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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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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是思果寫的一篇散文。

原文

   我在江西吉安鄉下鳳凰墟住過,那時正當抗戰,連煤油燈都是奢侈。我們的房東是種田的,也會打獵,有時他打了麂子,會分麂肉給我們吃,味比牛肉的還美。我記得麂的眼睛晶瑩美麗,真把我迷住。我問他可不可以讓我挖下,珍藏起來,他說可以。費了些事,我到底把它挖下,放在碟子裡。誰知到了第二天,乾癟了,那分晶瑩已經沒有了。我覺得很失望。

這是迷惑和幻滅。誰沒有經驗過?最厲害的惑是男女,見了一人,一下着了迷,以為非此人不可,得不到寧可死掉。從古到今,也不知有多少情死的事,歌德苦戀一人不成,寫了少年維特之煩惱,也就活下去了,卻惹得許多少年男女讀者真的自殺,害得他不得不提出警告。死有單戀不成,失望而求解脫的;有雙方苦戀,受到阻礙,不能結為夫妻,共同走極端的。難道真不能換一個人嗎?

狄更司少年時代迷戀銀行家的女兒瑪利亞,沒有成功,後來寫「大衛·考勃菲爾傳」,裡面的朵若·司本羅就是拿瑪利亞做模子的。書中主人公戀愛成功,結了婚,可是狄更司筆下的朵若是個娃娃,考勃菲爾婚後非常失望,他第一次見朵若,狄更司寫道:

我已經成了俘虜。愛朵若·司本羅如瘋似狂!

我眼中她不只是人。是仙女、風姨,我不知道她是什麼——誰也沒見過,卻是人人都想要的一切。瞬息間我就給愛的深淵吞沒了。深淵邊緣我竟沒有停留——沒有往下望,也沒有回顧。一頭栽下,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出……

甚至一位白髮長者跟朵若說話,他都吃醋得要命,朵若的小狗吉勃他都嫉妒。

那晚吃飯,除了朵若,我記不起有誰在座。除了朵若,我一點也不知道晚飯吃的什麼。我的印象是,我專吃朵若,半打碟子吃的東西沒有沾我的唇就撤掉了。我坐在她旁邊。跟她談天。她的聲音輕得最討喜,笑起來淺得最歡暢,一舉一動波俏得最叫人舒服,最吸引人,凡此種種,都引得我這個神魂顛倒的少年變成絕望的奴隸……

他為了要漂亮,穿緊鞋子,「腳上留下一輩子雞眼的基礎」。大衛·考勃菲爾傳有許多冗筆,但隨時有光芒四射的文章,不愧是千古絕唱。狄更司寫主人公對朵若的迷戀,入木三分。這樣的惑,一結了婚就如夢方醒。他並不是不愛朵若,但是日常生活的許多難題要解決,朵若簡直不中用。雖然他再不用朝夕奔走,只求遠遠瞥她一眼,或者跟她說句話了,但是每天的日子總得過的。

我們一談到惑就會想到徐志摩。他迷戀陸小曼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了,值得注意的是徐志摩也把這件事看得完全妥當,他跟他的元配一定也商量了,離婚後兩人還跟好朋友一樣來往,我們也無從得知他第一位夫人張幼儀女士當時的感受,不過不得不佩服她的雅量和同情。而徐志摩心愿得償之後怎麼樣呢?據梁實秋先生說:「浪漫的夢經不起打擊。志摩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並且不是一個沒有膽量認錯的人,所以他很快的承認了他的失望。」(見「談徐志摩」頁三九)

由徐志摩我想到英國的雪萊。他們都是詩人,都是富家子弟,都早死(徐志摩活到三十六歲,雪萊只活到三十歲),都死於非命(雪萊是淹死的,被害還是意外,不能確定),雪萊跟第一個妻子赫利阿生了兩個孩子,又戀上了另外一人瑪利(兩位太太娘家的姓都太長,我只提她們的名字吧)。雪萊真天真,以為赫利阿會同情他的作為。瑪利認為他們可以住在一起。我完全相信這些人的天真可愛之處。他們喜歡異性跟我們想買一條領帶同樣自然,不過赫利阿並不能恝置。她後來神秘淹死,引起社會對雪萊的責備,法庭剝奪了他領養子女的權利,他跟瑪利結合以後是否感到幻滅,我不知道,不過他在義大利司拜濟亞淹死,沒有掙扎的跡象,難道是活厭了?瑪利是個生性陰鬱的人,後來雪萊又喜歡起一個叫簡·威廉姆司的女孩,這個女孩一團高興,雪萊寫過詩給她,聽她彈琴唱歌,心裡就舒坦,找到安寧,也許又是惑吧。詩人有這些事原不足為奇。

毛姆寫的「塵網」(Of Human Bondage)里主人公愛上了一個女侍,為她顛倒,苦不堪言。這個女侍偏偏不愛他,對別人卻有說有笑。事過境遷,女侍忽然改變態度,可是書中主人公這時已經討厭她了,甚至拒絕她的挑逗。這是另一種幻滅。等於我說過的,兒童時代喜歡玩具買不起,到成了人,也不想玩了。需要有時候有時間性。

