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何先學)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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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是中國當代作家何先學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豆腐
豆腐,姓豆,名腐。豆腐的豆,豆腐的腐。但他沒豆腐的水白滑嫩,黃瘦得象豆腐乾!
豆腐是我在煤礦時的鄰居,住我小屋前,間隔一馬路。豆腐同志好像見人無話,只笑。就是笑,最多咧咧嘴而已。豆腐同志和我父親一樣是驕傲的國家正式工人,下井挖煤。父親升井後,多半是做家務。豆腐不是,他拉着拉拉車滿煤礦遊蕩,撿拾廢品。常常是這樣情形:瘦長的豆腐戴一頂破舊草帽,弓着腰,雙手握着車把,紫黑的唇間楔子一樣的含着喇叭筒。喇叭筒是手撕報紙卷的,裡面的內容較惡劣,是新疆特有的連煙杆帶煙葉打碎的一種煙沫子,叫「莫合煙」。很多時候,豆腐並不捨得點着,只圖這樣叼着,鼻子離煙近些,聞煙味過癮。
拉拉車上往往半車廢品,半車坐着他的小女兒和小兒子——大兒子七八歲樣子,跟在車後東張西望尋覓破銅爛鐵和紙殼等等一切的一切,包括牛屎馬糞也不放過,撿了回去曬乾用來燒爐子用。豆腐的小兒子的左眼眼皮是翻起的,卻又不見他的眼珠,只露出一團有些液體泌出的肉,顏色是粉紅,生出些猙獰來;他的大兒子也是這樣的眼睛,也是左眼,很奇怪的。倒是女兒很好看的模樣,眼睛月彎彎的樣子,雙眸又是無邪的天真,小臉蛋真的有水豆腐樣的滑嫩,只是衣服辨認不清顏色,不知哪是花,哪是污漬?豆腐就這樣拉着車在礦區走啊看啊,路上見誰都停下,獻上謙卑的笑。他的兩個孩子和他撿的廢品一樣安靜地坐車上。
我曾問過父親:他家很窮嗎?父親說:窮,單職工,養着一老婆仨孩子。父親還告訴我:豆腐同志是個好同志,當過兵,打過仗,會開車,是個對共和國有貢獻的人。我又問父親:既然豆腐這麼有來歷,而且會開車,為啥礦長不給他安排好工作,還是下井?父親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礦上能幹好活的,那個不是當官人家的人?我又問:豆腐不會找國家要政策嗎?父親說:他沒文化呀。我問:為啥你們單位領導不幫他?父親說:誰管這些呢?又不沾親帶故的。我默然了。
1988年夏的一天下午,我實在受不了內心的折磨,決定去豆腐家看看他。
豆腐家住的是趴趴房,夏天了,他家還掛着厚厚的破棉絮做的門帘。我掀開門帘,很黑。我剛一進去啥都看不清,過門檻的時候差點摔倒——我沒料到他家門檻下會有一個坑窪!我的腳踝骨顯然是軟組織受了傷,很疼。我忍疼進去,又被一股成分複雜的惡臭嗆得差點吐出來。
豆腐一家對我的到來很驚奇,也很驚喜,還很拘束。據說,他家少有外人來過。豆腐同志把烏黑的床單抻抻,熱情地邀我坐床上。我握住他的手,喊了聲叔叔,便落座。坐定,我的鼻子把這一屋成分複雜的惡臭簡單地分析出了個大概:主流臭味是人尿的騷臭夾雜着一種牲畜的糞便味,其次是汗臭腳臭和濃烈的煙臭,基礎味道是霉味!
豆腐熱情地指揮老婆給我倒水喝,自己挨着我坐下給我捲菸抽。與此同時,他的兩個小孩也圍我過來,分別立我眼前。他的大兒子立在距我較遠的牆根,過好一會等我眼睛適應了才看清他正睜一眼閉一眼怯怯地看我。沒多久,豆腐的老婆笑着給我端來了水,說:你來了?我忙起身禮貌地應道:來了。並接過水。盛水的器皿是一個搪瓷斑駁的隱隱約約還有「獻給」和「愛人」字樣的缸子,想必還有「最」和「可」兩個字,但是已經被歲月磨滅了!豆腐的老婆給了我水,卻不離開,她身上的富含尿酸和碳銨的味道熱情地一股一股湧進我的肺腑!這女人的模樣也讓我的漸漸適應了昏暗的眼睛,愈發地看了個清楚——總體看來,她象一顆受了冬雪,爛在地里的白菜,矮,臃腫,臉是圓的,胸是圓的,臀部又圓又大,很誇張的樣子!她一笑,就露出黃牙,而且不整齊,是鋸齒的形狀。可這女人偏偏總是湊我臉前笑,邊笑邊絮叨:你來了?如此情景,一直反覆,我深感莫名!豆腐見我惘然,悄悄告訴我:別理她,女人有些神經的。我再回頭去看女人,她不見了。不一會,我聽到身後響起水激射遇阻的聲音。暮然回首,卻見那女人蹲窗下一盆子上撒尿!豆腐疾步過去,踢女人光屁股肉上一腳,破口罵起:日你姐的,來客人了也尿啊?就是尿,也得先問客人尿不尿啊?真他娘的不懂文明!女人站起,邊提褲子,邊對我笑着說:你來了?尿吧?我忍住笑,在陳舊發酵的尿騷被新鮮尿液激過之後變得更為濃烈的味道中,大口地抽起嗆人的莫合煙!
