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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李發旺)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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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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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中國當代作家李發旺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追憶

一、過年

強強和其他孩子一樣,盼望着除夕的到來,這對他而言意味着一件或一身新的衣裳,一頓談不上豐盛的年夜飯。爸爸給強強一毛或幾分的壓歲錢,還會讓強強放上一串噼噼啪啪的鞭炮,好營造過年的氣氛。春節是中國傳統的節日,蘊含着人間太多的情節,在物質匱乏的六十年代,童年仿佛是一部電影鑿刻在強強的心靈深處,每年大年三十家家戶戶要接紙,迎接已故去的老先人,展遺像,燒冥幣紙錢,上好香,奠烈酒,這些個儀式千百年來沒有誰願意改變,然後大人們貼對聯孩子們高興得活蹦亂跳。像強強家一樣日子並不富裕的人占大多數,但對春節他們都沒有一絲的懈怠,只求來年天爺睜眼風調雨順家裡平順沒疾沒病老人攢勁多活幾年後生壯實賽過牛犢,過了正月十五才算把年過完。

大年三十強強家和別人一樣是雞肉長面,吃完年夜飯就是守夜,一沒電視二沒通訊工具,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打打撲克牌,一人散兩顆糖,再沒有什麼零食可吃,用父親的話說「咱這達太窮沒辦法,天天捂着漏底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到了零點,廟上守夜的人敲打起鼓來,放幾竄鞭炮點一堆柴火(可能是取暖的)紅紅火火辭舊迎新如此快樂,正如對聯上寫道:年年人相似,歲歲人不同;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新春福到祖孫樂,佳節春臨兒女歡;祖國江山春萬里,人民歲月福千秋,等等。新的一年邁着輕盈的腳步姍姍而來,又悄悄而去,每到年關,強強的母親縫新補舊,飛針走線,黑地沒明夜。在強強的記憶中,歡樂的大年對母親而言是她的又一個勞動節。

二、轉外爺

強強把姥姥稱外奶,把姥爺稱外爺。

強強三歲時,母親連拖帶抱,好不容易蹣跚來到了外奶家。時值深秋,天氣有點涼,走着走着就到了外奶家。外奶家是母親出生的故土故鄉。母親一腳踏進娘家的大門,很是欣慰和熱親。當然跟上母親轉外家,幼小的強強雖不懂事,但很是高興。母親踏進門,外爺、外奶、舅舅還有母親的姐妹們都迎上來給強強娘倆接風洗塵。強強被大他十歲的舅舅抱起來,這麼多人,很紅火。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外爺的好日子,就是過生日之類的事吧。母親把手提兜里紙包裹的什麼東西交給了外奶,然後就各自忙活各的事了。

像強強一般大小的孩子有四個,那天強強結識了新朋友,新夥伴吧。他們在院子裡哄搶一個毛線球,那東西中間纏一疙瘩羊毛,然後用粗毛線再用細毛線紮緊硬纏有拳頭一般大,彈性不次於皮球,摔拌在土院土牆上彈得老高。為了爭奪球權,四個孩子從歡快的友誼演變成了分歧然後大打出手,可能是強強年齡大好勝性強的緣故吧,三刨兩下將其中兩個打翻在地,就像'殺豬』一樣的嚎,突然從各屋門裡招引出來的姨姨們各自都在袒護各自的孩子,身上拍土的擦淚的,洗臉的洗鼻子的,她們都在指責強強的母親,而不是指責強強:「這麼碎的娃葉子太麻了,哈慫一個!人跟種蔥跟壟,好人一門哈慫一窩,三歲看老死,頑慫一輩子……」因為強強家的日子比誰家過的緊一些窮一些,他母親的地位自然顯得比姐妹們都低下。強強一套唯一的新布褂被土裹了,這件新褂褂,除了過年能穿十頭八天其次就一年轉外家穿一兩次罷了,所以新衣服都不合身,又寬又長,穿上幾年倒也合身了可也爛得吊串串了。

言歸正傳,這場激烈的戰鬥一個口吐鮮血,一個哭成淚人,場面十分慘烈,強強本來使了全身力氣朝他們幾個臉部亂挖亂抽打,他們三個都沒有反抗的餘地,只是高八度地哭嚎,悽慘的哭叫聲,活像把鉻鐵放在光背子上燙一般難受。院內有五六個黑影包圍着四個孩子,大人們的出現像放了擴音喇叭一樣,越使這些「生瓜」蛋子哭聲拔尖,刺穿整個院落的上空。戰鬥見紅了,圍觀的大人一度繃緊了板筋,強強明顯感到有些害怕了,他恨不得擠進牆縫裡去,不料被母親扭住胳膊一個掃帚把在屁股上腿上懶彎子雨點般地數落。「打死你個鱉慫,滾你媽的蛋!」母親邊罵邊數落。多虧外奶挪着個三寸金蓮顫顫巍巍出門制止了母親的暴力。驅散了這次圍毆,各自的母親拉着各自的孩子分道揚鑣了,布滿火藥味的戰場煙消雲散,滿臉鼻血用清水一洗跟沒挨打的一樣。孩子們都哄乖了,大人們都憤憤不平地各自忙活去了。沒過屁大的時辰,又都喜氣洋洋地像過節似的,強強他們四人又湊到一起,最終都愛上了那個羊毛蛋球,四個人掙搶着羊毛蛋憨憨地笑着,小舅舅從院裡經過時調侃說:「笑個屁,邊哭來邊笑來,惹得黃狗尿尿來!」四個孩子都笑了,笑得鼻腦子都吹起了泡泡,小舅舅還念叨着什麼順口溜走了。那時候,生活在山區的人稱山老貓,生活在川區的人稱川老鼠,山老貓徹底敗在川老鼠手下了。老外爺邊抽水煙邊笑着說:「砸打的瓜子娃娃長得快唉!」老外爺一鍋接一鍋抽起了水煙,老爺子的煙癮很大,走起路來身似一張弓,抽起水煙來像一尊泥塑像,抽一支紙捲菸總嫌沒勁口。老爺子一生最鍾愛的就是那把油光鋥亮的水煙鍋,這把水煙鍋是黃白銅做的,也不知道經過了幾輩人的手了,磨得白里泛着黃幽幽的金屬光澤。老爺子最愛做的事就是人困馬乏時盤腿坐在炕沿邊一手捧着水煙鍋一手按上一鍋煙絲,然後點燃一口緊似一口地咂着抽,水煙鍋能苦死人的煙水呼嚕嚕地響徹全屋,活像一付大煙鬼,仿佛要把燃燒的每一縷咽霧全都要吸到肚子裡去,半響才徐徐地吐出來,飄飄欲仙如此的享受,真的能使煙鬼羨慕到了極致!我也非常想知道外爺的水煙鍋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魅力,能使他老人家茶飯不思解困免乏的良方,這大概是從老前輩們傳承下來的格外講究,或許裡邊的學問也不少吧,裊裊的煙霧慢騰騰地飄散一屋子,流向各個角落,抽上幾鍋子煙過足了癮的老爺子,精神充沛,解困除乏,舒舒服服操起農具家把又幹活去了。強強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銅水煙鍋,強強把它理解為貴金屬的藝術品,他瞄了好多眼,實在想看個盡興,它像金子般吸引着強強的心,實在是沒有任何好法子能讓這把金子般的水煙鍋搬家。

