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嬸娘們(薛清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的嬸娘們》是中國當代作家薛清文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的嬸娘們
前段時間,胡諞了一遍我的姨媽們,今兒再諞諞我那些個嬸娘們,權作為長篇小說積累寫作素材。
我媽簡直就是個民間哲學家,話到她嘴裡,抑揚頓挫,就是真理般的存在,毋庸置疑的。
我媽說:「嬸子大娘一大群,不如當娘的一個人。」
這一次,我懷疑我媽的話的正確性。
我媽說完,眼瞅着兒子,眨巴眨巴,那神情,意思是:完犢子了,生了個傻兒子,連當媽的話都不信。
我媽這話,我確實將信將疑。要不是我這群嬸娘們,恐怕,我會餓死的。
小時候,冷不丁,一副擔架就把我爸或者我媽抬到縣醫院去了。然後,會有一個人和我說:「你媽不在家,這些天就在俺家吃飯,吃完飯回去,餵狗擋雞,上床睡覺。」
這個人一般是大娘,或者是哪個嬸子。
我媽說:「你這些嬸娘啊,個頂個,粘上毛比猴兒都精!」我一聽又笑了。也聽四嬸子評價我媽,四嬸說:「你媽這個人啊,看着傻呆呆,精着哩!鬼都逮不住。」
她們這種相互的「褒獎」,肉麻得很。
幾個女人一碰頭,嘀嘀咕嘀嘀咕,家長里短、里里外外,挑東撥西、保媒拉縴,就沒有辦不了的事兒。
鄉下人情薄,兩塊錢,就混頓喜酒喝,幾個雞蛋幾斤掛麵,就是天大的人情。她們就在這人情世故里,見天瞎捉摸。出個門兒,雞蛋掂了又掂,務必揀小一些的,掛麵捏了又捏,務必挑萱活些的。沒辦法,是真窮啊!
親大娘
我大娘姓秦,和我媽一家兒,天下無二秦。我大娘叫我媽姑奶奶,壓輩數兒,和我媽吵架,不敢高聲。
我爺爺奶奶走得早,我爸、我姑、我四叔,親事都是大娘張羅,勞苦功高。
大娘哮喘,不能下地干農活,但是大家庭的針線活,縫補漿洗的,都落在她身上。
冬天捨不得點爐火,大娘就在屋門口曬着太陽給衣服打補丁,納鞋底鞋墊兒,做鞋子;開春兒,大娘就開始拆洗孩子們的棉衣棉褲,弄個破蓆子鋪槐樹底下,陽光透過新葉,斑斑駁駁撒下來,照在黑黑的破棉絮上;夏天,衣服髒得快,大家有髒衣服都往大娘跟前扔。大娘就一籃子一籃子挎了去泉邊洗,洗了挎不動,我就幫她抬。秋天,大娘要拆洗被褥,扯了破衣服打袼褙,還要漚麻、搓麻線,預備冬天做布鞋納鞋底子。一年四季,大娘沒一刻閒工夫,滿手都是繭子。
大娘有一個簸籮,裡面有一本厚厚的《紅旗》雜誌,用來夾鞋樣子和花線。大娘的簸籮不能亂動,否則要挨罵。
大娘一邊做針線一邊琢磨事兒,琢磨透一樁干一樁。有啥事搞不明白了,就拎着絞車去槐樹底下請示另一個大娘。
槐樹底下大娘
槐樹底大娘娘家是地主,經多見廣,雖說出五服了,遠一點兒,但在妯娌裡邊,年紀最大,威望最高。有事大家都找她商量,按她意思辦,准沒錯兒。
槐樹底大娘人長得板正白淨,慈眉善目的,腦袋後頭一窩小老太太纂,略顯滑稽。她那一雙小腳行動敏捷,前後搗起來,可快了。她喜歡趴人耳邊說悄悄話兒,神神秘秘的,有時眨着眼睛,有時垂着眼皮,聽別人說,一臉木木的表情,像倪大紅,深不可測。大家庭里男婚女嫁,大娘一錘定音。
我到了十七八歲,還上學呢,有人給說媒。我媽拿不定主意,推了怕得罪人,定了又怕以後我思想有什麼變化更是不利索。我媽去找槐樹底大娘,大娘說,別勉強,推了就是,孩子上學呢,有大前程呢,孩子有出息媳婦子不愁!
我畢業當了老師,媳婦的事大娘犯了愁:「大侄子哎,你這媳婦子真難尋啊!說個農村戶口的不難,咱虧;城裡的人不跟咱,難弄呢!你那些女同學啊,裡邊竟沒有一個投緣兒的?」
我笑着說:「大娘恁不知道啊,現在的好女子賊精,咱逮不住啊!」
大娘撇撇嘴:「還是自己沒本事。」
四嬸
小時候,我護頭,剪個頭髮能哭斷氣兒,連抓帶撓。四嬸兒自告奮勇,雙膝把我圈住,一手逮脖子,一手拿推子,一會兒完活兒。
我哭得兩眼發黑,聽媽埋怨四嬸兒,說你這人忒狠。
我還怕剪指(趾)甲,手指甲我自己啃,啃得淌血;腳趾甲自己夠不着,我媽給我啃,為此,我十個腳趾甲都烏螺啦,一個成型的也沒有。
四嬸瞅見,撇撇嘴,連個嫂子都不叫,說:「文他娘啊,腳丫子怪香蠻?慣孩子沒有你這麼慣嘀奧!」
「願意!要你管!」我媽就通紅了臉。
七十年代末,採購站引進西德長毛兔,四叔在採購站工作,近水樓台,四嬸家滿屋子都是新繁育的小兔子。
賣,滿月的小兔,一公一母六十,倆母一百。我媽也要買,四嬸說三嫂你湊什麼熱鬧,就你這個板正兒勁兒,能餵活?
