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在夜晚來臨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內容簡介
歐洲最後的知識分子作家塞斯•諾特博姆書寫神秘憂鬱的「記憶之書」:
以通靈者的超感追憶愛與故人,記寫存在與消逝、秘密與恐懼。
🦊我們能附着於記憶多久?
一個女插畫家,戀人已故。她與他一起養過烏龜。她最愛芙蓉,烏龜會吃落地的芙蓉花瓣。
對於她,他死過三次:離開,逝去,被她遺忘。只有當記憶都消散時,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最後的下午》)
🦊狐狸在夜晚來臨
一個男人,住在禪室般的頂層公寓裡,坐在僅有的一把椅子中,想念已故的寶拉。他活着,但早已心不在此。寶拉聽到了召喚,回應他的回憶。她知道狐狸總在他左右,恍如夢魘糾纏。一切都是轉瞬即逝,如同這具肉身。((《寶拉Ⅰ》&《寶拉Ⅱ》)
🦊人生只在須臾,本來寂靜無聲
一個年老的男人,對着一張老照片浮想,回憶海因茨,如何因為一個神秘女人的死,而把自己慢慢折騰到死。當愛的對象死了,這狂熱的愛就像失控的強力又轉向了愛者自身。愛會讓命運瞬間顯露其真面目。愛與死,都是生命的終極秘密。(《海因茨》)
🦊「憂鬱是遊戲的名字」
在海邊,一個木刻藝術家和戀人目睹了一幕意外的慘劇:一個喜歡拍閃電的女人跟男友發生爭執,然後他走向海邊,被閃電擊斃。藝術家在回家途中,鋸下了被狂風吹倒的大樹的巨根,帶回了家裡。厄運,以偶然一擊照亮了真相,同時又像影子似的追隨着相愛的人們。(《雷暴》)
諾特博姆創作技藝終極之作,中文世界初次譯介,作家趙松專文解析
語境優美,哲思與隱喻精妙,融合小說、散文、遊記與藝術觀察等多種體裁。
夜晚,狐狸來臨,輕響,低語,微微喘息。
狐狸總在我們左右,恍如夢魘糾纏。
於是,我們徘徊在過去的人和事:誰會被銘記?又以何種方式被恆久懷戀?當這些從記憶中消散,是否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這八個故事主題相連,是對愛和記憶、生命和死亡的沉思。那些老照片所喚起的情感,那些逝去的愛人、錯失的自己、受了傷害的傻瓜,那些宿命的偶遇、無疾而終的戀情,讓我們收集和重建生活中那些悲傷的或失去的記憶。
人生只在須臾,本來寂靜無聲。
現代最傑出的小說家之一。他是一位偉大的歐洲作家。他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理解我們所經歷的歷史的表象,也因為他創造了新的虛構形式,在其中他可以記錄它們。
—— A.S.拜厄特
在這個文學如此專業化的時代,諾特博姆仍然穿着文人五彩繽紛的外套:詩人、小說家、旅行文學作家和翻譯家。他的作品本身就是藝術的象徵。與納博科夫一樣,他的小說滿含暗示,哲思遍布在平常的敘述中。
——《紐約時報書評》
作者簡介
塞斯•諾特博姆(Cees Nooteboom)
生於荷蘭海牙,當代重要作家,亦是詩人、旅行文學作家與藝術評論家。一生熱愛旅行,足跡遍及大半個世界,被譽為「最具有世界公民意識和風度的作家」。
他被視作卡爾維諾與納博科夫的同類,在文壇備受推崇,拜厄特稱其為「現代最傑出的小說家之一」。代表作:《儀式》《萬靈節》《西班牙星光之路》《流浪者旅店》等。
自1950年代起,已出版五十餘部作品,至今仍筆耕不輟。曾獲飛馬文學獎、康斯坦丁•惠更斯文學獎、歐洲文學獎「亞里斯提獎」,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並因《邁向柏林之路》一書獲德國「聯邦十字勳章」。近年來屢次入列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名單。
