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直道——淹沒了兩千年的軍事高速公路(梁衡)
作品欣賞
秦直道——淹沒了兩千年的軍事高速公路
它,叫「秦直道」,一個史書里幾乎很難找到的名字。和早於其兩年修築的萬里長城相比,儘管同樣工程浩大,但它卻寂寂無名。它又是一面特殊的鏡子,反映出修築決策者——秦始皇的霸氣和所向無敵、一往無前的性格。
秦直道:淹沒兩千年的「軍用高速公路」
它,平、直、寬,符合現代高速公路的特徵。其主幹道可並排行駛12輛大卡車。而當今世界上最先進的美國高速公路,左右才行駛8輛小轎車。它的最寬處的路面,可作現代中型飛機的起降跑道。被譽為是中國古代的「高速公路」。
它,「像箭一樣射了出去。」從陝西淳化縣北,穿越陝、甘兩省交界的子午嶺後,由內蒙古的鄂爾多斯草原北上直抵包頭市,途經14個縣,全長700多公里。僅用兩年半時間就基本建成,其施工速度之快,工程量之大,堪稱世界築路史上的一個偉大奇蹟。
它,叫「秦直道」,一個史書里幾乎很難找到的名字。和早於其兩年修築的萬里長城相比,儘管同樣工程浩大,但它卻寂寂無名。它又是一面特殊的鏡子,反映出修築決策者——秦始皇的霸氣和所向無敵、一往無前的性格。
它,路基堅固、平坦。兩千二百多年來的生態、地貌變遷,無法隱毀它全部的形狀,一些路段還被今人利用。人們對其路線走向、寬度以及歷代的利用等,都因資料缺乏而難言其詳。它像謎一樣始終吸引着人們的目光。
突然而急切的開工令
沒想到,「秦直道」的起點遺蹟竟是陝西省淳化縣北鐵王鄉梁武帝村的一個小溝道。
這裡地處黃土高原的渭河谷地,曾經雨水充沛,林木茂密,物產豐富,又處於中原民族與北方民族交融的邸站與對峙的前哨,秦建林光宮,漢建甘泉宮於此。它不僅是皇家避暑的離宮,也是帝王商議國事、坐鎮抗擊匈奴的軍事指揮中心。
早在秦統一六國之前,匈奴就活躍在北疆大青山一帶,他們操着阿爾泰語,彎弓執戈於馬背之上,對秦構成極大威脅。秦始皇統一中國後,雄心勃勃,決心了此禍患。公元前215年,他巡行北方邊境,聽到當地群眾中流傳「亡秦者胡也」的民謠,更堅定了「千古一帝」北擊匈奴的決心。當年,秦始皇命大將軍蒙恬率兵30萬北伐匈奴,收復了河套以南地區,第二年又越過黃河,把匈奴趕到陰山山脈以北,新收復的大片地域以黃河為塞,設立了44個縣(一說34個),遷徙大批移民屯墾,並設立了一個九原郡(今內蒙古包頭市西孟家灣)加以治理,同時在陰山上修築秦長城。公元前212年,48歲的始皇帝又做出了令人瞠目的重大決策,他命大將蒙恬、太子扶蘇率師督軍,役使10萬,一面鎮守邊關,一面監修直道。直道的開鑿工程十分浩繁,南起雲陽林光宮,北至塞上九原郡,全長1800里(合今700公里),是當時由國都直通北方前線最為便捷的道路。憑藉這一通道,秦軍從淳化林光宮屯兵地出發,三天三夜就可抵達陰山腳下。
這是一個突然而合理的作戰途徑。
秦始皇下令修築直道和建造長城,二者互為依託,構成了一個既能直接阻擋匈奴南下,又能為前線輸送軍需後備品和武力的防禦整體。此後數十年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馬,士不敢彎弓報怨」。「始皇三十五年,除道到九原,抵雲陽,塹山堙谷,直通之。」關於「秦直道」,史料記載寥寥,最早的6條相關記載均出自《史記》一書,可惜的是,總加起來只有180個字的描述,內容重複。沒有留下途經郡縣的名稱和直道的具體位置。但關於「秦直道」的起止地點,《史記》中記載得很清楚。
