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媽好(溫燕霞)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誰說媽好》是中國當代作家溫燕霞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誰說媽好
誰說媽好?我這個當媽的就不夠好,我之所以這樣說,並非我不疼兒子,實在是我的疼愛有些口頭革命派的味道。兒子前些天滿2歲了,我卻沒抱他剃過一次頭,更沒給他織過毛衣買過漂亮衣服,去公園的次數也寥寥可數。所盡的最大心意,除了晚上帶他睡覺處,便是那隻藍藍身子白白鼻子價值人民幣3元多一點的熊貓玩具了。說來也怪,儘管這樣,只要我問他誰最好,他還是撇開疼他疼得實在的老爺老好外加老爹,語調鏗鏘地說:
「娘娘媽媽最好。」
母子天性如此,別人眼紅也白搭。這下倒把我樂得跟抱了金娃娃似的,喜不勝喜。只是笑到最後,眼角眉梢的都長出了幾分酸澀:
自己這個媽媽當得實在太不像話了!
別的暫且不談,單看我那寶貝兒子的衣着,就夠令我內疚的了。當今世道,「良民」們大都只有一個寶貝疙瘩。為了這根苗苗,人家什麼捨不得呀!天天牛奶雞蛋魚湯肉餅不說,光衣着就夠費心和開銷了。男孩麼,動輒田雞褲西裝套服太空衣牛牛仔衫。穿在身上,雖不見如何瀟灑,卻也活脫脫一個高倉健的雛形。女孩則比男孩更具模特衣架的特點,是衣服都能往上掛,因此也就更加花團錦簇。和那些王子公主似的孩子相較起來,我兒子則永遠是十足的「三級幹部」,下面一件的衣服總是無可救藥地比上面的長几公分。如果僅僅這樣還好辦些,問題是他那些從表姐堂姐及其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兒姐兒們那兒轉業退休下來的褲子,褲腰上的鬆緊帶光松不緊,倘若老奶不記得換上新的,我就更不記得了。所以我那個雖然吸收了缺點卻也長得虎頭虎腦、高高大大的兒子,無論冬夏都開放着他可愛的小肚皮,上面還有美麗得猶如玫瑰花的「小肚臍眼」,那份韻致,倒比跳阿拉伯肚皮舞的女星還要濃烈幾分。更兼有一雙不是大就是小的鞋子和長得足以拖地的褲腳,兒子穿上,又生出幾分令我羨慕的卓別林式風度來了。有時看見兒子皺着大蒜鼻眯着小豬眼,向我齜牙咧嘴,我就捧腹大笑,覺得今後會大有出息,起碼當個三流的喜劇演員沒問題,不指望他發明星式的大財,糊口是綽綽有餘,說不定我們還有老來福,沾兒子的光到美國迪斯尼樂園與米老鼠唐老鴨共度良宵呢!
就像爬得越高往往跌得越慘似的,每每在我被這些動人的幻象弄得暈乎乎時,兒子總不忘教訓我一下,比如撒一地的尿然後拿手絹去擦,或是把我書架下層的書一本本不厭其煩地扔到廚房那盛滿水的大木盆里,然後飛跑而來告訴我他的「船沉了,救命」,真叫我啼笑皆非,打不是罵不是,最後只得一個勁兒地生自己的氣,在肚裡罵自己不該把他生下來。換了一年前,我保險會破口亂叫,現在不行了,小傢伙學會了記仇,而且一口牙齒又發育得挺好,我不得不防。防的結果就是敢怒不敢言,在覺窩囊的同時,心裡又暗喜:兒子呀兒子,你牙齒利又怎麼的?罵了你還不是罵了你,你照樣得說媽媽好!嘻!
