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下到哪達哪達親》札記(牛撇捺)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苦下到哪達哪達親》札記》是中國當代作家牛撇捺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苦下到哪達哪達親》札記
老季在寧夏的作家中極具實力,成果極其豐碩。除了大量的小說,在雜文圈「混跡」時,已出過《左手江山右手美人》《和木頭說話》等跨界散文與雜文的作品。此次的新作,是否有所跨越,我們充滿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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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季的書名叫《在哪達苦下哪達親》。有位對老季一向持肯定態度的女作家說,可能內容很好,但看了書名就沒有了閱 讀的衝動。竊以為此言差矣,這只是城市女性的一種審美表象化情緒化的表露。老季的書名倒裝了,意思應該是「到 (或』在』)哪達苦下哪達親」。這裡有情懷,有執念,也有無奈。「苦下了」,只能是「在哪達苦下哪達親」。這是 老季父親的口頭禪,也是生活在西北艱苦地區農民的共同信念。這裡是苦,但只要下苦力勉強能生存。不苦的地方在哪 里?它們不屬於自己!不苦的行業很多,但農民尤其與老季父親年齡相仿、被「農村戶口」固着在土地上的農民擠不進 去。對好的地方地勢平坦、風調雨順的地方,對風吹不到雨打不到每天工作八小時,「月月有個麥子黃」的職業是十分 嚮往的,但夠不着。對自己生存的瘠薄、乾旱、偏遠的地方,自己所從事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不叫職業的職業,對 於「人吃地一生,地只吃人一口」的生活,都是厭惡的、不滿的,但農民不得不認命。季棟樑說「他(父親)七歲出門 給人放羊拉長工,被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挼了幾十年,那山那地那溝那谷,哪裡沒留下他的腳蹤和汗水?他怎會對挼了 自己一輩子的地方沒有感情呢?他常說的一句話是,苦下到哪達哪達親。這讓我懂得仇恨也是一種感情。」說仇恨也許 有些過,但至少是厭倦、委屈、痛苦、不甘、不平等等的情感與情緒的交織。「親」有時只是一種習慣,一種無奈,一 種認命,一種屈服。或者,是一種引而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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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老季的散文集,似乎更多地了解了他,似乎又感覺他比過去更加神秘。他的許多方面在我眼前仍然模糊。比如他的 大家庭,他有幾個兄弟姐妹;比如他的小家庭,他的婚戀等等。這可能是他有意在隱藏一些東西,在保護家人、親朋。 或者,他認為這些事情與他文章的主題無關,無需涉及。這是文學的極值問題,也是為人的分寸問題。老季在此方面拿 捏得極好。看似無意,實則有心,這就是大家之所為。這是自然的表露,是功力的體現,人品的顯現,裝是裝不出來 的。老季是一個內涵十分豐富的人,不可能讓人一眼望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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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寧夏文學界,季棟樑與石舒清、郭文斌等齊名。他的小說散文等不一定一經發表,立刻引起轟動,但他作品中所蘊含 的生活的真意與思想的深刻性,最終會征服大多數讀者。他的作品能夠立得住,而且立得久。
老季靠一支筆一路拼殺出來,從農村學校到縣宣傳部到寧夏日報到自治區參事室。靠一支筆他出成果、養家、教育子 女,在人生的陡坡上不斷攀升。
老季為生計,為養育三個子女,為還房貸,給私營企業主、行政官員寫過一些傳記,代筆過一些文章書籍之類的文字。 他的這些文字,表述的是被代筆者的思想和感情,他奉行價值中立的原則。老季在精神上,比許多所謂的專家、教授、 作家等等的「純文化人」純粹得多,高尚得多,坦蕩得多,有文人氣質人文精神得多。
