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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第三卷 迷戀 七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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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第三卷 迷戀 七出自托馬斯·哈代的代表作《還鄉》,小說主要描寫珠寶商人克林·姚伯同妻子游苔莎兩人之間不同理想的矛盾衝突。克林·姚伯受到進步思想的影響。厭倦了大都市巴黎的奢華生活,毅然放棄而返鄉,立志獻身教育事業並愛上了一心追求城市生活的美麗姑娘游苔莎。他們都無法說服對方放棄理想,游苔莎實現不了藉助丈夫去巴黎的願望,同情人韋狄私奔,結果雙雙落水而死。克林失去了妻子,教育事業也得不到農民的支持,理想幻滅,最後當了傳教士。[1]

第三卷 迷戀 七、一日的晨和昏

舉行婚禮的上午①來到了。從外表上看來,沒有人想得到那一天布露恩里會有人對迷霧崗關心。因為克林的母親住的那所房子,不但周圍是一片嚴肅的寂靜,裡面也絲毫沒有什麼生氣。姚伯太太本來謝絕了參加婚禮,所以那時候,她在緊通門廊那個老屋子裡,對着早飯桌子坐着,眼睛無精打采地往敞着的門那兒看。原來六個月以前,過聖誕節請客歡樂,就在這個屋子裡,游苔莎喬扮男子,以生客的資格前來赴會,也就在這個屋子裡。現在,唯一進這個屋子裡面的活東西,卻只有一隻小麻雀了;它進了屋子以後,覺得沒有什麼叫它害怕的活動,就在屋裡各處大膽地跳起來,硬要從窗戶里往外飛,飛不出去,就在窗台上那些花盆裡種的花兒中間亂扑打翅膀。這樣一來,可就把那位孤獨靜坐的人驚動了;她站起來,把小鳥放出去,並且走到了門口。原來她正在那兒盼朵蓀來,因為頭天晚上,朵蓀來過一封信,說已經到了她想要拿那些基尼的時候了,她今天要是有工夫,要親自來一趟。

①英國現在的習慣,婚禮普通多在上午十一點鐘和十二點鐘之間舉行,貴族人家多在一點半鐘舉行,不過在下午三點鐘以前也可以。在一八八六年以前,卻總得正午以前就完成了的婚禮才算有效。

但是當姚伯太太抬頭往荒原上那一片山谷——那一片到處蝴蝶翩躚、各地螞蚱低聲沙沙和鳴的山谷——看去的時候,她的心思卻只讓朵蓀占去小而又小的一部分。一出家庭戲劇,雖然在一二英里以外預備扮演,而在姚伯太太眼裡,卻跟就在她面前扮演差不多一樣地清楚。她想把那種景象從她心裡擺脫掉,就在園子裡來回遛達,但是她的眼睛,卻不由得要時時往迷霧崗所屬的那個教區的教堂那方面看,同時她那種興奮的想象,好像把介在教堂和她的眼睛之間那些崗巒都穿透了。上午慢慢地過去了,鐘聲打了十一下了:那時婚禮果然正在進行中嗎?當然了。她接着就把教堂內外的光景琢磨:克林如何這時候帶着新娘走近教堂;他們如何坐矮種馬馬車(以前朵蓀告訴過她,說他們要坐那種車走那短短的路);他們到了柵欄門把車停下來的時候,門口如何有一群小孩子。於是她看見他們進了教堂,走到聖壇所,跪在聖壇前;婚禮就同在她眼前舉行的一樣了。

她用手捂着臉,呻吟着說:「這真是大錯!他將來非後悔不可,那時他就該想起我來了!」

她正在那兒由於預見凶兆而難過,只聽得屋裡的老鐘響了十二下。過了不大的一會兒,悠渺的聲音,隔着重疊的崗巒,送到她的耳朵里。原來微風正從那方面吹來,把遠方和鳴的鐘聲①帶到,悠揚起伏,一聲,兩聲,三聲,四聲,又五聲。東愛敦村②的喜鍾,正在那兒宣布游苔莎和她兒子的婚禮告成。

①和鳴的鐘聲;英國習慣,結婚時教堂所撞的是許多鍾,音階高低不一,撞起來是調和的。鐘的多少,各地不一。在比利時,一套總是從二十或音三十到六十或者七十。英國則很少多過十二的。

