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 .舊味(韓劍鋒)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風雨 .舊味》是中國當代作家韓劍鋒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風雨 .舊味
這肯定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雨,我從早些天停在頭頂的雲上已看出了一些端倪。那是些從外鄉來的雲,顏色不一樣,不是我家的。雲慢慢聚集,從四周遙遠的山後面,清晨就開始了,有時很薄,淺淺地,像在蔚藍的大海游弋;有時很厚,像小山一樣堆起,遮蔽陽光,雲頭披着雪山金頂一樣的燦黃,透着陽光的金澤;有時,天近黃昏,西溪邊金山前方向全是彤紅的雲,火燒一般。我家的雲見慣了這裡的山山水水,已對這裡的一切失去了興趣。只會安靜地,呆呆地浮在上空,一動不動。荷該開的開了,一切還是去年的模樣。我也經常呆呆地坐在窗前,跟雲對視,揣摩着雲的心思,它又會掠過誰的心空呢?
雲層越聚越厚,遠處幾道光閃過後,近到耳邊的雷聲扎紮實實地砸在某處的地上。我不知道它落在哪塊土地。雨終於在聲勢浩大的陣仗中急急地落下來,砸在樹葉上,砸在屋瓦上,砸在長滿荒草的土地上。我的蕃薯地剛翻過藤,根須已扎入地中,那些根須和我一樣吸食着這塊土地上的營養,從未想過要和那些外來的雲一樣四處去遊蕩。
北門,城樓前的葉法善騎着牛已許多年,也一直沒見騎出城去。我每天所見的,不管是清晨還是黃昏,都是雲一直在走,身旁的荷花開了一茬又一茬。荷花田旁邊的飯店門頂掛了一塊匾,上書五個大字:民以食為天。大雨滂沱中,得道的葉法師還是一臉的淡定。我的思緒卻被「民以食為天」這幾個大字牽引到過去的江南煙雨和故事,味蕾當中,那些滋味如同蕃薯的根須,在這場蓄謀已久的雨中開始氤氳,一切都會有開始,也會有結局,只是其中的歷程誰也不清楚。
食色,性也。食是最重要的,爾後才講究味。小時候一碗大米飯是最大的奢侈,如果再有豆腐和肉,那就是天堂的生活。身在大山,蕃薯和苞谷可以當半年的糧,滿山的蕃薯如同天上的雲一般,一大塊或一小塊,鑲嵌着。那是我們家的雲,雨下成一根根薯絲,所以一大鍋飯里是一大捧蕃薯絲支撐着可憐的幾粒稀薄的米,聞到那氣味都想吐,但每天你都要面對着。祖母抹着淚對父親說:在大山裡面真的苦,飯都吃不飽。父親沉默不語,他就像扎入土地的蕃薯,馱不動太多的理想,只有像薯藤一樣慢慢地在風雨中向前攀爬。
宣平餛飩皮薄餡厚,白裡透紅,熱騰騰地從鍋上撈起,加了油或精鹽的雪白大瓷碗裡,加上剛煮發的肥肉油渣,上面撒了幾根綠意蔥蘢的芫荽(俗稱香菜)作點綴,香氣四溢,我喜歡加精鹽。白湯,薄皮里透出來的紅肉,碧綠的芫荽,賞心悅目,圍坐擦得有些發白的四方桌前,可以隨意再加上醋,胡椒,辣醬,再來一盒宣平的千層糕或幾個茶葉蛋,特色的香味混雜在一起,刺激的不僅是味蕾,還有嗅覺縈繞,經久不息,深入到肺腑。
記得從前我並不挑食,卻曾那樣的討厭過它,芫荽,包括姜、蒜、蔥、芹菜、蠶豆等食物,因為它們有一種特殊的氣味。至今還記得小時燜蠶豆飯,我噙着淚水一粒一粒把蠶豆從那我喜愛的米飯中挑出來的情景,那是怎樣的一種痛苦。還記得第一次吃芹菜時那股松針毛氣味,全然沒有油冬白菜的那種清雅。可是現在,我都可以從容地咽下去了,甚至於炒在菜里的姜、蒜、辣椒,是什麼時候我習慣上它們了呢?