老季似乎不拘小節,講黃段子偶爾冒句葷話的事均有。但他骨子裡極為正統、傳統、乾淨。他在以不拘小節涵養他的大 節:歷史之節、時代之節、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之節。告密的事、落井下石的事、以文媚上的事、軟骨頭的事、顛倒 黑白的事,與他無緣。
老季活得極為瀟灑。他不為「著名作家」的名頭所累,不端架子,不擺譜,不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宏願,不把文學 當成生命當成拜物教。感覺對於文學,他有一種「玩」的心態。因為想寫而且能寫,那便寫;因為「好玩」,可以擴展 生活的空間與生命的緯度,所以「玩」。
文學對於老季,不是艱澀,不是痛苦,不是珠峰探險,不是沙漠掘井,不是引領人綁架人按自己的路子行之於世。他就 那麼想了,也就那麼寫了。能不能警醒你、感動你、啟蒙你、教化你、激勵你、引領你,那已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文 章一經寫出,他的任務便告完成。往往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他的很多作品,達到了珠峰探險與沙漠掘井的效果與高 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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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寧夏,鄉土散文寫得好的人不少,閔生裕是其中之一。
閔生裕出生於寧夏乾旱地區鹽池縣,他祖上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他們所居住的地方,不但乾旱,而且半荒漠化,農 耕更加不易,常常難以果腹。所以這裡的人們不得不養羊,半農半牧。他們家鄉的條件,不比老季家好多少。
閔生裕寫過一本《閔莊煙火》比較生動地記述了他的家鄉鹽池縣高沙窩的歷史沿革、山川興勝、地形地貌、民風民俗、 生存競爭、與自然和平共處與奮力抗爭,以及村民的純樸善良、精神追求,還有後輩們逃離高沙窩的種種努力與艱辛, 以及成功後的喜悅,對歷史與時代的反思。
《閔莊煙火》之後,閔生裕近幾年寫了很多鄉土散文,反思苦難、描述輝煌、揭示人性、關照人心,在寧夏乃至全國均 有了較大影響。
前幾天偶然與閔生裕提起,我最近在拜讀老季的《苦下到哪達哪達親》。閔似乎已讀過此書,或他作為宣傳部文藝處 長,審過原稿。他對此書高度肯定,說「老季厲害。《苦下到哪達哪達親》」里的父親,堪比羅中立的油畫《父親》。 入骨的刻畫。……」誠如生裕所言,「父親」是老季書里描述、刻畫最為成功的形象,讓人在千千萬萬個似曾相識的形 象中留下了特別的、深刻的、不一樣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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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下到哪達哪達親》,是書名,也是書中開卷第一篇文章之名。
本文主要記述的,是作者的父母親,尤其是父親。
老季的父親是這樣出場的:「咸韭菜,炒洋芋條,黃米黏飯,父親扒了高壘山尖的兩老碗,又喝了一老碗米湯,抹抹 嘴,點了一根煙。父親雖已七十,但飯量依舊,每頓飯我吃不過他。」
老季的父親是個強壯的農民,「廉頗老矣」,尚飯兩大老碗。
吃完了飯,不似一些人,要麼躺在炕上迷糊,要麼去牆根底下曬暖暖。「抽完一根煙,他溜下炕,從門背後拉出鐵鍬掮 着就要出門。他出門總是掮着鍬,就像城裡人出門總夾個包。」這個比喻有對城裡人的揶揄,更有對農村人的欽佩、肯 定乃至同情。
掮鍬出門不是做樣子的。「掮着鍬出門,遇到路上被水涮開的窟洞或坑壕,挖幾鍬土墊瓷實,就不怕崴了牛馬驢騾的蹄 腕兒;崖頭上溝沿邊的土吊得久了累了,裂了縫兒了,攉幾鍬讓落下來,就不會忽然掉下來砸到經過的人和牲口了,不 會把沿溝沿走的人閃到溝里;一堵牆根子凹陷進去,培上幾鍬土,這牆就又能站上幾十年;遇到一泡糞,鏟起來一甩撂 到地里去;……」沒錯,鍬是一個萬能的農具。但實際上鍬只是一塊鐵皮,萬能的是人!人眼裡要有「活」,要有幹活 的思路,、願望與衝動。農人的精氣神萬能!