②東愛敦村:赫門-里說,「我們可以假定,此村為愛夫坡得村」。

「那麼他們的事已經完了,」她嘟囔着說。「很好,很好;生命本來也是不久就要完的麼。那麼我何必再淚痕滿臉哪?在生命里,一事傷心,就事事傷心:因為一條線貫串着整個的事體麼。然而我們可還說,『有笑的時候』①哪!」

①有笑的時候:《舊約-傳道書》第二章說,「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哭有時,笑有時……」。

傍晚的時候,韋狄來了。自從朵蓀結婚以後,姚伯太太對於韋狄總是表示一種冷峻的友誼;這種態度,在一切那種非心所願的結合里,日久天長總要自然發生。本來夢想中合意的事情,既然老沒有辦法,把人弄得心灰意懶,只好置之一旁;受了挫折的人們,只有就着現狀,勉勉強強、無精打采,努力往好處作去。說公道話,韋狄對於他太太的伯母,總得算是很客氣的;所以現在姚伯太太看見他走來,並沒露出驚訝的樣子。

姚伯太太很焦灼地問韋狄怎麼朵蓀沒來,因為她知道她侄女很等錢用。韋狄答道:「朵蓀本來答應您說要來,可是她不能來了,因為昨天晚上,老艦長親自下山勸駕,叫她今天千萬到場,她不好意思駁他的面子,就答應了。他們一早兒就用矮馬馬車把她接走了,回頭還要把她送回來。」

「那麼事情已經辦完了,」姚伯太太說。「他們已經到了他們的新房子裡去了嗎?」

「我不知道,自從朵蓀去了以後,我就再沒聽到迷霧崗的消息。」

「你沒同她一塊兒去?」姚伯太太問,問的口氣仿佛是,他不去也許有很好的理由似的。

「我沒有工夫去,」韋狄臉上微微一紅說。「我們兩個,不能一齊都把家撂了;今天是安格堡趕大集的日子,所以早晨未免有點兒忙。我聽說您要給朵蓀點兒東西?您願意的話,我可以替她帶回去。」

姚伯太太猶豫起來;她斷不定韋狄知道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所以她問:「她對你提這件事來着嗎?」

「她並沒特意對我提。她只是隨便說話的時候提起來的,說要到這兒來拿點兒東西。」

「那些東西,不值得麻煩別人;她多會兒高興來的時候,她自己帶去好啦。」

「她一半天是來不了的。照她現在身體方面的情況看,她不能像從前那樣走那麼些路了。」說到這兒,他又微微含着譏諷的意思,添了一句說:「究竟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您不敢交給我?」

「不是什麼值得麻煩你的東西。」

「您這樣一來,叫人覺得好像您信不過我了,」韋狄說,說的時候,雖然笑了一聲,卻因為心裡一陣憤怒,臉都紅起來;這種立刻爆發憤怒,本是他的常態。

「你用不着往那方面琢磨,」姚伯太太冷冷淡淡地說。「這沒有別的,只是因為我覺得,某些事情,讓某人辦,比讓別人辦,更好一些就是了。這本是普通人的常情啊。」

「隨您的便兒好啦,隨您的便兒好啦,」韋狄簡截地答。「這不值得辯論。好啦,我想我現在該回去了,因為店裡的事情,不能老靠小夥計和小女僕。」

韋狄走了,他告別的態度,卻沒有他剛見面的態度那樣客氣了。但是姚伯太太現在對於他的為人,已經知道得很透徹了,所以對於他的態度,不管好壞,一概不去在乎。

韋狄走了以後,姚伯太太就自己站着琢磨起來:那些基尼,既是她沒肯交給韋狄,那麼到底怎麼處置,才算頂妥當呢?既是朵蓀本是因為從韋狄手裡要不出錢來才受了窘,那麼她自然是不會叫韋狄來拿這筆錢的了。同時,朵蓀又真等錢用,而至少一個禮拜以內,她自己也許不能親自到布露恩來。把錢給朵蓀帶到店裡或者派人送到店裡,當然不是好辦法,因為韋狄差不多準會在店裡的,就是不在店裡,他也會發現這件事的;並且,韋狄如果真像她伯母疑心的那樣,待朵蓀不能像他應該待她那樣,那韋狄也許會從柔和馴服的朵蓀手裡,把這些錢全都弄到他自己手裡去的。但是今天晚上這個特別的日子,朵蓀卻在迷霧崗,無論送什麼東西給她,她丈夫都不會知道。所以通盤看起來,這個機會很值得利用一下。

