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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的素盞鳴尊》是日本當代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

作品欣賞

①素盞鳴尊是日本神話中的英雄,他是勇武粗暴的神子,他不服從父神伊奘諾尊命令,和姐姐天照大神爭鬧,被逐出高天原,流浪各地,後在出雲國肥河高志地方,斬蛇除害,娶當地足名椎的女兒為妻,安居須賀。小說根據神話,作了創造性的發展,寫老年時代的素盞鳴。

神話出於日本《古事記》和《日本書紀》兩書,前者有周啟明譯本,後者原文即為漢文。

素盞鳴斬除了高志大蛇,娶櫛名田姬為妻,同時做了足名椎所治理的部落的首長。

足名椎為他們夫婦兩人,在出雲鬚賀地方,蓋了一座八廣殿。那宮殿規模宏大,如一座隱在雲霧裡的叢林。

他和新夫人開始安度和平的生活,風聲浪花,夜空繁星,現在不會有什麼引誘他再到浩渺的太古天地去流浪了。他快當父親了。在宮殿的大棟樑下,描着紅白的狩獵圖的四壁中,幸福地發現了在高天原中所得不到的安適的爐邊生活。

他們在餐桌上,商量着今後生活的計劃,又常常一起在宮外柏樹林中散步,踐着滿地落英,聽夢境似的小鳥的啼鳴。他愛他的妻子,把性格都改變過來了,從那以後,在言談的聲氣,行動的姿態,和看人的眼色中,再也沒有從前那種粗暴的腔調了。

不過偶然也在睡夢中,夢見黝黑的怪物,和無形的手所揮舞的刀光劍影,又來引誘他去投人殺伐的生活。可是從夢裡醒來,他想的仍是妻子和部落,把夢境忘了。

不久,他們當了父母。他給初生的男孩起名為八島士奴美。八島士奴美更像他的母親,是一個很漂亮的嬰兒。

歲月如流。他又娶了幾個妻子,成了幾個孩子的父親。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各依照他的命令,率領兵士,出發到各部落去了。

隨着兒孫的興盛,他的聲名也漸漸流傳到遠方。很多部落,現在都在他統領之下,向他朝貢。那些進貢的船,滿載着絲綢、毛革和珠玉,也有向須賀宮廷來朝見的部落民。

有一天,他在來朝見的人們中,見到三個從高天原來的青年。他們同當年的他一樣,一個個都是形容魁偉的大漢,他請他們進宮,親自給他們斟酒。這是從未有人受過的這位英雄部落長的待遇。青年開始感到惶惑,多少還帶點敬畏的心理。可是待到酒酣耳熱,也就放肆起來,聽從他的要求,開始敲着瓮底,唱起高天原的國歌來了。

當他們告辭離宮時,他拿出一口寶劍來,說:「這是我斬高志大蛇時,從大蛇尾上得來的一口寶劍,現在交給你們,請你們獻給祖國的女王。」

青年們接了寶劍,跪在他面前,發誓一定送到,決不違背他的命令。

以後,他就獨自走到海邊,目送他們的船帆在奔騰的波濤中逐漸遠去。船帆映照着從雲霧中漏出來的陽光,像飄在空中一般,一閃而逝。

但死亡並未饒過素盞鳴夫婦。

當八島士奴美成為一個美貌的青年時,櫛名田姬突然得病,約月之後,黯然逝世了。他雖有好幾個妻子,但衷心熱愛的卻只她一人。因此在宮中布置靈堂的時候,他在美麗妻子的遺體前,整整守了七日夜,默默地流着眼淚。

此時宮中充滿一片痛哭之聲,特別是幼女須世理姬悲啼不止,使經過宮外的行人也為之流淚。她是八島士奴美唯一的妹子,哥哥像母親,她卻更像感情熱烈的父親,是一位有男子氣的姑娘。

不久,櫛名田姬的遺體,連同她生前使用的珠玉、寶鏡、衣服,埋葬在離須賀宮不遠的小山腰上,素盞鳴為了慰靈,也沒忘了把一向服侍妻子的十一個女奴殺死殉葬。那些女奴正在盛裝待死時,部落的老人見了都不以為然,私下非難素盞鳴的專擅。