三、偷盜水煙鍋

白拿別人的東西不光彩,偷盜別人東西的人叫「賊娃子」,這些道理在強強的腦海里馬馬糊糊的,要明辨是非正人君子,尊老愛幼、誠實守信、做老實人說老實話,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根本不懂,不論怎麼樣強強已下定決心要搞定這把水煙鍋。雖決心已下但心很虛,強強開始有些焦慮不安,因為強強太愛它了,這把漂亮的能勾魂的水煙鍋,強強對它產生了非常濃厚的情感,真的愛不釋手……

太陽西斜,月亮早早就升上來了,告別了外爺家都各自回家,唯有四個小夥伴都依依不捨分開,盡歡而散,無可厚非作了告別,告別分離時外爺的屋裡屋外亂作一團,和外爺家分手了,各自踏上了回家的征程。

母親走在後面,強強走在前面,路上有埂坑凹凸處母親牢牢地抓住強程的手拎着胳膊走,忽然被一道崎嶇的反坡埂子上的草鬍子把強強滑倒了,摔了一跤,肉疼不要緊,把別在腰間的那把金光燦燦的水煙鍋暴露在光天化日,母親嚇得「我的媽」尖叫了一聲,強強已經嚇哭了,強強雖然不懂偷扒的行為是可恥下三流的卑鄙的,但從強強幼小的心靈上感到了一種無形的膽怯恐慌的羞辱,活生生的現實是鐵的證據。強強嚎啕大哭,母親折了一根扎手的檸條枝,在強強的腿部臀部抽打,強強像一隻無力的小雞,也不會求饒,只有乾巴巴挨打,母親罵:「打爛的肉能長好,闖下的禍補不上!」強強嚇得屁滾尿流,哭聲灌滿了那條深溝穿越了那道山粱,淹沒了山坡上的叢林,母親氣得面目紫青,本來小人犯上,母親覺得真丟不起這個人,處在讓大家譴責的位置,心理上也不是個慈味,生活雖不盡人意,但誰愛當軟蛋,為的還是教育好孩子,娘家父母面前丟不起這個人啊……

強強也總結了一下,凡是母親罵的都是錯的,凡是母親打的都是嚴重違規的行為,或許是觸碰了道德底線,母親叫強強把水煙鍋歸還給老外爺,強強有那個膽量和勇氣嗎?借他十個膽也沒臉歸還去。母親無休止的打罵,強強感到十分恐懼,忽然間母親一鬆手強強掙脫母親的控制,撤腿一口氣跑到不遠處的萬丈深淵的崖邊上躲母親像躲怯災一樣,強強用手背擦着熱淚,觀察這險要的讓人頭皮發麻的地勢,不由人頭暈眼花,臉部拂來一股子涼風,有種吸人的感覺,強強看見母親望崖生危的短板處,他慎重計劃着下一步的退路,就這麼一躲還真湊效,把母親嚇死了,不敢張聲,母親當然最了解強強的脾氣,人小脾氣大,平素誰惹了在生硬的牆壁上有碰破頭的慣例,一但有什麼委屈或不順心的事兒就把自個兒的頭在硬牆上連摔帶碰,直至血流滿面才覺得痛快,後來大人們邊擦洗血淚邊責怪自己或他人,強強便從中獲利,能得到一顆糖或平時得不到的什麼玩具之內的。

「噯――快過來啊,擔驚死了——」

是小舅舅從豁峴冒出來了。真奇怪他怎麼來了,難道是追查水煙鍋的事呢?小舅舅先是奔到母親身旁倆人滴咕商量了一下,小舅舅接過母親手中的水煙鍋舉起手來喊:「唉——傻瓜子,水煙鍋還給你,你外爺不要了,他送給你了!」

強強目不轉睛地盯梢着懸崖下邊的幾隻正在覓食的野山雞,強強很是懷疑它們是否會飛,能捉一隻該多好玩,聽說過這玩意還是第一次見。小舅舅邊哄強強邊小心翼翼地湊到強強跟前,小舅舅用手擦了擦強強的淚痕時,強強委屈地熱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奪眶而出,小舅舅說:「煙鍋拿上昂,別哭了!」

強強死活不要,強強感到這是舅舅對他的奇恥大辱,小舅舅接上話茬說:「不要就算了,這可是你外爺的命根子唉!」它的重要程度跟吃飯碗一樣,身影不離,三頓四抽五抽,外爺把吃飯叫吃五穀,把抽煙叫吃六穀,所以萬萬不能拿,小舅舅答應強強以後有機會一定給你捉一隻野山雞,或比山雞更好看的鳥叫「哄信」,或叫「耽擱」,舅舅說話絕對算話。

小舅舅在強強臉蛋上親了一口,把他領到母親跟前拿着水煙鍋走了,母親和強強目送着小舅舅遠去的背影,強強和母親都回復到正常人的心態又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母親幾次伸手要托強強他不給手,一肚子委屈的氣還沒消化完,強強把氣撒在走路上,走得很快,走了半個小時的路程,強強精疲力盡,小了個便順勢一蹲不想走了,實想就地一睡,前面又是上坡路,上一步退兩步,兩腿就像沒有剎車的軲轆只退不進,母親蹲下身子毫不含糊地把強強背上,又開始趕路。夕陽落入遠山深谷,溫和的餘光留戀天際,在幾朵雲彩上一抹淡紅,當強強的小肚皮挨着母親的背部,聽到母親急促的呼吸時,仿佛是催眠的樂譜,朦朦朧朧的強強便進入了美麗的夢鄉,當強強再次醒來時,夕陽餘暉已盡,在黃昏的暮色里一座熟悉的村莊映入眼帘。

