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游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老井》是中國當代作家游宇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老井
老宅所處的村子早已沒了人跡,瘋長的雜草和樹木掩蓋了這個叫朱小樓子但樓子早已坍塌的地方。池廢了,塘荒了,滿耳的蛙鳴和鳥叫,給人一種物是人非的滄桑感。
不過,村頭邊的老井還在。
只是,波瀾不起的歲月無聲,在漫長的沒有盡頭的寂寞中,歲歲年年的流水和落花靜靜地抽走了屬於這口老井曾經的溫潤、生氣和靈性,一如人去樓空的繁華庭院,落滿了無法拂盡的塵泥,淡淡的悲涼籠罩這片荒蕪。荒蕪得讓人心裡發慌。
蹲在井邊,清亮的井水不再,兒時青幽幽的水波如今蒙上了雲樣的淡淡白翳,惆悵正從井口溢出,絲絲縷縷,四處彌散。因為無人取水,水漫井口。那水,不斷從豁口處流出,如幽深眸子滿含憂傷的清淚,在井旁老柳稀疏葉子的倒影里,默默流淌。那井,在有小花伶仃開放的雜草叢中孤獨地僵臥,是曉月下老柳梢頭傍依的殘夢,驚秫在遙遠的犬吠中。
這是一口原生態老井,井齡已超過八十年。之所以稱之為原生態,是因為它沒有光滑的護井石欄,沒有北方常見的轆轤,甚至也沒有井蓋,就那樣敞開着,任天光雲影悠閒地徘徊,讓驚鴻留下短暫的一瞥;井的周圍還是濕軟的長滿點點綠荇的黑泥土,還是不斷有青蛙跳下,靜觀井口一方窄窄的藍天……
井口的直徑不到兩米,井壁是由大塊的青綿磚砌成。層層疊疊的井壁,疊滿日出日落的光陰故事,遍布無可奈何的深褐色的歲月印記;四周,幾十年前放置的四塊大青石板,仍在精心眷顧這早已無人問津的水井。月低霜下,暮雨朝雲,厚厚的苔蘚,綠了,又枯了,一層又一層,綿密地覆蓋了石板的脈脈靈氣,如同綿密地覆蓋了這井的前世與今生。
井的上方,是一方水塘,波光粼粼的,夏天,總有浮萍點綴,鵝撥清波。天旱了,水塘現出坑坑窪窪的底子了,水井的水位也跟着急急忙忙地下降。從井口的青石板上探頭望下去,黑黑黝黝的,很有瘮人的感覺。只能在幽深的井底見到一圈水波和隱隱綽綽模摸糊糊自己的臉。因為小,拔水用的井繩覺得特別長,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吭哧吭哧拔一桶水上來,往往滿頭大汗,踉踉蹌蹌挪回家,累得渾身軟綿綿的,幾近虛脫。那時的水桶大多是用鐵絲箍的木桶,在桶梁正中間系牢繩子,放入水井,先使勁左右搖擺,盛半桶水後,上下拉動井繩,利用這半桶水的重量才能讓木桶盛滿水。如果繩子系歪了,只能打上來半桶水;要是不小心,繩子沒系牢,在拔水過程中水桶會「嘭」的一聲悶響落入水中,隨着水波劇烈的晃蕩,自已在瞬間變成了一塊塊碎片,然後再呆呆地看着自己一點點復原。手忙腳亂的徒勞後,只能硬着頭皮喊來父母,在責罵和嘮叨聲中,費好大勁才能用鈎子鈎撈上來。
夏天的井水我們叫「井拔涼」。中午炎熱,拔兩桶清汪汪的「井拔涼」,為不讓水撒在路上,掐兩片碧綠的南瓜葉放入桶中,在一漾一漾的舒緩舞蹈中,挑回家,倒入臉盆,把頭臉浸入水中,立刻,拔涼拔涼的感覺傳遍全身,滿身的燥熱和臭汗倏然消失;晚上,脫光衣服站在婆娑的樹影里,提來一桶水,從頭到腳淋下,清涼得直打哆嗦;月色溶溶的夜晚,大姑娘小媳婦端着裝滿衣服的盆子,拿着棒槌,你搡我一下,我捏你一把,嘰嘰喳喳來到池塘邊,不多時,乒乒乓乓的搗衣聲便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清涼也便水一樣洇滿小村;有些青蔥似的俊俏姑娘,總把自已鍾愛的衣服挑出來,用小桶單獨汲井水小心漂洗;一些痴情的未婚女子,把心上人的衣服拿來,滿臉滿手的柔情,半是羞赧半是嬌嗔地罵着衣服髒,引來一陣陣戲謔……在那個封閉貧困的年代,這幾乎是表達愛意的最普遍的方式了。
冬天則又是另一番景象了。晴朗的早晨,總有綿綿不絕的水汽從井中和塘面裊裊升起,落光葉子的高高低低的樹枝似乎也沾滿了彎彎曲曲的霧氣條兒,人在走動,家禽家畜在覓食,一幅疏疏朗朗的水墨畫就這樣活靈活現地呈現在了你的面前。中午,家家從井裡打桶水,洗洗從菜園掐來的嫩生生的青菜、大蔥和蒜苗,炒一鍋少油多鹽的美味菜餚。那水,溫溫的浸過你的手,暖着因寒冷而冷寒的心情,讓你幸福着自然所賜的幸福。