「十一個人,尊人完全無視部落的舊習,死了一位元妃,只用十一人殉葬,難道有這種規矩麼?只有十一人!」

葬事完後,素盞鳴便決定將王位傳給八島士奴美,自己帶着須世理姬移居到遙遠的海外根堅洲國去了。

那是他流浪時代最喜歡的風景優美的地方,一個四面環海的無人島。他在小島南端小山上,蓋了一座茅頂的宮殿,安度自己的晚年。

他已經白髮蒼蒼。年紀雖老,但他渾身的精力還很充沛,兩眼炯炯有光。有時,也同在須賀宮時不同,他的臉色不免添上一種粗野的色彩。自從移居島上,又不自覺地喚醒了潛伏在他身上的野性。

他同女兒須世理姬,豢養了蜜蜂和毒蛇。蜜蜂是取蜜的,蛇是用來採取毒液煉製箭頭的。在漁獵之暇,他把一身武藝和魔術,傳授給須世理姬。須世理姬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也就成長為一位不弱於男兒的雄健的女丈夫。只有容貌還保留櫛名田姬的面影,不失為一位秀麗的美女。

宮外的朴樹林,一年年長出新綠,又吹滿落葉。每換一次新綠,在他長滿鬍子的臉上,也增添一些皺紋。須世理姬始終含笑的眼神中,也添上一層冷峻的光焰。

有一天,素盞鳴正在宮前的朴樹下剝大雄鹿的皮,去海里洗浴回來的須世理姬,帶來了一位陌生的青年。

「爸爸,這一位是剛才遇見的,我帶他來了。」

須世理姬向站起來的素盞鳴介紹了這位遠來的青年。

這青年長得面目如畫,身材魁梧,掛着紅藍的項鍊,佩一口粗大的高麗劍,那容姿正如青年時代的素盞鳴。

素盞鳴接受了青年恭敬的謁見,冷淡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叫葦原醜男。」

「到島上來有什麼事?」

「我乘船而來,尋找水和食物!」

青年毫不遲疑,—一明白對答。

「是麼,那請到裡邊去,儘量吃吧,須世理姬,你帶他去。」

兩人走進宮去,素盞鳴又在朴樹下拿起刀來剝鹿皮,心裡不禁感到奇異的波動,素來似晴海一般安靜的生活中,開始升起一朵預告暴風雨的陰雲。

他剝完鹿皮回到宮中,天色已經黃昏。他走上寬闊的台階,照例掀開宮門的白簾帷,立刻見到須世理姬和葦原醜男兩人,像躲在窩裡的一對親密的小鳥,慌慌張張從席地上站起來。他皺皺眉頭,慢慢向內室走去,然後不高興地向葦原醜男瞥了一眼,半命令式地說:「今晚你可以宿在這兒,驅除一下船上的疲勞!」

葦原醜男樂意地接受了邀請,卻掩飾不住臉色的尷尬。

「那就請他上那邊屋子去,隨意休息吧,須世理姬……」

素盞鳴說着,看一眼女兒,忽然發出諷刺的口氣:「快帶他到蜂房去!」

須世理姬一愣。

「還不快去!」

父親見她躊躇,便發出野熊似的叱聲。

「是,請上這邊來吧!」

葦原醜男又向素盞鳴敬了一禮,便跟須世理姬急忙走出大廳。

出了大廳,須世理姬取下肩上的披肩,交到葦原醜男手上,低聲說:「你進了蜂房,把這披肩揮舞三次,蜂便不會咬你了。」

葦原醜男不明白,也沒工夫細問,須世理姬已打開小門,請他進去。

室中已經很黑,葦原醜男進到裡面,伸手去拉她,可是手指頭只碰到她的髮辮,就聽到急急關門的聲響。

他一邊探摸着那條披肩,一邊茫然站在室中,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看見一些模糊的陰影。