今天的梁武帝村,林光宮和甘泉宮早已圮毀,但遺蹟尚存,根據淳化縣文化館的姚生民多年的勘察,甘泉宮城牆周長5668米,約合5.7公里。周圍的田壟道旁秦漢建築殘磚碎瓦遍布,從附近村窯洞的截面可見地下三四米處有磚瓦層。在甘泉宮遺址北城牆外有一條小溝壑,它寬25米,深30餘米,長半公里,這是「秦直道」的起點遺蹟。由於甘泉山比甘泉宮高近500米,山上的雨水常年匯入「秦直道」南流,使該段路基沖為深溝。「秦直道」由甘泉宮北門出發北行經英烈山東側,從好花山(又稱甘泉山)進入子午嶺的遺蹟歷歷在目。與好花圪山相對峙的石溝山相間的埡口,便是古今道路必經之地鬼門口,這裡的遺蹟寬20米,今道可過兩輛卡車。之後向東北方向推進至艾蒿灣,再折向北行,到達一個叫「乏牛坡」的地方,寬僅2米,越過淳化縣境內的蠍子掌山樑,「秦直道」跨壑向北沿山脊行。
眾說紛紜的路線圖
「秦直道」的實地考察第一人當屬司馬遷,他為後人留下了幾條彌足珍貴的記載。後來,它的名字在漢語裡出現的幾率越來越少。曾經的輝煌就這樣被歲月湮沒了。
1962年7月,原黃陵縣文化局副局長蘭草結束了對陝甘邊界的考察,在上海《新民晚報》上發表了一篇千餘字的關於「秦直道」的散文,向外界披露了這一發現。當時,並沒有引起反響。1974年,蘭草又寫了《漫步「秦直道」》的遊記文章發表在《西安晚報》、《延安報》上,終於引來國內專家的注意。
1975年,陝西師範大學的史念海教授以花甲之年5渡黃河、4登隴山和子午嶺進行實地考察,在1975年《文物》第10期發表了《秦始皇直道遺蹟的探索》,認定直道的線路是從淳化縣的林光宮出發,循子午嶺北去,經旬邑縣石門關,陝、甘兩省交界處的五里墩至黃陵縣興隆關(沮源關)後,沿子午嶺主脈轉向西北,一直到陝西定邊縣東南,再折向東北行,達內蒙古烏審旗,進入鄂爾多斯草原,終止於秦九原郡治所。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給「秦直道」的途經地劃出了一條路線圖。
然而,眾多專家卻不認同,各自提出自己的觀點。自史念海教授一文發表至今近30年間,有關「秦直道」的走向和途經,至少已有5種不同的說法,主要集中於陝西省境內的路段上,具體講,是從子午嶺南端興隆關的一個三叉口向北的定位引起了爭議。一些途經縣的文物工作者也以多年的翔實考察表達自己的觀點。蘭草認為,因為「秦直道」沿途跨三省、區,而每過一縣,都要延伸一個支線,這些支線就像現在「主幹公路」與「地方道路」一樣。支線星羅棋布,擾亂了一些考察者的視線。目前,史學界的大部分專家認可陝西省交通史志編寫辦公室古代陸路交通史主編王開的考察結論:「秦直道」經子午嶺的興隆關進入陝西黃陵縣西境,再沿子午嶺東側的富縣、甘泉、志丹、安塞而上。
詭秘謹慎的走勢
此後不久,《新周報》記者重走了「秦直道」。
從旬邑縣城出發進入子午嶺的群峰,深秋的山野林木遮蔽,在石門村附近的山頂上,一個古代烽火台被林場用作防火、護林的望台。石門村是子午嶺山脊旁的一個小村,僅有17戶人家,他們來自9個省份,以山東、河南的移民居多,沒有一家當地土著。
「秦直道」從淳化縣的梁武帝村蜿蜒約10公里進入旬邑縣的石門關。石門關在石門村的東南一公里處,「秦直道」穿石門崖口經石門村的後山,一道寬約10米左右的路基從子午嶺主脈——「鳳子梁」繼續向北延伸。
記者從旬邑縣北進入甘肅省正寧縣界內的劉家店林場,該林場位於子午嶺正脊,沿林區道路北行至黑馬灣,一條寬5米左右、路面呈凹形的古道遺蹟像一條長龍,匍匐在灌木叢生、植被茂密的山脊上。枯葉覆蓋的古道路面下是多年的腐殖質,古道上不生樹木,顯示着它夯築堅硬的路基。在3名管護工人的引領下,歷經3個多小時的跋涉,記者終於抵達了雕嶺關,這是陝甘交界的子午嶺主脈上的一處重要關隘,在其南側2公里處的「十畝台」,一人多高的葦草間立有一塊石質標誌:「秦直道一號兵站遺址」。子午嶺段「秦直道」的最寬路基達30米左右,這裡「山林深僻」,是其保持相當連貫的主要原因。「秦直道」行至沮源關後,折由古道嶺支脈進入富縣境內。如今,經防火門、蘆茅坪、黃麻溝、水磨坪、八卦寺,長90多公里的古路貌保存完整,路基寬度均在30―50米間。當年修築時,遇山劈山,遇石鑿道形成的一個個槽形埡口南北相對,蔚為奇觀。