再說,她兒子克林,今天晚上,也正在那兒,並且現在結了婚了。要把他那一份兒錢也給他,沒有比現在這個機會再合適的了。而且她趁這個機會,把錢給她兒子,很可以表示表示,她對於她兒子並不懷恨;那位鬱悶的母親,想到這兒,不由得高起興來。

她上了樓,從一個鎖着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匣子來,從匣子裡把多年以來就藏在那兒那些沒有用舊的大個基尼①全倒了出來。這些基尼,一共是一百個,她把它們分成兩堆,一堆五十,把它們裝在兩個小帆布袋子裡,捆好了,就走到庭園,去喚克銳-闞特,因為那時候,克銳-闞特正在庭園裡徘徊,希望吃到一頓並非真該他吃的晚飯。姚伯太太把那兩個錢袋交給了他,吩咐他送到迷霧崗,千萬要親手一個交給朵蓀,一個交給她兒子。她又一想,認為克銳要是知道了裡面是什麼東西以後,他就更可以完全認識到它們的重要性了,所以就把它們的內容對他說了。克銳把錢袋往口袋兒里裝好,答應了要極端小心在意,就拔步往前走去。

①大個基尼:基尼的大小比金鎊大,故云「大個」。

「你不必忙,」姚伯太太說,「你要是等到黃昏以後沒有人能看見你的時候再到那兒,那就更好了。要是還不太晚的話,你回來上我這兒來吃晚飯好啦。」

克銳開始在山谷中由低而高往迷霧崗走去,那時候,已經差不多九點鐘了;但是那時既然正是夏天最長的日子,所以黃昏的初步蒼茫,只剛剛把一片景物染了一層褐色。他走到他的路程里這一段的時候,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再一看,這種人聲,是從一群男女那裡來的,他們正走到他面前一個山坳里,那時只有他們的頭頂,能夠看得出來。

克銳站住了腳,琢磨起他帶的那些錢來。那時天色還早,所以即便克銳,也差不多不會當真認為會有路劫。雖然如此,他卻要採取預防的準備;原來自從他小的時候,一遇到他身上帶的錢超過兩個或者三個先令,他就要這樣——那種小心,簡直和皮特鑽石①的所有者在同樣疑懼的時候所採取的辦法相似。他把靴子脫下來,把裝基尼的口袋解開,在左腳的靴子裡倒進五十,在右腳的靴子裡也倒進五十,都把它們在靴子底上極力攤平了(他那兩隻靴子,實在是兩隻箱子,尺寸的大小,一點兒也沒受腳的限制)。都裝好了以後,他又把靴子穿上,把靴帶全系好了,然後才起身上了路;那時他腳下雖然沉重,心裡卻輕鬆了。

①皮特鑽石:世界上第六顆最大的鑽石,重一百三十六又四分之三開。原先屬於英人皮特,故名。據說,皮特得到這顆鑽石要把它帶到英國時,是把鑽石藏在他兒子的鞋跟里的。

他再往前走去的時候,他的路線就要和他前面那一隊吵鬧喧嚷的行人合而為一了;他走近他們的時候,只見他們幾個全是愛敦荒原上他很熟悉的人,裡面還有布露恩的費韋;他見是這樣,才把心放下。

「怎麼,克銳也去嗎?」費韋剛一認出這位新來者的時候就說。「俺敢說,你名下並沒有情人,也沒有太太,你贏了袍子料兒給誰呀?」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呀?」克銳問。

「噢,俺說的是抓彩會呀。俺們一年一次,年年都去。你也跟俺們一樣,是去赴抓彩會的嗎?」

「俺壓根就不懂那是怎麼回事。那也和斗棒子①,或者別的動凶流血的玩藝兒一樣吧?對不起,俺不去,費韋先生,你可別見怪。」

①斗棒子:二人用粗棒互斗的遊戲。別的流血的玩藝兒,指斗拳、摔跤等而言。這些本為英國十八世紀鄉村遊戲,至十九世紀末絕。

「克銳還不知道這個樂子哪,那他看了,一定覺得有意思,」一個胖女人說。「一點兒亂子也沒有,克銳。一個人出一個先令,抓着了的,得一件袍子料兒,有太太的,可以送給他太太。有情人的可以送給他的情人。」