譯者
杜冬
南京人,摩羯座,十年文學譯者,七年記者與作者,藏地的旅遊開發者。在思維的漫遊中走上了許多條錯路,但依然希望以文字捕捉世界於萬一。譯有諾特博姆《流浪者旅店》《狐狸在夜晚來臨》,安東尼•伯吉斯《發條橙》,著有《康巴情書》《西藏的味道》。
原文摘錄
你曾經認識的人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不奇怪嗎?你甚至不知道此人是否還活着,儘管你們曾一同旅行,分享過彼此的感受。 在19世紀,冗長曾是美德:請君看司湯達或特羅洛普。可如今我們已經無福消受這般漫長的大作了,我們不懈關注的能力已經大不如前。我們內心的混亂,讓寫下的故事既缺乏形式也含混不清。好的故事裡,「當下」既無處尋覓,而又無所不在。在照片中,「缺席」是重要的,至於多麼重要,卻無法付諸言語。我是說,如果你從來就不認識照片中的人,你也不可能知道誰缺席了,這就是重點所在。
書評
漂浮的世界裡生命轟然倒地時的模樣 趙 松
塞斯·諾特博姆
年輕時,他很瘦,有着典型荷蘭人的窄臉龐,頭髮柔軟彎曲,眉毛濃黑,鼻子堅挺呈45度角。這是一張他年輕時的黑白照片。當時他正側歪着頭,握着筆,懸停在留白寬闊的打印樣章上方,西服是深色的,雪白的襯衫,扎了條有很多小菱形圖案的領帶,也可能是淺黃色的,或是淡金色的。從為數不多中年以後的照片上可以看出,這張臉已變得鬆弛舒展起來。沒變的,是他喜歡側歪着頭,眉毛略微上揚,眼神淡定而又有距離感地看人的樣子。他這個人不管神情如何淡然,似乎都有種骨子裡透出的得體且不失寬容的驕傲氣息,與此相應的,則是意味深長的眼神。只有在跟好友們,比如雨果·克勞斯,或是翁貝托·艾柯在一起時,他才會露出親切默契的笑容。
我對諾特博姆的有限印象,其實是被雨果·克勞斯喚起的。2020年8月里,讀完那部厚厚的《比利時的哀愁》,我又讀了諾特博姆跟隨雨果·克勞斯返鄉完成的那場對話。這對老友在那座比利時小城裡漫遊,追溯過往記憶,解讀小說與現實的關係,也展現了彼此在文學上的共鳴與交情的深度。在跟隨他們的腳步和眼光遊蕩的過程中,我也在回想與諾特博姆相關的記憶。自1956年出版第一部詩集後,這位1933年出生於荷蘭海牙的作家,至今仍寫作不輟。我不知道他到底寫了多少作品,但早就讀過已翻成中文的兩部小說(《萬靈節》《儀式》)和三本遊記(《流浪者旅店》《西班牙星光之路》《通往柏林之路》)。這次讀了《狐狸在夜晚來臨》之後,我好像又一次重新認識了這位荷蘭當代文學大家。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諾特博姆的漫長人生中,應該是把很多時間花在了到處漫遊上。這不只是因為他寫了那些遊記體傑作,在讀《狐狸在夜晚來臨》的過程中,我發現裡面的主要人物多數都是生活在異國他鄉的荷蘭人,而且,他在寫這些人物的時候,無論以何種方式呈現他們的命運,都會賦予他們只有在異國生活的情況下才會有的某種氣質,尤其是在看他以簡練而又富於詩意的筆觸去描寫那些異國風物時,你甚至能感覺得到,它們的存在,不僅讓那些荷蘭人沉湎於漂浮異鄉的生活狀態,還始終都強烈地吸引着他的熱情與步履。
我沒讀過他的詩,但我絲毫不會懷疑他是位優秀的詩人。在讀《狐狸在夜晚來臨》的過程中,我就知道,能以這樣變化微妙而又層次豐富的方式寫小說的人,要說他不擅長寫詩,幾乎不可能。幾乎每篇小說里都可以隨便挑出一些片段,分行就是好詩。但,這還是表面的。往深了說,就是他有本事能讓小說的行文過程中不時透露出令人着迷的微妙詩意。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漂浮的生活與靈魂
那麼,《狐狸在夜晚來臨》究竟是一部什麼樣的作品呢?
