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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風景(王長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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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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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風景》中國當代作家王長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血色風景

1

石峪村風景與一年前大不一樣。先說村外:村西山嶺溝壑挖成了一個直徑一里多的大坑。卡車繞着坑壁螺旋般直達坑底。從坑邊朝下看頭會發暈,幾十台挖掘機伸臂挖渣,鏟車吼叫努勁朝車上裝煤運渣,讓人一下聯想到蟻群分吃毛毛蟲。從坑裡盪起的黑塵與發藍的尾氣混和着,被風吹散到四處。村邊通向縣城的路被擠來逼去,司機常會把車開到岔道上。再說村里:大坑東邊人字形三道溝里撒落的房屋被煤塵籠罩,樹木瓦壠房檐窯頂披上了黑紗。村民像鍋里煮沸的餃子,躁動不安,精神亢奮。夜裡打麻將的聲音從各個角落裡傳出。

這天下午,村裡的三個光棍白小、黑小、靈小相約第二天要到城裡去。三人中白小最大,七十多,黑小六十五,靈小比黑小小兩歲。

石峪村離縣城二十里路,村里公交車一天四趟。去就去吧,又不是三歲娃怕走丟拐賣了,咋地要還要相約?

說來還得先交待幾句。

2

頭天上午,無風。三個人在人字形交匯點的村委會門口曬太陽。年齡最小的靈小先扯了扯白小的衣襟下擺,繼而咳嗽一聲朝一邊發呆的黑小使個眼色,頭朝一邊擺擺。三人走到背靜的牆角腦袋湊一塊。靈小帶着笑低聲說,今天我作東,請你倆到風月亭飯店撮一頓!「撮」是年輕人的叫法,靈小用上了。兩個人發了愣。

黑小問,太陽從西邊升了?

靈小說,今天輪我升一回。我過生,沒兒沒女自個過,不請別人專門請你倆。靈小看看兩人跟緊了說,你倆好歹得給我這個面子!見兩人還遲疑,就又加重語氣:怕我白請?咱把話先往頭裡說,我起個頭,你倆過生也請俺麼!這下白小、黑小才算同意。黑小指頭揉揉眉心說,後天是我的生,我也請一回;白小一聽說不過生也能請。這樣三個光棍就約定了互相吃請這樁事。

往日裡這仨人從來不光顧飯店,肉也吃的少。婚喪大事也無他們的份,囊中羞澀能推就推。今日個靈小咋猛不防起了這個頭?如果你是石峪人,很快就知道答案:石峪的天上掉下了餡餅,挨個砸到了所有村民身上:—山東老崬開採露天煤礦,買斷了村裡的地下煤炭資源,不分男女老幼每人發三萬元!恁些錢請吃頓飯還不是現成事?

靈小提前到村口的風月亭飯店定餐。包了個小單間雅座。不讓別人知道。三個到齊很快上了好酒二鍋頭,雲煙;花生粉絲黃瓜豬頭肉等涼菜。三個酒杯,一起斟滿。趁這機會,先把三個光棍簡略介紹一下。

先說靈小。靈小頭不高,皮膚不白也不黑,三人中年齡最小。腦袋好使,人也機靈,身體也好,三人中算是走里涉外的。兄弟姐妹多,他為大,養家糊口,拚命幹活。學大寨時,因說過學大寨好是好就是肚子吃不飽就被鬥爭。靈小覺得冤枉,說我說的是事實,就是吃不飽!斗他的人餓了他兩頓,抗不過,認了錯。文革結束,耽誤了找對象,後來里招到三郞峪村。可過了不到二年,女人死了也沒留下孩子,前房兒女們對他不好,便回了村。前幾年在城裡物資局看過大門。後來病了一場,經不住熬夜,便回了村。

再說白小,面色白晳,腰板直,腿腳利落。年輕時一表人才。可惜生在富農成份家。也是石峪唯一一家富農,全家有幾十畝地。白小爺爺生了兩個兒子,白小父親與大伯。白小爺爺與打短工吃一鍋飯,不短工錢,生病吃藥也由他掏,村里贏得好口碑,死在幹活的工地。土改時要鬥爭地主,白小大伯嚇得跳了井;伯母也帶着兩個孩子嫁到外鄉。白小父親人緣好土改沒挨斗。白小姐姐早早出嫁。到了文革紅衛兵拉白小父親到台上斗:站到凳子上,彎倒腰,戴高帽,脖子上掛鐵牌子。有一次,有人踢倒凳子,白小父親摔下來,腿就斷了,沒人敢給接,成殘廢了。後來要鬥爭白小母親,白小站出來:要斗就斗我吧!白小挨打的次數多起來:村里、學校開批判會,總是白小。有一回在白小的腳下套了繩子後,猛然一拉,白小仰面朝天倒下,後腦勺落下個頭好發暈的毛病。母親臨死囑咐白小姐姐:你得給白小說個對象,咱家才能有後呀……可誰敢找一個富農子弟?白小快三十姐姐給白小找了個對象:是個瘸子。跟白小過了一年,生下一個女孩子,產後大出血死在醫院。為讓孩子逃個活命白小把孩子抱給了二郎峪的一村民。幾十年時間過去了,白小沒問過孩子情況只是牢牢記住了那家男人的名字叫陳二崬。靈小里招到了三郎峪村,二、三郎峪該不會太遠吧?便勾扯起白小打聽女兒的心思,他托靈小打聽還果真問到了,兩村只有三里路遠。陳崬小倆口早去世,抱養的閨女早已出嫁……白小聽了既興奮又無奈,孩子總算成了人家!可嫁到哪裡?光景如何?自己從沒為孩子出過半點力!說不定她還不知道自己是抱養的呢!白小再度摁下認親的念頭。前些日子,村里發了錢,他又動了心,我這些錢多少能幫幫她,彌補一下心裡的虧欠。於是他便把心思又透露給了靈小。

再說黑小,臉膛黑,家庭成份是上中農。在村里也是被人另眼看待的。小學畢業後,回村勞動後與村裡的副書記的女兒有了戀情。兩人情投意合。副書記堅決反對;黑小父母也不同意。兩人竟然向梁山伯與祝英台學習,抗壓私奔。跑到外地。沒有介紹信,被人遣返回村。兩人還不死心,就躲在玉米地里,被人捉住後,副書記告黑小強姦罪,正趕嚴打。黑小被判十年徒刑,出來之後,父母都已經去世,心灰意懶,光棍打到了現在。

3

三人看着桌上的菜,又相互看着,不相信他們也有這一天似的。

靈小打破沉默:呆個啥呀?為咱仨能有今天乾杯!