「啊,像俺這樣倒霉的人,這種事哪有俺的份兒呀。可是俺倒很想看一看這個樂子,可得沒有什麼邪魔外道的,這得看的時候不用花錢,也不會有打架動凶的事兒才行。」

「一點兒吵鬧都不會有,」提摩太說。「一定的,克銳,你要願意去看一看,俺敢保決沒有亂子。」

「俺想沒有不乾不淨的熱鬧兒吧?你們想,街坊們,要是有,那俺爹就非跟着學壞了不可,因為他那個人,就是不講規矩體面。可是一先令就能得一件袍子料兒,還沒有邪魔外道的,那可真值得看一看,俺想耽誤不了半個鐘頭吧。街坊們,比方回頭天黑了,你們這些人要是沒有往迷霧崗那條路去的,那你們可得往那面送俺一送,那樣的話,俺就去看一看。」

有一兩個人答應了回頭送他,於是克銳便離開了自己的正路;跟着他那些夥伴,轉向右方,往靜女店走去。

他們進了靜女店以後,只見店裡公用的大屋子裡,已經差不多有十個左右鄰近一帶的街坊,聚在那兒了,加上新來的這一伙人,人數就有以先的兩倍了。大部分的人,都坐在屋子四圍的坐位上,坐位之間,都有扶手,把每一個坐位隔斷,同粗陋的教會職司座①仿佛,上頭還刻着許多舊日那些著名酒鬼們名字的字頭;那些酒鬼從前的時候,本是日夜不離這地方的,現在卻都成了酒糟透了的灰燼,躺在鄰近的教堂墳地裡面了。坐客面前的長桌子上許多酒杯中間,有一塊薄薄的布,原先包着的,現在已經解開了,放在那兒,那就是他們所說的袍子料兒,要抓的彩就是那個。韋狄正嘴裡含着雪茄,背脊朝着壁爐站着;同時抓彩會的發起人,從遠處市鎮上來的一個小販子,正在那兒滔滔不絕地講那塊布作夏天的衣服料有什麼什麼好處。

①粗陋的教會職司應:安於教堂或大教堂東部。通常雕鏤,故此處以粗陋形容之。

「我說,眾位,」新來的那一群人走近桌子前面的時候,他接着說,「咱們本來只要四位,就湊足了數兒了,現在可來了五位。我看剛進來的這幾位臉上的神氣,就知道他們一定很精明,很能利用這個難以碰到的機會,只花一點點兒錢,就可以把他們的太太和情人們打扮打扮。」

有三個人——費韋、賽姆、還有另一個,把他們的先令放在桌子上,跟着那小販子就去勸克銳。

「俺不來,先生,」克銳往後一退,同時急忙一瞅,表示懷疑,嘴裡說。「俺是個窮小子,只來看一看就是了,你可別怪俺。俺連你們怎麼個抓法兒還不知道哪,要是敢保那件袍子料准能到俺手裡,那俺就花一個先令,不是那樣,俺就不干。」

「我想差不多可以敢保,」那個小販子說。「說實在的,我現在看你臉上的氣色,雖然不敢說你一準能得,我可敢說,我這些年,從來沒看見過比你更像有能得彩的氣色的。」

「無論怎麼樣,反正你和俺們有同樣的機會啊,」賽姆說。

「不但有同樣的機會,還格外有最後來的好運氣①哪,」另一個人說。

①後來的好運氣:英國諺語,「最後的有運氣,髒土裡撿便士。」

「俺是戴着白帽子①下生的,水裡淹不死俺,大約別的法子也毀不了俺吧?」克銳開始心活起來,補充了一句說。

①白帽子:一種白色的薄膜,有的小孩下生的時候,長在頭上。英國人以為帶這東西下生的小孩有好運氣,並且認為它有一種水淹不死的魔力,所以從前做水手的,往往買來帶在身上。

弄到後來,克銳到底放下了一個先令;抓彩就開了頭兒,骰子就輪流起來。輪到克銳的時候,他用一隻顫抖的手把骰子盒兒拿起來,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一搖,放下一看,卻擲出一副「大對子」來。別的人有三個搖出了平常的「小對子」,其餘的人搖的都是「點兒」。

