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如仙(雪夜彭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赤腳如仙》是中國當代作家雪夜彭城的散文。
作品欣賞
赤腳如仙
赤腳走陌上,是非常好的感覺。
夏天的早晨,赤腳漢子扛一把月弧鋤頭在肩上,踏碎一路露水,去巡田,小小的土蚱蜢歡快地帶路。那時穀子剛下田不久,剛剛吃足露水緩過些綠意來。
青蛙正齊齊整整地讀經,發現漢子到來,停頓了眨眼的功夫,接着讀得更響更齊整。它們深知那一柄鋤頭打得狼死,卻不會傷害一隻蝌蚪。月弧鋤,管着井田的出水口的定缺,有漢子的月弧在,那田裡的水就總能不多不少,禾苗只管長,青蛙只管唱。
現代工業沒有出現的時候,地上沒有玻璃碎,也沒有鐵釘,光着腳大麻大紗地走,多半是安全的。紮腳的東西也還是有的,比如老的菱角尖、薔薇刺。要是這兩樣東西都沒有,赤腳人生當然好得無法言狀。這是白說的,月亮總是不夠圓的,眼看十四、十五,圓得人心花怒放,眨個眼,就虧了一線。人生不遭暗刺,那還不想咋活就咋活?
有些事必須得赤腳去做,比如犁田、栽禾。腳在田裡踩踏,受不受傷完全是考運氣,被螞蟥吸是免不了的,好在螞蟥沒有牙,拼着老命吸也並不能真的鑽到人身子裡面去,一些人被螞蟥吸了化膿的傷口,一天兩天傷口就痊癒了,壞事兒變好。但腳板被刺扎了是非常不好的事兒,一些髒東西留在肉里出不來,紅腫是免不了的,遇到鬼的,身子會炭火一般熱,有人這樣丟命。多數人會在腳板上留個瘊子,作田的漢子到五十、六十的年庚,誰腳板上都有好幾個瘊子陪老。
赤腳爽,赤腳當然也會痛。
其實,早先不是誰都可以赤腳的,宋、元、明、清,中國富貴和貧賤的女人,從黃髮垂髫時開始就要纏腳,這些被纏腳的女人,怎麼可能赤着腳,隨意叉開十個腳趾在世上肆無忌憚地張揚自己的青春?從寒窯看到皇家,中國大地上,真的難得有一雙玩弄泥漿的女腳。就是,好腳板都長了瘊子,沒長瘊子的腳都是殘腳。但後來情況卻有了大的改變,紅旗在田野里飄揚的年代,我的姨媽、伯母、叔婆,都曾吸黃煙、使水牛,光着腳板踩日月,大幹快上過的。
我兒時是非常盼望打赤腳的季節到來的。
那就是過了梅雨季節,中醫說的風濕不再欺負人,農家的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主張打赤腳。
打赤腳好,首先不用考慮鞋的問題,農家人,難得有一雙圇鞋穿,當家的女人,為家裡大小漢子備好了鞋,不過是洋布料子,奢華的有卡其料、嗶嘰料,甚至燈芯絨,材料也只是棉、麻,在作田的漢子腳下,那些鞋經不住糟蹋七七四十九日。就說家境好些的,有雙解放鞋或是力士鞋,也過不得寒來暑往。所以穿鞋的問題,實在是和吃飯的問題相伯仲的。有一個解決問題的法子就是打赤腳,一省百省,甚至,省了還快活似神仙。說是五朝的時候有個劉海,每日上山打柴,沒許多草鞋,乾脆打赤腳,打赤腳的時候他腦子非常好使,竟然斗贏了金蟬,得了金珠,這人不貪錢,把錢撒給天下窮苦人,自己成仙了,就是赤腳大仙。呵呵,田徑上打個盹,鼻涕娃都成仙。