黑小讚嘆:不是如今這社會,或許早見閻王了;想想以前日子,真是沒法提!

靈小說,黑哥,不提過去的事,就一樁:好吃好喝!白小說,給靈小過生,聽他的。

接着三個人便碰杯,一飲而盡話就稠了。

白小說,露天煤礦開了,對咱這土埋脖子的光棍最好,等花完錢,咱也該死了!

黑小說,管狗日子孫不子孫!錢到咱手,趕緊花狗日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趁咱還沒挺到床上,趕緊享受享受,也他媽的算沒白活一輩!

靈小喝一口酒:黑哥話爽快,社會就是發展了,種地不用交稅,還給你發補貼……聽說村里又要申請五保了,沒給村長送禮,低保輪不上,五保更沒指望。有了這三萬,也能對付幾年,有我那小塊菜地種,用不着低三下四地求他們。

白小擔憂:現在發了錢,地下挖空,地也沒了?生土不長莊稼,不養種吃甚?咱倒沒幾天活,可年輕人花完這錢以後咋過?村長得操這個心!黑小說,村長只顧自己撈錢,北京、太原樓也買下好幾處。下下輩子也吃不完。給咱分個小錢,也算不劣!

靈小吃一口菜,喝酒嗆了一下,咳了幾聲擺擺手,不說這些!點了煙,遞給白哥,又一支遞給了黑小。

黑小突然問,白哥,你閨女有音訊了?

這一下捅到了白小的心上,他嘆一聲說,原先是死了心的,發了錢,我也想幫她可不知道她光景咋樣,三番五次麻煩靈小……

靈小接了話茬:白哥,還是以前打聽到的,是二郞峪村人卻不在村里住,帶着孫孩在城裡租家念書,我托人打聽着哩,有新消息會告訴你。

白小點點頭。

靈小說咱仨人我最小,給我過生,我可高興哩。趁高興咱起個話題,不提念過去。說說人活在世上什麼最苦,什麼最甜?說得好,喝一杯,說不上來、說得不對頭的喝兩杯。

白小臉上興奮起來,他把筷擱到盤邊,用兩手搓一下臉:要我說呀,沒娘的日子最苦,有娘的日子最甜;光棍的日子最苦,有老婆的日子最甜,挨斗的日子最苦,沒病的日子最甜……

黑小、靈小都說:白哥,都你說了!讓說一句你就說一串,沒一句不提念過去,犯了規,罰白酒!

白小不推辭,喝了兩杯白酒,絲絲吸着冷氣,趕緊夾了豬頭肉說,一說苦,總離不開過去!輪着黑小說了,受白小的話傳染,眼窩也潮了:監獄裡日子最苦,有錢的日子最甜。

白小說,你也提念過去,喝!靈小說,也是兩杯!

好,好!黑小主動倒了兩杯白酒,咕嗵兩口咽下去,皺着眉頭就菜吃。他看看靈小:哎,該你說了!

靈小的臉已是一片紅暈,他喝口啤酒,站起身來,要我說呀,年輕的時候最甜,老了的時候最苦!白小與黑小聽了,覺得彆扭。黑小說,咱年輕時日子甜個球……靈小你這話說反了,也得罰!

靈小笑了:磨道地轉圈離不開舊道。受了一輩子管束,不要再箍把自己,圖個嘴上痛快:要我說,當官的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樓房有樓房,要二奶有二奶……那才叫甜哩。

黑小說,如今當頭頭,今天跟這個,明天換那個,跟過去的皇帝差不多,每天怕是要抽籤睡女人哩!

一提這話題,氣氛活躍了。

白小說:社會是不一樣。毛主席在時,全國沒有妓院,現在全國的小姐數不過來!

靈小說:現在的官不出問題人模人樣,一出事,身後總要拉掛出一串小姐來。做那事還錄了相,光不拉幾的傳到網上,儘是錢多了燒的。

黑小說,聽人說縣城好幾條街都有哩?

靈小說,裕隆街、趙家街都知道。小姐就在門前頭站着,到晚上打工老崬還排着隊哩!有一回縣長走進巷子裡硬是被小姐拉進去,打了公安局局長電話才被「解救」出來。

白小嘆一聲:世道不一樣了。

……

熱菜上來後,老闆娘笑盈盈地拍着黑小:少喝點,看醉了啊!

靈小說,有我呢,我管着他倆。見老闆娘走了,舉起杯在兩人面前劃個孤:我最小,再敬兩哥一杯!喝下後看看窗戶,扭過頭來,壓低聲音,這裡沒外人,我問兩哥,想不想女人?

黑小,臉上擠出一絲苦笑:狗養的才不想!可想又能咋……

白哥,你呢?

白小輕咳一聲說笑了:進棺材的人了,想也白想。

黑小覺得靈小問話有來頭,反問道:靈小你告哥實話,找過小姐沒?

靈小就一口菜,我那不叫小姐,只能算是相好的。這是頭一回告訴你倆。他扭頭看看門,又看看窗戶,得給我保密。

白小、黑小被靈小的實話感動,同聲說,那是那是!千萬不要讓你兄弟、侄兒們知道

靈小朝門外看一眼,把頭探到兩人跟前,壓低聲音說,要不,改天我帶你倆進城找回小姐?

白小和黑小笑了;白小說,別胡來!讓人知道咱臉往哪擱?

這時,手機響了,靈小趕緊打住話題,是哩,是哩……掏手機起身欲朝門外走,又停下,對着手機說:好,好。我惦着,知道了。說完關了手機坐下。

黑小、白小頭回見靈小有手機還聽出是個女人的聲音,黑小笑着問,相好的?

靈小點點頭說,她在城裡租着民房做飯,帶孫女上學,城裡孩子欺生,語文課本給人拿了。讓我要在村里借。

黑小問啥時買的手機?

靈小說,才半年。誰也沒告我的號。你倆也買一個吧,不貴,到底方便!

白小搖搖頭說,買了沒用,給誰打?誰給咱打?

黑小說我也真想買一個。白哥,買一個趕趕時興,死了也不冤枉。咱三人相互打呀!