它由七篇小說組成,因為《寶拉Ⅰ》和《寶拉Ⅱ》其實是一篇,但我不會把它看成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短篇小說集,而更願意把它視為一部小說。下面,我要先為這些小說做一下簡要概述,然後再闡釋為什麼它們最終生成的是一部小說作品。
一個老男人,來到威尼斯,回憶多年以前在此結識的少女,他們燃起短暫的激情,然後各奔東西。後來她結婚生子,離婚學畫,然後偶然看到他的藝術評論,發現他評論的那位畫家正是自己最喜歡的。他去美國看望她,為了結束。後來她死了。他的追憶充滿哀傷與絕望。(《貢多拉》)
一個木刻藝術家,害怕冬天,害怕陰冷的氣候,因為黑膽質性格。他喜歡風暴天氣。在海邊,他和戀人目睹了一幕意外的慘劇:一個喜歡拍閃電的女人跟討厭她做這事的男友發生爭執,然後他端着酒杯走向海邊,被閃電擊斃。藝術家在回家途中,鋸下了被狂風吹倒的大樹的巨根,帶回了家裡。(《雷暴》)
一個老男人,對着一張舊照片浮想。回憶海因茨,意大利某海濱小城的荷蘭榮譽副領事,一個笑口常開的充滿魅力的男人,如何因為一個神秘又美好的女人的死,而把自己慢慢折騰到死。(《海因茨》)
一個老女人,在孤獨中回憶自己愛的海軍中將,她好友的丈夫。閨蜜臨終時,他們告訴她,他們會在一起。他死後,能給她帶來某種短暫陪伴的,只有那個餐廳里的老侍者。他說不好英語,而她不擅於西語。他是個被命運詛咒的人,會偷走她的錢物。讓她不解的,是好友安娜貝拉在聽到他們會在一起時,竟是無所謂的樣子。(《九月尾聲》)
一個女插畫家,已故戀人是做金融的。他害怕黑夜,害怕傍晚,也畏懼陽光。他們都喜歡生活在外國。在他們的生活里,曾有過幾隻烏龜。烏龜會吃落地的芙蓉花瓣。她最愛芙蓉,每天開出鮮艷的花,黃昏凋落。她畫過烏龜,寫過它們的故事,給它們取了基督徒的名字。她恨過他。他們相戀三年,分手沒多久,他就死了。對於她,他死過三次:離開,死去,被她遺忘。(《最後的下午》)
一個男人住在像個禪室般的頂層公寓裡,坐在僅有的一把椅子中,面對空白四壁,想念已故的寶拉。四十多年前,她曾上過《時尚》雜誌封面,還因參加靜坐示威、街頭襲警和愛情派對上過報紙。她抽煙、酗酒,人見人愛。他跟朋友們都老了。他深情回憶與她相關的一切,可是她的形象是模糊的。他對她內心世界的認識,是具體而又模糊的。(《寶拉Ⅰ》)
他的回憶未能深入她的內心,寶拉的鬼魂卻聽到了他的召喚,認為這是默契。她描述了死亡的發生跟想象的不同,還揭示了他不需要伴侶,總是心有旁騖、虛無。而對於她的狀態,他一無所知。她愛他。她談論那些沒有愛情卻有激情的兩性關係。他害怕黑暗。她知道狐狸總在他左右。沒人了解她。一切都是「轉瞬即逝。如同我們一樣不見蹤影」。(《寶拉Ⅱ》)
一個年輕女人,在風暴天氣去島上的海角。沒人知道她去那裡尋找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她是去跳舞的,以風為舞伴,還想融入令她沉醉的狂怒大海,對海怒吼,以憤怒對抗憤怒。但這快樂無法與人分享。她相信自己是理智的,跟風暴、大海、這海角,擁有默契。(《海之角》)
現在,合上書,我的腦海里留下的,是動盪的海水。然後才是那些閃爍浮沉的人與事。昏暗激盪的海,是那些人物的背景,也是他們的舞台。他們的回憶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幕幕,始終貫通與縈繞着相似的氣息。儘管他們不是生活在某個海邊小城,就是生活在某座島上,不是在意大利,就是在西班牙,偶爾也會在阿姆斯特丹,回憶那些遙遠的海濱小城或是島嶼,可是空間上的差異並不影響它們最終生成這樣一部小說。