四、清明上墳

強強三歲多那年,跟上爸爸叔叔他們去上墳。那天晴空萬里,到處暖洋洋的,給人有種提前進入炎夏的感覺,野山屲里向陽的花草早逢春,到處綠油油的,惹人喜愛。天地間是一幅喜人的畫面。爸爸一手提着籃子裡邊是獻食、冥幣,一手拖着強強的手爬在半坡道上老牛一般喘着粗氣,那天像強強一般大小的孩子有五六個吧,都各自拽着大人的手或衣角在前行着。到墳上還有四五十米時,強強和其他幾孩子做個簡單的比賽遊戲,趴在最高處的強強四肢着地奮力的沖向終點,滿屲的土墳從清明前一天都披上幾筐新土,壓在上面的新紙錢幣,倒是一派新氣象,不過強強家的墳還是禿着的,強強沖在最前面,一口氣爬上了墳的置高點,喘着粗氣,望着大人們還在半坡時便掏出小雞雞一泡熱尿撒在了祖墳的高端。尿急太憋,一撒沖得祖墳上的草搖搖晃晃。本來這枚篙草就長得不是個地方,正好在土堆尖上,卸了這泡沉重的尿液,強強顯得輕鬆了許多,雖然天熱,強強還是打了一個尿顫,爸爸陰着臉追了上來,二話不說就朝強強的屁股踢了幾腳臉上搧了倆餅啊,把強強一把從墳頭上撕了下來,強強撕心裂肺的哭了起來。幾個叔叔邊給強強擦眼淚邊責怪爸有個小不懂事的,沒個老不醒事的,強強才四歲多能明白什麼道理,責備着爸爸,誇讚強強,說尿得高,尿得好,太爺們比我們獻上一罐子茶還高興,別哭了,乖,長大定是員虎將。

把個土堆堆上撒了一泡尿,換來的卻是幾腳幾餅。實在有點想不通,強強十分委屈。拍了拍身上的土,燒了冥幣紙錢,都累啦!這是強強家最後一宗墳,然後把所有的水果獻食,能吃的大家都一一品嘗,幾位叔叔見強強挨了巴掌多給了些水果,作為補償吧。

強強撒了尿,挨了頓打,還流了淚,一時覺得口渴得要命,水果已不解決問題,誰管他們的老套套舊規矩。強強邊吃水果邊喝水,他實在不想犯什麼錯誤了,打的打夸的夸,幾個小兄弟還在取笑他,獻食大家一掃而空,水、飲料一飲而進,強強還沒有止住渴,最後兩個黃色的橙子,兩個小弟弟一人一個,強強苦口婆心的要一牙子都不給,強強說的話就當放的屁,他三拳兩腳就把兩個弟弟打翻在了墳院裡,幾腳將滾落的橙子踩了個粉碎,都獻給死人吧,誰都別想吃到,這道理強強也明白,其實每一個土堆堆裡面睡着一個死先人,說清楚不就心知肚明了,何必都要夾夾閉閉隱隱約約說不明白,講不清楚呢。

五、掏麻雀

五月的一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瓦藍色天空預示着又是一個大熱天。

強強約好了三蛋和丑娃,瞄準三四米高的懸崖上有一窩即將引出窩的麻雀。早晨有十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地飛着,根據慣例是小麻雀即將引出窩的徵兆。想利索地引出窩沒門,強強非將他們捉到手不可,會飛的小麻雀真有玩頭,強強從記事起,一直打心裡就喜歡各種鳥雀。前幾天母親養的幼苗雞娃子,剛出窩不久,強強總是死纏硬捉,一不小心一腳踩死了一隻,強強挨了母親的兩火棍。野生麻雀刨莊稼吃糧食,在當地叫害蟲,捉一兩隻貓吃狗咬的遊戲樂在其中。愛死不死,無人關注。強強只是觀察來回飛舞的老麻雀。死纏爛磨心急如焚地喊着小麻雀,好像是說:出來吧,出來吧,快飛吧,快飛吧。遲早都是貓嘴裡的一塊肉,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其實麻雀也十分擔心遲早會遭遇強強的毒手,老麻雀大發脾氣,嘰嘰喳喳罵個不停,拉開了戰鬥的架勢。強強心裡也對罵着:狗日的,全都罵老子,我叫你全家老小都下地獄。就像強強前兩天把兩隻麻雀放到了一起,還舉辦了婚禮儀式,然後將新婚夫妻放進了一盒子裡度蜜月,裡面放上食物和水一應俱全,結果第二天早上打開盒子一看。新婚夫妻死的硬邦邦的。強強感到很意外也很難過然後用鏟子挖了個土坑,把一個盒子和兩隻麻雀一起下葬,刨起一個土堆插草為香,假裝痛哭,目送死者一路走好。

老麻雀總是選擇窩居高崖,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只要是把鎖,就有打開它的鑰匙,不過,不過什麼?還是有點兒難掏,只要三個小夥伴兒們支個人梯,你們的子兒就成了我的玩物,要說一次性掏出五六隻,你看光陰展不展,老麻雀噪音四起,攻擊來襲,打的肉疼, 罵的風吹走了。強強的小夥伴三蛋和丑娃不約而同的全部到位,開始支肩肩。強強掌握熟悉周邊地理位置,經驗也老道,他一下躍上三個人的頭頂爬在最高峰,強強外爺罵他的話,這個生瓜蛋子腦殼裡想起什麼就做什麼,風起雲湧從不知道危險後果什麼的,幹什麼毫無邏輯程序很是任性,隨時敢弄。

強強爬上高處手抓住一撮蒿草,先把自己固定好,跟扑打罵他髒話的老麻雀鬥智鬥勇,他朝空扇了兩個耳光,強強大聲說,嗨,我媽罵我是土匪挨刀子的斬筋的,攔住老子不了,我就叫你們同歸於盡。老麻雀會聽話似的,落在了遠處高崖上,後悔的看着強強的一舉一動,強強像被激怒了的一頭猴子,擼起袖子,一隻胳膊伸進了鳥窩深處的終點,觸摸到了鳥窩後,他將這隻強悍的爪子毫不猶豫陡然觸摸到鳥窩中心,冷冰冰一大團東西挖出來一看,一條又粗又長的黑麻蛇抬起頭,張開血淋淋的口,施展着朴啦啦恐懼的雙叉毒舌,強強心臟砰然一跳,一把摔在了半山坡,「哇」的一聲從人梯應聲而倒,強強將三蛋和丑娃打翻在半山坡上強強托着疲軟無力的身子不歡而散了,這麼騷情的土匪就像放了氣的氣球。自從強強能聽懂人的語言,就像大人們說的, 毒蛇能盯死人,也能輕易讓千斤重的牛瞬時斃命,舊調重彈,強強聽出了耳繭,算是今天深有體會,強強面如死灰頭皮發麻,沒心沒肺的不聽老人們言吃虧在眼前,這次教訓總算拾了點害怕,到底有多害怕,自己想去,從今以後,強強再也不掏鳥窩了。

