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訪記(游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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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訪記》是中國當代作家游宇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走訪記
夕陽沿着門前蔥鬱的秧田斜鋪過來，薄薄的炊煙、暗淡的破平房、高大的觀楊樹、驚慌失措的雜交雞、一個勁狂吠的土狗都塗上一層青鬱郁的色彩。於是，寧靜悠然的田園風光在我們眼裡流連起來。
孩子的爺爺聽說我們來了，趕緊出來迎接。
像一棵失去水分枯去的老樹，七十多歲的乾癟老人卻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到了我們面前。帶着謙卑的神情問好後，急不可耐地開口就問：我那孫女的醫藥費學校給了嗎？你們這次帶來了嗎？
說完，便緊緊盯着我，好像錢就貼在我臉上，他隨時可以用眼睛揭下來，拿去付孫女的醫藥費一樣。
我愣了一秒，隨即醒悟過來。上次走訪結束時，他總是欲言又止，送我們足足走了半里路，多次催他回去，他總是說：再送送，再送送，你們挺辛苦，來俺們家一趟不容易。我當時還挺納悶：這熱情有點過了吧？送這麼遠了，怎麼還不回去啊？回頭一看，讀懂他了的表情，便明白了他是有什麼事要我們辦。我停下腳步，拉着他枯瘦的手說：你有啥事，儘管說，我們盡力幫你。
他頓了頓，咽了口唾液，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期期艾艾地說：我那孫女上星期病了，花了三百四十五塊錢，你看……學校能不能……我知道這不關學校的事，可是我們家……太窮了。三百多塊錢可以弄不少事呢……
他眼巴巴地看着我，那蒙着陰翳的乾枯眼睛，一縷熱切的光直射過來，我甚至感受到了它的溫度。
沒有遲疑，我立刻說：你把醫藥單子拿給我，我們給你報保險。
聽了這話，他似乎卸下了千鈞重負，整個人輕鬆許了多。他咧了咧嘴，枯乾的眼裡有點濕潤。還想說些感謝之類的話，我打斷了他：你回去吧，把單子給我們，我們和保險公司聯繫，看能報銷多少錢。
仿佛是得到了一言九鼎的承諾，他轉身顫顫巍巍地往回走，細碎的腳步想跑得更快點，可老邁的腿腳卻使他力不從心……
瘦弱蹣跚的背影，讓我想起了勞碌辛苦一輩子而逝去的父親。我有點心酸，便叫道：老人家，慢點，別急，我們和你一起回去取。
當他翻箱倒櫃把所謂的醫療單子遞給我時，卻發現只是一張寫着醫療費金額的白條。我知道，報銷是不可能了，再說，去保險公司，首先要去掉俗稱一百元的入門費，剩下的再按百分比報銷，還能有多少錢到他手裡呢？罷了，別瞎忙和了，我們自己掏吧。說實話，當時真有點遲疑，畢竟我們也只是靠工資吃飯的。從2016年到現在，學校班子成員共掏了一萬五千多元錢給孩子看病（感冒發燒之類的小毛病在校醫療室診治，稍嚴重一點得到附近的中醫院治療），因為關係沒理順，這筆帳一直掛在那，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解決。但看到他那欲言又止的心酸樣子，確實不忍心再讓他在焦慮中苦苦等待。我們雖然不富裕，但總比他強多了。再說，一萬多都掏了，還在乎這幾百元？乾脆，現在就給他吧。
可是，一摸口袋，卻沒帶現金，同事也沒帶。微信轉賬吧，他不用微信，總也弄不清楚錢是怎麼到手機里的，又該怎樣取出來。
無奈之下，我只能說：過兩天我就把現錢給你帶過來。走前，我特意提醒他：下次看病，千萬要到那個帶紅十字的正規醫療室看，不能圖方便隨隨便便找個人就看！那會出人命的！到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他唯唯諾諾地答應了。
此刻，面對他的急切詢問，我一邊答應着「帶來了」「帶來了」，一邊趕快把錢遞給他。他雙手接了過去，轉過臉，偷偷抹了抹眼睛：到我們家坐坐吧，看看我那兒子兒媳婦都是什麼東西。
到了門口，一陣濃烈的臘肉香味飄來。定眼一看，他的身形肥胖的兒子、兒媳婦坐在破凳子上，旁邊放着兩瓶打開的啤酒，各自端着幾乎堆起來的滿滿一海碗米飯，米飯的上面堆着油汪汪的臘肥肉，正在聚精會神地狼吞虎咽。扒口飯，吃塊肥肉，油順着嘴角溢出來，他倆便用手抹抹嘴，拿起酒瓶對着嘴咕咚咕咚喝幾口……
看到兒子如此吃相，他氣得渾身打顫，聲嘶力竭地喊道：看看你們，跟豬一樣，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我叫你們吃！隨手拿起一把塑料瓢，從潲水桶里舀了一瓢潲水就要往鍋里潑。我們急忙攔住他，奪下水瓢，安慰道：孩子幹活累了，讓他們吃吧。老人大聲道：他們幹活？！他們什麼也不干！就想着怎麼吃！縣裡鄉里村裡的幹部不知說了他們多少回，就是改不掉好吃懶做的惡習！他們不管孩子，也不掙錢！你看我們家窮成啥樣了？我今年七十多了，還能活幾年？我一死，孫子孫女怎麼辦？造孽呀，我怎麼生了這麼個兒子啊！
他連連跺着腳，搶天呼地。悽厲絕望的嚎哭終於把兒子的頭從飯碗裡拽了出來。可兒子卻把碗往破桌子狠狠一撞，飯粒撒了一桌，幾塊油汪汪的臘肥肉掉在了地上，兒子死死地瞪着他，拳頭緊攥，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我看情形不對，連忙把老人拉了出來。兒子兒媳婦則冷漠地瞟了我們一眼，用手捏起地上的肉，吹了吹，一仰頭，把肉扔進了嘴裡，然後端起碗，繼續在院子裡呼哧呼哧地狼吞虎咽……
情緒平靜下來後，他喃喃自語：我不能死啊，我死了，孫子孫女怎麼辦啊？
鄰居說，他年輕時成分不好，四十多歲時在路邊撿到一個痴呆婦女，帶回家後同居，生了個兒子，兒子智力有問題，娶的兒媳婦也不機靈。這倆年輕人不怎麼幹活，卻貪吃貪喝，政府的救濟款一到手，首先肯定是買肉買酒，大吃一頓。不僅如此，他們還經常向幫扶責任人要肉要酒，不給就罵，甚至還打人家……
夜幕降臨，我們得回去了，他緊緊地攥着我們的手，蒼老的聲音弱如微風：哪一天我死了，請你們一定多關照我那可憐的孫子孫女。現在誰也靠不住，我們只能靠政府和學校了……
走了很遠，回頭一看，老人瘦弱的身影已融入夜色，模糊在我們的視線里。而那優美的田園風光早已在我們心中蕩然無存了。
我縣脫貧攻堅正進入短兵相接的白刃戰階段。政府精準扶貧的力度大，措施多，手段硬。可是，怎樣讓一個智力不正常且好吃懶做的特殊家庭脫貧？拿什麼脫貧？一旦孩子的爺爺去世，這一家怎麼辦？孩子怎麼辦？
一連串的問號，讓我們的腳步格外沉重……
作者簡介
游宇，原名胡安同，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生於河南固始，固始縣國機勵志學校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