我客氣地把豆腐先生叫做叔叔,這讓他非常激動。他把內心的得意和受寵若驚的感情全部表達在殷勤地給我遞煙、勸我喝水的層面。我劇烈咳嗽着抽着嗆人的莫合煙,避開水缸的沿,憋着氣將嘴伸進缸里吸溜吸溜喝水。豆腐同志看見我這副樣子很高興,一邊繼續撕紙絮煙沫捲菸,並伸出舌頭將他的唾液舔在捲菸紙上粘合了給我抽,一邊大肆介紹他和我父親的友誼,意圖進一步拉近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我和他就在這樣友好融洽的氣氛中抽煙喝水。
過一會,豆腐吩咐老婆刷鍋,說要親自給我做飯吃。我忙說不要客氣,家就在馬路那面,回去就有吃的。豆腐不讓我走,就在我們拉扯之間,我聽到床鋪底下發出稚嫩的豬娃的哼唧聲。這着實讓我吃了一驚!豆腐起身,撩起床單,對着鋪底下罵道:你娘的,又餓了?老子也是吃一碗,你也是吃一碗,老子還幹活,你吃了睡,睡了吃,還餓這麼快!罵完豬,又窘笑道:家裡餵了一頭小豬,打算過年殺了吃,中午才給它吃了一碗麵條,又哼哼地叫餓!我用繩子把它拴在床鋪腿上,你不怕,它出不來的!說完,他將自己的細長腿伸進鋪底下踢了豬娃一下,那豬娃痛叫一聲,但不再哼唧了。
豆腐勸我坐着,又叫來他的三個孩子陪我,對他們說:你這個哥哥讀的書很多,還會寫東西,全礦上都有名的,你們都過來陪這個大哥哥,聽大哥哥給你們講故事,我去做飯。豆腐走了,三個孩子圍了上來。小女孩開始和我說話了:大哥哥你的眼睛怎麼沒有睜一隻閉一隻呀?你的彈弓肯定沒我哥哥他們打得准!我笑了,也不好說什麼。小兒子也說話了:我哥哥比我打得還准,大哥哥你看,我家的窗戶,玻璃全都是我哥哥打的,一彈弓就可以打破一塊!准得很!大兒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也不說話,只是在一邊努力地挖鼻孔,揉鼻屎。我朝窗戶看去,原來,窗戶沒有玻璃,都是用尿素袋蒙起來的,所以屋子很黑暗。
豆腐把鍋端進來,原來,這既是他和老婆的臥室,又是會客廳,還是廚房,當然還是餐廳——飯桌就擺在爐子邊的!豆腐同志揭開爐蓋,對站在一邊不知所措的老婆說:你去對屋老牛家借個碗,就說來客人了。女人受命出去了,她經過我身邊時,又是一笑,說:你來了?
豆腐同志已經架鍋添水。水開了,下面了,他老婆也還沒把碗借來。豆腐同志就用河南韻味很濃郁的口音罵:日他姐,真他媽慢,肉球子的甘肅人,洋芋蛋蛋,能吃不能幹!豆腐罵着,又拿出一瓶什麼東西,將一根筷子伸進瓶里,蘸蘸,又將筷子在麵條鍋里攪攪。我聞到了油味,知道豆腐在往鍋里放油。豆腐猶豫一會,又把那根筷子伸進瓶里,咬牙罵一句:娘的,今天來客人了,我也大方些,再放一筷子油!我忍住笑,忙問豆腐同志:叔叔,阿姨是你從老家帶回來的嗎?豆腐同志說:不是,是我在克拉瑪依撿的一個要飯的,神經不太正常,不過這女人能幹,一氣給我生了兩男一女,還敢下手,兩個兒子生下來都是左眼眼皮粘在一起,睜不開,是我女人自己用剪刀喀喀剪開的!我聽了,心裡升起一股恐懼——想想看,一把剪刀,把孩子的眼皮生生剪開,孩子有多疼啊!難怪那兩男孩的左眼皮象用手撕的一樣不整齊!