靈小鼓動道:白哥!明天我去城裡送書,咱相跟着買手機,老手機便宜,最多三百!

黑小說,我是決定買了。白哥,不要捨不得!放着那三萬作甚?尋着閨女給他兩萬,還有一萬哩!

最後,白小也同意了。三人商定,第二天上午到城裡買手機。再說天暖和了,閒空就不多了。

靈小說,好好打扮打扮,到城裡穿得齊整些,要不賣手機的斜眼看人哩。

黑小朝白小笑笑說,對!不要把小姐給嚇跑了。

4

第二天,吃過早飯後,白小黑小在村口等靈小坐頭趟公交,左右等不來。後來才聽人說上午露天煤礦改道,公交不通,下午才有車。白小黑小便去告訴靈小,結果在門口遇見靈小侄兒,見他倆走來,就說,俺叔走的急一打早就打巴小的出租車繞道進城裡了,他要我告你倆後晌到城裡就在梯雲閣邊的大槐樹下找他。

白小、黑小說,一定是相好的叫他!要不咋走得這麼急?

下午,村口的公交站幾樹桃花已經開展,粉嘟嘟的,柳樹的枝條掛着鵝黃,可惜都染上灰,讓人心怪難受的。樹沒腿,只有忍的份。

白小帶了五百塊,黑小帶了四百。兩人頭一回帶這麼多錢,不過,除了買車票的零錢,都裝在秋褲的口袋裡了。

白小私下裡盤算如果晚上回來遲,不是在城裡就是在風月亭飯店請兩人吃。

上午沒車,下午就坐了滿滿的一車人,儘是年輕人。

按照靈小的囑咐,他們下車後沒在車站等。梯雲街都去過,大槐樹還能找不到?

縣城的變化讓兩人的眼睛真箇忙不過來。白小到城裡還是去年的事,黑小也是在半年前去過一回城。兩人都說,變化就是大,好幾條街都拆掉了,新樓豎起好多。兩人還真是問了好幾個人才來到那個綠底白字的梯雲街路牌前。前面是一個廣場草坪,花畦,綠地,大理石鋪地,四面有桃花、杏花、迎春花;花畦與灌木嫩綠嫩綠的,中間是噴泉,廣場上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小孩;倆口子挽着胳膊,有說有笑;還有孩子們站在一塊板子上,下面有輪子,拐着彎穿行;有的乾脆把輪子綁在鞋上,鳥一樣飛來繞去……呀,城市就是比鄉村好得遠!要在石峪村,光那煤塵就把你嗆得換不過氣來……

白小黑小這兒瞅瞅,那兒看看,啥也覺得新鮮。兩人邊走邊瞅大槐樹。問了好幾個人都搖搖頭。

倆人朝兩旁的樹瞅,可樹有高有低,才努出嫩芽,什麼樹倆人瞅不清。就問過路的一個年輕人,那人卻搖搖頭。黑小提議咱先逛逛街吧!    白小說,還是先找到大槐樹再說,要逛一起逛。不要讓靈小白等。

黑小說,現在才知道手機有用。咱得趕緊買手機啊!又問一個年齡大的,老人耳朵有些背,聽清後便指指不遠處的瓦房:大槐樹?噢,在梯雲街的西頭,這是在南頭,從東門巷斜插過去走一截,就能看到大槐樹了!

兩人問哪裡是東門巷?老人指指不遠處的一片舊房。兩人走到跟前,看到房子都是老舊瓦,房挨房,靠地面的牆磚斑駁不平,有的一長溜凹了進去,路也是半拉子磚砌成,坑坑窪窪不平。胡同朝里兩旁是住戶錯着的街門,樹冠好大,樹枝從院裡伸出遮到路上,地上陰氣很重,有零星的人進出。

兩人走到胡同口,那裡站着三、四個女人:相互間聊天,看到他們朝這邊走,一個藍裙子主動上前問,大爺要去哪?

白小、黑小感覺一陣溫暖。都說城裡人欺生,可也不全是,人家對老人就比村里人強。回應道:俺想買手機哩,到梯雲街大槐跟前等人。從這裡能過去?

藍裙子很熱情地說,能、能呀!她迎上來:我送你倆,朝這邊略拐拐-繼而扭頭招呼着身後的黑小,跟着我,大伯,你倆滿頭汗,走累了吧?說着用手扶着白小,指指前頭:到屋裡喝口水,消停歇會兒再去也不遲。

黑小看一眼白小說,哥,我還真是渴了,妮子對咱這麼好,進去喝口水不誤事!

白小說,好哩!妮子真迎人,謝謝你哩!不遠吧?

藍裙子說不遠不遠,就在前頭。

拐了兩個彎後,有兩個街門挨着,左邊門裡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探出身,看到他們後就熱情地走上來,來來來!水是現成的。她上前拉了黑小往街門裡扶。而藍裙子扶着白小朝右邊街門走。黑小說俺倆一起的!   這時右邊街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一個男人,也有六十多歲。他好像早就等着的樣子,對黑小說,一樣的,緊挨着哩,你出來叫一聲就得了,這屋裡寬敞。說着就把白小接進去。

藍裙子對白小、黑小說,大伯進去喝好水啊,出來喊一聲再相跟着。說完就又順原路返回巷子。

白小、黑小壓根沒意識到,他倆是被分別拉進了小姐出租屋。藍衣服是巷子口的拉客者。前些時縣裡掃黃,小姐便四下里轉移。

5

梯雲街西頭的大槐樹下,靈小在水泥邊上坐着等着白小黑小,目光不停掃視路兩邊。本來說好下午他是與白小黑小一起坐頭趟車進城的。偏巧相好的女人巧鳳打來電話說老師給她打電話說她孫女不見了。她一聽就慌了神,趕緊打電話告訴靈小幫着來找。靈小等不得下午與白小他們相跟,打的繞路到了城裡。後來是在孩子的姑姑家找到的。果然是孩子的語文書丟了後,不敢上課,聽奶奶托姑姑給她找書,就一人走着到了姑姑家。那兒離縣城十多里路,姑姑出門不在,是鄰居管她吃了飯,打電話給巧鳳,才知道了孩子下落。靈小把借到的書給了孩子,孩子抱着書哭了,弄得靈小很難受。

