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韶融)
作品欣賞
生命
又來到你的面前，丁香園5號。這是庚子年臘月初四，也是第四次了，不覺間你離開絢爛溢彩的時光已整百日。在黑釉質正方形的蓋下，你靜靜地躺臥在大理石壘砌的棺槨里，隆冬午後金色的陽光溫暖，安祥而又幽遠。在山口村這片緩緩而升的山坡上，你的周圍環繞着矮杆松林和五蓮紅花崗岩碑石，每一叢松林和每一塊碑石，都是一個逝去的生命，想必你曾經和他們熟悉而今又成鄰居，有他們的陪伴，不知道你是否習慣和開心。
前邊不遠的那座學校，有你親手規劃建設的樓房和道路，有你親手栽植的道邊樹木，也有尊重和崇敬你的同事和學生，如今這裡的樓房越建越別致，道路越修越蜿蜒，那已長成參天之林的樹冠，在你這裡看去，就像飄蕩在城市霧靄中的海市蜃樓。你在這裡要是感覺寂悶，就去那裡的林間或小道上轉轉，或許還會遇見一些驚喜和熟悉。
在能夠感知的時空里，我儘管看不見你的身影，聽不到你的聲音，可我認為你並沒有離開，你只是去了一個沒有車輛來往和痛苦的地方，更可能是外出考察或開會培訓去了，因為這是你之前工作中的日常。你能否在你所在的地方，化作星星眨眨眼，在閃爍的光澤里，我會知道你那裡也是個有夢升起的去處，我也能感知生活里的每次言行都有你的關注。
經歷了與你的生離死別，感受着你至親人的心碎和傷痛，我的心好像也被掏空了一樣無所適從，惟有傷悲依舊持續而又強烈着，我總是想起你在昏迷中躺在CT機上做檢測時頑強呼吸的樣子，總是想起你躺在雲歸廳鑲着玻璃罩的恆溫棺槨里戴着鴨舌帽臉上遮着火紙露出的耳朵，總是想起你在德馨廳被推出花團錦簇時比平時更白的臉色、更寬大的臉盤和嘟起的嘴唇。每當想起這些時刻，我都不寒而慄，撕心裂肺，淚水奪眶而出。
丁香園是你和眾兄弟給父母親看上的風水寶地，想着他們百年後被送到這裡，安葬在由五蓮紅花崗岩鑲砌的棺槨里，讓居住在城裡的親人逢年過節時能夠及時祭掃寄託思念，沒想到的是你發生了意外，讓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們痛心疾首呼天搶地捶胸頓足以至夜不能寐，也不能讓他們把你從這裡換回來。你來到這裡經歷了百日的風吹日曬和雨雪浸融，在百日的第八十二天，你經歷了出生前六年才有的滴水成冰和漫天大雪。
緩緩而上的山坡和光禿的草木，承受着六十四年以來最低溫的浸淫，盡披皚皚白雪銀裝素裹，這是老天對你意外逝去的孝示和悲愴。百日是個什麼概念？幾乎是一年的三分之一，是季節的穿越，從庚子年的初秋到隆冬。上午的時候我感覺靈魂慢慢地回復身體，因為我在努力用不痛的心跟以前一樣來到辦公室，透過落地窗看見和煦的陽光照進了五十樓外藍天下的大海、港口、樓宇和街道的角角落落，天德海景城「雙子樓」盎然着勃勃生機直插雲天。
一個生命的開啟，欣喜着要賀百日，因為他已度過生命纖細的風險，日漸強壯的身體為生命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一個亡者的靈魂，需要告慰百日，因為親人們痛楚着漸漸意識到生死的界限，用一種虔誠的儀式做最後的訣別。半年以前，和你一起在岳父母家一起吃飯，一起坐在茶几邊喝茶，談論着定在國慶節日裡侄子的婚禮籌備，現在卻陰陽兩隔，只能看着你黑色釉質蓋下方形的大理石棺槨，迎風相顧無言。
論連襟兄弟排行，我在你之前，你怎麼可以走在我的前邊呢？剛上班家裡貧寒湊不齊購房款，你和家人即使跟鄰居借錢也施以援手，機關實用文體寫作不能得心應手，你手把手言傳身教，不善言辭不會社會交往，你教跟同事朋友相處的藝術，一步步帶我成長。這樣如山高似海深的恩情我怎麼不懂？我正在耗盡應有之力去努力報答，可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境遇以至無話而別，真是恩欲報而你不待啊，這讓我有多麼心痛，多麼揪心。每次來你的新居所丁香園5號，這種悲痛就象一道狂流，不可阻擋。
想起曾經的一幕幕，總感覺你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動，總能看見你認真投入的模樣，那麼的清晰，那麼的深刻，抹也抹不去。快樂是一家人在一起，沒有了你，家人如何快樂？你像流星一樣划過了，這短短而又漫長的一百天，美滿與幸福卻走了，每個親人的家庭都陷入飄搖之中，看不到彩虹，覺不着溫暖。你至親的人，每天都在無知覺里度過，目光滑過的一切物景，在腦海里都沒有留下任何印記，在給你的祈禱聲里，除了木然還是木然。