我在《鄱湖草歌》里寫過我出生的村裡有個叫禾雞的漢子,是作田的好把式,人粗莾,缺鞋穿,乾脆就不穿鞋,練就一雙好腳板。剛砍的蘆柴,留下齊扎扎的梅筒口,他一雙赤腳踩過去,梅筒口全開花,他的腳板不留下丁點凹痕。他赤着腳挑一百八十斤劈柴走四十里湖路不歇腳,河床上的蚌殼一路痛快地呻吟過去,為他那雙好腳板喝彩。
芒種以後,實在是打赤腳的好時節。漢子赤腳上畈,孩子赤腳上學,是理所當然的事兒。我記得兒時讀書教室里那些光腳板把地面踏得溜光的情景,也記得體育課上賽跑,許多赤腳在土場上噗噗爭響的韻律,潛意識裡覺得有那光景才算是讀書好年華。
赤腳好上樹。赤着腳才可能安全地爬到樹的高處去,摘最好的桑葚、最香甜的狗屎桃。
十五歲那年,我洗去腳上的泥土,穿着鞋子重新回到學校裡頭懸樑錐刺股,鄰村有個比我小兩歲的叫湊福的叔,每天還是光着腳丫上學。那娃天資好,數學比我強,打赤腳的能力也比我強,他赤着腳飛奔在他家到村初中部的崎嶇路上,從沒聽說被蛇咬,被刺劃,被玻璃碎或是鐵釘紮腳板。這麼說他不但有讀書的好腦子,好有行路的好腳板。或者說,因為有行路的好腳板,才成全他讀書的好腦子。他後來真的考到高中再考上醫專,在這裡那裡做什麼主任、院長。
我打赤腳的運氣不怎麼行。
十三歲輟學,夏天到河裡為叔婆的獨子(後來不是獨子)采藕尖,一下水就被蚌殼割傷了左腳板。這非常糟糕,髒物留在肉里,腳板日夜紅腫,而這時正是生產隊栽田、耘禾的季節,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歇工的,傷痛的腳每天都要在泥水裡泡浚,一個不大的傷口,硬是拖了一個多月,眼看要轉秋涼了,傷口結了部分的痂,濃水還在不斷地流,有一次去邪氣很重的毛雞塘邊上的田裡耘禾,讓一隻並不怎麼能幹的螞蟥叮了,看着螞蟥在傷口裡蠕動的樣子,我毛孔里都滲透着要把螞蟥翻轉八遍的理想。
不怕刀
不怕火
只怕眏牛哥哥翻死我
是說螞蟥刀砍不死,火燒不死,那還無法無天了不是?也不呢,放牛郎,用狗尾巴草莖穿進螞蟥的吸盤,生生把那賊當一件衣服樣的反穿,哈,天下太平!
就是因為螞蟥把膿血吸出了,腳上傷口奇蹟般地好了。這麼多年,那個傷疤還在,真是赤腳好年華的證見。
我七歲那年看到成分高的伯父聞達,赤着腳,拿着粗碩的繩子,從曹棋河草船那裡來,他那次很明顯是參加了生產隊裡推船、拉縴的工作。我問伯父:您日子過得好嗎?伯父答:好。伯父後來給我的印象不過是坐在小泥屋前讀一本永遠也讀不完的《三國演義》,吟一首永遠也吟不夠的「滾滾長江東逝水」,關於他的唯美鏡頭,卻是那次他赤腳從河下來,扛粗粗的麻索在肩頭。
村裡有機帆船的那次,我看到隊長旺生哥和船老大傑叔公赤腳指揮推船的風景。旺生哥弓背對船身,喊着口號:
嘿——嗬嘿——
大家齊用力啊,嗬嘿——
還要來一把呀,嗬嘿——
……
傑叔公則站在駕駛台,滿臉皺紋緊繃,目視前方。前方是煙霧茫茫的鄱陽湖,那裡瀰漫着生的希望吧?