文章寫到這,我想應該打住才明智。因為接下來的那些事,很有些傷母子感情,怕他長大後受不了。說心裡話,我當時實在是不想要他。記得從醫院裡拿化驗結果回來後,我氣得躲在廁所里大哭一場,把臉上唯一不足嚇跑人的器官我那稍微有點兒美麗的眼睛給哭得腫如爛桃,以至無垠的天空成了一條扎在女孩髮辮上的細緞帶,丈夫興奮的臉不是只剩一個鼻子就是只有幾顆寒星般的牙齒在閃耀。我忽然間覺得世界一片慘澹,前途更無光明可言。用手撐開眼皮對鏡猛瞅一眼,發現自己的臉倏忽間棲滿了黑壓壓的灰蝴蝶,腹部如鼓,以手擊之竟聲若洪鐘,實在可怖!天哪天哪,幾個月後的自己,就是這副模樣,沒錯!你等着瞧吧,到時我人還在屋裡,肚子可早就伸到樓梯口去了。往人面前一站,不是城牆勝似城牆,且橫着成團側成塊,不識廬山真面目事小,問題在於這種「鋌而走險」之後,還得經過一次錐心的劇痛,劇痛之後則是尿布飛揚、啼聲嘹亮的日日夜夜、月月年年,女人不可多得的青春,不是在瘦不勝衣中變成乾菜筍放射線樹皮皺,便是在大腹便便中體現為板油雙下巴水桶腰脂溢性皮炎。二八芳齡時所做的所有的浪漫白日夢,就這樣給厄殺了!
殘酷不殘酷?
我想只要稍具愛美之心的女人在這幅畫面之前都不會無動於衷。不幸得很,本人正好發球稍具慧根與法眼的那種「薄命」人,所以在劫難逃,不但好好折磨了自己一通,連帶那時尚在肚裡沒成形的兒子都受了一番革命的洗禮,跟着我上躥下跳,順便吃點貨真價實的跌打酒和嗅些麝香虎骨膏的清香。也許正因為識破我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兒子他好樣兒的,堅強的就跟鄭板橋筆下的破岩竹,咬定青山不放鬆,且見風就長,這後一點,又頗有些鐵扇公主的風骨了,直教我老人家慢慢地變成了兩頭小中間大的怪物。那時我很遺憾,為自己沒遇上賣人肉包子的店鋪而輾轉反側,否則身上那些驟然間長出的膘,割下來拿去賣,我那由於食慾太好造成的虧空便可以彌補。但這個問題非同一般,到底還是沒敢去打聽。後來索性破罐子破摔,放開肚皮大吃特吃,為的是讓未來的兒女大腦溝回深些粗些,免得日後為了「三加一等於幾」的問題而弄得口乾舌燥。
於是乎,我就有種感覺,覺得自己偉大而崇高。雖然那裡稱大無愧,高卻未必,可心裡總有幾分被自己的犧牲精神所感動。偶爾對鏡一照,只見左眼瞧右眼,右眼看着左眼的,點點滴滴,都是無限仰慕。八十年代悄沒聲息的造神運動,結果偶像卻是自己的影子,怪不怪哉?
閒話少說,還是言歸正傳吧!
