛把米糠放好,只見蓮姑姑就從堤上跑了下來,她朝我手裡塞上二個法餅和一個紅紙包好的小紅包,並說是給我的壓歲錢。

母親說什麼也不讓我收,一邊推辭一邊說,千萬不要,已經很麻煩你們了!你看還是正月大過年的,我到你家裡去都是空手進門,沒買一點禮物,連糖都沒捏上一粒,是昨晚去你家走得急,沒來得及......到後來,母親說話竟有些語無倫次了。

蓮姑姑說,我們都是這麼親的親人,千萬別這麼說呢,這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說完,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只見蓮姑姑掉頭就走了。上了堤,她還在對母親喊道,說今後來洪山頭一定要到她家裡吃飯......

蓮姑姑走後,我迫不及待地拆開了紅包,是一張2元的大票子。我當時興奮地跳了起來,對母親說,好大的票子啊,都快夠我一學期的學費了。母親非常堅定地對我說,得了人家的是要還的。把紅包給我,等賣完米糠了我把它退回去!

我連忙將紅包遞給了母親。

其實只有我心裡最清楚,是母親手裡沒有錢才沒送禮品到蓮姑姑家去的。母親是一個很要強也很愛面子的人,以她的個性,是決不會空手去蓮姑姑家裡的。母親也是知道蓮姑姑家住在供銷社的,她只是不會輕易去找她。今天,她是出於萬般的無奈,完全是為了我,屈降了她高貴的尊嚴與剛強的個性。

過了一會兒,湖北那邊的輪船過來了,我們終於如願以償地以一角錢一斤的價格把米糠賣掉了,母親手裡拿着5張2元的大票子,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這時,母親帶着我再次來到蓮姑姑家,剛好大門是開着的,家裡沒有人。母親連忙將紅包放在堂屋的大方桌上,然後拉上我悄悄地走了……

離開了洪山頭,我並沒有三步一回頭,背後小鎮的繁華是別人的天堂,那個叫艾家屋場的小山村才是我的家。我跟在母親的身後就這麼默默地走着,當我們走到半路上時,天空忽然飄起了細雨,寒風襲來,侵膚入骨,吹得我和母親不停地打着冷顫。那個年代是很難看到汽車的,當我和母親冒雨趕回家時,我們的全身已被雨淋得透濕。沒想到回家後,母親晚上竟然發起了高燒,一連幾天臥床不起,村裡的赤腳醫生每天都要來我家裡為母親打針送藥。

這次賣米糠的錢全部用於母親治病都還不夠,後來舅舅還送來了5元錢的醫藥費。

在母親生病的日子裡,我們五兄弟一直輪流守護在她的床邊,同時陪伴着她的還有窗外日夜不停的風雨聲。

開學的日子到了,我背上父親生前從部隊帶回來的一個帆布軍用挎包,裡面裝着哥哥們沒有用完的舊本子和半截頭的鉛筆,和屋場上的小夥伴們一起來到了學校。

因為交不起學費,我只能踮起腳尖趴在教室的窗戶外面旁聽。

站在昏暗的走道里,望着密密麻麻的細雨,天空顯得愈發陰沉了……

這場連綿不斷的春雨,是老天爺流了又流的淚滴,也是母親數也數不完的無奈。它不僅淋濕了我童年的夢想,也淋濕了母親過完年以來一直憂心不已的那一縷春愁。

這一年的雨季,因母親的春愁而下得格外的纏綿。[1]

作者簡介

黎孝民,西散原創岳陽工作站站長,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岳陽市作家協會會員,岳陽市詩歌學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