從淡淡的光線中,只見屋頂掛着幾個大木桶似的蜂窩,窩的四周圍,有大群大群比他腰間高麗劍還粗大的蜂群,在蠕蠕爬動。

他一驚,連忙退到門口,拚命推門,門已關得嚴嚴實實,一動不動。這時已有一隻大蜜蜂飛落地上,張着翅膀,漸漸爬到他身邊來了。

他立地慌張起來,不等蜜蜂爬到腳邊,連忙用腳去踩。蜂兒卻已飛起來,飛到他頭上來了。同時又有很多蜂兒,似乎見了生人發起怒來,如風中烈火一般,紛紛落到他的身上。

須世理姬回到大廳,點上牆頭的松明,火光閃閃地照見躺在席地上的素盞鳴。

「帶他進蜂房了嗎?」

素盞鳴眼望女兒,不高興地問了。

「我從不違反爸爸的吩咐。」

須世理姬避開父親的目光,自己在大廳角落睡下。

「是麼,那以後也不許違反爸爸的吩咐呀!」

素盞鳴的口氣中帶着譏刺,須世理姬不做聲,顧自收拾自己的項鍊。

「你不說話,你準備違反嗎?」

「不,爸爸為什麼說這種話。」

「你不準備違反,你就得答應呀。我不同意你做那青年的妻子。素盞鳴的女兒,得找一個素盞鳴中意的女婿。對不對,你可別忘了。」

夜深後,素盞鳴已吹起鼾聲。須世理姬獨自悄然地憑着廳屋的窗口,望着紅沉沉的月兒無聲地沉向海去。

第二天早晨,素盞鳴照習慣到多石的海邊去游泳,葦原醜男精神飽滿地從宮殿那邊跑過來,追上了他。

一見素盞鳴,便高高興興地招呼了:「早!」

「怎樣,晚上睡得好嗎?」

素盞鳴在岩石邊站下,狐疑地望着他。果然,一個精神抖擻的小伙子,怎麼沒有叫蜜蜂螫死?這是出乎他意料的。

「好,托福托福,睡得很香!」

葦原醜男回答着,從地上撿起一片石頭,使勁向海中拋去。石片畫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向照滿紅光的海里飛過去,落在很遠的海水中,要素盞鳴自己來拋,是拋不到這樣遠的。

素盞鳴咬咬嘴唇,默然望着落進海里的石片。

兩人從海邊回來了。吃早飯的時候,素盞鳴板着苦臉,咬一隻鹿腿,對坐在對面的葦原醜男說:「你喜歡我們這個地方,請多住幾天吧。」

坐在身邊的須世理姬,向葦原醜男瞟了一個眉眼,要他謝絕這個不懷好意的邀請。可他正在用筷子夾碟上的魚肉,沒留意她的眼色,卻高高興興地接受了:「謝謝,我便再打擾幾天吧!」



幸而到下午,素盞鳴睡午覺了,兩個戀人溜出宮殿,到繫着獨木舟的幽靜的海邊岩石中,偷度了一段幸福的時間。須世理姬躺在芳香的海草上,夢似的仰視着葦原醜男的臉,輕輕地推開他的手臂,擔心地告訴他:「今晚你再住在這兒,性命就危險了。不要惦記我,你快逃走吧!」

可是葦原醜男笑笑,像小孩似的搖搖頭:「有你在這兒,我死也不離開了。」

「你要是一旦有什麼好歹……」

「那咱們一起逃出這個島子吧!」

須世理姬猶豫了。

「你要是不跟我一道走,我就永遠在這兒。」

葦原醜男重新擁抱了她,她一手把他推開,從海草上突然起來,焦急地說:「爸爸在叫我了。」馬上像一匹小鹿似的躥出岩穴,向宮殿跑去了。

留在後邊的葦原醜男,笑嘻嘻地望着她的後影,在她躺過的地方,落下一條同昨夜給他的那樣的披肩。

這天晚上,素盞鳴親自把葦原醜男送進蜂房對面的另一間屋子裡。

這屋子跟昨天那間一樣是一片漆黑的,只一點跟昨天不同,在黑暗的地上,到處好像堆着寶石,發出閃閃的光亮。

葦原醜男覺得這閃光有點怪,等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在他周圍才看出這些星一般的閃光,原來是連馬匹也能吞下的大蛇的眼睛。大蛇很多,有的繞在屋樑上,有的盤在屋角里,有的盤在地上,滿屋子全是蛇,發出一股難聞的腥氣。

他大吃一驚,伸手抓腰間的劍把子,縱使他拔出劍來斬死了一條,另一條也會立刻把他絞死。這時候,正有一條大蛇,從地上望着他的臉,而比這更大的一條,則尾巴掛在屋樑上,正從上面伸下身子來,蛇頭直衝他的肩頭。