說起靈小與巧鳳相識,也是在十幾年前。巧鳳男人姓梁是靈小里招的三郞峪村人,年齡與他差不多。靈小從三郎峪回了石峪巧鳳才嫁了老梁。

那幾年,靈小在縣城物資局看門,緊挨物資局的縣醫院看門人是巧鳳倆口。兩單位挨得近,便熟識了。醫院的患者多,有專門的存車處,車主看門的各留一個木牌,收牌交錢取車,晚上很遲才關門,一個人忙不過來,倆口子捎帶做吃。靈小沒有老梁那麼忙,抽空便來幫忙,那時靈小年輕,捎帶種着菜,夏天便帶一些菜蔬雜糧送給老梁。有一回靈小重感冒發燒住院,老梁倆口子幫忙,巧鳳做飯送到床邊,直到他出了院,靈小非常感激。後來老梁看車丟了一輛摩托,賠車主兩千塊,要得急,靈小便借給了老梁。再後來,物資局搬家,靈小便回了村。沒過一年,縣醫院換了看門人,巧鳳倆口便也回了村。

去年,靈小去城裡辦事,在街上遇見了巧鳳。要不是巧鳳叫他,他可真不敢認了,她變得老了,頭髮白了快一半,臉上的皺紋也密得多。靈小問起老梁,巧鳳說早去世了,說着眼裡含着淚,他生就是個受罪的命。巧鳳有兩個孩子都成家,閨女嫁人,兒子兒媳在廣州打工,孫女由他帶着。偏偏鄉下撤點合併,小學也得在外村跑校。一樣的租家念書,乾脆就到了城裡,邊給孩子做飯邊接送上學。那天,巧鳳還帶着靈小到她租着的家去看。

後來靈小每回到城裡,總要順便到巧鳳家裡看看,給她帶一些蔬菜雜糧。巧鳳有事也靠靈小幫忙,一來二去便有了情感。靈小便試探着要巧鳳跟自己過。巧鳳沒回絕,只是說,她現在不好意思向孩們張嘴。所以就一直拖着,兩人熟識了,靈小便把白小打探女兒的事告訴了巧鳳。巧鳳自然放在心上。   

大槐樹下的靈小還不見白小黑小,猜測兩人會不會走別的路呢?於是決定朝梯雲街南口走,或許他們在那頭等?走了幾步又返回來,心想自己萬一剛走,他們從別處繞過來了呢?

正這麼猶豫,突然聽到喊聲。靈小一扭頭,看到白小黑小在斜對面的巷子裡朝這邊走來,黑小朝他擺手。

靈小說,你倆作甚來這會才來?可讓我好等!    白小、黑小相互看一眼,竟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黑小咳嗽一聲說俺能做甚?縣城修得大變樣,好容易才問到大槐樹!這不才走過來?說得好好的相跟着,你自己倒先走了……靈小打斷話題,不遲,快去買手機,用手指指右邊:那兒正搞活動,便宜。

到了手機商店,服務員馬上迎上前來,拿出手機讓他們看款式、大小。黑小靈小頭一回見有這麼多的手機樣式,不知道該看哪樣,還是靈小最後挑定了兩樣,二百六十元的。

掏錢時,黑小突然摸摸身上大叫一聲,不好,錢沒了!

一下把靈小白小嚇一跳。靈小說,在哪沒的?

黑小不回答,起身就往外返。

靈小追上去,說黑小你要去哪?

黑小壓低聲音喘着說,錢讓小姐給掏了!

靈小壓低聲音說,你找小姐了?

黑小說,是小姐拉俺進去的,說是讓俺進屋喝水。這狗日的還偷我的錢!

靈小隻知道趙家街與興隆街有小姐,這裡甚時也有了呢?

靈小跟着黑小在前頭急走;白小也在後頭跟着。

到了那個街門口,門卻關着,黑小使勁擂,不見有人開門一個年紀有五十多的女人從白小進過的那個街門走出來。她單眼皮,淺粉上衣,頭髮燙成蜷蛐狀,主動上來在白小耳朵跟前小聲說:大伯,敲也是白搭!快走吧,看挨了打!說完走出小巷。

靈小問,她說甚來?

白小照實說了。

黑小急對靈小說,你有手機,快打110。

靈小掏出手機卻怔了一下:黑哥,不行,報了案得把你先抓了!還要罰款哩!

這一下,黑小像扎了的皮球一下泄氣了。是呀,不光罰款,找小姐的事還會傳到村里。

黑小搭拉下腦袋,狗日的,狗日的罵着。靈小拍拍黑小後背,消消火,消消火,掏就掏了,我給你墊錢買手機……

白小低頭嘆着氣:全全怨我,領白小走這條道……

三人從小巷子返出來,靈小驀然想起什麼:白哥,你咋認識那個燙髮女人的?

白小說,我被叫進她那個院喝水……

靈小笑着說:白哥,你是跟她……

白小說,靈小,你可不能對別人亂說……

靈小說笑笑,沒白來,你的錢沒偷了吧?

白小說,沒沒,不要說了……

走到街上,黑小仿佛把不快立馬拋掉一樣,他對白小說,哥,全當相跟夥計出了高價,咱圖了那兒高興,顧了一頭!繼而哈哈大笑:丟了二百老們還有兩萬九千八百!以後我找高級小姐!白哥,你出了多少?

白小說,不告你……靈小打趣道:光棍難過小姐關,昨天叫你倆還不願意哩,今天瀟灑了一回。白哥今天打扮得多精幹,我是小姐也不多要錢!

白小說,靈小,閉閉嘴吧,別臊我,不是等你,俺倆能被哄進去?

靈小說,是哩,是哩!黑小買手機的錢我先墊着!

仨人回到手機商店,繼續挑手機,白小要了一個二百的,黑小非要一個三百的!說是他最多再活十年,活一天就要利落一天,靈小回了家我立馬就給你!

靈小替黑小墊了錢,後來又到聯通買了卡,交了錢,仨人便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相互通起話來。人老了就是笨、慢。你打我,我打你,好在靈小學會了,一會教黑小,一會教白小,相互間都保存了對方的號。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從聯通商店出來,天不早了,黑小興致很高,說縣城變化這麼大,咱得好好轉轉。

三人便由靈小引着順了新建路大街轉,靈小說,回村怕是沒公交了!白小說,咱打出租呀!

兩人不由朝白小看:白哥今天真爽快!