六十年代,曾有外地流民看中這裡一段寬闊的直道,疑為沃土,就開荒種蕎麥,但因路基堅實,結果蕎麥總長不高,失望後棄荒退走。在富縣八卦寺的直道旁,有個名為「殺人莊」的地方,地表上露出很多不成規式的小石碑,埋入地下部分可見「刑」、「之」、「墓」等刻字。據說,「秦直道」沿途有許多這種「斬兵莊」。當地人講,當年修路時,一些企圖逃跑的築路人被拖到這裡處斬,後對行軍隊伍中犯了軍紀的士兵,也在「殺人莊」定點處斬,埋葬後豎一塊石碑作記號。
「秦直道」途中要經過數條大河流,洛河是直道北行途中遇到的最大河流。當年曾建有渡橋,俗稱「聖馬橋」,它是「秦直道」沿線僅存的橋樑遺蹟。如今殘存北岸的一段「引橋」,高出河床約20米,引橋斷面的夯土層清晰可辨,每層約15厘米左右,夯土層由黑土、黃土、白灰和沙子相間夯實,與現代建築中地基處理工藝幾乎相同,它的殘存厚度達30多米。「引橋」寬約30米,與直對的直道路基寬度相近。被陝北人稱為「聖人條」(條:胡語「道路」意)的直道從甘泉縣到志丹縣的安條林場,這段直道經灌木林區,林區道路是在直道路基上修築的,是子午嶺上「秦直道」保存最為完整的路段,目前仍保持「塹山堙谷,直通之」的風格。
自志丹以北,脫離子午嶺山系進入白于山脈的「秦直道」,進入一個與原來截然不同的地理環境——地貌由沙地和草灘組成,流動的沙丘將歷史的陳跡掩埋得乾乾淨淨,因而「秦直道」在榆林境內的具體路線眾說不一。有專家認為,「秦直道」在志丹縣以北經過安塞縣境,再進入靖邊、橫山縣境,渡過無定河進入榆林北上,經內蒙古的紅慶河、城梁,過黃河到包頭市的麻池古城即秦九原郡故址方全程告畢。基於多年在陝北地域考古觀測,原榆林市文聯副主席張泊卻認為,「秦直道」進入靖邊縣境後應該沿着天賜灣鄉北上抵達陽周縣故城(今靖邊縣楊橋畔),再沿長城內側與長城同行北上進入橫山縣境,然後在蘆河匯入無定河的西側,出長城渡無定河北上。一次,內蒙古自治區交通廳一考察組來榆林找到張泊,希望了解「秦直道」陝、蒙兩地契合點,張泊順手用一柄直尺,在地圖上將對方考察出的內蒙段直道向南延伸,又從陝境的子午嶺向北延伸,南北兩條直線恰好在榆林的馬合鄉交匯。迄後,內蒙的考察者果然在馬合鄉發現殘餘古城牆遺址和一些文物實證,本着「正南北相直通也」的「秦直道」的特徵,確認這裡是陝、蒙直道的相接點。
令後人不勝感嘆的是,「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通甘泉」,這一願望在他生前沒有實現。「秦直道」開建兩年,秦始皇在第五次出巡途中病死於沙丘平台(今河北平鄉),但死後的棺柩轉「抵九原……行從直道至咸陽」,總算實現了欲走此道的願望。
當初,蒙恬率10餘萬軍工和民工在兩年半時間中就基本完成了如此奇偉的工程,而今天,即使擁有現代機械化施工手段,人們也不一定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完工。
古今中外築路的基本常識是忌避「沿溪線」、「沿脊線」,在以銅製和木製工具為主要器械的當時,「秦直道」為何罕見地把大部分路段選在山巔之上?而且,人們還發現了一個秘密,凡河溝中斷子午嶺支脈後,「被迫」下山的直道不肯在川谷間做長時間盤轉,而是遇嶺即上,顯示了它偏執循山脊線前行的特點。
在更早的史書記載中,我們可以看到發生在這裡的故事。《瞻彼洛矣》中曾描寫了周王統率六軍出征洛水(今陝北一帶);西周時,周宣王曾派大將南仲,到達無定河、榆溪河一帶徵伐獫狁(生活在鄂爾多斯的遊牧部落)。張泊依此猜想,在子午嶺上和上郡曾有一條先秦的古道,「秦直道」是在舊路的基礎上採用土築法、加寬法、削築法和剷平法4種方法進行擴建就省工得多。