六、散馬坑

強強已經升到了小學三年級,學習很差,經常因為完不成作業,老師無休止地罰站。有時連午飯也不讓他吃。往往老師看不起的學生同學也愛欺凌,他又不敢吭聲。強強心底最怕的是班主任老師,最恨的也是班主任老師。時值暑假,貪玩的強強的黃金季節,他經常最羨慕的是那些毫無勞動能力的幾個半死不活的老漢,他們有時還聚在一起喝茶,拉東家的長,道西家的短。天熱了,往涼處走,天涼了,往太陽暖暖處蹲,一曬一個大半天,把人活活個美死呢!強強想着自己要是一個長滿長須的老頭,該多好啊!百忙的暑假裡,他什麼也幫不了大人,只有招來三蛋、丑娃之類的小夥伴幹些自己想幹的事。有一天,他約上三蛋到偏僻的荒野路上,多挖幾個「散馬坑」,看能不能散進去幾條人腿。挖散馬坑原本是強強和三蛋幾個頑童相互捉弄的小把戲。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小小的惡作劇竟然讓倒了霉的張大山遇上了。一個兩尺深、能插進兩條腿的「散馬坑」挖好後,拉泡熱屎,撒泡尿,用三根筷子粗的蒿草柴杆搭個過橋,然後上面用嫩得能擠出水的蒿草或駱駝蓬之類的常見柴草撒均勻覆蓋在洞口上面,把剛挖出的濕土用衣服打包,輸送到抬眼看不見處,一般行走的人怎麼也反應不過來這一腳之路處會埋伏着噬人的洞魔,危機四伏,暗藏玄機。路人一不小心踩進散馬坑裡,會嚇得「媽喲」慘叫一聲,或人仰馬翻,躲避在不遠處的強強和三蛋樂得哈哈大笑。

今天強強和三蛋按慣例把挖好的散馬坑用柴草覆蓋完畢,蹲在不遠處的土坎下守株待兔,不相信科學用手摸電,不相信迷信上廟許願,不下散馬坑親身體驗。強強和三蛋得意忘形地盼着山路爬向遠處的坡道。快到中午時,忽然間遠處有個人背着一大捆旱地剛拔的麥子,沉甸甸地、一搖三晃地進入他倆的視線,在這荒蠻的野山路上,盼出一個「獵物」是多麼激動人心的時刻。強強和三蛋都在祈禱這個被麥捆壓成一張弓的人 「一路走好」。真巧!他正是強強家的鄰居張大山。張大山走到散馬坑前,收住沉重的雙腳,滿臉是汗水,他用粗糙的一隻手揩了一把汗往腳下一甩,用眼瞅了瞅嫩綠的蒿草。山高路陡,生怕踩滑腳,實在想繞開蒿草,背上那捆沉重的麥捆迫使他不想多繞一步。只有認命地往前走,往前走,突然雙腳踩下去,「咔嚓」的一聲,一雙負重前行雙腿的骨頭齊茬茬折成不是兩截而是四截,張大山發出一聲慘叫,令強強和三蛋毛骨悚然。強強心頭的優越感頓時飛到九霄雲外去,太意外啦,太意外啦!怎麼能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看到折斷的腿,聽到殘忍的呻吟聲,強強和三蛋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回了家,心中的樂趣頓時轉換成了恐慌、膽怯、懼怕……

過了大半天,西沉的太陽快要到西山顛墜落時,遠山的土路上有一群細碎的人影子,亂鬨鬨地往村莊挪動:一塊門板上綁着一個人,一群人抬着走。在後面傳來大人和小孩子悲愴的哭嚎聲,像送喪似的。張大山的一雙腿被一捆濕麥捆折斷了,該死的那個土坑,折斷一條腿也是折,怎麼會折斷一雙腿,真是天不容人。強強心裡也在暗暗地亂罵一通。張大山睡在門板上,八抬大轎似的抬着,他也在哭,太疼了,斷骨傷筋般的疼痛,實在難以忍受啊。人群慢慢移向村莊,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留下一片哭聲在空中飄蕩。整個村莊都被悲傷恐怖的氣息所瀰漫……

張大山死了嗎?強強躺在屋裡的牆角處,不敢出來多看一眼,仿佛臉上刻着「兇手」兩個字,他做賊心虛,本來就是罪魁禍首。強強知道這次會有人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乾脆躲為上策。他深知張大山死了禍根直接與他有關係,散馬坑是他主張、謀劃的傑作,整個事件的製造者本來就是他。三蛋是他脅迫跟着乾的。本來平素他放個屁三蛋說香的,可現在有把柄就不一樣了,眼看把頭塞到膠鍋裡頭了。強強越想越害怕。

天色暗下來了,到處黑古隆咚的。除了滿莊有激烈的狗吠聲,便是從鄰居張大山家傳出大人和孩子的哭聲不止,三個孩子似乎想用淚水給張大山分擔痛苦,哭能頂屁用。強強趁着天色已晚,溜出了牆角,爬向一棵大柳樹的高處,對張大山家探望,妻子和孩子傷心的哭泣聲像刀子般刺入強強的心臟。強強在樹叉叉上留下了悔恨的淚水,不過只有柳樹才知道。張大山真正死了,他才是個殺人的兇手。毫無含糊吧強強想變成一枝楊柳,或死在柳樹杈上算了,遲早會被發現者打死。強強太無助了,幼小的他怎麼做了這樣殘忍的罪惡事件,他回想起來,其實他天天沒幹過一件好事。強強很是後悔,懊惱極了。

