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雪夜彭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芥》是中國當代作家雪夜彭城的散文。
作品欣賞
芥
都市的大餐館裡常有一種怪異的食物佐料:芥末。就是那個宋小寶吃海參炒麵得免費放的那種。千萬不要以為你男子漢大丈夫不在乎那一丁點辣,你要真來胡椒粒那麼大一坨放舌頭上,保准瞬間刺激得你懷疑人生,那簡直就到了升仙的邊緣。好在發作時間短,還沒來得及思考是否真的到了天界,芥末的刺激性就消失得乾淨,眼睛發亮,瞬間一身爽。哈,真不知哪個聰明的人發明設計了這個東西做佐料,說是能使人開胃。這個應該是真的,我的胃口歷來好,所以不知道是否得益過芥末。
芥末,原來是芥之末,這世上有兩種,黃芥末,是中國人從芥菜籽里析出的;綠芥末是歐洲人從辣根里提煉出的,東西不同,特性相近。
芥菜籽,其實可以做菜籽油的,種子和辣菜籽相似,農民將芥菜籽混在辣菜籽裡面交到油榨坊里去,油榨坊里主事的並不查究辣菜還是芥菜,就按辣菜的出油率寫帳。我疑心辣菜也是可以提煉出芥末的,辣菜的辣味比芥菜的辣味更重。
原來這個辣味,竟然是金貴的,漫長的日子裡,我們吃芥菜粥,多少有點忌諱其似有似無的辣味(辣味在果不在葉)。
讀南朝周興嗣的《千字文》,上口的兩句是:果珍李柰,菜重芥姜。原來千多年前的中國人就把芥菜和生薑作為菜中極品。就是猜不透芥之所重,到底在何處。姜倒是有明白的說頭,民間傳姜潤肺,而肺是中國古往今來生病率很高的器官。
芥菜是中國人種的非常普通的菜。
比起青菜、白菜、苦麥菜,芥菜是很容易出產量的,這廝一旦開始發育,那是一夜一夜地出大眼色,不警覺就成了大腰身。但世人不是很缺菜的時候是不會去採食的,就是因為芥菜有一種淡淡的苦味甚和辣味。許多農戶用芥菜餵豬都要小心,說是豬吃了半生的芥菜會中毒。
看到芥菜不俗的生機,我總有采葉鮮食的欲望。每每采葉少許,細細切,精巧烹,做出鮮綠的菜,令人有些喜出望外。確實有點苦、辣,但那苦、辣易忍受,忍住了,就能感受到一種芬芳和快感。
難怪都市裡多年前就有人設計了芥菜粥,就是用芥菜葉切成細末,在大米稀飯已熬爛的時候把菜末混進去斷生,撒少許鹽花花。那粥我吃過,確實非常原味、爽口、芬芳四溢,讓人感受原生態的溫馨。
農村出數以百計種類的菜蔬,沒有什麼人以芥菜為貴,甚至沒有什麼人知道前朝人「菜重芥姜」,更是少有人品味芥末的神奇,但芥菜,確實養活了千千萬萬的中國人,其實,如今「居廟堂之高」的許多人,正是因為有芥菜養着,才能夠洗掉腳上的泥巴,進了象牙塔,有了變命的機會。
「四月八,莧菜辣」到來之前,農村是嚴重缺少菜食的,做重活的漢子和女人,累得失了食慾,常有病懨懨的顏容,家境好的,可能偶然吃一次雞蛋面。此外,就是有個很大的盼頭,就是在一小段時光里能吃上芥菜頭——其實就是芥菜莖。整棵割倒芥菜,摘葉,去莖皮,細細剝除柴化的皮纖維,得潤如綠玉的莖肉,切片炒着吃,放蔥花,味道好得人頭髮上豎;或是混着正月遺下來的臘肉燉,那更是吃得人不知魏晉。每年,青黃不接的境界裡,農民品了太多的寡味和淡澀,就一定會等來一次享福的機會。你問那些中國南方走出去的大佬,海參鮑魚的他們可能不再稀罕,要是你就那麼一提臘肉燉菜頭,保准人家都會眼睛發亮。