王開分析,就地理形勢而言,子午嶺山系構造特殊,主脈和支脈均呈南北走向。子午山巔絕大部分寬闊平坦,且全是風化石和砂岩容易開鑿,避開了黃土高原上無數溝壑,使總工程量大大降低,把風化石開闢成路,不但路基堅實,還避免泥濘之害,是平川地區道路所不具備的優點。還有,道路沿山脊而建,可居高臨下,極目遠望,又可憑沿途烽火台快速傳遞信息,避免匈奴騎兵偷襲、包抄,增強了軍事線路的防衛能力,由此可窺秦始皇高屋建瓴的前瞻和戒備。
「秦直道」基本上南北相直,尤其由此山脈向彼山脈轉入時,不洞悉地形,就很難避免出現「彎彎繞」。考察了淳化縣乏牛坡下樑直道與對面石門關、甘泉縣「聖馬橋」引橋餘下梁直道的巧妙對接,深感秦人對路線勘測的精確。王開推斷,早在秦代人們就掌握了《九章算術》中記載用勾股定理的立表法、連索法和參直法等先進的測量方法。秦代修築直道,還充分利用了夯築技術,提高了路的強度和車馬通過能力,至今直道中不長大樹,就是路基夯實堅硬的結果。實際上,直道修成後,秦雖未將其派上軍事作戰用場,但仍在軍事上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由於其巨大威懾力,使匈奴不敢輕舉妄動。在西漢的200餘年間,「秦直道」上來來往往走過了許多流光溢彩的人物,除了漢武帝和司馬遷,有抗擊匈奴的少年英雄衛青和霍去病,飛將軍李廣,還有和親出塞的王昭君以及歸漢的蔡文姬……也正因為有了這個通向北部邊陲最重要的交通要道,西漢時對匈奴的作戰才得以屢屢獲勝,邊防得以鞏固。漢王朝又向西北移民,致使陝北、寧夏和內蒙古鄂爾多斯草原一帶的經濟得到空前的發展,其富庶程度不亞於關中平原。隨着東漢遷都洛陽,中原與大漠南北交通多走河東道,「秦直道」才漸漸車馬稀少。漢末到魏晉,陝北一帶群雄割據,兵荒馬亂,一直沒有得到有效控制,「秦直道」也沒有人去修繕維護。到了五胡十六國時期,匈奴的最後一支赫連其其部崛起陝北,雄踞統萬城,秣馬厲兵,為進攻長安,曾命人修補過靖邊至富縣一段的直道。隋唐之際,隋煬帝曾兩次從長安出發,途經陝北,北出巡塞,走的是「秦直道」。據富縣張家灣鄉水磨坪村田野中的《重修王村寺碑》的碑文記載,唐武德4年(公元618年),還是太子身份的李世民北征經由直道至此地。說明在「秦直道」建成1500年後的唐代,這一段道路還具有一定的規模。在宋與西夏的戰事中,「秦直道」的部分段落仍被交戰雙方利用,以運送糧草和向前線轉運軍士。據乾隆《正寧縣誌》記載,一直到清代,子午嶺上直道的某些段落還被利用,只是「塘汛廢弛,通衢化為榛莽」,不太容易行走了。明代的榆林衛(今榆林)設立紅山市場,居住在鄂爾多斯草原的蒙、漢人民,沿着「秦直道」舊路,驅趕着牛羊,用駱駝、馬匹馱着皮毛和奶製品來出售,並換回布匹和日用品。紅軍到達陝北後,「秦直道」富縣至旬邑馬欄段,一些運往延安的物資和投身解放區的有志青年,也經由這條路。1946年9月,王震率領的八路軍南下支隊從中原突圍後,也是由馬欄一帶沿「秦直道」回到陝甘寧邊區。時至今日,許多公路還利用了「秦直道」的部分路基。兩千年的古道將自己的部分身段融入到現代的交通建設中。
在陝西,一些新版的縣誌里對「秦直道」的記載只是一筆帶過,沒有更多的解釋,對現存的遺蹟,甚至文物保護部門也沒有採取保護和發掘措施,雖然大多數路段已被列入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名單里。比之秦長城、始皇陵、阿房宮,「秦直道」作為秦始皇執政時傾力打造的四大土木工程之一,顯然寂寞了許多,兩千多年來,它一直湮沒在荊莽高原和風沙大漠中,以鼠兔為友,與虎狼為伴。在科技越來越發達的今天,但願這條掩藏在歷史深谷中的人間古道能夠為世人所知。[1]
作者簡介
梁衡,當代,山西霍州人。1946年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