老季的此文是圍繞將父母從農村搬離,搬進城去「享福」展開的。寫父親的強健,父親對鐵鍬出神入化的使用,父親對 土地的摯愛,「受到土地的誘惑束縛」,凸現出父親的故土難離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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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偏遠、艱苦的農村走出,在城市立住腳扎了根有所成就的人,大多有將父母接進城侍奉盡孝的願望。沒有父母的生育 養育,他們成不了人;沒有父母在土地上流血流汗,沒有父母將雞鴨牛羊賣出湊學費,節衣縮食,他們成不了材跳不出 農門進不了城。烏鳥反哺,小羊跪乳,情勢必然。否則,父母依然面朝黃土背朝天,依土而食,生活在物資匱乏、交通 不便、衛生很差的地方,自己已高樓大廈,錦衣玉食,雞鴨魚肉,以車代步,總感覺良心不安,有愧於父母,也會遭鄉 鄰恥笑與譴責。
大約與老季搬遷父母進城同時期,閔生裕也做過此事。他的父母是如何放棄老屋、如何處置雞鴨牛羊的,我不清楚。我 只知道,他在城裡為父母專門買了房子,將父母接了過來,與弟弟妹妹共同照顧他們。搬遷的過程想必是困難與複雜 的,到城裡後他父母有歡欣,可能痛苦更多一些。結果是,父母又回到了老家,住進了老屋,操持起了種瓜、種玉米、養羊的老營生。他們過得愜意、幸福。每逢節假日,老閔駕車帶妻兒回去吃雞肉、喝羊湯,掰玉米,摘西瓜,去沙漠邊上撒個歡,也感覺放鬆與溫馨。
當然,老季在此方面遇到的困難要比生裕多。在漫長的搬遷過程中,他的母親不幸病逝;歷盡艱辛與波折將父親搬進了 城,但父親的寂寞與脫離了土地的痛苦無法排解,只能將他再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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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棟樑在文章中說,「我們那一帶把父親不叫爹,也不叫爸,而叫大。」
把父親叫「大」的地方很多,陝北是吧,歌里唱「逼着額(我)嫁人者是額滴大」。甘寧青新的許多地方也如此稱呼。 青海人稱父親為「阿大」,也就是「大」的意思吧。
老季說:「把父親叫大,一度讓我們覺得是那麼土,小時候隊上常來勞動「改造」的人,有的帶着孩子一同「改造」, 他們都把父親叫爸叫爹,我們覺得是那麼好聽。」「後來才知道,大是對父親一個很古老的稱謂。全國把父親叫大的地 方不少。現在倒覺得叫大最貼切。大最能表現出父親的內涵。小時候叫大大,親昵婉轉,長大了叫大,氣壯山河。何 況,大有大的意義。在孩子眼裡,父親都是龐然大物。」
在我看來,「大」帶有高大、正大、偉大、博大的意義在,帶有被稱呼者的神聖,帶有呼之者的敬畏。父親當得起這個 「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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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季的父親是農民中的佼佼者。他七歲即去地主家當長工,辛勤勞作一生;他是做莊稼的行家裡手,餵牛驢使牲口、犁 地種田樣樣精通;他睦鄰村民,友善家人,心地善良。他一輩子沒打過老婆。沒打過老婆的男人多嗎?我以為不多。城 里的博士碩士、處長局長尚且有打老婆的,農民呢,特別老一輩的農民,不說十個有十個打,十個有七八個打應該不是 誇張。只不過有偶爾打與經常打之分、象徵性打與下死力打之別而已。老季的父親與妻子相愛一生,不動拳腳,近乎聖 人。
這位老爺子還是一個心懷大度、胸襟開闊的人。在與兒子「鬥爭」了數年,不得不離開老家時,把土地看做生命的他, 不以高價將土地「賣」給當地暴發之人,二是「賣」給了與他因爭地界有過矛盾的耕種者。為什麼?因為前者流轉土地 是為了騙國家的某些專項資金,將土地撂荒,並不耕種,後者是與他同樣熱愛土地,會精耕細作之人。就因為共同熱愛 土地,就可以捐棄前嫌,就可以托土地之「孤」?是,又不全是。有些人,因為有過不愉快,我的土地寧可賣給日鬼搗 棒槌的二流子,也不賣給你。而且,因為你對土地有感情,我就要用你得不到我手裡這塊土地報復你、折磨你。但老季 的父親,一個有原則的莊稼人,以博大的胸懷忘記過去,面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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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把土地愛到了骨子裡的父親,卻要將兒子趕出土地,趕出農門。