人都是在世上作客。每逢聽聞相熟的人離世，岳父母親總嘆着氣這樣說。住幾天、幾年是作客，住八十年、一百年也是作客，誰都不可能一直留在世上。我的理解是，既然在世上是作客，那作客的過程就不是常態，起點和終點才是常態。作客的待遇有許多種：被敬若上賓，被冷落、打擊，被不冷不熱地應付，或者一波三折、五味雜陳……你作客的待遇當然是第一種。
你是家裡人生命里的血脈，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所以他們才對你有着如此眷戀和悲傷，你至親的人這種眷戀和悲傷，早就不能自已和不由自主。既然作客的過程不是常態，那就是無常。人生無常，生命脆弱，意外和明天只是一個夜晚抉擇，這多麼像「化野的露，鳥邊的霧」，聚散無定數。半年前的相遇，你的一個意外，就成了永遠；和你至親人的緣分，三十五年彈指間，變成了天涯。
下午在你家裡，我又見到了客廳你書架上讓你喜愛一生的書籍，儘管幾乎翻爛了可排在格柵里仍是那樣整齊，書脊的顏色在我眼前五彩斑瀾着你一生的經歷，如影視鏡頭變幻着你在我腦海里的記憶。你的桌椅、你的電腦和你的筆記本，還和以前一樣工整地擺放着，似乎在等待着你的到來，那裡存儲着你的記憶、研究和創作，它們還在靜靜地等待着問世，將你的大名揚諸天下。
一百天，經過了庚子年的整個秋季和多半個冬天。從春到夏，大大小小，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場雨落下來，可在入秋的那場下了一整天的大雨後，庚子年的雨變得格外吝嗇，整個秋冬季節因庚子年的這種脾性而變得焦燥不堪。一生中我們有多少個百日？我們要用多少個百日來成就自己？我們的一生中有多少活着的百日，又有多少個百日隨着不可預料的無常飄然而逝？
家裡人，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和你這種關係，他們相約來到丁香園，在門牌5號你的新居前聚集，噴着清香的花朵含苞欲放，由黑絲帶紮裹在黑色的紙里，造型別致，一束一束整齊地擺放在你那黑色釉質的方形棺槨邊，前邊不遠處香爐台上的香爐，也插上了成束的好香，香煙裊裊，在你周圍的親人身邊飄散，他們翕動着鼻翼，香氣讓他們腦間閃回着對你記憶的一幕幕，雞、魚、肉、蛋和點心，成碗成盤地端上供台，熱水澆進盤碗了，香煙點燃了，白酒也倒上了。
祭奠的親人一筷、一勺、一枝、一盅地向你祭拜，然後分批成排在你面前跪下磕頭，寄託對你的思念，搖錢樹和百寶箱是這次來必需的，火紙燃燒起來時，它們在紅橙色的火焰里送到你的面前。深諳哲學原理目光充滿力量的你一定在天堂默默地注視着，一定能看到親人為你所做的這一切，看到了裊繞的白色煙霧隨風飄散。我仿佛看見你在那裊繞的煙霧中，含笑點頭，指指點點，可能在慨嘆在人世間作客的無常吧？
曾聽說，生死是生命的兩種不同形式，生是你在世上作有着不同待遇的客，死是存在於另一個時空的家人呼喚你回家。我相信，肯定如此，今天你一定像平日那樣用和藹的目光，關注着站在你面前的親人，一定懂得我的沉默。願你在天堂里看到西下陽光打滿山坡的顏色，聽到親人滴血的心聲，收到我的祝福。正如吉田兼好在《徒然草》所說：「如果化野的朝露不會消失，鳥部山頭的青煙一直瀰漫在天空，將是何等的索然無味。正因為這世上一切都是無常的，所以才格外美好。」
從腮邊悄悄溜過的寒風是把刀，會把你的身影消失在緩緩上升的山坡上，模糊在家裡人想念你的視線里，可我一生也不會忘記你，感恩你曾經給我的教誨與關懷。丁香園午後的陽光橙紅寒涼，裊繞的煙霧消散後，升起了一種恆定的安靜，與山坡下爭鬥、吵鬧以及與之相關的悲歡情緒形成對照。往回走在福安路上，我沉浸在這種色彩鮮明的對照里，歸巢的老鴉跳躍在枝杈上聒噪不已，遠處傳來似有似無的木魚篤篤，那種詩意的悲涼倏然從心底升騰起來。
在離開你一百日的第七十七天，黎明前的那一刻，你來到我的夢裡，讓我跟你一起去賣梨，並且要去長江邊的安慶，說那裡能賣上好價錢。我醒來想得腦仁子疼也想不出，你讓我一起去安慶賣梨的現實理由和寓意，周公解夢說，有着無端被捲入他人糾紛的危險氣息，生意上有人從中破壞，不影響贏利，有財利可得。啊，這是你在提醒我，在世上作客的餘生，還是風霜雪雨無常難定。
有時間就請你再把夢給我吧，讓我再看看你，再和你說說話，再聽聽你的聲音，在這夢的寓意里，再得到你的護佑。
作者簡介
韶融，散文在線網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