白小說今天高興,晚上我管飯,咱也在狗日的縣城飯店吃一回盤!    仨人亢奮起來,轉了好幾個地方後,找了一個飯店,要了二鍋頭酒,雲煙,黑小的酒量大,三人可就好吃好喝,酒還剩下半瓶,白小讓黑小拿起,把半盒煙也塞給了黑小。

出了飯館靈小叫了出租,讓司機開着繞了縣城一個大圈,看了一回夜景才回了石峪。

6

第二天,靈小正睡着就被侄兒的敲門聲驚醒。夜裡他喝得雖沒黑小多,卻也是睡過了頭。聽到敲門聲,覺得異樣,平時他的院子是很少有人來敲門的呀。起來一看是九點。 三八兩下穿上衣服後,侄兒便進了屋驚炸炸地對他說:快、快起,拐黑小死了!

第三天,村里人都稱黑小為拐黑小。靈小一聽腿就發軟,他不相信!你嚇我,你嚇我哩!

第四天,大爺,真的,公安局都來人了!

第五天,靈小的骨頭像散了架一樣,托着炕沿站了幾回才站起來,快快架上我,我、我去看看。

走着半截,便想起什麼似的,掏出手機便給白哥打,打好一會才聽到聲音。

白哥,白哥,我是靈小,你快到黑小家……

靈小到了黑小家後,已有穿制服的公安局的人在現場。

黑小住的是一個獨院,一眼舊窯洞裡。昨天夜裡從飯店回到家裡後,在炕上睡覺,點着煙,卻睡着了,煙燃着褥子把黑小燒死了。鄰居起來看到黑小家往外冒煙,聞着一股味,就喊黑小,結果沒人應聲,叫來黑小遠房侄兒,跳進院裡一看,黑小早燒成焦人。村委會打電話給公安局。公安局一看現場就認定是酒後吃煙失火造成窒息死亡。一問村里人,都說昨天他們仨人坐車到了城裡,於是便進行調查。

靈小進門看到黑小,一下就跌倒,是周圍的人才把他們扶起來。靈小哭着說:是、是我害了你呀……

不一會白小也來了,他拄着拐杖進屋,一看黑小燒焦的樣子也一下跌倒,多虧趴着炕沿邊,他哭着:黑小兄弟,昨晚你不該喝酒呀,我該替你去死呀……

公安局詢問情況,白小黑小便把買手機,管飯的事說了。他們認為,事故因黑小吸煙所致,不追究兩個光棍責任。

接下來便要安排後事。錢從哪裡來?黑小的侄兒們就在屋裡翻那剛發的三萬元。有那三萬埋殯白小綽綽余!他們還有落頭。沒想到在炕頭翻到了燒成灰的錢。新買的手機也成了黑殼殼。家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只有舊窯洞?可誰要?好窯洞也不值幾個錢呢。黑小的侄兒們僵持着連買棺材的錢也你推我抗不願意出。靈小與白小便一起商量,兩人給黑小買棺材。

靈小說,白哥,你少出些,是我主動說起買手機才引出這事,我得多出!

白小說,你給黑小墊了手機錢的。

靈小說,你不要再多說了,你出五百,我出七百。就這樣定了。

兩人一把一千二百塊交給了黑小侄兒。

黑小便在他過生那天埋殯了,喪事辦得很簡單,靈小、白小還是在黑小的靈前燒了紙。

7

黑小的死在村里成了輿論的熱點。說什麼話的人也有。

白小看上去比過去一下子老了許多,腦里也盡轉悠着黑小,不停在返想買手機那天的事,如果錢不被偷,那天也不會在城裡管飯,也不會喝酒吃煙,黑小也不會死。越想就越譴責自己。精神比以前偃了一大截。

靈小說,哥呀,你可不要怨自己了。要追根的話,還是我那天過生起了的頭!白哥,人呀沒幾天活,還是顧活人吧!要我說咱活一天,就要高興一天。遲早都要到哪邊去。

勸歸勸,白小還是老提念黑小。說起這個話題來總也引不開。

過了五六天,靈小接到巧鳳電話,說白小的閨女還真是問到了,沒想到繞了個大圈竟然就在眼跟前。也就是人常說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她從二郎峪嫁到車道溝的,也是在城裡租家供外孫上學,是個傷情人,男人死得早,兒子打工出車禍,媳婦另嫁人,留下她外孫與她孫子竟然是一個班。接送孩子上學、開家長會什麼的,幾乎天天見。她父親就是陳二崬!她叫陳翠妮!靈小聽了很是興奮。心想告訴白哥他一定很驚喜,不再思尋黑小的事。他對巧鳳說,我替白哥謝謝你!巧鳳強調說,我還沒向翠妮透露白哥要認她的事!

白小說,你做得對!翠妮願不願意認白哥還兩回事哩,萬一翠妮不知道自己是被抱養的就為難了。我得先問問白哥,看他甚想法再給你回話啊。

靈小很快告訴了白小,白小果然興奮異常,淚就流出來了。說靈小,也許是老天長眼,讓我們父女團聚?實話對你說,我是想見又怕見,你說說,從生下她到現在是第二回見,她會不會怨我狠心?肯定會罵我,既然是親骨肉,為啥抱給別人?既然想認,為甚年輕時不認,到老了才認?我對不起閨女。我只是見見他,不能讓她知道真相!我想認,閨女不一定想!我要是她也不想認我!

靈小說,白哥,認不認由你。見不見也由你。定了就告我,白哥說,不,不!不能認,不能見!你相好的是不是告了她我的意圖。

靈小笑了:白哥,這不才打聽清麼,八字連一撇還沒有呢!想認想見你還沒有定,我咋告人家?

白小說,是哩,是哩,你看我糊塗了!我想好了哪天見她再告你!   幾天以後,白小打電話對靈小說,說他想去見見閨女,不過為難你了靈小,地方可得選好哩,不能讓閨女看出來是有意安排的。

靈小說,好哩,這些我安排,反正一定如了你的意,不能讓你閨女看出來。

第二天下午,是個星期天,巧鳳說,她已經約好了翠妮到家裡來幫她續綿被。人已經在家,要靈小趕緊帶白小來。靈小馬上打電話叫白小,等不及公交就又又叫了村里巴小開了出租車到了巧鳳家。

那是在趙家巷子的最南頭,一處平房跟前。離大槐樹不太遠。靈小引着白小。白小穿戴得可整齊哩,還是上一次買手機的那一身。

進了院子,巧鳳早有準備,掀起門帘故作驚訝:真稀罕,大伯啥事這麼早就下來了?