「我早就說這位看着就像一個贏家麼,」那位小販子恭敬有禮地說,「拿去吧,先生,這件袍子料兒是您的了。」

「哈,哈,哈!」費韋笑着說。「這真是他媽俺頭一回看見的怪事!」

「是俺的啦?」克銳怔怔地瞪着他那雙槍靶式的眼睛說。「俺——俺也沒有大閨女,也沒有小媳婦兒,俺連個寡婦老婆還沒有哪,俺弄了這個去,別人不要笑話俺嗎,老先生?俺起先只顧湊個趣兒,哪裡想到這一層哪。俺一個正經人,怎麼好把女人的衣裳放在俺睡覺的屋子裡哪?」

「拿去吧,別嘀咕啦,」費韋說。「不為別的,只為取個吉利兒也好哇。你那副瘦樣子,手裡空着的時候沒有女人喜歡,現在有了東西了,也許就有女人喜歡了。」

「收起來吧,應當的,」韋狄說,原先他悠閒地老遠站着看他們。

於是那件衣料就從桌子上拿開,大家就開始喝起酒來。

「哈,真是的!」克銳一半自言自語地說,「真沒想到俺生來就有這樣的好運氣,可一直等到這陣兒才知道!這些骰子真是奇怪的東西——大家都叫它管着,它自己可又叫俺管着!經過這一回,俺敢保再什麼也不用怕啦。」他把骰子很愛護的樣子一個一個地玩弄。「俺說,先生,」他像對韋狄說體己話的樣子低聲說,那時韋狄正站在他左邊,「你不知道,俺這兒正給你的一個親人帶了一些好東西哪,俺要是能把俺這贏錢的好運氣利用一下,俺就能給她弄許多許多錢。」他一面說,一面把一隻裝基尼的靴子輕輕地跺了跺。

「你這話怎麼講?」韋狄說。

「俺這是件不能亂說的事兒。啊,俺這陣兒該走啦。」他很焦灼的樣子,朝着費韋看去。

「你要上哪兒去?」韋狄問。

「俺要上迷霧崗去。俺要上那兒去見朵蓀太太——沒有別的。」

「我也要上迷霧崗去接韋狄太太。咱們可以一塊兒走。」

韋狄於是沉思起來,跟着臉上就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氣。原來姚伯太太不肯交給他的東西,是給他太太的錢哪。「然而她卻肯信這小子,」他自己對自己說。「為什麼太太的東西就不能也是丈夫的?」

他叫店裡的小夥計把他的帽子給他拿來了以後,就對克銳說:「現在,克銳,我已經停當了。」

克銳轉身要離開那個屋子的時候,帶着膽小含羞的樣子對韋狄說:「韋狄先生,你把裡面藏着俺的運氣那些小怪東西借給俺自己練一練好不好?」同時帶出欲有所求的樣子來,往放在壁爐擱板上的骰子和骰子盒看去。

「當然沒有什麼不好,」韋狄滿不在乎地說,「那不過是一個小伙子用刀子一刻就成的東西,一個錢都不值的。」於是克銳就走回去,偷偷摸摸地把骰子裝在口袋兒里。

韋狄把門開開,往外看去。那天夜裡,地上暖洋洋,天上雲漫漫。「哎呀!這麼黑,」他接着說。「不過我想咱們還能看得見路吧。」

「咱們要是走迷糊了,可就糟糕了,」克銳說,「只有點一個燈籠,才能敢保不出盆兒。」

「那麼咱們就來一個燈籠好啦。」於是他們就把馬棚里用的燈籠拿來點着了。克銳拿起他的衣服料兒,兩個一齊起身往山上走去。

屋裡那些人,都說起閒話來,說了一會兒,他們的注意一時忽然轉到壁爐的暖位里。原來那個壁爐很大,並且像愛敦荒原上許多壁爐那樣,除了它本來應有的空地方以外,爐柱之間,還有一個坐位,縮進牆壁裡面,可以容納一個人坐在裡面而完全叫別人看不見,不過那得像現在以及整個的夏天那樣,爐里沒有火照着才成。那時只見那個牆洞裡,有一件孤零零的東西,伸到桌子上燭光所及的地方。那是一個泥煙袋,它的顏色有點兒發紅。屋裡那些人,本是聽見煙袋後面那個人發出借火的聲音來,才看見那兒有這麼一件東西。