屋子的門當然是打不開的,而且白髮的素盞鳴正在門外帶着一臉獰笑,聽門內的動靜。葦原醜男使勁抓緊劍把子,瞪眼不動地站着不知怎樣才好,那時在他腳邊盤成一座小山似的大蛇,身子已漸漸鬆開來,高高地抬起蛇頭,好像馬上要撲到他咽喉上來了。

這時候,他靈機一動,想起昨夜在蜂房裡,蜜蜂撲上他身來時,他把須世理姬給他的那條披肩舉手一揮,才救了自己的命。那麼,今天須世理姬留在海邊的那條披肩,也許會有同樣的效果——這一想,便立刻把拾來的披肩拿出來,向空中揮舞了三次。

第二天早晨,素盞鳴又在多岩石的海邊,遇見了英氣勃勃的葦原醜男。

「怎樣,昨晚睡得好嗎?」

「好,托您老的福,睡得很好!」

素盞鳴臉色一沉,盯了對方一眼,又想了一想,換成平靜的聲調,似乎全不介意地說:「是麼,這可好呢,現在跟我一起游泳吧。」

兩人脫了衣服,向波濤洶湧的海面遠遠遊去。素盞鳴在高天原的時候,是數一無二的游泳好手,可是葦原醜男比他更高一着,他像一匹海豚,自由自在地在波浪中翻騰。兩個浮在水上的腦袋,像一黑一白的兩隻海鷗,從海邊岩石上望去,距離漸漸拉開了。

海潮不斷地漲上來,兩人身邊飄滿了雪花似的浪沫。素盞鳴不時回過頭來,向葦原醜男投來惡意的目光。可是對方依然悠遊自在地衝着翻滾的波濤,越過一個又一個的浪頭。

葦原醜男已漸漸游到素盞鳴前頭去了。素盞鳴咬緊牙關,連一尺也不肯落後,但當兩三次大浪散開的時候,對方早已輕易地超過了素盞鳴,已不知何時,在波浪重疊中不見了影子。

「這回准得收拾這討厭的傢伙,把他葬在海底里。」

素盞鳴暗地下了決心,覺得不殺死他總不甘心。

「見他的鬼,讓鱷魚吞了這壞傢伙才好!」

可是不一會兒,葦原醜男像鱷魚似的游回來了。

「再游一會兒吧!」

他一邊在海里游着,一面照舊笑嘻嘻地從遠處招呼素盞鳴。素盞鳴即使還想逞強,卻也沒有再游泳的興趣了……

這天午後,素盞鳴又帶葦原醜男到島的西部荒野里去獵狐兔。

兩人登上荒野盡頭一座半高的石岩上,一眼望去,吹在兩人身上的大風,把荒野上一片離離的荒草,颳得跟海浪一般。素盞鳴沉默了片刻,把箭扣在弦上,回身向葦原醜男說:「真不湊巧,刮這麼大的風,我們來比箭吧,看誰射得遠。」

「好,那就比吧。」

葦原醜男也提起弓箭來,表示很有自信的樣子。

「好,同時射出去!」

兩人並肩站定,一齊拉足了弓,兩支箭同時離弦飛去,在起着波浪的草原上,一字兒前進,不先不後,兩支箭羽在日光中閃爍着光芒,在大風的天空下,一下子都不見了。

「分了勝敗嗎?」

「不,再來一次!」

素盞鳴皺着眉,不痛快地搖了搖頭。

「再射也一樣,煩勞你跑過去,把我的箭找回來,我那箭是高天原帶回來的,塗了朱漆,是名貴的箭呀。」

葦原醜男依照吩咐,向刮着狂風的草原跑去。素盞鳴望定他的後影,乘他還沒隱沒在草叢中,從掛包里取出打火的鐮石,點着了岩下的荒草。

白熱的火焰,一下子便升起了濃濃的黑煙。在黑煙下,噼噼啪啪地發出燃燒亂草和雜木的聲音。

「這一回,准把這傢伙收拾了。」

素盞鳴站在岩頂,手扶長弓,臉上露出獰笑。

火勢轟轟烈烈地伸延開去,鳥兒哀鳴着,飛上紅黑的天空,立刻又被濃煙捲住,紛紛落入火中,像是大風吹來了遠處的果實,不斷地在半空飛舞。

「這一回,真把這傢伙收拾了。」

素盞鳴從內心流露出得意的神氣,有一種難言的寂寞之感。

這天傍晚,他得意洋洋地交疊着兩手,站在宮門口,望着還在冒煙的荒野的上空。那時須世理姬跑來,悄然地告訴他,晚飯已經備好了。她好像給親人服孝似的,在黃昏的暗影中,已換上了白衣。