半個月後的一天,張大山一家人帶着縣人民醫院的病危通知書撤離了醫院,天吶,到底怎麼啦?一個壯年人斷了兩條腿,至於要命嗎?強強膽怯地思考其中的這個倒霉信號,死了與我有關係嗎?只要三蛋把口閉緊。前幾天強強又找三蛋商量此件大事,給了三蛋兩顆煮雞蛋,然後把一把鋒利的鏟子對準三蛋的下巴頜,強強說:「要是禍從口出,取了你的狗頭,要了你的狗命!」三蛋從他媽生下來的第一天最怕的人是強強,強強說一他從不敢說二,明明一隻老鷹飛了,強強說是野狐子,飛了飛去野狐子是實的,三蛋也說是實的,但紙包不住火,強強硬讓三蛋拿紙非包住火不可。強強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三蛋不捅破這張紙,再無人知曉。」強強從膽怯懼怕的心理逐漸恢復正常的狀態,強強的爸爸作為鄰居,自從張大山出事前前後後求醫問藥,跑個沒消停,聽到張大山出院了,強強爸爸趕忙端了一盤子雞蛋前去探望,這時強強也要跟上爸爸一起去看個究竟,爸爸的雙手端着一盤雞蛋,強強像做賊似的拽着爸爸的衣角踏入了張大山的家門。張大山臉色蒼白無力,紋絲不動地躺在炕上,兩條腿被兩大棒石膏固定地跟死木樁一般,奄奄一息,沒有說話的一絲力氣,他努力地把眼皮扇了一下,蠕動了下嘴皮,沒有發出一顆字,倆女一兒三孩子抽泣在炕沿前。張大山的妻子抹着淚痕,接住了爸爸的蛋盤,誰也沒有想到以這樣的方式出院了,張大山的父親七十多歲了,給強強爸爸說:「醫生說,腿是接住了,可是他的什麼病都犯了,肝臟上的病,腎病,糖尿病,還有肺大泡等等,病變複雜,難能下藥,原來他是個病團團,不犯了就這麼立着,吃了這種病的藥,犯了那種病的根,現在各器官功能逐漸衰竭,難以治癒,無法用藥……」老太爺顯得力不從心,疲憊過度,體力透支,像風中的殘蠟,搖墜欲滅。他老人家說着說着站立不住,眼裡慢慢褪色,沒有聲氣,痴呆一般,雙手扶牆,慢慢順牆溜倒地下,兩眼熱淚盈眶:「他永遠站不起來了,站不起來啊,我的苦命的娃……」歲月湯湯,風雨淒淒,這位垂暮之年的老太爺聲淚俱下,放聲大哭,還真嚇了強強一條。強強還從沒見過這麼年長的老漢會哭,哭聲驚天動地,悲涼悽慘,太嚇人了。強強像打愣的雞,看着爸爸扶起老爺子,他也趕緊幫爸爸扶住老爺子的胳膊,爸爸安慰老爺子:「老太爺,你放心吧,大山會好的。你老人家是頂樑柱,您要挺住,您是一家人的指望,也是一家人的希望。栽穩樁子,風狂雨打,千難萬險,不管擔子多重,非要您這把老骨頭撐住不可。」爸爸從衣兜里搜出了二十元,遞到老爺子手上說:「沒多的,二十元算我幫的。」老爺子死活不收錢,推來擋去,最終還是收下了。強強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他連一毛錢都沒有,二十元面對損失慘重的傷殘家庭,微不足道,少得可憐,強強恨不得把家裡能變成錢的東西都變成錢捐給張大山家。老太爺送強強和爸爸出門時,強強敏感地聽到了爸爸跟老爺子談論着如何求神問卦搞迷信,從土俗方面治療等等的閒話。臨別時,老爺子的臉頰上閃過一絲求救的信號。

張大山本來是一家之主,唯一的頂樑柱,然而他的這一遭遇,將面臨着非要拖垮這個家庭不可。他像一台裝滿病毒的電腦,隨時有蹦盤或死機的可能。一家子處於奔潰和絕望的邊緣,強強仔細觀察過張大山的一舉一動,聽到有人說話,他迷迷糊糊的身子顫了幾下,嘴皮抖了抖,沒有吐出一個字。強強的心砰砰直跳,眼看災難的死神遲早會吞噬這個脆弱垂危的肉體,嚴酷的現實把生存的希望徹底粉碎了。

強強真的後悔死了,就這麼簡單的一個散馬坑玩笑,會置人於死地,該死的我強強該死的土坑,強強的心情鬱悶煩躁,痛苦到了極點,他實在想從那高崖上跳下去,或者喝幾瓶那劇毒的農藥,結束自己小小的生命,到陰曹地府去伺候張大山一輩子,作為補償吧。強強的無限苦惱於沮喪怎麼能安然無恙地活着,與其這麼難受地活着,不如尋個短見死了,總不再提心弔膽惶恐不安。強強根本無法忍心再多看一眼張大山慘痛的樣子,一家人的痛苦遭遇,他已經是一個罪人,罪人啊。徹徹底底的大罪人,強強正痛思前非着,隱隱約約傳來了張大山家的哭泣聲,使他心如刀割、亂箭穿心。實在難以承受這巨大的壓力……強強時隔兩天去訪問一回三蛋,一手握着兩顆糖,一手握着一把雪亮的鍍鋅水果刀,寒光逼人。三蛋每見一回殺氣騰騰的強強,第一句話:「我真的給任何人沒有說,如果我說了,那你就宰了我吧,誰願意把不疼的指頭往磨口裡塞呢。」強強在三蛋的下巴頜抹了一下刀口,親熱地說:「好兄弟,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吃個糖把嘴粘住。萬一三蛋給人說了怎麼辦,總不能把三蛋的頭取了?」給他強強十個狗膽也不敢這麼做,其實強強也是個很慫的人,往往是前怕狐狸後怕狼的材料,只要三蛋口裡吐不出子丑寅卯,袖筒里的火還是袖筒里滅了,息事寧人當然是好事。但是,這個可能性的幾率有多大?連他強強都持懷疑的態度。他像枯萎了的一株蓬在散馬坑上的蒿草,在太陽的光線下枯萎蜷縮。在見不得人的黑暗與牆角處,只能每天含淚向天祈禱,祈禱着張大山你別死啊,你要好好地活着,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會補償你的。本來我強強是個壞得連狗都不吃的東西,根本不配做人,不配做人啊。他從內心深處譴責着自己,強強又偶爾想起三蛋的饞嘴,他要是啞巴該多好啊。強強順手拿起了母親梳頭的梳子,在頭上撓了兩下,看了一眼母親沒用過的破鏡裡面愁眉苦眼的自己,再用梳子蘸了一下水,把亂髮往酷里梳理了一下,想找三蛋再封一封嘴。強強肚子有點空,實在想吃點什麼東西,翻箱倒櫃地搜騰,結果一口未找到,發現了母親的兩盤雞蛋,他毫不猶豫地端起一盤,想要親自看看張大山去,剛從自家大門邁出幾步,他又膽怯了,兩盤雞蛋端一盤剩一盤,少不了挨母親的一頓,他又一個人不敢踏入張大山的家門,雞蛋又返還原處,強強又爬上那棵高大的粗皮老柳樹,張大山家的院門緊閉着,沒有一個穿動的人影,剛要遛下樹,隱約傳來了張大山痛苦的呻吟聲和幾聲細碎的哭泣聲,強強像做賊似的慌忙遛下柳樹跑回家,心裡怯生生的,頓時想找三蛋的一點勇氣都沒有了。他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抬頭看天,天很藍,有幾朵漂浮的雲朵在院上面,他又把目光拉回來,耷拉着腦袋,搖晃着身子,從這屋出來,那屋進去,來回不停地尋找着什麼,真是潑煩裝了一肚子兩肋巴。

