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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少女楊紙(周沖)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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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少女楊紙》中國當代作家周沖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不良少女楊紙

「老師,你看過《醜八怪》嗎?」多年以後,楊紙在QQ上問我,「推薦你看一下,我覺得那就是我自己!」

這個15歲的女孩,是我從前的學生,一個勇敢又不幸的孩子,一個早熟的,在冷漠與流言中一意孤行的叛逆少年。

因為她的推薦,我看了那個1984年的蘇聯電影,電影非常好,講一個女孩被集體欺凌的故事。許多人在其中看見善惡、恐懼、仇恨或者謬誤,但我只看見楊紙,看見2年以前,那個在侮辱與傷害中慢慢蛻變的人。

那時她有許多綽號,每一個叫起來都能叫人直哆嗦,屎粑,死坨,大姨,最多的,還是醜八怪。和電影中的別索爾采娃一樣,她其實一點兒也不醜,粉金色的薄眼皮,眼梢向上微微吊着,終日穿着校服,是一個放在人群里就消失不見的女生。之所以渾身披掛着這些咒罵,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太叛逆。

「有愛就該勇敢去追,一腔孤勇你別怕,單槍匹馬又如何,這一路你可以哭,但你一定不能慫。」

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她追求她的班主任,和男生打架,一次次地戀愛,一次次地退學,但一狠心就能讓成績名列前茅,就像一股特立獨行的小颶風,奔突在這個平靜的世界裡。

我們初相遇的時候,她還是個乖順的少女,小稜角也沒有露出來,下課時喜歡從後面抱着我,臉貼在頭髮上,閉着眼睛深呼吸,「好香啊!」

旁邊的男生嘔嘔叫起來,說老師,楊紙好噁心,好噁心。

她吃吃地笑,也不鬆開,反而箍得更緊。

剛開始,我並不喜歡她,這個小女孩太熱衷於情慾話題,閒聊時總會主動扯到愛,甚至是欲。她經常會告訴我們,李二麻喜歡王冬瓜,付大炮給陳美麗寫情書,林桃花昨天晚上和董大臀約了會,談到一個漂亮女老師,會真理在握似地,說,以我的觀察,她和大頭老師一定有姦情。

那時候,我是他們的語文老師,很有一點浪漫主義,希望每個孩子都有文學理想,於是勾引他們寫小說,不論什麼,玄幻也好,青春也罷,現實也行,「也許你們不能一舉成名,但是,你寫下的這些文字,是對你們終將逝去的年少時光的最好交代。」

她來辦公室找我,說,我想寫一個小說。

我說好啊,支持。

她給我看小說的人物簡介,女1號,女2號,男1號,男2號……我注意到所有人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只有男1號,是一個40多歲的老男人,問起來,說原型是她的班主任付老師。

我於是有了些疑心。

這點疑心在不久之後就得到證實了。

一個星期以後,她又來找我,遞上一個串着水晶吊墜的鑰匙鏈,和一個紙條,說:老師,你能幫我給付老師嗎?

我說你自己為什麼不給?

我前幾天已經給過了,她說,被罵了一頓。

我問我能不能看?

她同意了。那是幾個寫得很用力的字:

付老師:

我覺得你是一個溫和的好男人,我很喜歡你!

請保重身體,不要太累!就算是為我!

一個永遠愛你的人

付老師是一個中年禿頂的胖子,很平庸,觀念保守,人又羅嗦。但不知怎地,她一葉障目地,認定他是世間最好的人。

紙條我當然沒有送。但這並沒有阻止她的瘋狂。

那時候他們班教室在二樓,窗口正對着教師辦公室,而她又坐在窗口,成了一個專業的觀測員,每天最緊要的工作,就是觀察和記錄着付老師的各種細節:

今天付老師是6點42分到校的;

今天付老師穿着紫色的西裝,有點像豬肝,但是真帥;

今天付老師早餐吃了兩個肉包子和一袋豆漿;

今天......

下課後,她會迅速從教室里竄出來,跑到辦公室門口,也不進去,只是扶着半面牆,探着身子,一動不動地往裡窺視。這個動作她能持續整個課間,往往你一抬頭,她趴在那,過了一會兒再一看,她還是趴在那。

辦公室門口人來人往,每一個都驚喜地看着她,說她古怪得嚇人,就像一隻固執的大壁虎,攀在阻隔着她和付老師的那面牆上。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

因為楊紙的放肆,班級甚至年級都知道了她。她成功地成為了一個笑話,大家譏諷她,捉弄她,在她的書上寫滿髒話,「賤人,不要臉!」「騷貨,猥瑣無下限,還意淫老師!「醜八怪,滾出我們的班級!」

她沒有擦去任何人的咒罵,只是在裡面一句接一句地寫:

