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風車(黃愛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1982年的風車》是中國當代作家黃愛華的散文。
作品欣賞
1982年的風車
那架風車擱在屋角,已閒置了很多年。雖然沒用,但母親還是發現風車的拉栓壞了。
母親說,這個栓壞了,裝糧食的斗板就關不住,車風車時糧食癟的滿的都跑到前風口來,換個栓就能管住糧食。
母親說話的口氣,像極了正值當年,在場壩車風車時的情形,一手搖風車把,一手薅着風車口前堆滿的穀子或苞谷籽,漫天灰塵里的母親,握着她的權仗,如同女王般威嚴。
我們都認為沒必要修了,反正好多年都沒用了,家裡可種的糧食已只有洋芋和紅苕,而這兩種作物恰恰都不用風車。但母親很固執,就像固執於她居住的老屋,種了一生的菜園一樣,不容我們有絲毫半分的反對。
見我們沉默,母親攏了攏花白的頭髮,說,這還是82年的時候,一個四川人來村里,我們家打的一架風車。母親停了停,中間略頓的幽長的聲音,如同一根綿長的絲線,在拉扯着我們。
我沒什麼記憶,只知道村上好多人家的東西都是四川人做的,曬席、風車、板斗。
還有一個最讓人記憶深刻的,就是補鈷子。那些四川人挑着擔子,走村竄鄉,拖着長長的川音:補——鈷——子——囉。
這時,村上大大小小的鈷子就全都拎出來了——也不知道當年的家戶人家哪來那麼多破鈷子,那仿佛積攢了幾輩子、幾代人的積蓄般,只待那一聲川音起,家底就全都抖將出來。破鈷子也無意揭露了一個家庭的生活狀態,大多數是鈷子底破,但也有區分,燒破的,那就屬於粗心大意,馬虎人家;洗破的,是那日子的漫長,一點一點浸破的。
但不管是什麼樣破法的鈷子,經過補鈷子的一番叮叮咚咚的搗弄,最終都補好了,掏出一毛兩毛的費用,歡天喜地拎回家,日子又是嶄新的了。
補鈷子對於鄉村來說,是新奇的事物,在那閉塞的年代,所有外來的人和事,都讓村莊好奇,好奇得讓村中的幾個女孩,將自己的年華、命運,一無所知,也一無所有地賭給那些補鈷子的男人,跟着他們遠走他鄉。
大部分輸了,一塌糊塗,少數贏了,吃飽穿暖。
她們再回到村上,滿眼都是熟悉,自己卻怎麼也融不進村里。如同風車口裡的灰,被風揚成了空氣。
至於那些打制風車的四川人,我確實沒什麼印象。只知道這架風車是村上最特別和最忙碌的,特別的就是,風車的側後背上用紅漆寫上「一九八二年」,也不知用的是什麼紅漆,這麼多年了,一點都沒褪色,就像屋後那株老石榴樹花,永遠紅嫣嫣的。
秋收時節,這架風車幾個月不落屋,打着圈的在村上車糧食,今天這家,明天那家,到哪家像哪家,沒有半分二心。村上的轉工打伙不就是這樣的麼?幫忙從不偷肩膀滑,有好大的力就使好大的勁,幫忙不分彼此,自家農具放在坡里,三五天不歸屋都沒人拿,這是村莊魂和骨,一代一代傳下來。
同樣虛懷若谷的還有風車,它把二十四節氣裝在肚裡,一個時令一個時令地車,春種時分,風車把那些經不住風吹雨打而乾癟的、意志不堅而被蟲蛀了的種子,一一淘將出來,在風車口裡將它們吹出自己的視線,留下的,都是最誠實、最堅強的種子,為農人們把好春種的關口。這些種子不辱使命,一到田間地頭,就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將豐收的芳香送回農人的懷抱。你可以瞧不起風車的樣貌,但你得敬奉它的操守。
而秋收時,就是風車大顯身手的時候,這時的風車,是心若明鏡,卻又氣定神閒的打坐高僧。
風車嘎吱嘎吱地響到半夜。苞谷、穀子滿撮箕滿撮箕往風車裡倒。風車口有兩個,前口和後口,顆粒飽滿的糧食從前風口落下,癟顆半粒,秕谷稗子,假冒的草籽,爛的壞的,風車肚裡經緯分明,一清二楚,誰該去,誰該留,風車心裡明白的很,那些被剔除的糧食,就灰溜溜地從後風口落下來,聲名狼籍,栽在土裡再也爬不起來。周圍灰塵四起,在風車口打滾過的糧食格外飽滿光鮮,黃金亮色,一個個都是從泥土捧出的珍寶。