當強強再次跟着爸爸見到張大山時,他被病魔折磨地骨瘦如柴,面如泥塑,病疼得呻吟聲不時地傳出院落的上空,這是一種哀嚎,釋放痛苦的緩衝,各種疾病在肉體的泛濫和肆意發作。張大山時不時被永不退卻的體溫高燒烤得迷迷糊糊,嘴唇乾翹着一層皮,兩眼深陷下去,說着胡話。強強心裡「咯噔」地一下,他恐懼地躲到了爸爸的身後,又剜了一眼,仔細聽說,張大山不停地給妻子安排着許多後事,還有他還放不下的牽掛,聽得實在令人心酸。強強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和經濟幫助,任憑聽天由命,他多麼想上炕扶一扶張大山起來,能和爸爸說幾句話該多好。他示意把伸開的手又縮回去,靜靜地立在爸爸的身後,整個屋內被難聞的草藥味所籠罩,使人感到窒息難喘。

三十多天過去了,張大山斷裂的骨骼傷口處於恢復生長期,撕心裂肺的絞疼告一段落,各種病變炎症陸續減輕了,體溫漸漸恢復正常,已經發作的各種病魔得以緩衝。都隱居在深山老林里,張大山家前幾天請來一個陰陽先生,又請了廟裡的神像馬腳,陰陽先生設壇擺陣,誦經還願,安頓土神,整個院落香煙繚繞,大神降臨,大搞迷信活動,本來牛鬼蛇神被毛主席鎮壓得一乾二淨的搞也是白搞。說來也巧合,張大山奇蹟般地病情有了良好迴轉,張大山隨着病情的好轉,茶飯也一日三餐,雖量不大,卻能茶飯入口了。從此以後強強再也沒有聽到張大山家有哭泣聲了,張大山又有了新生的希望,強強出於鄰居關係,後來多次尋找機會探望這位被他折騰得死去活來、死撐硬撐的漢子。這前一後二所發生的一切的一切,的確使強強匪夷所思……

三十多年後,強強搖身一變竟是一個大企業老闆,為了使家鄉能脫貧致富,他給家鄉投資幾千萬修路搞養殖,辦加工廠,修建學校。有一天當強強偶爾不期而遇張大山,一覽無餘地挽起兩腿褲子,邊曬太陽邊用手挼搓着長好的斷腿時,強強便想起了當年那個害死人的「散馬坑」。強強蹲下來仔細觀察張大山挼搓的有骨節茬茬的雙腿時,強強問張大山:「您老人家把斷骨茬沒接好吧?」張大山說:「能保命就不錯了,當時的醫療水平不高,醫療條件也差。」張大山又驚奇地問強強:「你這麼知道我的腿斷過?」強強心裡一慌,穩了穩情緒說:「聽我爸說的。」

強強心裡說,斷腿之事,再沒有比我清楚的了,我弄斷的,我怎能忘哩。這件傷筋斷骨的教訓仍記憶猶新,歷歷在目,不過這個秘密至今三蛋沒有告訴給任何人,感謝三蛋那嘴一塵不露。每當天氣要變化吹南風有下雨的徵兆時,張大山的腿必疼無疑,當時人們有句口頭禪:「廣播局的氣象站,不如張老漢的關節炎。」強強以企業老闆的身份,正式聘請張大山為企業收發室的收發員。張大山隨口也就答應了,倆人有說有笑地告別了。強強駕車跑出很遠,張大山仍目不轉睛地盯着小車拋起的塵土霧氣。

七、坐班車

時值1970年春季,強強已升到小學四年級了,他成熟了許多,懂得了不少,不斷地經歷着、磨合着他幼稚的童年。強強開始感受生活的新穎,對外面哪怕是幾十華里的地方、名稱感到好奇、生澀、新鮮,實在想探索個子丑寅卯,但是經濟條件實在匱乏有限,幹什麼都不允許,食不果腹,飢腸轆轆,處在饑寒交迫的荒年之際,滿肚子滿腦子只有一種概念,何時能吃飽一頓飯是最大的奢望,哪能還有貪得無厭的想法。

有一天,是個星期日,強強、三蛋、丑娃玩得腳不離鞋地,他倆約強強去坐一回班車,嘗嘗機械動力飛奔在公路上的愉悅感受,事情是個好事情,強強十分喜歡機械車輛,他一聞見那柴油味、汽油味是那麼地香甜,東方紅鐵鏈子拖拉機拉上五葉犁鏵,冒一股子黑煙,迎風吹來,是有那麼一股特殊的香味。強強的心裡樂滋滋的,誰還有仇呢,然而手無一文,一分錢能坑死一個英雄漢。強強村子對面公路上跑的班車一日可能有四五趟吧,要到公社(現在叫鄉鎮)去,大概三四十華里吧,車費五毛錢,一來回一塊錢。強強、三蛋、丑娃各自通過同學、朋友之間借,和在家裡偷幾顆雞蛋等各種手段,到下午三點以後,強強、三蛋丑娃都湊夠了錢,終於瀟灑地從家出發了,鐵板上釘釘,誰也改變不了。

土沙路上的班車向招手停一樣,看見強強三人高興地舉手,立馬剎停在身旁,一扇中開門正好對準他們三個,售票員隨便問三個小孩幹什麼去,三個人各自遞給售票員五毛錢,說到公社去,可能是五毛錢,啥時候坐完啥時候下車吧。再不用廢話多說,班車收了錢,加大油門飛一般在那石子鋪的搓板路上顛簸着。車上人很少,強強三人選擇了最後面的一排通座位,真酷似簸箕簸糧食一樣,上下翻轉,攪和在一起,在後排座位上看馬路邊的樹木被車拋後的石子公路嗖嗖嗖飛一般甩在了班車後面,車尾后土霧煙山,滾滾向後。就這麼快,可能比飛機次一丁點吧。實在是過癮啊,真他媽的有意思。這也是強強、三蛋、丑娃的第一次旅行。三人坐在車尾,彈來滾去,又說又笑,就這麼擠眼的工夫,班車到站了。他們三人難以割捨地下車了。

強強他們三人到公社的大街小巷轉了一圈。太陽西斜了,他們看見許多從來沒見過白灰罩面的機瓦房,聽到高音喇叭唱出洪亮的歌曲,還有百貨大商店,那裡面真叫他們三人眼花繚亂,大飽眼福。轉來轉去,三人不約而同順着香氣四溢的飯店裡去,那裡有幾個過路的司機吃着香噴噴的臊子麵。那個做飯的大師傅動作是那樣的嫻熟,用指頭粗一尺多長的大筷子在滾水鍋里攪一圈,撈起細長面,往碗邊上一搭,多餘的長面順碗邊「呲溜」一木筷子切斷了,不多不少,就那麼一份,然後澆兩勺帶肉顆的臊子麵湯,司機吃得津津有味,不知到底有多香,強強三人只能從嗅覺中得知大概,垂涎欲滴真能戲死人,強強三人饑渴難忍,實在想討一碗麵湯壯壯腸子,因為臊臉誰都沒敢張口,灰溜溜地從飯館像轟出來的三頭豬,離開了這神話般的飯館,強強三人像泄了氣的皮球, 乏溜溜地踏上了往返的路程。30華里的石子土沙路,步行可不是眼一擠的功夫,能叫你走得腳跛手攣。