它們通過不同的人物命運和環境背景,從不同的角度探測着同樣的問題。無論他們的命運以何種方式在哪裡展現,其實都暗示着類似的生活狀態,那就是漂浮。這是諾特博姆始終着迷的主題。包括《萬靈節》里的阿瑟,《儀式》里的伊尼,其實過的也都是類似的漂浮生活。「唯一不變的只有輕拂碼頭的大海,其餘的一切都可改換,是裝飾你記憶的道具。」
從根本上說,其實是他們的心,他們的靈魂,始終處在漂浮無依的狀態。甚至,對於他們而言,整個世界都是漂浮的,在動盪不已的大海里,而自己可能不過是漂浮的影子而已。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存在着,卻始終都是無根的。在生命的黃昏,他們試圖在記憶的深淵裡重新發現並抓住些什麼,結果不過是在努力重構的過程中又一次見證了個人世界那從未停止的持續瓦解的狀態。
在回憶中,他們似乎都想要證明自己是確實愛過的,但呈現出來的,卻是無盡的迷茫與疑惑,還有難以言說的苦痛:「當你走在燦爛的陽光下,你會驚奇地發現,生命的一切及其苦難,不過是在插滿尖玻璃的牆頭上行走。」
「當生命轟然倒地時,再看其是如何模樣。」
他們其實也清楚,自己的追憶所能企及的終歸不過是廢墟般的存在。同時,對於他們來說,或許廢墟還意味着所有外在之物被歲月消磨殆盡之後,某些真實本質的意外顯現。他們回憶是為了結束一段往事,儘管「結束與完結並不相同」。或許,對於他們來說,結束是為了讓往事以另外的某種方式重新存在,再也不會消逝,哪怕到了生命終了之時。而且,到了人生的黃昏,哪怕是憂傷也會變得彌足珍貴。
他們都是在回憶幾十年前的事。可是,他們比任何時候都充滿了不解與疑惑。他們的回憶,讓我們看到的是深淵,由人與人之間的,尤其是相愛的人之間的種種誤解與錯覺所生成。他們在回憶中拼盡全力所達成的,似乎也不過是終於抵近了深淵,而不是什麼答案。歸根到底,他們最後試圖做到的,不過就是如蒙塔萊的詩里所說的那樣:「當生命轟然倒地時,再看其是如何模樣。」
作家在晚年喜歡追憶,會更多地觸及愛與死亡的問題,諾特博姆也不例外。這部小說里的七篇作品,都是在追憶中圍繞着愛與死亡來展開的。那些人物都已是暮年,他們所努力追憶的人早已不在人世。隨着記憶力的衰退,他們的追憶已變得越來越艱難,唯一的動力,來自那些作為他們心結的已故之人。人在年輕時總是充滿激情和想象力,容易自以為是地把對情感關係的沉浸等同於了解一切,完全看不到其中的盲目性。在即將抵達人生終點之前,回望那漫漫長路上已然模糊的一切,除了發現種種迷惑依舊難解之外,還會忽然發現,哪怕是迷惑,也是極為珍貴的,如同永恆的星辰,在遙遠的過去閃爍着迷人的微光。而哪怕那些與愛有關的追憶都是以死亡為背景的,所謂生命的樣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那些曾經的愛戀時刻勾勒出有光的輪廓的。
在《貢多拉》里,男主人公早年在威尼斯為那個來自美國的、有意大利名字的少女着迷。那個笑稱自己是個女巫並喜歡在信里「長篇大論地談着魔法和巫術」的少女,那個即使是在熟睡的時候也會「帶着鮮明的、野獸一般的驕縱」的少女,只是用「她那藍灰色的眼睛如何在黑夜裡熠熠閃光」就將他捕獲了。她給了他人生中最為短暫而又強烈的愛情體驗,讓他終生無法釋懷。她就像個小仙女一樣降臨,占據了他的心。然後她走了,變成了女人,結婚生子,然後離婚搞藝術,還差點出家。但對於他,她就像是偶然照入他生命的一束強光,隨後留給他黑夜。他本以為在她生前的那次美國重逢可以讓他結束黑夜狀態,卻沒料到她後來的死會把這黑夜推向極致。「某些人就此從你生命中消失,這真讓人難以承受。你非得有百倍的人生同時展開,才說得過去。」話可以這樣說,但真要面對卻是無比的艱難。「死亡本是自然的禮物,卻時常會帶來如臨深淵的傷痛,你恨不得自己也墜入深淵,向死亡之謎的慘澹與真實投降認輸。」或許,諾特博姆試圖通過這樣的一篇小說向我們暗示,真正的愛,其實就跟死亡一樣,在本質上都是終極性的。
