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井(雪夜彭城)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畫井》是中國當代作家雪夜彭城的散文。
作品欣賞
畫井
因為畫井,忽然悟出一件事:我出生的萬鎰村是沒有老井的。
我說的是那種直入到地的深處——該有三、四丈吧?青磚或碎石磊井壁,井口用一整塊麻石鑿成,當然,還得有井架,架上有軲轆纏着麻繩,麻繩的末端有水桶。搖着軲轆把,把水桶放到井裡去,大概因為水桶把上包有鐵,水桶自動沉下去,取水的人只要順臂揺,就能把水吊上來。
那水當然清冽,冬暖夏涼。早先的人,能直接喝那水算是享福。
人活着,得有衣穿,有飯吃,莫被人欺負,此外都是奢侈,很多人是這麼說的,其實還漏了一樣,得有水喝。
這好像說屁話,江南水鄉,隨處是水,誰還能沒有水喝呀?
早先的人,覺得喝個水是最容易的事,鄱陽湖裡水漂漂,不缺的就是水。
我總是想,自然生育的節奏,人口為何並沒有膨脹到不堪?一代生兩男,十世可千煙,家譜里也載着某代有多少多少男丁,但現世存的人,只是當年那幾十甚至數百人當中的一個的後代,人到哪裡去了?當然是死掉了。什麼原因造成大量死亡?瘟病。
其本質是傳染病,傳染源不僅僅是今日敏感的病毒,還有細菌和寄生蟲。
鄱陽湖裡很早就有血吸蟲的。湖北江陵和湖南長沙兩地出土的西漢古屍的肝臟、腸道中查到了血吸蟲卵。這並不證明西漢之前沒有血吸蟲。可見中國人受血吸蟲侵害多麼嚴重。在河汊里攔壩成塘,人吃塘里的水,並沒有改善飲用水環境。我少年乃至青年時代,村里依然沒有像樣的井,一年中多數時候吃塘里水,說起來不可思議,一邊有人盪糞桶、洗尿片、飲牲口,一邊是人汲飲用水。人赤着腳,走到河裡去,盪開表面的污物,把水桶充滿,看上去是深的色,覺得清,就樂顛顛挑着去,到水缸里存幾天,到用完時,水缸厾里儘是沉澱着的發臭的贓物。
我住的村里,在下庵高家萬歲吹號之前沒有好的井。有兩眼,非常浮淺的那種,比古井大,卻沒有和污水隔開關聯,下雨天,水漫上來,那井水河水就混為一體,井裡長滿浮生植物,儘是綠藻。這樣的井水比河水好不到哪裡去。
我的先祖是明正德年間從都昌二都過來的,三兄弟,三角形居住成三村,譜里查人口,我村比大屋村人口曾經多出許多,我親見的人口,大屋村的人口是我村的四倍以上。新屋村的人口比我村還少。我想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大屋村有井。
村里若有井是會傳代的,井卻是不易被破壞的。鑿井之地,一般是硬土,磊成管孔狀的井牆,是不易坍塌的,人畜也不至於翻生到鑽入井裡去搞破壞,一旦井成,着實可以百年千年。
古時城市,人畜吃的是井水。
但鄉民卻常不是。
並非鑿口井要多大成本成了阻礙,舊時鄉民也多有公益要做,最大的該是修祠堂,我住的村裡有過很好的祠堂,雕棟畫梁,非常豪華的,到文革時尚在。築堤圍塘也是公益,這些都能做成,怎麼就不能鑿一、兩口好井?說到底,是沒有意識到鑿井是多麼重要的事。
富、貴,是世世代代中國人的追求,乞丐、智障兒也有屙屎撿到金子運來中得狀元的夢想。
財富的種類很多,身上衣,口中食,胯下馬,頭上瓦……當然可以歸結為一般等價物:金、銀。唯獨沒有水。
黃河之水天上來……
水之清否,一眼即見,何況混水、清水,吃在口裡沒有太大的差別。
微觀世界之門沒有打開之前,人的思想確實這麼糊塗。
在不缺水的地方鑿深水井,好似並不那麼重要。大概就是因着這樣的思想,有很多村沒有鑿井。
今日去察訪那些人口繁衍多的村,都有井,即如沒有深水井,也有那種口面大,四圍有石牆,和污水隔離比較好的大井。同時期遷入的現在的小村,大多數真沒有一口好井。
我想,早年江西瑞金城外那個叫沙洲壩的肯定是小村,並非因為繁衍時間短,而是因着沒有好的飲用水井,世世代代很多人飲用污水在不警覺中丟了性命。小學語文教材里的那篇文章這樣寫:「村子裡沒有井,吃水要到很遠的河裡去挑……」想來這篇短文有個不足之處,只說了沒有井的缺點是造成人汲水很費功夫,其實更重要的是,沒有井,人就只能喝污水,性命攸關的。為村民挖了一口井,村里人吃上了乾淨水,這實在是非常大的恩德。
有好井的村是不錯的村,我這樣認為。我的中國畫題材,畫村落一般都會畫上老井。井台,軲轆,水桶,構成非常唯美的畫面。
有好井的村,必然有好的文化傳統。
無論有什麼樣的福貴榮華,都得依賴一口好井。喝不上好水,人心都是浮躁的,下筆艱澀,潑彩無靈、彈琴斷弦……不定是什麼時候,魔鬼侵占了人心,害人五臟六腑。
採菊東籬下的地方,燦銀堆滿臥龍崗的地方,還有匡俗築廬的地方,是有好水的,如是沒有井,那就是有好泉。