素盞鳴打量着女兒的神情,故意作弄地說:「你看看這天空,這回,葦原醜男……」

「我知道。」

須世理姬兩眼望地,打斷了父親的話。

「那你很傷心吧?」

「當然傷心嘍。如果死了爸爸,我還沒這樣傷心呢。」

素盞鳴眉毛一豎,看住須世理姬的臉,可是也沒法懲罰她。

「你傷心,你就痛痛快快哭吧。」

他背過女兒,大踏步向門內走去,氣沖沖地說了一句:「要是平時,我也不必說話,我會揍你一頓……」

父親走後,須世理姬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抬起淚眼,望着被火光照亮的黑沉沉的天空,然後低下頭去,默默地走進宮中。

這晚上,素盞鳴總是睡不着,謀殺了葦原醜男,在他心裡留下了一個疙瘩。

「我幾次三番想謀殺他,可總沒像今晚這樣地惦在心裡……」

他這樣想着,在發出一陣陣清香的草蓆上,翻來覆去地折騰着,久久不能入睡。

這期間,寂寞的晨光,已從黑暗的海外,露出淡淡的寒色。

第二天,當早晨的陽光灑遍海面時,沒有睡好的素盞鳴,倦眼惺忪地慢慢走到宮門口;出乎意外地在宮門的台階上,看見正坐着葦原醜男和須世理姬二人,在興高采烈地談話。

二人一見素盞鳴,吃了一驚,葦原醜男還照樣快活,立刻站起來,拿一支朱漆的箭說:「好不容易,把箭找回來了。」

素盞鳴還在驚疑,看看青年平安無事,也感到欣慰了。

「受傷了嗎?」

「還好,終於逃了命。火勢燒過來時,我正揀到這支箭,四邊被火圍住了,拚命向沒有火的地方逃,不管跑得多快,也快不過狂風烈火呀……」

葦原醜男說到這兒,停了一下,對聽着的父女倆一笑:「我估量這回得燒死啦,正跑着,腳底下踏了一個空,地面上一塊土塌下去,跌進一個大窟窿里。裡邊開頭漆黑一團,什麼也瞧不見,後來洞口的荒草也燃着了,火光照進洞裡,才見到洞底密密地爬滿了幾百隻野鼠,連泥土都蓋住了……」

「哎喲,幸而是野鼠,若是毒蛇……」

須世理姬眼中,又是眼淚又是歡笑,一齊都迸出來了。

「哪裡,野鼠也夠厲害的,你看,把箭尾的羽毛全咬光了。幸而火沒有進洞,從洞口上燒過去了。」

素盞鳴聽着聽着,又對這走運的青年勾起了仇恨,既然一心想殺死他,目的沒有達到,總是不能甘心的。

「是麼,運氣真好,運氣這東西,有時也要轉風的嘛……現在事情已經過去,總算揀到了一條命。好吧,你們兩個進來,給我捉捉頭髮上的虱子吧。」

葦原醜男和須世理姬沒奈何只好走到他身後,撩開正對陽光的宮門上的白簾帷。

素盞鳴坐在大廳正中,不高興地打了一個哈欠,動手解開盤在頭上的髮結,乾巴巴的麻似的長髮,披散開來像一條小小的河流。

「我的虱子可厲害着呢!」

葦原醜男聽他這麼說,便動手分開他的白髮,打算見到虱子就捻,可是出於意外的,在髮根上爬動的,不是小小的虱子,而是紅銅色的嚇人的蜈蚣。

葦原醜男嚇慌了,正不知如何動手,旁邊的須世理姬早已偷偷拿來一把朴樹果和黃土,交到他手裡。他把硬殼果在嘴裡咬碎,和上黃土,吐在地上,當做捉了蜈蚣。

這時素盞鳴因昨晚沒有睡好,已經困了,不知不覺就睡着了。……素盞鳴被人從高天原驅逐出來,給拔去了趾甲。他趴在山坡上,登上崎嶇的山道。山坡上長滿羊齒草,烏鴉在叫,頭上是青銅色的寒空……他見到的只是一片荒涼的景色。