「哎呀,那個人一說話,真把俺唬了一小跳!」費韋遞過一支蠟去說。「哦——原來是紅土販子啊!咱說,朋友,你就老沒開口,啊!」

「不錯,我沒有什麼可說的麼,」文恩說。說完了,沒待幾分鐘,他就站起身來,和那些人告別了。

同時韋狄和克銳正走到荒原的深處。

那天晚上,又暖又悶,又有霧,並且到處都是那種還沒被毒熱的太陽曬乾了的新生植物發出來的濃香,其中特別是鳳尾草,氣味更濃。在克銳手裡搖擺的燈籠,一路之上,經過有鳳尾草的地方,都摩擦在鳳尾草那些鳥翎一般的大葉子上,把蛾子和別的長翅兒的昆蟲都攪起來,往燈籠的小牛角門兒上落。

「那麼你這是給韋狄太太送錢去的了,是不是?」沉靜了一會兒之後,克銳的同伴問。「這個錢可會不交給我,你也認為是很怪的吧?」

「俺說,既然夫妻本是一體①,俺也覺得交給你跟交給她一樣,」克銳說,「不過人家囑咐過俺,叫俺務必把錢親手交到韋狄太太手裡:俺想俺應該照着那個話辦吧。」

①夫妻一體:見《創世記》第二章第二十一節至第二十四節。

「自然應該,」韋狄說。韋狄原先在布露恩的時候,本來以為傳遞的東西,只是她們兩個女人覺得有意思的小玩藝兒哪,現在他發現了傳遞的不是那種東西,而卻是錢,那韋狄覺得受了寒磣的心情,凡是知道那種細情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的。本來麼,姚伯太太不肯把這筆錢交給他,那就是暗中認為他的品格不夠好,不能妥妥噹噹地傳遞他太太的財產了。

「克銳,今天晚上怎麼這麼熱!」韋狄喘着說,那時他們已經快要走到雨冢下面了。「咱們坐下歇幾分鐘吧,累死我了。」

說完了,韋狄就在柔軟的鳳尾草上面咕咚一下坐下,克銳也把燈籠和包裹放在地上,蹲着身子,蜷着腿,膝蓋幾乎觸到下巴的樣子,坐在一旁。他剛坐下不久,就把一隻手伸到褂子上的口袋兒里;開始把口袋兒亂揪亂抖。

「你在那兒擺弄什麼東西呀,噶啦噶啦的?」韋狄問。

「就是那些骰子呀,先生,」克銳說,同時急忙把手從口袋兒里拿了出來。「韋狄先生,這些小東西,真是了不得的神物兒!這玩藝兒,俺耍起來,不論耍到多會兒。都沒有耍得夠的時候。俺把它拿出來,看上一會兒,看一看它到底是怎麼做的,你不怪俺吧?剛才在那一大群人面前,俺不好意思仔仔細細地看,恐怕他們要怪俺是個不懂規矩的野小子。」克銳說到這兒,把骰子掏出來放在手心裡,借着燈籠的亮光,仔細把它們看着。「俺一輩子沒看見過,也沒聽見過,這么小的東西,可藏着這麼大的運氣,有這麼大的神通,這麼大的魔力,」他接着說,同時入了迷的樣子直眉瞪眼地看着那副骰子。那副骰子是木頭做的,每個面上的點兒,都是用鐵絲的頭兒燒的;在鄉下地方,骰子往往就是那種樣子。

「你覺得,那些東西雖然很小,它們所包含的可很大,是不是?」

「對啦。韋狄先生,你說這東西,真是魔鬼的玩物①嗎?要真是那樣,那俺有這樣的好運氣,反倒不好了。」

①魔鬼的玩物:牧師講道的時候說的。

「你現在既然把這些東西帶在身上了,那你就應該贏點兒錢。有了錢,就無論什么女人都肯嫁你了。現在正是你走運的時候,我勸你不要讓這個機會錯過了才好。有的人生來就運氣好,有的人生來就運氣壞。我是生來就運氣壞的。」