「深情是什麼?萬劫不復還是挫骨揚灰?」

有天中午,我們都沒有回家,在無人的辦公室里談了很久。就在那次談話中,我了解到她的家世。

從兩歲開始,她就沒有見過父親。

父親是福建人,重男輕女,加上對母親沒感情。她出生以後,幾次被親生父親抱到火車站,扔在長椅上,任由路人撿走。

終究都被母親找來,重新抱回去。

沒過兩年,父母離了婚。她判給了母親,母親沒有學歷,沒有相貌,也沒有什麼能力,在浙江漂着,靠一個男人養活。男人有家室,每個月只來一兩次,幫她租了一間房,偶爾給一點極低的生活費,算作是包養金。

楊紙母親煙抽得很兇,偶爾回來,犯了煙癮,便打發她去買,買得慢了,便罵人、摔東西。也嗜酒,有幾次,喝得爛醉,被人從外面抬回來,幾乎要死過去。她打了120。擔架抬着母親消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個後盾,就這樣倒下了。

有一回,老師打電話到家,訴說楊紙種種劣跡。母親聽完,對楊紙說,「成績不好沒事,把喝酒練好來,以後帶你去坐檯。」

她從小跟着一個奶奶度日。那個奶奶,和她毫無血緣關係,只是一個多年的鄰居。

因為楊紙的事情,付老師打電話讓老人家到學校來。那是一個矮小瘦削的老人,一坨老薑似的糾着,仿佛生活的刀槍劍戟斧鉞鈎叉從來沒有對她留過情,因為敵意叢生,她自然也好鬥,狠辣,一句接一句地數落老師,說沒有把楊紙教好,來X中前,她還好好的,現在變成這模樣,一切都是我們的錯。

我分辯了幾句,她像早有預謀一般,立刻抖擻起精神,密不透風地說髒話。

我和付老師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和鄉間所有的老女人一樣,她一邊敲着指頭,不絕於口地罵,一邊退出門去,順便還招呼了一下她孫女,「賤婊子,走哇,還在這個現世的學堂賣逼是吧?」

楊紙曾經說,「我也想溫柔高貴,可是這個世界不給我機會!」

她曾經買過一隻小白鼠,和它說話,和它睡覺,她感受着它溫柔的呼吸,生出愛和責任感。每次上學前,她都費盡心機地藏好它,怕奶奶發現。但有一天黃昏,她放學歸來,遠遠地就看見二樓的窗口探出一隻鼠籠......她驚叫了一聲,跑上前去,鼠籠沒有絲毫猶豫地落下來,在她眼前摔得七零八落。那只可憐的小白鼠當場斃命,腸子開裂,眼睛兇惡地爆出。

「你知道嗎?就好像一個世界都碎掉了一樣!」

我說,「楊紙,你已經勇敢過了,倘若再向付老師示愛,就是自取其辱。咱們撤吧,愛可以沒有,尊嚴不能不要。」

那天,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她哭得很傷心,承諾盡她所能去改變。但第二天,她又趴在辦公室門口,一如既往地往裡窺視着那個禿頂的中年男人。

我又想過其他方法,引領她讀書,看電影,欣賞漫畫,帶她去徒步旅行,給予她力所能及的照顧。但改變一個缺愛又固執的孩子,談何容易,而人非上帝,沒有萬無一失的智慧,也沒有永恆的耐心和愛心。

最終這些努力都宣告無效。

「楊紙,你知道嗎?這幾天有一個男生告訴我,他很喜歡你,覺得你漂亮,聰明,有個性。但因為你對付老師的事情,他覺得很失望。」有一天我編了一個謊言,我試圖通過這種方式,讓她的注意力回歸同齡人的世界,而不要因為愛戀對象是老師,憑添更多的麻煩。

她果然有了興趣,問我是誰,我當然不會說,「我答應過他要保密!」

一個星期以後,她來找我,說,「老師,我不喜歡付老師了,我發現我對他只是一種對父親的愛,我比較喜歡我們班張宏......」

後來,她又去對張宏好,但她的好,就是黏人。

「你在幹嘛呢?」

「放學一起回家吧?」

「你這次又考了全班第一啊,好帥哦!」

......

她那時被奶奶逼着剪去了長發,正剃着一個鍋蓋頭,人像個笨拙的大蘑菇,又土又丑,加上聲名狼藉,成績也不好,張宏一直都沒有給過她好臉色。

有一天,下着大雨,她在走廊里站了半晌,忽然走出去,木然地,在雨中的操場上遊蕩,誰叫也不聽。我慌忙叫幾個女生去幫她打傘,把她勸回來。仍是不依。大概二十分鐘以後,她回來了,每縷髮絲都在滴水。

我說,「楊紙,你怎麼這麼傻啊?!」

她滿眼是淚,說,「現在我懂了,付出不一定有回報,只可能換來更大的傷害......」

2012年愚人節那天,她在QQ空間裡發了一條近似於遺言的說說:

我想離開,離開一切回憶,離開一切痛苦,離開一切背叛,離開一切傷害......希望你們能記得,有一個命薄如紙的女孩曾經來過這個世界!