強強三人走着走着,太陽從山上落了下去。他們又渴又餓,身無分文。跑了這麼遠的路,到了這麼大的一個公社,見了這麼大的商店,親眼目睹了大飯館裡的色香味俱全的炒菜臊子麵,最終,三人連買一顆糖的錢都沒有,強強抱怨三蛋、丑娃,三人相互指責,怨氣火焰嗖嗖地在剛黑的夜晚騰空燃燒,強強、三蛋、丑娃三頂拐,大罵了一番,秋後算賬開始了,你欠我一毛,他欠你兩毛,三倒油葫蘆,雞毛蒜皮扯不明算不清。三蛋說強強、丑娃都欠他的錢,幾毛加幾毛等於幾元幾毛,還比三人坐班車的路費高出了幾毛錢。真把人當生意做哩!活辣辣的剝人皮哩,扯來扯去丑娃又扯到了猴年馬月,越扯越扯蛋,越扯越遠,丑娃主動挑起戰火,惡向膽邊生,氣裝兩肋巴,強強一把扯住丑娃的胡漢三式的半長頭髮,撈起一塊頑石,三蛋急中生智,猛一用力,就把大他一歲的強強推倒在路邊的沙土上。丑娃順勢騎在了強強的身上。強強手裡握着一疙瘩汗浸浸的頑石,毫不留情雨點般地砸向丑娃的頭部面部,丑娃從強強的身上翻下去了,滿臉被紅色的血水已染,毫無反抗能力的丑娃,睡展在土沙路旁,放聲嚎啕,聲淚俱下,像一頭沒殺死的豬,一看滿臉血染的丑娃,臉糊的像一頭髮情的臊胡羊,痛苦的哭聲把強強和三蛋嚇得腿軟溜溜的,倆人合夥把丑娃左扶右抬,丑娃光是以哭為主,就是不起來。怎麼辦?打仗的時間不多,拖延的時間越來越長,一輪明月冒出來了,強強和三蛋直接走人了。丑娃死聲刀怪地哭,強強和三蛋走到前面幾百米處,蹲在一棵柳樹後等待情況,丑娃的哭聲嘎然而止,小碎步追上來了,叫你服服帖帖的,你牛什麼牛,你一個人夜行,不是後面有狼,就是前面有鬼,丑娃敬酒不吃吃罰酒,強強和三蛋心一軟,就等到了丑娃跟上,本來罵歸罵,打歸打,一碼歸一碼,非要胡攪蠻纏用拳頭講道理不可。三人都沒有多餘的力氣了,也沒脾氣了,又說又笑地趕路了,就這麼走了一路罵了一路,打了一路。快到家的時候要經過一條祖厲河,他們三個不由得感到了一絲恐懼。隨着亮起的月亮,看了一眼丑娃臉上的血,老害怕的。到家一旦他爸知道了,強強可像死雞娃會倒霉在那個凶神惡煞般的手中,於是強強給丑娃服軟了,說下情話了。強強說:「過了河就到家了,咱們三個誰都不許向大人說誰。要嚴防死守秘密,就解釋說在河灣里玩耍,丑娃你臉上的血擦乾淨,明天我和三蛋一人會給你五毛錢,就等於班車你白坐了,千萬不要給大人提起這件事……」

唉——見錢眼紅,真是佛見黃金把頭低,私頑的丑娃很爽快地就答應了,把臉上的血用河水清洗,這麼一洗,丑娃「哇」地又哭起來了,強強問:「怎麼了?你又怎麼了?」氣的強強想笑,原來苦鹹水一洗傷疤把肉能蝕爛,等於傷口上撒鹽了……丑娃用水一清洗,臉上沒有血了,傷勢也沒有那麼明顯了。可能是內傷重、外傷輕吧,他們三個手拉手依依不捨的先送丑娃回家。正好碰上三個家長大張旗鼓地挨家挨戶地尋找他們三個,終於回家了。父親火辣辣的等不及強強,在院裡院外雷吼天神地叫嚷着強強的名字。突然看見了跟媽媽一起進門的強強,死氣沉沉,絲瓤倒氣地實想暴打一頓,因天色已晚,罵了一通:「這些土匪這一夜子才曉得回家,我還以為狗吃上了,挨刀子的哪裡害人的去了,你滾!」出於被迫無奈,強強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老老實實全盤端給了父親聽,父親窮酸的臉上露出憐憫的痛苦,父親說:「強強,你餓了吧?」強強「嗯」了一聲。父親給強強剝了三個煮洋芋,撒了點鹽,遞給強強,熱氣騰騰的煮洋芋是那個年代充飢填肚子的美食王,貧窮在七十年代是普及的。所以人們不覺得並沒有多麼卑鄙,吃飽後的強強疲乏的睡着了。

八、進醫院

臘月二十日,莊農人也到該準備過年的時候,強強媽媽因肺氣腫的惡化要做手術,一家人連看的一分錢都沒有,那有錢進醫院挨刀子呢。強強爸爸東借西湊連十元錢都湊不夠,於是他就把唯一的一頭百十斤的年豬賣了,老太爺的壽木棺板材賣了,從牙縫裡扣出僅有的一點糊口糧食也賣了,才把強強媽媽送進了醫院。那時的醫院政策並不偏向於病,人,沒有錢病死在醫院門口無人問津,關鍵時刻重大疾病正在輸送的吊針瓶子,押金完了就得把藥瓶摘下,醫院這個鬼地方根本不認窮人,用余秋雨現在的話說:沒錢別到醫院來拿不出錢就是等死,進門寫着「救死扶傷」根本不買沒錢的帳,沒錢了想多住一晚上也是不可能的,他們會偏偏安排剛入院的急症病號,非逼走你不可。強強媽媽要做個肺部手術,入住醫院辦完各種手續等待主刀醫生的通知。十歲的強強跟着七十歲的爺爺步行到縣醫院是四十多華里的路程,從早晨走到中午十二點爺孫倆趕到了縣醫院,強強看見了病床上躺着的媽媽,不由他有點難過,強強壓制自已別把軟弱的尾巴露出來。爺爺給兒媳婦鎮靜地說:「唉——人吃五穀生百病,醫院就是治病的地方,鼓起精神,哪怕是刀山火海都不畏懼,各人給各人鼓把勁,一大家子人都給你長精神來了。」爺爺把在家裡借來的二十幾顆雞蛋和平日裡捨不得吃的五斤純胡麻油叫爸爸想辦法托人送給手術大夫。媽媽有氣無力地破顏一笑說:「唉,大夫又不是神仙,大不了一死了之,死了也好,給你們少一個托累!」下午兩點鐘,正說着話時三個女孩護士推着手術車來到了病床跟前,三拋兩下剝了強強媽媽的衣服,爺爺退出了房門,媽媽換上了醫院的黑白條紋的斑馬紋病號服,給病人打了一針,然後鼻孔插了根氧氣管把手術車送到了四樓的手術室門口,把手術車送到了四樓的手術室,閒人止步,謝絕入內,從那扇門裡目送進去,用門隔離的家屬,下午上班後,四個重病號陸續從這個門裡進去了,醫院樓下有不少的病人家屬,從一樓到四樓有多少個門口樓梯,上上下下忙碌的不消停。