記事了,那些零零碎碎的如煙往事,一點點嵌入兒時的記憶。我接受的第一節敬畏課就是不准往水井撒尿,不准往水井吐吐沫。因為水井沒有蓋子,要保證全村人用水乾淨,全憑家長的教育和孩子的自覺。那年冬天,大隊書記的兒子因為往井裡撒尿,被書記扒掉棉衣棉褲,用麻繩狠狠綁成一團,面朝下吊在那棵老柳樹枝上,我們一幫懵懵懂懂的半大小子戰戰兢兢地看他接受恐怖的懲罰。書記用沾水的擔繩﹙用來系稻籃的繩子,粗,結實。﹚把他兒子打得哭爹喊娘,哇哇亂叫,又連續拔了四五十桶水出井後,才黑着臉對我們吼:「哪一個王八羔子再敢幹這事,我先拿薄刀﹙菜刀﹚把他的小雞子割掉餵狗,再把他吊起來打死!老啃子﹙他兒子的小名﹚就是下場!」這一招很奏效,往水井尿尿的想法是再也不敢有了。有時撒尿,還會下意識的地前後左右看看有沒有水井。大人們還常常對我們說,某某做了虧心事,出門就被雷劈死了,某某不孝敬老人,白天還活蹦亂跳,夜裡卻死得硬翹翹的,劉樓的王黑子偷五保戶一隻雞,結果,腿栽斷了,下圩子的趕年子偷魚被塘里水鬼纏住差點淹死了等等。每隔幾天,這類事便會在晚上傳入我們的耳中,讓我們在黑夜中害怕得發抖。其實,這類故事基本是大人們的杜撰,目的是讓頑童的野性有所收斂,保持對基本道德底線的敬畏,不致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來。迷信色彩甚濃的教育,在今天看來雖然荒誕不經,但對孩子卻很有效果。那一張因果報應的大網,時時罩在我們的頭上,牢牢束縛着我們的孩提時代……
那時,井水和水井附近還擔負着「治病」的重任。
鄉下小孩有個頭疼腦熱的,不像現在動不動就去醫院檢查、輸水,一場小感冒就敢花千二八百的。那時,一是沒地兒,二是沒錢兒。治這類小病大都靠用「豎湯氣」這種古老的有點巫醫色彩的辦法。至今,我都沒弄明白「湯氣」二字是不是這兩個字。具體是這樣的:某個孩子頭疼了,發燒了,先把最近逝去的親人鄰居排查一遍(往往是生前最疼愛這個孩子的),以確定「豎」的對象。然後,取來一隻碗,三隻筷子,舀來一葫蘆瓢井水,一隻手拿着豎着的筷子在碗裡來回移動,另一隻手不斷地往筷子上方澆水,嘴裡念念有詞,基本上都是保孩子平安,給你送錢之類。絕大多數時候,鬆了手,筷子都穩穩噹噹地豎在碗裡。之後,便在灶台邊燒幾張紙,治療也就結束了,孩子基本上不用管,一兩天就好了。
孩子黃皮刮瘦、茶飯不思、沒精打采,找有經驗的老人看看,一句孩子掉魂了,得叫魂,母親們便立刻回家準備。常需要雞血酒﹙公雞冠刺破,滴幾滴血混合在米酒里﹚、桃條、漿水飯﹙井水泡剩飯﹚、幾張黃裱紙和幾柱土香。夜深人靜,叫魂的人﹙一般為母親﹚把準備好的東西用篩子端到水井附近,將雞血酒、桃條、漿水飯擺放在地上,面對老人指定的方向,恭恭敬敬,燒紙燒香。燒完後,開始叫魂。叫魂一般要兩個人,一喊一答,一個人自喊自答亦可。一般都叫孩子的小名,往往是這樣:「狗子哎~~,來~~家~~」或「小殼子哎~~,來~~家~~」,應答的人就小聲回一句「來家了」。叫魂的音律感很強,喊完乳名後的尾音,拉得很長,搖搖曳曳,似乎孩子的魂兒正輕輕飄飄地從野外往回趕;「來」後面的音也很悠長,那是用聲音讓迷途的孩子找尋到坎坷溫暖的回家之路;特別是「家」的音拉得更特別:低沉、溫暖,厚實、充滿誘惑,充滿母親的慈愛,那是在提醒孩子,家,才是永遠的歸宿。就這樣,邊叫邊往回走,一直叫到跨過門檻,這次的叫魂才算完成。那時深夜的井邊,常常迴蕩着叫魂的聲音,把我們從酣夢中驚醒,靜靜地傾聽野外那抑揚頓挫綿長悠遠的母愛呼喚。常常,淚水打濕了被頭。我們知道,母親已逝,她永遠不能為我們叫魂了……
現在想來,這種貧困年代的治病方法,更多的是一種無奈的精神療法。現在聽聽,喧鬧的夜晚,哪裡還有這樣的天籟呢?
至今,夏日的長長午後,睡夢中,一擔清汪汪的放着碧綠南瓜葉的井水仍在我的肩上晃悠……
作者簡介
游宇,原名胡安同,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生於河南固始,固始縣國機勵志學校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