剛參加工作時單位只有四個人,同事老江喜歡酒,屬於有酒癮那種,每天的中餐和晚餐必要喝一小碗。喝小酒時,最愛一道下酒菜,就是芫荽拌花生。把花生米先用清水洗一下,猛火燒鍋,淋上茶油加熱,小火,倒入清洗過後的花生米,用筷子快速均勻地攪動,待到香氣漸濃,便可出鍋盛碗,在熱燙的花生米上撒上精鹽和切碎的芫荽即完成。紅色的花生米與碧綠的芫荽是絕配,咬上幾顆,唇齒生香,兩頰生津。我喜花生,卻不愛芫荽,總覺得芫荽的香味太沖,可是老江屢屢讓我嘗一嘗,他認為世間下酒的菜惟有花生最香,加上香脆的芫荽,妙不可言。冬天,燉一大鍋的蘿蔔,到地里挖上一大盆芫荽,白白的蘿蔔,滾燙的汁里埋下整棵洗淨的連着根的土芫荽,慢慢地,我悄然接受了芫荽,並且漸漸地習慣了它獨特的香氣。
榴蓮的氣味至今還不能接受。朋友去年在離我單位不遠處開了一家水果店,妻子經常去光顧。朋友在微信朋友圈也經常發布消息:榴蓮讓你很回味,滿口留香跟冰淇淋一樣,很濕滑,就是感覺還沒吃夠又沒了;一個只有一個月能吃到的甲侖榴蓮,喜歡的不要錯過,味道濃郁,果肉飽滿,皮薄肉厚,不一而足。腰果模樣的嫩黃肉質充滿勾人食慾的誘惑,我起初聞到它的氣味,幾乎掩鼻而逃。這個渾身是刺,剝開奇臭的東西憑什麼被譽為「水果之王」?我聞到那氣味就斷然拒絕,妻子卻是喜歡。
又想起前些年我們駕車去宏村、西遞玩時的情景,在一個古村落,老早就聞到那股刺鼻的臭豆腐味彌散在空氣中。妻子說,這裡的臭豆腐,曾在中央電視台《舌尖上的中國》播放過的,味道肯定好。買了長了白毛放在油鍋剛炸出的兩串,咬了一口,便扔到垃圾桶去了,皺着眉吐着口水:聞着這麼香,怎麼這麼難吃,中央台也不可信。看着她追悔莫及的神情,我幸災樂禍地笑。
是不是每種食物與人一樣都有它的個性?有的清雅溫和,有的熱情濃烈,有的特立獨行。與芫荽緣起時,不是一見鍾情,可是,後來慢慢習慣。與榴蓮的邂逅,開始就濃烈地讓人退避三舍,至今還耿耿於懷。
在肆無忌憚的風雨中,忽然想起前幾天看的文章,想起沈從文和張兆和,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愛情故事,食色本同一脈,與生俱來,可以在這雨幕中展開。
沈從文遇到張兆和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可以說是一見鍾情,他寫信告白:我行走過很多地方的橋,看過很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而對於出身在清末顯赫大家族的張兆和來說,沈從文更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湘西的小山村,文化水平不高,淳樸,具有鄉村特有的風韻和神采,張兆和說她對於沈從文,就像是「鄉下人喝的一杯甜酒。」沈從文寫信給張兆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愛上你?但張兆和回信表示:我很頑固地不愛你。但窮追不捨的沈從文最終還是喝到了這杯甜酒。至於張兆和愛與不愛,從後來一地雞毛的生活中,我想她是從來沒有愛過的。張兆和就像習慣芫荽一樣,生命中習慣了沈從文。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愛情,一個曠世才女,一個內流倜儻卻劣跡斑斑,就如美少女愛上了臭豆腐。在這段玩笑般的感情里,張愛玲當了真。她說,她把自己低到塵埃里,開出花來。1945年,胡蘭成因戰亂出逃,成了漢奸,張愛玲苦苦地,執着地尋到逃到溫州「落難」的丈夫胡蘭成時,沒有看到胡蘭成臉上的半點驚喜,更多的是疏離和陌生,最後連胡蘭成的一個眼神都得不到。若是讀過張愛玲的書,你一定也會感慨,她這樣的冰山美女,如何能接受這樣的口味,最終被胡蘭成像榴蓮尖硬的外殼刺得滿手是血,又被那臭味嘔得身心憔悴。如同現在這樣雷電交加,沒有人知道張愛玲在雨中踟躇獨行,孤苦無援的背影和內心世界。
他們的舊事如同外鄉來的雲,熱烈地天昏地暗,不知道那震耳的雷聲會落到何處,瓢沷的雨後又會各自飄散到何方。在歲月的更替之中,小時候感到美味無比的食物,現在吃沒有了原來的口味,曾經討厭的食材,如今成了尋常。時代在變,口味也在變。如此想來,與某個人結緣,同與某種食物結一場緣一樣。開始不喜,或者是無感,後來逐漸被吸引,被征服,這種慢熱的過程如溫火煲湯,慢慢見到對方的好。愛到後來,直叫人深陷其中而不悔,糾纏一生而不厭。又如榴蓮,我把它與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愛情聯想在一起,一見鍾情靠的是美貌和才氣,可是那份烈火烹油的濃烈熾熱,在歲月流逝中還能不能永久保持?開始如同飛蛾撲火般,瘋狂的熱愛,最後蛾死燈滅,弄得滿身疲憊,傷痕累累,不知這樣的猜測是否妥當。
雨終於停了,雲還未散盡,一切還沒結束,山邊的霧嵐一會就會升騰。吵鬧了一番之後,這些外鄉來的雲會安靜片刻。被雨簾朦朧的「民以食為天」幾個大字又漸漸清晰。我坐着沒動,我的心思一直在動,那些曾經的故事不知經歷了多少這樣的洗禮 ,早已湮沒在風雨之中,不會再有人提起。我家的雲還在,外鄉的雲還會來,食、色,味蕾還會繼續。[1]
作者簡介
韓劍鋒,愛好攝影、寫作,浙江省攝影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