「除了俺,你還知道有別人生來就運氣好的嗎?」

「哦,有。我聽說過,從前有一個意大利人去賭錢,剛一坐下的時候,口袋兒里只有一個路易①(路易就是外國的金鎊)。他一直賭了二十四個鐘頭的工夫,贏了一萬鎊錢,把莊家都贏光了。又有一個人,賭錢輸了一千鎊;第二天他往股票經紀人那兒去賣股票還賭債的時候,他雇了一輛馬車,贏錢那個人也坐在車裡和他一塊兒去,他們在車裡沒事做,就拿錢猜字猜漫兒解悶兒,誰輸了誰就給車錢。沒想到那位傾家破產的人倒贏了,那位債主不服氣,就又接着賭下去,一直賭了一路。到了經紀人門口,車夫把車停住了的時候,他們告訴車夫,說叫他把他們照直兒再拉回去;原來那位要賣股票的人,已經把他欠人的那一千鎊又贏回去了。」

①路易:即金路易,法國金幣。法王路易十三時所鑄。

「哈,哈——妙啊!」克銳喊着說。「再說一個——再說一個!」

「還有一個倫敦人,本來不過是個在懷特俱樂部①里當茶房的,他剛一開頭兒賭錢的時候,只下半個克朗的注兒,以後慢慢地就下大注兒了,越賭下的注兒越大,後來成了一個大財主,在印度弄了份差事,一直升到馬得拉②的行政長官。他女兒嫁了一位議員,卡萊的主教給他們的一個孩子作了教父。」

①懷特俱樂部:在倫敦聖捷姆司街,本為巧克力館,始於一六九七年,後易主人,變為俱樂部,成了一個賭場。

②馬得拉:印度地名。

「了不得!了不得!」

「還有一次,美國有一個小伙子,賭錢的時候,輸了個精光。他就把他的表和表鏈子當注兒,表和表鏈子也輸了;他就把他的傘當注兒,又輸了;他把他的帽子當注兒,也輸了;以後他把他的褂子當注兒,只穿着襯衫,誰知道褂子也輸了。於是他就動手要脫褲子;那時候,恰好有一個旁觀的人,佩服他的勇氣,就給了他一點兒錢。他借着這點兒錢可就贏起來了。把他的褂子贏回去了,把他的帽子贏回去了,把他的傘贏回去了,把他的表,他的錢,全贏回去了。他出賭場的時候,已經是一個闊人了。」

「哦,太好啦——把俺聽得都喘不上氣兒來啦!韋狄先生,俺想俺既然也是那樣的人,俺和你再耍一個先令試試看,好不好?這不能有什麼亂子,你又不是輸不起。」

「很好,」韋狄說,一面站了起來,拿着燈籠,四外找去,找到了一塊平面石頭;他把這塊石頭放在他和克銳之間,重新坐下。他們要更亮一點,就把燈籠門兒開開了,跟着蠟光就一直射到石頭上。克銳放下了一個先令,韋狄也放下一個,兩個就擲起骰子來。克銳贏了。他們又賭兩個先令的,克銳又贏了。

「咱們賭四個先令的試一試吧,」韋狄說。於是他們就賭四個先令的,這一回,卻是韋狄贏了。

「這種小小的過節,當然有的時候會落到運氣頂好的人身上,」韋狄說。

「你看俺的錢都光啦!」克銳很興奮地喊。「可是要是俺還能再賭下去,俺就一定能把俺的錢都贏回來,俺還能格外再贏哪。這些錢也是俺的就好啦。」他一面說,一面把靴子往地上跺去,把靴子裡的基尼跺得錚錚地響。

「啊!莫不是你把韋狄太太的錢放在那裡面了吧?」

「可不是嗎,為的是穩當。俺說,俺先用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所有的錢當賭本,要是俺贏了,俺只把俺贏的留下,把她的還她,要是對家贏了,她那些錢正歸了該有那些錢的主兒,你說這樣的話,算不算不對?」

「一點兒也不能算不對。」

自從他們兩個起身以後,韋狄就琢磨他太太那一方面的人認為他卑鄙下作的情況,心裡覺得像戳了一刀似的。在時光慢慢過去的中間,他的心思就漸漸轉到一種復仇的念頭,卻不知道這種念頭究竟是在哪一分鐘、哪一秒鐘起的。這種報復,他琢磨着,是要給姚伯太太一種教訓的;換一種說法,就是要叫她看一看,要是他辦得到的話,她侄女的丈夫就是給她侄女保管錢財的正當人物。