黃豆就是那精精怪怪的婦人,它總是把自己裹在豆夾里,半露不露地不願出來,風車也不着急,將它來來回回拍拍打打兩三道,最後架不住風車的勸導,才嘻嘻哈哈地蹦將出來。
麥子是個老實的莊稼漢,一進風車口,就脫皮捋骨,清清爽爽地出來了,一身泥顏色,憨直、木訥,笑得合不攏嘴。
至於穀子,那就是個寶貝疙瘩,風車捨不得輕,捨不得重,將將就就,小心翼翼地車了一次又一次,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苦口婆心地揉搓,如同母親管教自己不爭氣的孩子,每揉一下自己的心都在滴血,最後實在是有那些輕浮放蕩、虛頭巴腦的空殼子,也只有狠心拋棄。
豐收本身就是一首喜悅之曲,再怎麼不着調也是村莊與田野的一場狂歡。
母親站在場壩里,風車裡裝着秋收的第一篩子糧食—苞谷。
那苞谷,可以說是經過了槍林彈雨的洗禮,才來到了風車裡。
怎麼說呢,一粒糧食多像是一位母親孕育生命的過程。
一位母親,從懷孕開始,就在期盼中擔心,擔心孩子發育,擔心孩子營養,擔心各種狀況;出生了,擔心孩子健康,擔心孩子成長;上學了,擔心孩子學習,擔心這擔心那。孩子大了,擔心他的工作,他的成家立業。直到把自己累趴下。
同樣,一粒糧食從下地開始,農人就是各種的擔心,下雨擔心,乾旱擔心,吹風擔心,蟲災、病災擔心,種子在這種擔心中發芽,拔節,開花,結籽,直到從田間收進屋,總算舒了一口氣,但還沒完,還要曬,曬的過程中還要跟風搶,跟雨搶,才能保證這粒糧食不霉不爛,直到把它們曬得渾身透亮,村人自己心裡這才敞亮,長舒一口氣,這糧食,終于歸攏,落袋為安了。
車風車,是村上女人的特定活計,男人很少車風車。如果要車,也是車得勉為其難,極為潦草。沒耐心的,呼啦呼啦兩搖把下來,糧食大半從後風車口跑掉了,直把女人心疼得不得了,一邊嘮叨一邊從後風車撿起掉下的糧食。還有那過於小心謹慎的,風車卡口半天弄不合適,糧食放不下去,風車熱鬧地喊了半天,一粒糧食都沒車下來,這種情況叫做轉空車,轉了家裡要不得,會灌停耳(得聾耳病),當然會引來女人一頓罵。
男人訕笑一聲:我就說我車不來嘛,然後灰溜溜鬆開把手,讓女人把持。女人接過手,慢慢細細地搖,力道漸漸加大,風車把勻速飛騰,攤開、扒攏,挑挑揀揀,糧食在女人手裡,如同一枚珍寶,妥帖,溫柔,充滿了清香的氣息。
女人家女人家,不就是把握家的舵手麼,柴米油鹽,雞零狗碎,拉拉雜雜,給你理得歸歸順順,條理井然。男人再怎麼折騰,沒有人給你把舵、號脈,那是散馬無龍頭噢,你能撲騰成什麼樣呢,三嬸站在太陽底下,梆梆地在石頭上叩着煙杆,豁了門牙的嘴一張一合,這番讓人似懂非懂的話和着她的葉子煙,在空氣中熱烈地散開,辛辣、濃烈。
我不太相信三嬸的話,但也說不清女人車風車的原因,只是覺得,一顆糧食在經歷過風霜雨雪,身心俱疲過後,最後歸倉時,終還是要一雙溫柔之手撫摸,也許才會釋懷那一身從槍林彈雨里闖過來的剛強。
這些糧食,分明就是村上男人一打杵一背簍背回來的,所謂糧食的味道,其實就是鹹濕的汗味和泥土的腥味,一點一滴里都透着土地的堅韌和剛硬,那是讓人熱血沸騰的豐收和成熟。
是的,咸腥的男人的味道。
不過,我們家父親不車風車,伯伯家也是伯母車風車,還有堂哥家,小楊子家、二牛家……我掰着指頭把自己都數迷糊了。
在我的胡思亂想里,母親已車完了整個秋天的糧食。
這時節,村上到處流淌着糧食的芳香,豐饒、肥碩,把人誘惑得兵荒馬亂。 [1]
作者簡介
黃愛華,湖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