女人好歹借來了碗,她把碗放下,對我又是一笑,說:你來了?豆腐罵她:日你姐的,閉嘴呀,客人要吃飯了。女人就不笑了,對我說一句:你來了?吃麵!
我在一屋的吸溜呼嚕聲中艱難地咽着面和湯。邊吃,我邊問豆腐同志的來歷。豆腐同志不急不忙,先是給床鋪下的豬倒過去一碗麵條,又起身從裡面一個更加黑的屋子裡抱出一隻小箱子打開給我看——滿滿的一箱全是各色獎章紀念章和勳章!有國軍發的,有共軍發的,還有朝鮮發的——看得出,這是一個珍惜生命的軍人,所以他在面臨危險時,能夠委屈尊嚴以投降的方式獲得新生;這是一個珍惜榮譽的軍人,他居然在那個年代,能夠用自己的種種機巧,把不同立場授予的功勳保存下來!
我看到豆腐同志的手顫動起來,他仿佛回到了戰火年代,也不吃飯,就將往事一一述來。
豆腐同志十六歲,父母雙親餓死,就從老家河南出來當兵,國民黨兵,還是一個汽車兵!後來在雁門關被林彪同志的部隊俘虜了,為了部隊有飯吃,當即做了林彪將軍的兵士。再後來,在四平被國民黨軍隊俘虜,他還是為了有飯吃,也是當即做了國民黨陳明仁將軍的兵士。一年後,豆腐先生再被共軍俘虜,依然奔着有飯吃的遠大理想,來不及換上解放軍的軍裝,就地調轉槍口打起了剛才的兄弟!後來,豆腐先生沒有機會投降了,因為天下都是我們共產黨的了,他就穩定地成為了解放軍!接着是剿匪,豆腐先生居然參加了湘南剿匪,去過我的故鄉資興!上世紀五十年代,豆腐先生有幸跟了我們的老鄉彭德懷同志去了朝鮮打美國佬,而且還參加了上甘嶺戰役,這次戰事中,豆腐先生所在的班負責運送彈藥,幾個回合,他的班長和其他戰友都犧牲了,豆腐先生只是左手虎口射進了一塊彈片,但他還是把一車寶貴的彈藥在關鍵時候送到陣地。為此,豆腐先生立了功。朝鮮戰事結束,他穿着去掉了帽徽領章的黃軍衣,跟着王震將軍來到了新疆,落戶到了煤礦……
後來,我又經過數次深入了解,還諮詢了許多熟悉豆腐同志的人,熬了一個禮拜夜,寫了一個中篇紀實文學《我發現了英雄》 ,討來礦宣教科的大紅公章蓋了,把稿子寄出,就去了老家湖南長沙讀書。1990年春,雪山文學編輯部寄給了我七百元稿費,樣書也寄到了。我讀了很多遍,心中充滿了安慰,想:文章的發表,該會引起有關方面關注,豆腐同志一家的生存處境也該會有所改善吧?
1992年秋,我畢業回到煤礦。當夜,我急急問起父親關於豆腐一家的事情。父親長嘆一聲,說:豆腐夫妻被你殺了!
原來,我的文章發表之後,很快引起了地委的關注,專門組織相關部門來煤礦調查,又去了豆腐的原籍調查,還通過特殊途徑去了部隊調查。半年之後,豆腐得到落實政策,民政部門給他補發了一筆錢,而且,豆腐作為榮譽軍人,每月享有補貼;豆腐的兒女全部送到地區小學讀寄宿學校,所有費用全免!可是,沒多久,豆腐兩口就在家裡被殺!公安同志推理:大概是歹人聽說國家給豆腐補發了大筆錢,騙開門,又反鎖了門,先是殺了豆腐夫妻,再翻箱倒櫃搜錢。好在他的三個兒女都在地區讀書,免受殘害……
我反問父親:那怎麼說是我殺的呢?父親說:一個人,該是什麼命運就是什麼命運,不要刻意去改變它。你不去寫豆腐,政府不會給他錢;豆腐要一直是窮人,連歹人在內的任何人都不會在意豆腐的存在,又有誰會去殺他圖財?你說是不是你殺害他的?!我沉思良久,又問父親:豆腐的兒女現在何處?父親說他們進了地區福利院。我聽了,含淚在心裡為他們祈禱:但願他們現在聊以遮風避雨的房子有很明亮的窗戶,有很新鮮的空氣……[1]
作者簡介
何先學,1964年生於湖南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