而在隨後的那篇《雷暴》里,諾特博姆則為我們展示了愛人之間難以理解甚至充滿誤解的一面,以及死亡如何以偶然一擊照亮真相,同時又像影子似的追隨着相愛的人們。那位木刻藝術家因為黑膽質性格導致的害怕冬天和陰冷天氣,其實只是表面的,從本質上說,他總是敏感於死亡的存在和隨時切近。他理解不了女友可以絲毫不受環境變化的影響,專注於那些在他看來無趣的事。她的健康穩定正是他所需要的平衡之力,就像錨一樣,能助他避免被黑暗動盪的海水吞噬。那位沉迷於拍攝閃電的美女跟情緒糟糕的男友,就像是藝術家跟女友的關係狀態的放大版映像投射。那個男人在惱怒中走向海邊並意外被閃電擊中而死,就是個象徵,是那個情緒穩定的美女導致了這個悲劇後果。但他也知道,這其實只是個意外,那個被閃電擊中的男人,那棵被大風拔根摧倒的路邊大樹,在本質上是一樣的命運。那是死亡之力的突現。他之所以要鋸下那像美杜莎的頭顱似的龐然樹根,並把它帶回家裡收留,與其說是出於藝術的需要,不如說是試圖暗示厄運並非總能掌控一切。或許,他確實想努力活下去,做一個倖存者,在死亡的邊緣。但,也僅僅是或許而已。「別把它燒了,他說。讓它乾燥乾燥。在晨光里,她能看到這塊木頭最終會變成什麼模樣。」似乎,這樣的句子已對這對戀人的未來做出某種暗示,並沒有人能逃脫自己的命運。
從某種意義上說,《海因茨》就像是《貢多拉》和《雷暴》的強烈變奏曲。如果說後兩者看起來有點像首小提琴獨奏曲的話,那麼前者顯然更像是氣勢迫人的鋼琴協奏曲,關於絕望的愛與個人的秘密。那個在小說里從未出場的「真如春光一般明媚」的「超群脫俗」的女人,阿莉爾,就是秘密的核心。或許,正是海因茨對她過於狂熱的愛意外導致了她的死。可是誰又知道呢?她的墓志銘是這樣的:「阿莉爾·范·德·盧特,人生只在須臾,本來寂靜無聲,1940—1962。」這段話本身就是個謎。當愛的對象死了,這狂熱的愛就像失控的強力又轉向了愛者自身,就這樣,海因茨的餘生就是把自己那原本像克拉克·蓋博般瀟灑的形象一路折騰得臃腫走形、令人不忍直視,又折騰到死的。沒人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強烈的愛使人成其所是,也會剝奪人的一切。跟死亡一樣,這愛會讓命運瞬間顯露其真面目。愛與死,都是生命的終極秘密。與此相比,敘述者那始終充滿耐心的淡定追憶,儘管本身也像個秘密,卻還是有些微不足道了。或許,原因並不複雜,只不過是他終其一生也從未抵近過那種強烈的愛的狀態,既沒被愛成其所是過,也沒有被愛摧毀過。就像這篇小說前面引自艾維·康普頓—伯內特的《最後的與最初的》里的對話所暗示的那樣,他人生的關鍵詞可能也就是「空洞」「毫無意義」。而且,最好還是接受這個事實吧,「如果本來就無一物,我們不必假裝好像有東西似的」。