然後和最好的朋友王艾爬上七樓樓頂,說,「我覺得我活着就像一個笑話,我先走了,王艾,你要好好地!」

王艾緊緊地抱住她,一邊哭,一邊勸她留下來,「為什麼要放棄希望呢?未來還那麼長,再堅強一點,就一點點,可以嗎?」

「王艾,你不懂,我就是因為看不到希望......」

兩個女孩在樓頂的邊沿,坐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付老師聽說消息,三步作兩步地衝到樓頂,拽住她手腕,把她拉下樓來。

愚人節的營救事件,又重新燃起她對付老師的愛和依賴。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反芻那天的細節。

「付老師那麼慌張,他肯定是喜歡我的,只是因為他是老師,才壓抑着。」

「他牽着我的手的時候,我覺得好幸福啊!」

後來,她省下自己的早餐錢,為他買早餐,偷偷地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自己則經年累月地空着肚子上課;

她從家裡帶來抹布,細心地擦拭他的電瓶車;

心裡難過的時候,她穿越半個城,在他家樓下一站就是幾小時,仰望着那眼亮着黃光的窗戶,猜測他在幹什麼。

她說,付老師,只要你說一聲,我可以馬上考上班級前三名。但是他從來不說,他怕落下勾引未成年少女的罪名,不答應她的任何要求。

「楊紙,你想做一個怎樣的人呢?」

「無堅不摧,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人!哪怕是個壞人,也可以!」

後來,她果然變成了一個壞學生。抽煙,喝酒,說髒話,爆粗口,上課吵鬧,和男生調笑,她對一個美少年說,「我每個星期給你十塊錢,你做我男朋友好不好?」又說,「我很開放的,你不會吃虧的!」

我問她,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想引起他的注意!

但付老師已經放棄了她,對她的挑釁和自虐置之不理。她越來越囂張放肆,仇敵越來越多。有幾回,我們走在路上,有孩子怪叫一聲「醜八怪」或者「屎粑」之後迅疾跑開,甚至有傳言,許多人都準備要打她。

為此,我開了一個主題班會。

那天在會上,楊紙說了很多,說自己的身世,說自己的孤苦無依,說付老師帶來的溫暖.....說着說着就哭了,很多女孩跟着掉淚,男生們靜默着,好像這是第一次,大家了解到這個叛逆少女背後的辛酸。

「不論她愛上的是一個什麼人,她都是無罪的,我們可以不效仿,但是希望大家尊重吧。畢竟她並沒有傷害任何人,除了她自己!」我說。

七月很快就到來了,白日滿地,松柏像勃起的陽具一樣直衝雲天。

一年一度的期末大考在即,孩子們都在憋着狠勁複習。就在這時候,楊紙退學了,她捲入一場校園敲詐勒索案,被校方記了大過。

她母親來領她回家,說,丟人現眼,跟我回家!

那是一個胖而粗蠻的女人,穿着劣質黑蕾絲,網眼稀的地方,就有一小團肉鼓突出來,就像穿着一層黑色的氣泡膜。

付老師說,這孩子不學好,領回家去最合適。楊紙和母親走出門的時候,他吁了一大口氣,卸下重擔似的。

這是預料得到的結局,可是當它來臨的時候,我們還是很難過。楊紙走的時候,正是上午第三節課,孩子們沒法送她,只在窗戶里探出幾個小腦袋,目送她的離開。

我陪她走到校門口,在台階轉角的地方,她從背後抱着我,臉貼在我的頭髮上,喃喃地說着什麼,一如往常。

楊紙母親已經走遠了,烏漆漆的身影,一會兒就融入了某處陰影中。

我說,楊紙,好好長大!

她說嗯,我會的!然後抬起頭,抹乾眼淚,提起她沉重的書包,向車水馬龍、良莠淆雜的校外的世界走去。

下課鈴響時,孩子們擠滿我的辦公室,七嘴八舌地說着他們的留戀,以及楊紙的好。他們回憶她某年某月某日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越說越覺得她通體無瑕,然後被自己製造出的離情別緒深深感動。

「她離開,才讓你們看到她的好嗎?」

「她離開,才讓你們原諒她嗎?」

我忽然想到《醜八怪》里的別索爾采娃,那個可憐的孩子,和楊紙一樣,奮不顧身地愛,奮不顧身地抗爭,但最終還是以離開這種方式,來和舊人舊事達成完美的和解。

正說着的時候,付老師進來了,孩子們一鬨而散。這個中年老師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搖着頭,禿頂上一簇白光晃來晃去。他嘆了口氣,感慨說,「楊紙這孩子,其實挺懂事的,走的時候,還送了我禮物,說不會忘了我......」

「那,如果她回來,你接受嗎?」

「呵,我吃飽了撐的,還接這麼個大麻煩,好不容易才甩掉......」[1]

作者簡介

周沖,80後作家,專欄作者。2004年武寧形象大使比賽冠軍。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