老季的父親認不了幾個字,他也沒從文化中獲得什麼利益與快樂,但他就要兒子上學,考大學。當他對兒子對他報的大 學可以考的消息反應不那麼快速與強烈時,他震怒,幾乎對兒子動手。面對即將參加高考的兒子,他反覆在說,「考不 上就給老子往老了念」。隋朝設科舉之後,歷代有許多的人不斷趕考,確實有不少像范進般五六十歲,歷經數十年數十 次考試才「中舉」的,更多的,是考了幾十年,仍然在榜外。需要看到的是,這些人,大多家底厚實,經得住經年累月 的消耗。那些「莊主」「員外」之類,有能力供養兒子。而老季的父親,作為一個聯產承包後才剛剛能填飽肚子,仍然 居住在土窯洞中的農民,卻下了決心,不惜一切代價要兒子去「中舉」,這從另一方面體現出農民對前途的堅定與執 著。
正是在父親的堅定支持下,「年年高考,年年落敗」的老季,1982年,「終於金榜題名」。這是父親鋼鐵般意志結出的 果實。
老季分析,「我認為在父親這鋼鐵般意志的背後,是對土地的深度絕望,是對自己身份——農民的無比厭煩,是對這個 靠權勢、地位維繫的社會的深刻認知。我們這片土地十年九旱,窮出了名,是國家級貧困地區,20世紀七十年代被聯合 國糧農組織認定為世界上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之一。……隊幹部家都有幾處宅基地,園子比誰家的都大。老百姓申請 一塊宅基地磕頭作揖賠笑送禮,他被傷透了。他希望培養出一個公家人來支撐門面,料理種地以外的事情。」這裡,老 爺子沒有隨兒子逃離農村的「私心」,他是想有個「靠山」,想讓兒孫們過上城裡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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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季文章里無意地透出了如今農村淡漠的親情。
老季送父親回村,看了戲,買了為母親準備的燒紙、香表與為父親與老哥們喝酒的熟食。「進入村莊,他說先去上墳 吧。到了墳地,看到娘的墳堆果然有小獸刨出的洞穴,不過已經有人給填了。他說,是你長生叔填的。」
長生何許人?就是那個曾經因土地與老季父親鬧事置氣,後因會「疼地」被託付了土地與牲口的人。長生叔與父親的交 易是公平的,誰不欠誰。但是,當老季母親的墳堆被小獸刨出洞後,他卻第一時間發現並給填上了。我想,老季的父親 哥六個,他的堂兄弟堂姐妹應該也不在少數吧?他們是出了老季父子之外,跟老季母親最親的人吧?祖墳出狀況,他們 是什麼反應呢?此情此景,不免讓人寒心。
由老季母親的墳,我想到了我祖母的墳。
我祖母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於青海去世後被送回甘肅老家安葬。因為父親與我們兄弟姐妹離得較遠,做不到年年清明上 墳。有一年,因雨水較多,處於祖墳邊緣的祖母的墳堆被水涮出一個洞。親房們發現了,捎話給我們。父親出了一兩千 元吧,讓他的一個族侄給修整了一下。此事就這麼過去了。有一年,我從寧夏去上墳,我一個堂叔,我祖母的親侄子對 我說,上墳的時候,他們有可能給我祖父母燒一張紙,但俢墳那樣的事,「那們(人家)不族(做)」。而就在說此話 不久,他讓我為他兒子找工作,還要找一個「技術(管理)」活。我有這個能力嗎?有。但我心裡說,我到這裡,請你 們吃吃飯喝喝酒可以,找工作那樣的「活」,我也不「族」。
不知老季有無這樣的感覺,但願我的心情不要破壞了老季對「親房」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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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下到哪達哪達親」。
雖然老季採取各種辦法將父親搬進了城,但父親是屬於荒村屬於土地的,城裡呆不住。他不得不懷着十二分複雜的心情 將父親送回老家,讓他住回窯洞,侍弄牲口,耕種土地,讓他辛勞但輕鬆自由地生活。
我琢磨,老季父親那句「苦下到哪達哪達親」,包含這樣一些內容:1,這種「苦」,本身就是生活,是人生必有的節 目。因此,所有的苦都不可避免,苦並快樂着,幸福着。2,人不是想到哪達「苦」就能「苦」的。你得有讓你「苦」的 本錢:村人的接納,可耕的土地,居住的房子抑或窯洞,耕地的牛驢、農具等等。你「苦」的地方必然有這些東西,因 此你覺得踏實,覺得「親」。3,能「苦」的地方是祖宗之地,祖墳在這裡,祖輩的腳印在這裡,祖宗的希冀在這裡,這 是根本上的親。4,離開這片「苦下」的地方,去別處不一定會更好,很可能難以安身立命,因此還是這裡靠譜,這裡 親。5,「苦下」的人,子女走出大山,走出農門,有了出息,要接你到城裡生活,但你一不忍增加子女負擔,二與城市 生活格格不入,融不進去,孤獨寂寞,產生不了新的「親」,回過頭來,還是「苦下」的「那達」最親。
老季父親的一句話,哲學家、社會學家可以寫一本書,內容非常豐富的書。[1]
作者簡介
牛撇捺,一九五七年出生,甘肅皋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