靈小說,俺跟大哥去買菜種,還沒開門,先來這裡歇歇!

巧鳳說,好呀,快進屋,我給你倆倒水!說着下巴朝屋裡擺擺。

屋裡的床上正鋪開了?着半截棉花的被,一個身穿着藍格子衣服的女人彎腰在床邊鋪着棉花,見來了客人,馬上起身,把坐着的凳子遞給靈小,熱情招呼:快坐!

靈小看女人一眼,腦子閃了一下,似乎在哪兒見過。容不得他多想,趕緊接過凳子遞給身後的白小:白哥,你坐!

白小接凳子的當兒,朝那女人看一眼。兩人的目光對視後,女人閃開,回頭繼續鋪棉花。白小身子一怔,竟朝靠窗台的床倒去,手中的凳子掉落地上。

聲音驚動了靈小與女人,看到白小跌倒一邊,眼睛微閉。靈小慌了神,趕緊去扶,大聲叫道:白哥,你咋哩,哪兒難受?

那女人也趕緊上來扶住白小後背,兩人把白小扶到了床上。

提着暖壺進屋的巧鳳慌慌地問,咋回事?靈小,這是咋回事?大伯,哪兒難受?

靈小切人中,白小長長出了口氣,睜開眼說,靈小,沒事,你快叫車,我要回家!

靈小慌慌地問,白哥,你先躺着,咱先叫車去醫院!……那個女人說,我、我去叫車!說完快步跑出了屋。

靈小巧鳳便倒水給白小喝,白小喝了水,眼裡流出淚來,說我心跳得厲害,靈小,連累你了!

靈小說,到底是咋回事?以前也有過這樣?

白小說,怕是挨裝斗落下的,快、快叫車來。

不一會,那女人進了院說車來了,幾人一起扶着把白小送到了車上。

靈小說:快到醫院!

白小呻吟着:不,不!沒事,沒事,我要回家!

靈小見白小已經緩過勁來,便讓車朝石峪開去。

車開到了白小家門口,村口的人們便朝這邊望。

下車後靈小要扶白小回家,白小說,靈小你回家吧,有人問就說我到醫院看病來!

靈小說,他們管不着咱去哪,邊說邊扶白小進了屋,白小一屁股坐在炕上,長長喘了口氣,就要給靈小倒水。靈小說,你、你快躺着,我、我給你倒水!

白小說,不用,不用!這會好了,說着站着在地上挪腳轉了個圈:臉色也正常了:你看,是好了!你去忙吧!哥真是給你添忙了!

靈小長出了口氣說,哥呀,你可把我給嚇壞了,你是高興還是激動?早知道這樣,我可不帶你去!人老了不能着急,可也不能過份高興!今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可成了大罪人哩!

白小笑着,卻流出淚來。哥才是大罪人哩!罪大哩,不是一般大,為我的事,你操了多少心,費了多少事,實話說,哥以後還要托你辦事哩……哥,哥這會先給你磕個頭!

靈小一下坐起來:哥呀,今天你是咋啦?

白小擺擺頭淚又流出來:以後告你。哥在地底下也會感謝你的……

靈小說,哥你今天咋盡說不着底的外道話?我還有啥用?

白小便改了話題說起小時候的事來。兩人你說了我說,說到傷心處,白哥的淚就又流出來,兩人一直聊到中午。靈小自己出錢在村里飯店買了麵條,兩人吃了,白小要出飯錢,靈小拒絕。他為白小洗了碗,看着白小躺下,靈小囑咐:哥,好生照顧自己啊,吃好,不要胡思亂想,閨女的事,晾一陣再說。有事,打手機叫我。白小點點頭,靈小朝門外走,白小又叫住了靈小,靈小扭頭來看白小的目光巒巒的。

靈小說,有事!

白小說,記着哥的事啊!

靈小說,哥,你放心,啥時叫我就打電話。

靈小從白哥家裡出來,才回到家,手機就響了,以為是白哥,一看是巧鳳。巧鳳問白哥咋樣?到底白哥今天咋回事,猛不防的可把我嚇個半死。我看他好像見過翠妮!

靈小說,你這麼一提,倒讓我想起來了,那天到城裡買手機,黑小返回來敲門要錢,門死不開,從旁邊街門出來一個女人,長得跟翠妮可像呢……哎呀,這、這不可能……這、這,靈小被自己的推測嚇了一跳!   巧鳳聽了在電話那頭說,靈小你咋了?哎呀什麼,什麼不可能?

靈小壓低聲音把那天黑小買手機被拉了客前前後後講了一遍,說白哥進了另一個院,那個女人與白哥……

巧鳳說,呀呀呀,那那可真是沒臉事!

靈小聯想到今天在白小家的一切,心就緊起來,就對巧鳳說:

這話到此為止啊,千萬不能向別人說起啊!

8

下午,靈小扛了钁頭到村東的菜地。菜地緊鄰他的小塊地。地有三分大,靈小瞅中這裡離溝邊的小河近,近幾年他就在這裡種些菜蔬,除了他吃,還捎帶着給侄兒、巧鳳捎些。可是到了那兒一看,菜地連同小塊地早挖成溝!憤怒湧上來:這也太欺負人了,咋不告訴我一聲!   他回村找村長,村長很忙,天快黑才見到。村長口氣很沖:那裡原是荒地,挖了就挖了!你想咋?

靈小說,吃菜還還指望着它哩!種子都買下了。村里得包賠。

村長說,包賠個毬!露天煤礦的款早就賠過了!錢你也領了,還要包?你想錢想瘋了?

靈小說,我那地還連着半畝小塊地,荒地不賠小塊地也要賠,別家的地另外包賠,我的咋不?

村長說,我沒空跟你纏,你要是不服氣,就上告呀……說完氣勢洶洶地甩門離開,把靈小氣得半天緩不過氣來。

回到家自己做吃洗了碗才躺下不一會,手機響了,一看是白小打來了,靈小趕緊坐起來:說白哥,身上好些了沒?

白哥說,好了好了,你還沒睡吧?沒別的事,就想問問你,俺閨女是叫翠妮吧?

靈小說,是,是叫陳翠妮。

噢,知道了。靈小,你睡吧!

靈小問,白哥,沒有別的事了吧?

白小說,沒了,記着哥有事托你辦啊!