「那麼俺這就那麼辦啦!」克銳說,同時動手去解一隻靴子的帶幾。「俺恐怕俺天天夜裡做夢都要夢見這個啦:可是俺老要起誓,俺想起它來,不會嚇得起雞皮疙瘩。」

他把手插到靴子裡,把應該屬於可憐的朵蓀那些寶貴基尼掏出一個來,那個基尼,還好像冒熱氣兒呢。韋狄呢,早就把他的金鎊在平面石頭上放下一個了。賭局又重新幹起來。頭一次韋狄贏了。克銳猛着膽子又下了另一個,這回卻是他贏了。以後的輸贏起落不定,但是平均算起來,還是韋狄贏的多。他們兩個,全都聚精會神,一切不顧,眼光的注意點,只是眼前那些微小的東西,那一塊平面的石頭,那一盞敞着門兒的燈籠,那一副骰子,還有燈籠光下照亮了的幾棵鳳尾草葉子,所有這一切就是他們兩個整個的世界。

賭到後來,克銳就輸得快起來了;待了不大的工夫,只見屬於朵蓀的那五十個基尼,已經全到了他對家的手裡去了,他一見這樣,唬的不得了。

「俺顧不得啦,顧不得啦!」他呻吟着說,同時孤注一擲的樣子,動手去解他左腳的靴子,要去拿另外那五十個基尼。「俺知道,魔鬼因為俺今兒夜裡這件事,非用三股兒的叉子把俺叉到火里去不可!可是也許俺還能贏哪,贏了錢,俺就娶一個媳婦,夜裡和俺坐着做伴兒,那俺就不害怕了,俺不害怕!朋友,來吧,俺又下了一個了!」他又把一個基尼摔到石頭上,跟着骰子盒兒又響起來。

時光漸漸過去。韋狄也和克銳一樣地興奮起來。他剛和克銳賭的時候,還沒有別的心思,只想狠狠地要戲耍戲姚伯太太就是了。那時他的目的,還模模糊糊地只想先用方法,不管正當不正當,把錢贏到手,然後再當着姚伯太太的面兒,鄙夷地把這筆錢交給朵蓀,寒磣姚伯太太一下,但是一個人,就是在把他的心意實行出來的過程中,都會拋開那種心意的;所以在韋狄贏到第二十個基尼的時候,他除了為贏錢而賭錢以外,是否還覺出來有什麼別的心意,是極端令人懷疑的。再說,他現在所贏的錢,已經不是他太太的了,已經是姚伯的了,不過這種事實,因為克銳正滿心害怕,當時並沒告訴韋狄,那是以後才說出來的。

克銳差不多尖聲喊着把姚伯最後一個發亮的基尼放在石頭上那時候,已經快要半夜十一點鐘了。這一個基尼,不過三十秒鐘的工夫,也跟着它的同伴一路去了。

克銳轉過身去,後悔難過地打着拘攣撲到鳳尾草上。「餵呀,俺這不成材的東西呀,可怎麼好哇?」他呻吟着說,「俺可怎麼好哇?老天還能慈悲俺這樣的壞人嗎?」

「怎麼好?跟以前一樣地活着呀。」

「俺不能跟以前一樣地活着啦!俺要死啦!俺說,你真是一個——一個——」

「一個比別人精的人,是不是?」

「是啦,是一個比別人精的人,一個壞透了的騙人精!」

「你這小猴兒崽子,你太不懂禮貌了!」

「俺還不知道誰不懂禮貌哪,依俺說你才不懂禮貌哪!你把別人的錢都算作你自己的啦;那裡頭本來有一半兒是可憐的克林先生的。」

「怎麼他會有一半兒?」

「姚伯太太親自囑咐俺,叫俺給他五十麼!」

「哦?……哼,她要是把這筆錢給克林的媳婦游苔莎,豈不更體面好看?不過不管她要給誰,現在這筆錢卻在我手裡了。」

克銳把靴子蹬上,喘着老遠都能聽得見的粗氣,把兩條腿拉到一塊兒,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不知道走到哪兒去了。韋狄認為那個時候,上迷霧崗去接他太太已經太晚了,她本是要坐艦長的四輪馬車回家的,所以就動手把燈籠關上,想回家去。但是他正在那兒關那個小牛角門兒的時候,只見從附近一叢灌木後面站起一個人來,往前走到有蠟光的地方。那正是紅土販子——[2]

作者簡介

托馬斯·哈代,英國詩人、小說家。他是橫跨兩個世紀的作家,早期和中期的創作以小說為主,繼承和發揚了維多利亞時代文學傳統;晚年以其出色的詩歌開拓了英國20世紀的文學。[3]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