我媽在眾人面前失了臉面,氣得回家跳着罵。
沒過幾天,我爸抱回一隻帶崽的母兔,說是好好喂,生下小兔俺自己要,小兔子滿月了,能吃食兒了,母兔還給四嬸兒。我媽樂了。
四叔每年都會用飛鴿自行車馱回一箱國光蘋果,四嬸兒把它藏起來。下午放了學,去四嬸家寫作業,她家點碳爐子,暖和。四嬸兒說,天不黑快做作業,做完了幫着推磨哦!蘋果放在窗台上,只有推完磨,才能吃。
我媽生氣,說咱不喜吃,給那個熊娘們兒當驢使!
這話不知怎麼傳到四嬸兒耳朵眼裡去了,她提着磨棍來找我媽,說我媽心眼不好使,拿她好心當做驢肝肺。她這是讓孩子們曉得,想吃好的就要憑力氣掙呢!
我家窮,四嬸兒說,文哎!得好好上學好好混啊,人窮了,人家錢長了毛兒,也不敢借給你。
我回去和我媽學舌,我媽氣的哆嗦,說她錢長了毛咱也不借,留着長毛吧,長一搾長。
君子動口不動手,四嬸子真稱不上什麼君子。我屋檐下架木梯掏麻雀,她逮我就踹;見我在大口井裡戲水,扯着我胳膊去找我媽,來個女子雙打;我把襖袖子咬得漏棉花,她賞我倆大嘴巴......最可惡的是,我家母狗生了四隻胖滾滾的黑毛狗崽子,她用籃子挎了三隻賣給採購站,賣了十五塊錢給我媽。就給我留了一隻,還是我媽求的情。
一年後,四叔馱我去採購站,院子裡三隻大犬,脖子上都拖着鐵鏈子,一起朝我狂咬。四叔說,這些狗崽子,每天淨吃羊羔羔肉,能不長得快?
恨歸恨,四嬸給好吃的,我還是嬉皮笑臉地接着。
年前回老家,見四嬸和一幫老太太在街角曬太陽,我停車落窗,還沒來得及下車,四嬸就把頭伸進來:「我瞅瞅,這是誰啊?」
我忙說:「瞧俺好嬸子,這是過富了蠻,都不認得親侄子嘍!」
四嬸撇撇嘴:「恁娘個頭,還學俺腔勢說話來!」
倆大嬸子
我六老老爺,就是我爺爺的六叔,他孫子,我不得叫叔蠻。他媳婦我得喊嬸子,大嬸子。
大叔結過兩次婚,大嬸子就有倆。前任大嬸子姓趙,鄰村的。婚後倆人感情不和,離了。趙大嬸子(這麼喊可能不對呢)高高大大的,紅麵皮,樣子有些凶。這人嘴饞,我在玉米瓮里藏的軟柿子,都讓她給偷喝了。她對我唯一的恩惠是我口渴了,擰甜秫秸弄水水給我喝。
她們鬧離婚那陣子,晚飯後她就跑到我家來,幫我們扒花生種子,啦呱。啦着啦着,就哭了。她一哭我媽就勸,我爸就抱着「人民公社好」的茶壺泡大葉茶。我才不懂大人們的心思呢,就覺得茶壺側面的那穗玉米像真的似的,拿手指去扣「玉米粒兒」。
多年以後,趕台莊集,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你不是文蠻?」
「我是。」
「我是你嬸子,姓趙,忘啦?!」
我瞅見她臉上溝壑縱橫,一隻手拎着蛇皮袋子,另一隻手,枯枝似的手指,捏着一半拉柿餅。
另一個大嬸子姓張,城裡人,戀着我們村地多,有糧食吃,被我親姑「騙過來的」。這個嬸子大大咧,說深說淺都能擔待。我在她家看電視,她忙東忙西,錯過了劇情就問我。我說你等着看回放吧,她信了真,非要我給她找,看看怎麼能回放。
我媽超生了我三弟,可能是東躲西藏營養跟不上,一開始好多天沒奶水。大嬸子就抱着我三弟,滿村子去蹭奶喝。我就跟了去,怕她把三弟弄丟了。超生的孩子容易丟,就像我鄰居家一樣。
二大娘
對,我還有個二大娘,現住吉林。
二大娘是我姨奶奶,就是我奶奶她妹家的幺女,和我二大爺是姨娘親。今年二大爺九十歲,二大娘八十歲,身體都還蠻硬朗。年前回山東一次,呆了一周時間,和大姑二姑家親戚聚了聚,親的了不得,血濃於水啊。
二大娘說,現在不興姨娘親姑舅親啥的,她嫁給我二大爺時,我二大爺二十六,她才十六歲,啥也不懂,全憑我姨奶奶作主,糊裡糊塗就嫁了。要有現在的一半心眼兒,打死也不能嫁啊!一輩子誑老鼻子氣!
不得不承認,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可這念經的,往往不是男人。她們所經歷的,落在我們眼裡,能有多少?[1]
作者簡介
薛清文,山東蒙陰人,中學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