關於井是有好的文化的,唐宋詩詞中多有涉獵:
冬夜夜寒冰合井、百尺飛瀾鳴碧井、冷妝新照雙桐井、莫待臨渴去掘井、掘井為盟無改移、西風梧井葉先愁、黃落梧桐覆井床、井桐搖落故園秋、井桐雙照新妝冷、風勁先凋玉井桐、鰻井初生一縷雲、捫參歷井仰脅息、眼花落井水底眠、風露絹絹玉井蓮、瑤井玉繩相對曉、萬井笙歌不夜、萬井吹香細細、且訪葛仙丹井、行到碧梧金井、揚州萬井提封、露濕井幹桐、鴉啼金井寒、羞對井花愁、愁花井對羞、井床聽夜雨、轤轆牽金井、金井轆轤聲、井灶有遺處、井稅無餘負、井梧飄墜、井梧飛早、參橫井轉、千坊萬井……
看看,人世間許多情感上的東西,都可能與井相關聯,沒有井,塘詩宋詞會失落許多顏色。
唐宋時日本大量引進漢文化,以漢字書寫姓名,指地為姓,很多姓帶上了「井」:向井、中井、酒井、松井、新井、蒼井、安井、今井、熊井、平井、宇津井、岡井、花井、井上……
中國也有井姓,現有人口有二十三萬四千多。
背井離鄉,這裡的井指的不是井,是以井田代指家鄉,跟水井無關,今日用這個詞,卻多從字面上理解為「離開故村那口老井」,是錯誤理解,倒是一定程度上渲染了「井」文化。
中國古文化雖然大量渲染井,並非真的是講水文化,更不是強調「淨水」對生命的重要性。
古時城裡井是唯一的水源,井是煙火人生里的重要道具,那麼多詩詞,多數井是做了畫面內容,並不涉獵水。
江南離開城的鄉村,隨處有水,而且常有水患。看不見,識不出水中可能潛藏的惡物,井似乎也就不怎麼重要了。所以,很多村,歷經唐宋元明清,竟然無井。
話又繞回來,有井的村也是有的,有井的村莊就有較好的關於水的文化,相比於無井村,人口會多出許多。
由此我想到有數千人口的土橋壠高家,勢必得利於村中有好井,臨水而居的下庵高家消失多年,到那遺址上去看,沒有井的痕跡。
中國新千年後,農村人對井的認識有了飛躍性變化,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了井,在自來水普及之前很好地解決了吃水問題。這實在是一個劃時代的巨變。家井確實給農家帶來許多好處,甲乙丙丁……無須贅述。有了自來水,井水依然是好東西,理由也能說個子丑寅卯來。
舊年,我家兩個小朋友去了老家,我沒去,視頻里看得我的八十歲的老母親從園子裡摘了小香瓜招待頑子。頑子學會了壓井水,兩雙手誇張又生疏地搖着壓水把,井水歡快慷慨地湧出來,砸在水盆和香瓜上,冰清玉潔的東西濺到頑子身上,笑臉燦爛得如春花開放。這真是非常唯美的畫面,看着讓人心靜又心動。
不由得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每日穿一件露屁股的褲衩,和哥哥去抬水,哥哥讓我三、五寸扁擔,把重的分量留給他自己,於我那依然是壓得背彎的「苦差」,汲水的地方有紅石「碼頭」,但那水真是人畜公用的,糞桶、水桶在一個「大水缸」里出沒,一遍汲水,一邊是老少男女洗澡。抬水時要路過一座墓群,光禿禿的土包包上只有土蚱蜢跳着土俗的舞。抬水人堅持着走過墓群再小憩,四望,南、北、東有墳山,老鴉悽厲地鳴叫,思想跳過障礙物,西邊還有墳山。讓人不可避免地感受死亡的氣息。
沒有水井的下庵高家唯一的男性傳承人萬歲,在1977年冬天吹了號,很多事就終結了。不過就是花開花落了三幾遍,村里就有了水井,很快就發展到一戶一井。挖井成了一過性的俏手藝。
如是有人問我,萬歲最後一次吹號到現在,故鄉最令人歡欣的變化是什麼,我不會說電視、電話、電腦、互聯網和小洋樓,我會說是有了井。
喝了井水,人體中的渾濁的東西漸漸消失,眼睛逐漸地變得明亮,就是寫幾個字吧,也會多幾分靈動。
細細思想,我的舞文弄墨的生涯,也是從喝上井水才開始的。對啊,對啊,那次買了西瓜,汲了井水洗西瓜,西瓜還沒切,已覺幾分涼,之後把西瓜裝吊桶里,放井裡水面上「冰鎮」,之後鋪紙潑彩,打個噴嚏的功夫就畫好了幾個想得見紅瓤的西瓜。一家人圍着我畫的西瓜看,我興高彩烈地宣布,再等一屁時,咱就殺西瓜!
看到一副老井的照片,觸動我的心思,想畫下來。這畫送展怕是有難處,都什麼年代了,就畫一口老井,一個破井架,一個破水桶,思想性何在?
我心裡是有抗辯的:這真是可畫的好題材,井的文化不在於懷舊,而在於明心。人的身外之萬物,第一重要的其實只是沒被污染的水。曾經多少人因為喝了污染的水丟了性命,今日多少人因為種種的欲望迷失了生的方向,得了古古怪怪的病,也還是因為沒有喝上一口純淨的好水。
畫一口井,唱一曲《轆轤女人和井》,如果啥也不會,那就翻出當年的小學課本,讀一讀「吃水不忘挖井人」也行,覺得這是有意義的浪漫。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