「我到底犯了什麼罪?我比他們強,就是我的罪嗎?犯罪的是他們,他們才是滿心嫉妒的陰險人物。」

他滿懷憤恨地走着一段艱難的道路。路斷了,在龜背似的山頂上,掛着六個鈴鐺,放着一面銅鏡,他在山前站下來,無意地瞧那面銅鏡。在發光的鏡面上,鮮明地照出了年輕的臉,這不是他的臉,是他幾次想殺死的葦原醜男的臉……這一想,他從夢中醒過來了。

他睜開眼睛往大廳四周一看,大廳里淡淡地照着早晨的陽光,葦原醜男和須世理姬已經不見了,而且舉頭一看,自己的長頭髮已分做三股,高高地系在屋頂椽子上。

「混蛋!」

他立刻明白了一切,發起威來,用力把腦袋一甩,宮殿頂上便發出雷鳴似的響聲。原來系在椽柱上的頭髮,把三條椽子一下子拉下來,發出了可怕的響聲。可是素盞鳴聽也不聽,首先伸出右手抓起粗大的天鹿弓,伸出左手拿起天羽箭的箭袋。然後兩足一蹬,一下子站起身子,便拖着那三條椽木,像山崩似的傲然地衝出宮去。

宮外的朴樹林中,震動起他的腳音,連躲在樹上的松鼠,都嚇得紛紛落地。他像一陣暴風雨似的穿過了樹林。

林外是一道海堤,堤下便是大海。他站在堤上,手搭涼棚,向遼闊的海面望去,海中白浪滔天,連天上的太陽也變成了蒼色。滾滾的波濤中,那隻熟識的獨木舟,正向海心急急駛去。

素盞鳴把弓當做手杖,注視着遠去的小舟。小舟故意作弄他似的,小小的席帆在陽光中閃爍,順利地乘風破浪而去,而且還清清楚楚看見船頭上是葦原醜男,船尾上是須世理姬。

素盞鳴舉起天鹿弓,搭上天羽箭,拉緊了弓弦,用箭頭瞄準小舟,可是箭還架在弦上,久久地沒有射出去。這時候,他眼中顯出了似笑非笑的笑影,同時也流出了似淚非淚的眼淚,把肩頭松下來,將弓箭扔開了,然後發出了一陣憋了很久的、像瀑布聲的大笑。

「我向你們祝福!」

他在堤上遠遠向兩人揮手。

「祝你們比我更強,祝你們比我更智慧……」

素盞鳴又停了一下,作了更大的祝福:「祝你們比我更幸福!」

他的祝賀聲隨着風聲響遍大海。這時候的素盞鳴,顯出了比他同大日靈貴爭吵時,比從高天原被逐時,比在高志斬大蛇時,更近似天神的威靈赫赫的氣概。[1]

作者簡介

芥川龍之介(1892~1927),日本小說家。 代表作有《羅生門》、《竹林中》《鼻子》《偷盜》《舞會》《阿富的貞操》《偶人》《橘子》《一塊地》以及《秋》等。

芥川龍之介生於東京,本姓新原,父經營牛奶業。生後9個月,母精神失常,乃送舅父芥川家為養子。芥川家為舊式封建家族。龍之介在中小學時代喜讀江戶文學、《西遊記》、《水滸傳》等,也喜歡日本近代作家泉鏡花、幸田露伴、夏目漱石、森鷗外的作品。1913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

學習期間與久米正雄、菊池寬等先後兩次復刊《新思潮》,使文學新潮流進入文壇。其間,芥川發表短篇小說《羅生門》(1915)、《鼻》(1916)、《芋粥》(1916)、《手帕》(1916),確立起作家新星的地位。1916年大學畢業後,曾在橫須賀海軍機關學校任教,旋辭職。1919年在大阪每日新聞社任職,但並不上班。

1921年以大阪每日新聞視察員身份來中國旅行,先後遊覽上海、杭州、蘇州、南京、蕪湖、漢口、洞庭湖、長沙、鄭州、洛陽、龍門、北京等地,回國後發表《上海遊記》(1921)和《江南遊記》(1922)等。自1917年至1923年,龍之介所寫短篇小說先後六次結集出版,分別以《羅生門》、《煙草與魔鬼》、《傀儡師》、《影燈籠》、《夜來花》和《春服》6個短篇為書名。 1927年發表短篇《河童》,對資本主義社會及其制度作了尖銳的嘲諷。[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