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魚木寨(甘茂華)
作品欣賞
遙遠的魚木寨
踏上楚蜀古道，我就風風火火地直奔魚木寨而去，是想去領略古代巴國軍事要塞的山關雄姿，感受土家族先民的拓荒精神。
從川鄂交界的利川市乘車到銅鑼關，沿關內古鎮通向魚木寨東堡的故道，步行十餘里，可抵魚木寨。那條故道，是順着山樑用灰沙岩石板鋪砌的，蜿蜒起伏，隱沒於雲霧深處。當我穿行於溝壑幽深的山谷間，攀登於危崖絕壁的石磴上，心緒便體味到這建於清代乾隆年間的魚木寨，至今仍然傳遞着老祖先們的剽悍雄風。
遠遠地，就見山巔之上聳立着一座寨堡，如大漠邊關的箭樓，如萬里長城的烽火台，既神秘誘人又氣勢奪人。入堡，小憩，只見條石砌成的石壁上有方形槍孔，堡頂有瞭望台，幾個水色極好的土家姑娘正在板壁小屋裡納襪底。她們起身迎客，向客人推銷襪底。那襪底有銅錢厚，上面用繡花線針腳綿密地扎着各種古樸圖案，實在是一種珍貴的民間工藝品。我一邊觀看寨堡一邊欣賞襪底，從中感受着土家族人的勇敢和智慧。
魚木寨座落在山頂一塊較為平坦的土地上，看得見四川（現為重慶市）的炊煙，聽得見湖北的瀑流，周圍是萬丈深淵，出入是獨門獨路，戰爭時期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和平時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勢若天然屏障又若世外桃源。魚木寨只有一條退路，可稱十步梯，當地人叫亮梯子。亮梯子在寨西北，是古代巴人在岩壁上鑿開孔洞，將條石的一頭捍入孔內，另一頭懸空為梯板，梯板之間透得過亮，故名。這像現代游泳池跳板似的亮梯子，別說走人，羊子上去也是前腿顫後腿抖，不到最危險的時候是不用的。但如今魚木寨人似乎已習以為常，膽大的漢子為圖近便，背着化肥或種籽由此上上下下如履平地，叫觀光客看得目瞪口呆。我試着放下一隻腳，只覺風掃褲腿，山在搖晃，哪裡敢動一動身子！我心裡想，土家族人的生存與發展是怎樣的艱辛和磨難，又需要怎樣的進取和跋涉，才能穿過漫漫歲月漫漫風雨。
寨子多碑，碑多石雕，石雕有浮雕也有透雕，石碑有寶塔式也有牌樓式，內容有花鳥圖案也有人物故事，仿佛魚木寨就是巴人碑刻藝術的博覽館。其中，雙壽居石碑，據說幾百人修了幾年，上面雕有幾十折戲，幾百個人物，質樸生動而又精美堅實。有的碑角上雕龍，龍口鏤空，口裡銜珠，風吹珠動，栩栩如生。還有的碑樓下鏤空為柱形碑簾，透過碑簾方能看到碑名。我甚至看見一戶人家的豬圈裡，鋪的就是刻有文字的石碑。我便猜想，不知這石料是就地取材還是從山下運來，石匠是山居土著還是江湖藝人，竟能在遠離城鎮的僻野山寨造就巧奪天工的藝術大觀，真是人間奇蹟！
特別是一間屋內並立着兩塊碑，碑文是「南陽柴夫子訓子格言」，令我讀後感觸頗深。碑文如下：「費盡了殷勤教子心，激不起好學勤修志，恨不得頭頂你平雲梯，恨不得手扶你攀桂枝，你怎不尋思。試看那讀書的千人景仰，不讀書的一事無知，讀書的如金如玉，不讀書的如糞如泥，讀書的光宗耀祖，不讀書的顛連子妻，縱學不得程夫子道學齊鳴，也要學宋狀元連科及第，再不能夠也要學蘇學士，文章並美天下所知。倘再不然轉眼四十五十，那時節即使你進個學補個廩，也是日落西山還有個什麼長濟。又不須你鑿壁囊螢，現放着明窗淨几，只見你白日裡浪淘淘閒遊戲，到晚來昏沉沉睡迷迷。待輕你全然不理，待重你猶恐傷了父子恩和義。勤學也由你，懶學也由你，只怕你它日面牆悔之晚矣，那時節只令我忍氣吞聲恨到底。」我邊抄邊想，儘管碑文是封建教育「學而優則仕」的理論，但父勸子學的感情是真摯的，激勵青年讀書好學的進取精神也是有益的，尤其在這鄂西邊陲的土家山寨里。難怪魚木寨百來戶人家，居然出了九十多名大學生！這不免讓城裡人生出一種感慨，一種比照，更深切地體會到生存環境的艱難和扼住命運咽喉的可貴。
魚木寨民風淳樸，熱誠好客。有一次，他們聽說有個外國民俗考察團要來寨里觀光，於是家家戶戶釀米酒做湯圓，寨堡上張燈結彩，響器班子鼓樂喧天，跟逢年過節一樣。我下山時，有位土家大嫂從後面背着背簍匆匆趕來，她對我說，大哥是回縣城吧？我女兒在縣中讀書，學英語要用錄音機，托大哥把它帶到學校好嗎？我看她從背簍里拎出一台書包大的老式錄音機，不禁心裏面烘烘的：現在的中學生都用巴掌大的「隨身聽」了，而這位魚木寨的大嫂，她寄託給後人的不是一種現代化電器，而是一種滋養民族生命的精神！告別了魚木寨，我心靈深處卻有無限感懷如潮湧般起伏難平。
作者簡介
甘茂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知名散文家，詞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