男人英武俊雅,女人千嬌百媚,固然是個個異性喜歡的對象。但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不一定有不變的原則,有時也說不出道理。我有個已婚親戚迷戀一女,這位女士並不漂亮。據我這位親戚告訴我,他也承認此女不美,但是他喜歡她的手,「有一天早上我去看她,」他有一次告訴我:「她沒有化妝,真難看!」不過他繼續為她迷了一陣,到女子跟別人結婚才算完事。狄更司寫大衛·考勃菲爾愛朵若時諸多念頭,有一點很妙。他說(我此刻沒有找出原文),別的人跟朵若在一起,一點也不知道她多美。這使我想起英國詩人格雷的名句,大意是寶玉晶瑩,深藏幽淵洞穴,奇花艷麗,在荒漠徒耗芬芳,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極有道理。英皇愛德華八世為辛浦森太太所迷,寧可不做皇帝,看過這位美國太太的人並不覺得她很美,但是好像她是唯一可以開這位獨身皇帝心鎖的鑰匙,竟因此在歷史上留下了名字。

世界上人多得很,有的人也見過很多異性,何以單單某一個人就這樣可愛,非他(她)不可?——這是人在迷惑中的信心。人有吃有着,有職業、家庭,甚至賢慧的妻子,恩愛的丈夫,會忽然見了另一個人就失魂落魄,非跟她(他)長久在一起不能活,這是最難解的事。這個人究竟能給別人多少快樂呢?不過人正是如此,雖然不是人人如此。古來智者說了無數箴言,叫人不要受惑,幾乎沒有用處。不是沒有聽到,就是聽了等於沒有聽。錯了又錯,似乎註定。事實上是聰明的人越糊塗。

說起這惑,也有大勇的人。我認識一個人告訴過我一段經過,似乎有些道理。他說,他曾經為了一女子顛倒過,但那時他已經不是自由之身了。「我的方法是殺死自己——不是肉身的死亡,是殺死那點願望。當時也跟受了一刀差不多。」他說他要做個大丈夫。我覺得這和殺身成仁差不多。

英國有個叫威廉·勞(William Law 1686—1761)的,說過一句話,大意是有人生活的法則不是俗人看得出的。有人引來替雪萊辯護。阮籍說「禮豈為我輩設也!」正是這個意思。徐志摩之戀陸小曼,胡適之是贊成的,梁啓超就大罵了他一頓,可見大家的道德律不一樣。但是如果自己知道是邪惡而硬要去做,就有些交代不過去了。

賞析

正如台灣學者李豐楙在評析《惑》時所指出,這篇散文旨在「議論人性中最為困惑的特性之一:迷惑」。這是抽象而且普遍存在的,俗夫才子皆未能免。一旦迷惑,即入大沼澤,難以脫身。多數身陷其中尚顧自把玩沼澤泥水,卻未意識到往往滅頂而沒,甚至悲劇竟不再讓他呼吸。正是由於「迷惑」這一人性特點太過抽象,作者便以「我」對麂眼的迷惑和迷惑的幻滅作切入點,以使自己獲得獨特感受的事例作引子:曾經「晶瑩美麗」的麂眼,在碟中於第二天便「乾癟了,那分晶瑩已經沒有了」。在時間的沖洗和環境的限制下,曾經的美麗消失殆盡,帶來的只是幻滅——「我很失望」。這一平常事件,具體形象地解釋了「迷惑」,因此讀者可以由此種心態去揣摩體味抽象的「惑」。

然則「惑」作為人性特性之一,具體表現千差萬別。王爾德曾說:「除了誘惑之外,我什麼都能抵抗。」人生卻又充滿誘惑。因而,生活中的各種「惑」在所難免,其中愛是最基本的誘惑。梁實秋嘗言,「愛根不除,便不能抵抗誘惑」,但「人之大患在於有身,有了肉身自然就有情愛」。於是,作者就從情愛中的男女之戀入手,以為「最厲害的惑是男女」,「從古到今,也不知有多少情死的事」。他談到歌德、狄更司變惑為動力創作小說,前者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觸動許多少年男女讀者的心弦以致有人仿效自殺,後者幫助考勃菲爾從迷惑中走出婚姻,然而為時已晚。詩人徐志摩也毫不遲疑地變文學現象為生活現實,婚後「承認了他的失望」,畢竟「浪漫的夢經不起打擊」。徐志摩為了生計整天忙碌奔波,年紀輕輕死於非命。英國詩人雪萊則比他更浪漫、天真,兩次「惑」帶給他的仍是死亡的泥沼。也許,真的是「詩人有這些事原不足為奇」?

另一種幻滅便是在時間的洗刷下,曾經美麗晶瑩的麂眼乾癟了,讓當事人於乾癟中失去一度的迷狂。毛姆小說的主人公便因此在一段狂熱後歸於冷靜,做了理性的主人。時過境遷,一度的熱情會隨時間流走,取而代之的是理性。

俗話說,「情人眼裡出西施」。男女之惑大抵如此,然而有時也有「說不出道理」的。「我」的已婚親戚深知迷戀的女子並不美,也許他們迷戀的並不是對方的美貌,而是其他因素。他們能發現對方身上的每一處優點,優點誘惑了他們。愛德華八世不僅被辛浦森太太所惑,連國王也不做了。男女之惑雖有說不出原因者,卻也魔力極大。「這是人在迷惑中的信心」,這種信心徒使人相信雙方是天下最美之結合,結局如雪萊者又有多少!這種無可解說無法阻止的惑讓當事人拋棄一切外在因素,只執着於內心,古之智者說的無數箴言幾乎沒有用處,於是「聰明的人越糊塗」。

梁實秋認為:「誘惑大概是來自外界,其實也常起自內心。」男女之惑作為一種狂熱,主要是起自內心的。所以,明察秋毫,不要踏進泥沼,是避免悲劇的方法。明知誘惑已至,就努力熄滅內心的火焰,「殺死那點願望」。這種殺身成仁的大智大勇是戰勝自我,用理性將自己從泥沼中救出,從「惑」的羈絆中解脫。這種自我拯救擊敗人生中「惑」的方法,是作者心目中理想之道。[1]

參考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