相形之下,《九月尾聲》跟《最後的下午》看起來更像是插曲。前者是個獲而一無所獲式的故事,寫蘇茜孤獨晚景中的淒涼與追憶。當年她在好友安娜貝拉臨終時,跟後者老公海軍中將一起向這個將死的女人坦白,他們會在一起。讓她始終不懂的,是安娜貝拉為什麼會對此事無所謂?或許,她應該明白卻未能明白的,是在死神降臨之際,人有可能會寬容一切。或許,她能明白的是,比喪失所愛和死亡更難以承受的,是在孤獨中等待死神到來的煎熬,當然,這煎熬同樣也有可能讓人寬容一切。《最後的下午》是關於恨的。恨的前提,仍舊是因為愛和不解。那個女插畫家對曾相戀數年的戀人的恨意難消,與其說是因為情斷,不如說是由於他讓她陷入難以理解的茫然境地。因為恨,她讓他死三次,最後一次是遺忘。可她真的會遺忘嗎?很可能他反而在她心裡永遠活着,而背景卻是互不理解之謎。誰又能說,當初她給他的那次報復行動不是他的死因呢?或許,她只是想完全擁有他,結果卻是毀了一切。
如果說《貢多拉》、《雷暴》和《海因茨》這三個樂章都是以男性視角來展開的敘事,而《九月尾聲》和《最後的下午》則是以女性視角的敘事,那麼,在《寶拉Ⅰ》和《寶拉Ⅱ》里,則是通過男性和女性兩個視角共同完成的二重奏式敘事,就像是一問一答。《狐狸在夜晚來臨》這個書名,即是出自《寶拉Ⅱ》。這兩篇的對應關係,以及狐狸意象的雙重隱喻:神秘率性的自在與死亡,在諾特博姆那裡當然是有深意的。一方面,他試圖通過這兩篇彼此密切相關的小說來暗示愛情關係里男女之間的種種誤解與錯覺;另一方面,他又似乎想通過對這一切的呈現,基於人的晚年狀態和鬼魂狀態,展現這樣一個事實:即使有那麼多的誤解與錯覺所造成的隔閡深壑,愛,畢竟也曾還是真實存在過的,但是,從本質上說,它也跟生命本身以及與生命相關的所有現象一樣,都是虛幻的,像幻夢一樣。在這裡,我們似乎可以意識到,寶拉,作為鬼魂的寶拉,完成的是作者賦予她的揭秘使命。在小說結尾處,她對他的最後告別,隱約間有種禪宗公案的味道。
作為整部小說的尾聲出現的《海之角》,與其說是篇小說,倒不如說更像是首散文詩。它充滿了象徵意味,就像是諾特博姆對其女性觀的詩化呈現,或是他獻給女性的精神禮讚。在其他篇小說里出現過的那些女性角色的所有生命與精神的秘密,似乎都可以通過此篇來做出揭示。她是一個女人,也是所有女人。海角,就是大地與海洋的臨界點,是平穩的日常世界與動盪的異常世界的分裂與交匯之處,也是女性生命與精神之力跟神秘的自然偉力對話之點。在這裡,她展現的是生命之舞,是如此強悍的生命與精神的存在狀態,她不是在對話,而是在咆哮,面對動盪而又危機四伏的深淵大海,她要「融入這令人沉醉的狂怒中」。
我來這裡就為此: 為了咆哮。 我鼓起勇氣—我 知道這裡沒有人能看見我, 聽見我—我向大海 咆哮,反擊, 剛開始我心存懷疑, 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可隨後 我的吼聲越來越響, 以憤怒對抗憤怒。 我像一百隻海鷗一樣尖叫, 我向着溺水而死的水手們大喊, 發出呼喚,他們也會回應, 我知道這就是我的渴望, 渴望着迷失在這起伏的律動之中, 但我深知這不可能,舞蹈 就此結束,我要步履沉重地 走上回頭路,風暴呼嘯, 追趕着我,疲憊地拖累着我。 我已經丟失了北方, 我們這會兒這麼說,丟失了 屈拉蒙塔那風。這就等於說你 已經失去了理智,當然了, 對我來說,這並不對, 我的理智一點也沒少。 我很快樂,卻無人可與我分享。 我只有等到風暴和大海再次 將我召喚到海角去, 這是我們的默契。
把小說結尾部分做分行處理之後,它們就是諾特博姆為女性的精神意志之力寫下的讚美詩。想想看,出現在《雷暴》中那個叫羅塞塔的女人的所思所想難道不也是與此狀態相近似嗎:「現在他就像是黑暗大海中隨意漂泊的孤舟。她知道自己的平靜讓他更加惱火,她也知道,在面對他所自稱的黑膽質脾氣時,也只有自己的淡泊堅忍能讓他支撐下來,面對更黑暗的季節。對此最好的辦法不過是迎頭而上。」這是她的愛,是她的愛的方式。而那個叫魯道夫的男人,那個木刻藝術家,儘管也會說「我想要的,就是不羈的自然之力」,可是他具體表現出來的狀態其實要明顯脆弱無力許多。或許跟這部小說里的很多男人一樣,他不是以反諷的狀態想着「人生多美妙,應當一次又一次地巧加裝點」,就是「我想要個解釋,可總也找不到」。關於這一點,或者說關於男人,寶拉看得非常透徹:
「你從來就沒有懂得我們之間的關係。你相信了我說的謊言。女人善於撒謊,而男人善於被騙,哈!與你繼續在一起就意味着我不得不苦苦忍耐你一貫的心有旁騖。這太痛苦。所以這麼多年以來,你還是孤身一人,我當年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存在於世,根本不需要伴侶,與你共同生活將會是一場災難,我能挺過這災難,而你不行。你活着,就是為了心不在此,或者說,你心在此,而人已經不在這停留。」
記憶、照片或諾特博姆的敘事藝術
諾特博姆深諳記憶的本質以及回憶的重構屬性。他顯然清楚,所謂的記憶與回憶,其實都是基於「當下」而發生的,甚至可以說人就是立足於「當下」來完成對記憶的不斷重構。而照相之於記憶與回憶來說,與其說是在場的證據,倒不如說是以某種貌似平常卻又異常突兀的方式揭示了記憶本身斷裂無序與殘缺的本質。也正因如此,他才會說:「好的故事裡,『當下』既無處尋覓,而又無所不在。在照片中,『缺席』是重要的,至於多麼重要,卻無法付諸言語。我是說,如果你從來就不認識照片中的人,你也不可能知道誰缺席了,這就是重點所在。」
對於諾特博姆這樣的作家來說,哪怕一張看似極普通的照片,也足夠用來生成一個關係微妙且意味深長的多重戲劇的現場。他所創造的戲劇呈現方式,卻並非按照慣常邏輯展開演繹式的,而是像做切片試驗一樣,把每個人物的不同側面,從內到外,由淺到深,從具體到微妙,以半透明的狀態層層疊疊,每一片之間固然有些空隙,但也正因如此,所謂的戲劇性才擁有了不斷流變生成的空間。當然這樣來形容也容易產生誤解,仿佛那些切片都還有其靜態的一面,就像照片本身所呈現的那樣,但實際上,這一切都是流動的,就像河流,時清時濁,滾滾向前,而其中的敘事者,則是游於其中,時潛時浮,每個敘事層次的生成與變化,都好像只是沉浮的轉換,只有細心的讀者才能真切地體會到那河水的明暗與動盪。
在諾特博姆筆下,即使是對話,都明顯有些像獨白—交替發生的獨白。從質地上說,這些貌似獨白的對話跟意識的流動,以及場景、細節的微妙流動與變化,其實並無清晰的界限,而這似乎也正是他所要追求的敘事效果。面對這個世界,無論是虛構的,還是真實的,只有在這樣的效果里才會真正做到敘事的水乳交融,除了讓人沉浸其中之外,再也不需要任何意義上的區分,什麼是真的,什麼是虛幻的?根本不需要區分,說到底也根本不會存在這樣的界限。
每一次,當你從諾特博姆的這部小說里忽然抬起頭來,回想着小說里發生並展現的一切,除了會想到愛、死亡與命運,還會想到些什麼呢?你知道,這裡不可能會有完整清晰的故事,不可能會有對那些秘密的最終揭示,即使你能以非同尋常的定力和敏銳度去凝視那些漂浮在異國他鄉的人的命運如何顯露真相,也不過是像獨自面對黑夜裡激盪不已的大海,你能感受到那奔涌而來的氣息,能嗅出氣候變化的味道,能意識到它有多麼像人的內心世界和命運的隱喻,也能感同身受,卻永遠都不可能說明這一切。而這些,或許也正是諾特博姆的小說敘事藝術的本質特徵。
「這就是結局嗎?當然不是。這是真實的生活,毫無線索也沒有情節。」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