吃芥菜頭是很奢侈的,因為等芥菜長那麼大的莖時,菜葉就已經「徐娘半老」,做不得大用。所以吃菜頭的芥菜只能是極少的一部分,多數的芥菜要在菜葉肥嫩時割倒,為農民活命充當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
割倒的芥菜鋪到河壩兩岸初步晾乾,之後切成碎片鋪曬,水分將干未乾時將菜葉揉搓,放陶罐里築實封口,算計好時日出壇,在放鍋里蒸,曬乾,成黑醃菜,不蒸不曬的成酸醃菜。過日子的農家,沒有哪家是不做醃菜的,每一家都會視自己家人口情況做出不少的分量。
農家少年到離家數里外的中學住讀,每周就是拿兩次菜,所謂菜就是一菜筒菜油炒的黑醃菜或酸醃菜。家裡主事的會多放點鹽,也力所能及地多放點菜油,倒不是考慮口味或營養,源於油和鹽的分量增多,就會增長醃菜的不餿期。封在筒子裡的醃菜等不到第三天就會長毛,讀書的娃也不過是把長毛的那些扒拉掉,下面的還是照樣吃。每餐飯後學生洗碗槽里的垃圾不過是兩樣東西,醃菜和飯粒。
我家鄉那所我讀初中和供職的中學,硬條件從來都很謙虛,但那裡確實出了不少人才,有清大、上海交大、合肥工大等許多高校的學子曾在那裡吃醃菜飯。至今記得美國北卡大學教授成家揚少年時提一個盛醃菜的搪瓷缸赤腳走在田徑上上學的情景。
確實無法想象,沒有醃菜那些學子的日子怎麼過。
那些離開家去遠方築堤的人,吃公家飯和自帶菜,常常一次要帶吃一個月以上的醃菜,有時,能吃醃菜都是奢侈的。
漫長的冬天和早春,居家人吃的菜當然也是以醃菜為主。
醃菜當然不怎麼好吃,但是因為有醃菜,蕭瑟的日子裡人也就能吃上菜。醃菜,對於人的生活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七月半,八月中秋,九月重陽,農民用來過節的佳肴多半也就是黑醃菜做餡心的米餃。
我家鄉有一道名菜,是豬血熬醃菜。就是用豬腸少許,豬血適量,混着醃菜熬。差不多每一個故鄉人都說這道菜好吃,至今到我家鄉的鎮上,好些的餐館必然有現成的豬血熬醃菜。
笑傳當年,有個農民有幸一日吃到了醃菜熬豬腸,觸景生情,把自己內心裡的世界抖落出來:北京的毛主席,能不能天天吃醃菜熬肉?
人總是很容易淡化感恩情懷的,比如我們,吃醃菜的時候並不記得芥菜,不會想象那些年沒有芥菜我們怎麼活。如我,一遍遍寫「菜重芥姜」,每寫一次都說古人發昏,什麼菜不說,偏說這芥菜,芥菜香是香,有些苦有些辣畢竟好吃不到哪裡去呀?古往今來,好似這芥菜就是個賤物,讚美哪樣也不該有芥菜的份。
走進豪華高端的酒家,吃這吃那,好似也就那麼回事,肉而已,佐料而已,忽然閃出一道出奇制勝的佳肴:芥菜粥。
這時俺不得不低下頭,愧疚加反思:是呀,這就是故鄉的芥菜呀,芥菜養了我們多少年,無論是長毛的醃菜,混着臘肉熬的菜頭,還是農民想象的毛主席可能天天吃的豬血醃菜湯,都是因為這身份很賤的芥菜在冷月霜風裡為我們的生命墊底。
當我們不再貧窮,芥菜也就失去了它賤的資格,原來,它是可以高貴的,吃什麼高端的食材,不妨請上一小支芥末,只要那麼一丁丁,立馬讓你醍醐灌頂,呲牙閉目,把目下一切的世俗之累放下,睜眼就看到一個潤澤、亮堂的新世界。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