靈小說,記着,記着!你放心!哪天有事告我!

白哥說,哎哎,靈小,快睡吧!

靈小說,白哥,你也好好歇着,再不要胡尋思亂盤算啊!

9

靈小夜裡盤算着村長的話,翻來覆去睡不着覺。迷迷糊糊突然被手機驚醒,一看是巧鳳。巧鳳說他租着房子水管昨天露了,半夜裡廚房冒水,地窨里的閥門生鏽還滲着,要趕緊修,要不就得到鄰居家裡積!你要是有空,就來幫幫我。

聽着巧鳳那着急的口氣,靈小第二天趕頭趟車到了城裡。

一看地窨在院子裡,水已經滲了半尺深,巧鳳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靈小說趕緊找水廠的人呀!

巧鳳說,星期天沒人。鄰居們說,得把地下的管全都換成塑料的,把舊水管全挑出來,閥門也得重新換!我沒辦法才叫你來的。

靈小說,房東該管的。

巧鳳說,人家才不管呢!

靈小讓巧鳳借了钁頭挖。雖說六十多了,這活他以前也干過,院裡與廚房連接地方也要挑,屋裡是水泥地,钁頭不頂用,靈小把火柱砸扁當鋼釺,等挑完已經是夜裡十點多。

靈小住了一晚。第二天接着買水管,叫水廠的人,接管換閥門。巧鳳拿錢讓靈小買水管,靈小用手擋住:反掏出三百元塞給巧鳳:知道你這些時花銷大,還租着房,手頭緊,不夠再往我要。

巧鳳便收了,說謝你了靈哥,俺有了就還你!

忙到下午快收拾現成,突然聽到門外靈叔靈叔有人叫,靈小起身到街門外一看,是村里開出租的巴小,不由吃了一驚:你咋來了?

巴小說,靈叔,快上車!

靈小說,有甚事?

巴小說,回村你就知道了!

靈小的心就提起來,快告我到底出了啥事?你不說,我就不走!   巴小說,靈叔,公安局讓我叫你的!

公安局?公安局叫我?我犯了什麼罪?

巴小說,靈叔,白叔死了,

什麼?你說什麼?靈小心怦怦跳着,他什麼時候死的?你聽誰說的?

巴小說,一村人都知道了啊!

靈小說,他怎麼會死呢,前天晚上還跟我通電話的,為啥就死了!巴小,公安局為啥叫我?

我咋知道?我只聽他們說,白哥手機上有你的號,公安局打,又怕你……昨天早上你打我的車進城村長看到了,他跟公安局人說讓我來叫你!白叔,我想他們也是想問問情況,你也不要怕!

怕,我怕甚,他們是懷疑我……

車很快開回到村,靈小說停停,我去看白哥。巴小說,你先到辦公室,公安局的人在那兒等着你哩!

車停在村委會辦公室門前。

進了屋,那兒早有兩個公安幹警在等着。是上一回黑小死時見過的那兩人。

旁邊是村長,他見了靈小,起身讓座,眯縫着眼:靈叔,昨晚住誰家了?

靈小沒理他,自己坐到空椅上。

幹警為靈小倒了一杯水,朝村長擺擺頭,村長便出去了。幹警頭一句就問,前天晚上你跟白小在電話里都說了些甚?

另一胖幹警拿了筆作記錄。

靈小說,這是在審問俺?

幹警笑笑說,大叔,你多心了,是了解情況。死了人,要調查。如實講就行。靈小想了想便告訴了幹警。本沒有幾句話,靈小記得。

幹警說,他求你什麼事?

靈小說,我也不知道,我想是他認閨女的事。幹警追問,靈小便把如何托他找閨女的事以及突然犯病的事說了。

幹警說,白小是吃了鼠藥死的,今天才發現。同時還發現他的錢不見了!侄兒們翻遍了家也沒找着。

靈小頭根一炸:這是懷疑我!就說,這跟我有啥牽扯?

幹警說,先不說這個,我問你,他犯病你送他回家給他買麵條,你倆都說了些甚?

靈小說,那話說得可多哩!一直說到中午。

幹警打斷靈小的話題:沒說過錢的事?

靈小說,好好的說錢作甚?

幹警又問,那天買飯他從哪兒拿的錢?

靈小說,是我出的錢!他要給我,我沒要!

警察問,你說過,白小在那天下午和晚上兩次說有事求你,說沒說錢的事?

靈小說,沒有,沒說錢呀,他也沒說求我幹什麼,兩回都沒說! 幹警說,會不會是給他女兒捎錢!

靈小說,沒有,真沒有說捎錢!

幹警說,他的錢在家裡沒找到,也沒存在村信用社。是不是他擔心沒給他捎,他才兩回求你?

靈小站起來:繞了半天,你們是懷疑我沒給白哥捎到錢?這可是冤枉人!我靈小身正不怕影子斜,往回送他出租車車錢也是我出的……你們不能亂懷疑!沒啥事,我要去看白哥了!

幹警態度溫和下來:坐下坐下,我們有權懷疑。我們的職責就是從懷疑中找出漏洞與證據。大叔,現在你可以走了,不過你現在不要去,他們的侄兒會找你麻煩。還有,這事涉及到你這幾天接觸過的人,希望你能配合我們!

靈小一愣,心想懷疑我一個就夠傷人的了,與他們有甚相干?萬一要是捅透了白哥女兒的事,那……靈小邊走邊說:我知道。

又餓又累的靈小走出辦公室已經是晚上九點。一出辦公室門,外頭還圍着好多看熱鬧的人!靈小知道這些好事的村民想什麼。他頭也不扭,不管有人上來問他,直直朝白小家走。

他的眼前又出現了白小的樣子,想着那天發病送他回來,要給他磕頭,臨走時他看他的眼神,還有晚上最後一次給他打電話問女兒的名字,幾回說有事要求我,現在想起來就是反常,當時咋就沒意識呢?想想前後這幾天的事,唯一可疑的就是他與巧鳳猜測的……受了刺激……

靈小顧不得想這些了,他急於想見白哥,他來到了白小的街門口,看到院裡亮着燈光,就走進去。進得門就看見白哥仰臉在土炕上躺着,閉着眼。靈小淚就湧上來,他上前搖着白小的肩膀,哭着:白哥,我的白哥呀,你咋不明不白的就走了呀!白哥呀,你說好要求我辦事,你咋不說?讓公安局人懷疑俺,你讓靈小背上黑鍋呀……

靈小隻顧了哭,卻沒見發現屋裡站着白小的兩個侄兒,他們扯他的肩膀,他停住了哭。

侄兒看着他,嘴角卻帶着笑意!靈小知道,這兩個侄兒是村裡的混混,平時不理白哥一眼!