聽人說,那個拿軍用飯盒要飯的女人在雙里村做了赤腳醫生,家族裡新華叔也做了赤腳醫生。
雙里的那位是女性,叫李新國,醫學院畢業,因着天地大氣候,淪落到赤腳討飯的地步。過苦竹山村乞討的時候遇到女人啼哭,原來一個三歲娃剛剛死了,正張羅弄個木板盒子盛好抬去埋。李新國看到那光景,主動上前,說給我幾口吃的吧,我還你這個娃。不知道是怎麼張羅的,那娃竟然真的活過來了,這個人就是苦竹山二母舅。這樣的情況還有好幾例呢。
後來這個赤腳女人成了赤腳醫生,她是非常優秀的兒科醫學專家,以赤腳醫生的身份救了許多貧苦的赤腳孩子。
新華叔是讀過高中的,他是後湖大隊三個赤腳醫生之一,很早就做了赤腳醫生,等我師範學校畢業,教書好幾年了,他還是赤腳醫生。
他很少打赤腳,着土布棉紗,倒是整齊,除了那個赤腳醫生專用的藥箱,他並沒有「赤腳」的韻味。
那年我的祖母忽然癱倒,出現語言障礙,我知道攤上大事了,急急去大隊部請了新華叔。新華叔及時作出診斷:高血壓中風。我那時愚笨,根本不知道高血壓中風是什麼樣的病症,也不會知道這病可能有什麼樣的後果。新華叔給祖母打了點滴,他告訴我那小瓶里的藥是甘露醇。兩小瓶甘露醇就把祖母治好了。似乎好得很徹底,祖母身子依然利索,到處張羅自己的生活直到天年。
大隊有赤腳老師有十多個。
赤腳老師是真的會打赤腳的。農忙要參加農業生產,無論是公社時期還是後來的聯產承包時期,那些人同時兼任着種田人的身份,或者說,是種田人兼任了教師的職務。
我在村里複習功課的那個春夏,教初中的教師只有兩個「國編」,餘下都是「赤腳」,到我三弟讀初三時,教他功課的也還有幾個「赤腳」。
三弟在村里讀初三,說起來是很委屈他的,「赤腳」老師原本只是教小學低年級的,趕鴨子上架,被迫教起中學來。那時好似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受教者是赤腳,教書的也「赤腳」,很自然的事兒嘛。
三弟在那裡考上都昌中學重點班,入學考試成績排在全縣第七名。
三弟讀了高中還跟我們一起打赤腳。那年高考過後,他跟父親、大哥一起釣甲魚,整天赤着腳,他腳板好,不怕卵石燙,走二十多里沙石路去港頭賣甲魚。賣完甲魚才去看榜,榜上的字被雨水沖的有些模糊,但他還是看到了他的名字。
想象人生許多苦樂年華,都是赤腳踩出來的,那些歲月里,我們享有了許多「赤腳走在田野上」的快樂,當然也難免有心靈的疼痛,腳板里的創傷。
我想,要是這世界沒有鐵釘沒有玻璃沒有碗片碎,僅僅只是有薔薇刺和菱角尖,那麼打赤腳真是非常好的張揚青春的路子。
今天早上,看到打太極拳的老王,以往慣穿「足力健」的他忽然赤腳在小區的循環道上甩者膀子走。瞧這老漢,竟然走得非常自然,一點躲力怕刺的樣式都沒有。
對呀,對啊,這樣鞋那樣鞋的開發,來滿足人傷痕累累的腳板,只怕「無鞋」也是出奇制勝的好招式呢。如今城市小區,該是沒有那些扎人的「暗器」的,正是打赤腳的大好時光。
其實我也想捉空去老家,邀個酒,敬幾個和我一起打過赤腳的男人、女人還有救過我奶奶的赤腳醫生、教過我們「大、小、多、少、人、口、手……」的赤腳老師幾杯(他們都老了嗎,他們在哪裡呀),之後到上學路上的水道口,赤腳踩在石板上,感受水從腳背上潺潺流過,欣喜地看着魚兒大咧咧地逗水而上。布穀聲聲悠,喚我去陌上,扛一把月弧鋤頭在肩,踏碎一路露珠,蚱蜢帶路,青蛙歌詩,穀子兒撒在田,擁着那一膜水,正羞澀地從鵝黃轉成草綠。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