縣城街道上,到處都是忙忙碌碌的人群。走到了醫院,這個世界又變了天。到處都是呻吟攙扶的病人。醫院的日子是極為不寧靜的,民間有句俗語:人到世上最不愛進的是「兩院」(醫院、法院)。但還是有人每天要去這些地方,強強的媽媽被推進了手術室。強強的爸爸爺爺姑姑,都像其他家屬一樣,在手術室走廊里的門口空疼着煎熬着,都焦燥不安地等待着,強強心裡很害怕。他仿佛覺着白衣天使將母親推上了殺場,使人頭皮麻酥酥的,她偷偷的流了幾次淚,實在想從這扇門裡衝進去看個究竟。爺爺幾次的臉色叫他過來,幾十分鐘了,強強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爺爺,爸爸的嘴上都泛起了一層干痂,爺爺的鬍鬚在走廊里的燈光映照下雪霜般的發白,他沉默如石地枯坐着,強強心急火燎,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着,等待着。

人生如天氣,預料往往出乎意料,不管是陽光燦爛還是陰雲密布,珍愛疼惜自己的生命,因為只有今生,沒有來世。人在世間來本來就是一場戲,忙不完的今天,想不到的明天,這就是人生。

手術室進去的病人都時間很長才推出一例,只要這扇門一有動靜,幾十雙眼睛就盯着。兩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過去了,強強的媽媽還沒有推出來。有兩個護士焦急的跑出來取了什麼東西。又急匆匆的進去了,又過了一會兒,手術車推出來一個女人,沒等護士把話說完,頓時,哭聲四起,捶胸頓足啊,人群里有一個小女孩兒和強強大小一般,嚎啕大哭的叫着媽媽——她是人母,也是人妻,她是兒媳婦,是這個哭天喊地女孩子的親媽媽。一個像強強爺爺般的老頭也痛哭着,這是白髮人在送黑髮人吶!這架載入生命靈魂的手術車上,女人的生命終止了,他們都在哭,都在哭啊,強強也在其中哭,強強這是第一次見到悲歡離合的挖苦畫面本來與強強毫無關係,然而,別人辛酸的淚怎能抑制住強強分秒思念媽媽的難過,強強根本不懂這個世界上的什麼神啊鬼啊還有上帝的祈禱語,而強強的內心卻一直向上帝禱告着,希望媽媽平平安安。看來陰陽兩界並不遙遠。只是隔着這層薄薄的鐵皮門,觸手可及,這裡挽救了無數的鮮活生命,也送走了有些人的往後餘生。像強強的媽媽一樣在這扇鐵皮門裡進去的時候,還看見親人恐懼,膽怯,期盼的目光神態,往出推的時候就像剛才這位媽媽撒手人寰了。再也聽不到有人在呼喊着他的名字,手術門口就亂作一團,像炸開了鍋。

悲痛的淚水淹沒了整層樓道樓房,哭聲擊破了這裡的死寂,其實每一位親人都盼望着手術刀落下去的成功。生命的延續,只要生命延續,能健康存活着比什麼都好,因為都是人。這醫院裡把人怎麼折騰,病人的家屬都能接受,亳無怨言。生命在這裡得到升華,也能造就悲痛的極限,崩潰的邊緣,走的了結痛苦,活着的無法接受無法面對事實。媽媽進手術室的時間已經很長很長,仿佛過去了幾十年的歲月。強強急不可待地問爺爺:「媽媽啥時能出來?」爺爺說:「快了,再等一會吧!」

只有硬等,再毫無辦法,強強的額頭上,鼻樑骨上架着幾顆豆顆大的幾粒汗珠子,亮晶晶的。手術門突然一響。出來了一主刀醫生,可能換班了吧?他大汗淋漓,揭開口罩,擦了幾把汗,不管怎麼解釋都用詞不當,他不像給病號動手術,他仿佛在乾重體力活,搬石吧,裝卸工吧,汗把幾層衣服都溫透了,強強遲疑地憐憫地打量着這位白衣天使。

手術室的門一開,強強的媽媽推出了手術室。很多人都圍了過去看,強強從人群里插進去一隻手爬在床架上呼喊着熟睡的媽媽,媽媽呼吸微弱,毫無知覺,吊着藥瓶,靜靜地躺在手術車上。強強扶着手術車一直到了重症監護室。隔了一夜到天亮,幾個大夫對強強的母親才實施了搶救,但最終還是拔下了所有的針管,摘掉了氧氣,從手術室到重症監護室,翻過了母親生命的最後一頁。那個善良的白皮不懂的肥肉護士驚呆的樣子木納在病床前,她把拿着鐵盤子的一隻手騰了出來,在強強毛茸茸的腦袋上撫摸了一下,然後像放冷屁一樣放了一串子云來霧去花朵般的病症醫學術語,還裝着擠出幾點冷冰冰的眼淚,然後驚厥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端着一盤子像是兇器的器械,頭也不回蹬蹬蹬地回護士室了。強強把離他最近的那個肥肉護士狠狠地踢了兩腳,實想放了她的血。或許她就是拿了我家的雞蛋和清油的那個人,心虛才裝腔作勢。一家人像昨天在手術室門口的那家人一樣都在哭訴着「早知道的」後悔經。強強的淚已哭干,他的心在滴血,在潰爛,強強抓住母親的衣袖,不願意撒手,他愛媽媽,他想媽媽,他離不開媽媽,他感到他媽媽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媽媽。

天剛亮,今天是臘月三十日,天氣依然寒冷,強強披麻戴孝,頂起了孝子盆,早上八點至十點是他媽媽的下葬時辰,起喪了,強強驚天動地的一聲童音哭破了天,驚天動地,打破沉寂。頓時,整個院落哭聲一片,江水般的滾滾悲嘯淹沒了院子,遠處也傳來了過年的鞭炮聲。起喪的人群很快離開了村莊,漸漸遠去了遠去了…… [1]

作者簡介

李發旺,甘肅省白銀市會寧縣甘溝驛鎮五十鋪村人,甘肅省白銀市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