靈小問,白哥啥時入殮?

侄兒說,這得問你。俺大爺死得不明不白,他臨死前一天村里人還見他跟你在屋裡坐了一上午,吃飯是你給他買的,手機是你讓他買的!那天晚上他還給你打電話。第二天你到了城裡,俺叔卻死了,不光死了,關鍵是錢不見了,把家快翻塌了也沒找出半分錢,這事你最清楚,咋就這麼巧呢!公安局的人也沒個說法,咋能入殮?!

靈小說,我最清楚?我咋就能知道?懷疑我?告訴你倆啊,公安局的人也這麼懷疑我,可沒有找出證據來!這就是白懷疑。你們咋對你大爺的?平時連個照面也不打,好了,現在他死了,你們倒給他做起主來了!找不到錢,就懷疑我?天地良心作證,我靈小沒做半點對不起白哥的事!

兩個侄兒一聽,上前撕扯靈小:你着什麼急?反倒數落起俺來了,你充什麼假慈悲?我們不喜見!你、你滾出去……

靈小被推搡出屋子,滿肚冤枉。他可是從沒有受這樣的窩囊氣!剛才湧起對白哥的悲傷變成了憤怒,現在的人是咋啦,為了錢,啥事也能做出來……肚子是有些餓了,在巧鳳那裡幹活就累了,現在回家還得自己做飯,買飯吃吧!他踉踉蹌蹌朝風月亭飯店走,才要推門,就從裡面傳出村長勸酒聲,靈小趕緊退出來。

回到家,開了街門後,便朝睡覺的東窯走去,

一掀門帘,掏鑰匙開鎖。手一碰鎖,鎖竟然開了!拿下一看,鎖的卡口掉了,啊!有人撬過了!可街門好好的,是有人跳院牆進來的!   他的頭轟然一響,推門進屋拉亮燈一看,屋裡翻成亂七八糟!

來過賊!靈小顧不得別的,趕緊朝土炕火囤看,拿開磚伸手往裡掏,空空的,他尖叫一聲,啊啊,我、我的錢!天吶!

他是把錢放到這裡的,所有的錢,以前積攢的還有新發的三萬元,為藏錢他想了好多地方,都覺得不放心,最後選擇在這裡,一直在這裡,從沒有丟過……靈小一下子軟坐在地上!

老天爺呀,這是要我的命呀!

接下來的靈小趕緊告訴了兄弟,侄兒跑着從飯店找來那兩個正吃飯的幹警。幹警拍照、詢問情況、查看院牆,又驚動了全村的人!第二天,他們找來靈小兄弟侄兒詳細詢問他這幾天行蹤、核對時間、尋找證人……幹警看靈小的目光又多了一種異樣。而白小的侄兒們也來找幹警說查不出白小錢的下落,不入殮;靈小兄弟媳婦在院裡指桑罵槐;村里人七嘴八舌頭議論着,像炒成一鍋粥。有的說,靈小在城裡相跟着人,不是這事誰知道?女人哪能白相跟?怕是他早就謀盼着白哥的錢,自己過個生,主動請吃飯,丟錢的事說不定跟他有連掛,靈小那人可鬼呢!自己丟錢,丟得這麼巧?是真是假說不定哩……

兩樁案纏到一起,公安局沒查出什麼結果,就回縣裡分析案情去了。靈小出來進去大變了樣,吃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碰到村長几回,眼光對着靈小竟含了笑意。

再後來,就不見靈小了。是縣公安局打電話叫靈小了解情況時發現關着機,開車來發現靈小不在家。

靈小兄弟派人四下里找。以為到了城裡巧鳳家,還是派巴小開車找,巧鳳一聽大吃一驚,說那天他從這裡被叫走後再也沒來,也打不通電話了!說着掏出手機來打,果然還是關着機。

村民反映說,有天夜裡打麻將三點多回家見靈小家的燈還亮着。

下午,一村民匆匆跑到到靈小兄弟家說,他去田裡幹活時,發現地邊的柳樹上吊着一個人,一看是靈小。那兒緊靠着靈小家的墳……人們趕緊推了平車拉人。

靈小死後,白小的侄兒,匆匆把快要發臭的白小入殮,不料穿衣服時卻發現後背高起一塊,伸到裡頭一摸,衣袋裡裝有一個塑料袋,裡面包着兩萬八千塊錢,外頭有一張白紙,上頭用鉛筆寫着,「給靈小一千,剩下的讓靈小給閨女翠妮。」字寫得枝枝杈杈,將就能認清。

人們才知道白小還有個閨女。可翠妮在哪?只有靈小知道。

靈小入殮時發現了口袋裡裝着他那個手機,還有口袋裡不到十塊的零錢。

靈小與白小是同一天安葬的,喪事辦得很簡單。村民們唏噓不已,紛紛嘆惜,早安排白小也不至於讓靈小走這條路!

唉,命就是命!不到十天死了三個光棍,挖煤動了石峪的風水!

10

半個月後,一個女人來到了石峪,她是來找靈小還錢的,一聽說靈小死了,臉色就變了,半晌緩不過神來。她找到了靈小的兄弟,把三百塊錢還了,說是靈小借給她修水管的。靈小兄弟問你是哪裡人?

女人說,三郎峪。然後又問,墳在哪?我能為他燒封紙嗎?

靈小兄弟怔一下,想了想,就告訴兒子領她去了。

一個月後,縣公安局抓住了一個小偷,審問時帶出了一連串的案情,其中之一就是在石峪村曾偷了靈小的錢!小偷到現場指認,驚動了村民前來圍觀,小偷說他從院牆跳進去,蹲到半夜一點以後才開了燈,找了半天才尋到那錢。

再後來,露天煤礦擴大挖煤範圍,村裡的幾座墳還得遷。不是白遷,見一個人頭一千。白小黑小靈小的墳也在其中。他仨的遷葬費給了誰,這都是後話。

只有那隆隆的挖煤聲依然響着,石峪村風景依舊。[1]

作者簡介

王長英,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第二屆晉中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