懷孕8個月時,由於南昌高溫,我不堪忍受,便執意和丈夫回到了地處贛南的娘家。那邊氣候倒宜人,卻沒來由地鬧起了地震。生兒子那天,正是傳聞最多地震密度較高的時候。不過那時我已久經考驗,再也不像第一次聽見地鳴時那樣,從顫抖得猶如虐疾患者的沙發上一彈而起,飛快地躥到屋外,然後頭暈腦脹地望着天上形狀怪異的雲彩和飛上屋頂使勁打鳴的雞發呆;也不像後來幾天半夜裡聽見屋頂上的瓦像米篩中的米似的沙啦啦地搖着時那樣,驚恐萬狀地摟着大肚子直衝樓下,爾後癱在早已備好的躺椅上。此時此刻,躺在搬得空空如也骯髒得嚇人的病房裡聽見窗口那兒有人說剛才震了幾次;哪兒的田裡忽然冒出陣陣藍煙,我竟平靜得好似在聽風聲,只有淡淡的麻木。因為那越來越密集的陣痛已成了持續的劇痛,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的我當時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希望醫生把我的肚子剖開,讓那個該死的小傢伙出來。這樣折磨了一天兩夜,那間臨時產房終於響起了一聲似貓似雞的啼聲,啼聲很亮,滿不在乎地衝破了醫院那層惶惑渾濁的空氣,直透雲霄……
我們給兒子取了個小名,叫震震。
震震那時很黑,具有唱銅錘花臉的嗓音天賦,可以一氣哭上7分鐘,且臉不改色心還跳,足以與「蓋叫天」媲美。而且頗有他家老祖宗張飛的脾氣,常常急得小臉兒煞白手抽風,真不愧與張翼德千年以前是一家。當我們一家幾口擠在比難民營還難民營的地震棚里無可奈何地恭聆雅「哭」,一邊睡眼朦朧地仰望頂棚上總是詭詭譎的星月時,在自豪的同時,誰都不免暗罵他幾聲。他太愛吵夜了,經常弄得我一夜只能睡兩個多小時。儘管如此,我身上的肥膘倒不見減少,以至於把幾個前來賀喜的同學嚇得掩目失聲:「太殘酷了,你怎麼這種樣子?」不久之後,在街上偶遇一位老友,老友的反應是迫不得已地瞄了我一眼,事後他告訴我這個動作純粹是出於革命的人道主義,然後他便趕緊仰起脖子去觀天象,同時嘶着冷氣道:「慘不忍睹哇,總算明白外國女人為什麼不肯生孩子了!」更有甚者,休完產假後去上班,我進辦公室好幾分鐘了,竟還有人問我找誰。當日下班,還有人非常認真地問我是否準備東渡日本,因我的模樣實在與友好鄰邦的相撲手無異。
悲夫!
換了前兩年,聽了那些毫不留情的話我肯定會痛哭流涕爾後幽閉自己。現在不知是被兒子折磨麻木了抑或是因了崇高的母愛,我竟漠然處之,回家照樣一天8隻蛋、半斤肉的大快朵頤。心想反正這輩子也就生這麼一次,胖就讓她胖去吧!而且據有經驗人士稱,孩子越大媽媽會越瘦,原因大概是操心的事越來越多。於是乎,我便抱了一個堅定的信念,認為自己可能會被心事吃瘦來。誰知兩年過去了,本人還是比較適合生活在唐代或湯加王國。
不過,我相信今後瘦的機會還是有的。因為兒子的確越來越討厭,脾氣大得不得了,發火的次數比生他那陣子的地震頻率還要高,基本上是平均一分鐘生一次氣,2分鐘發一次火,由於他賴地賴得特別勤快,家裡的拖把都少用了幾把。只是在節約的同時,他又在不斷地浪費,每日吐掉的飯和面掃起來准有二兩。至於為娘的時間,他就更不看重了。餵他一頓飯,大都要費兩個小時左右,晚上我若想寫點東西,他老人家保險會變成寶玉少爺那樣的扭股糖,歪膩膩地扭在我身上。每每這時,真希望有人拿5萬塊錢來把他買去,可偏沒人要,一股氣只好出在他身上。不打還好,要是打了他,鬼兒子是一定會委委屈屈、驚天動地地哭着到老爹老爺老奶處告狀的,做爹的嘛,這時十有八九會正兒八經地指責我:
「行了行了,你還好意思打他。你說你為他幹了些什麼?你老實講你給他洗過幾次澡?打過幾件毛衣?抱他去過幾次公園?……」
那流暢勁兒啊,仿佛在前語錄。
我頓時啞口無言。其實話還是有得說的,最起碼我比他幹得多些。可看看別人的媽媽,我就不由有些心虛。內疚之餘,便只好夾了尾巴萬分繾綣地摟着兒子輕輕摸着他屁股上剛剛被我打出的指印,柔聲細語,小小心心地問道:
「寶寶說誰最好?」
「媽媽最好。」
可不,連兒子都說我好。誰還敢指責我這個媽媽不稱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