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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小屋(朱湘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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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小屋》中國當代作家朱湘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父親的小屋

笪家湖的冬天寒冷而又漫長,寒風在曠野上肆無忌憚地狂奔,細碎的枝條在風中搖曳,像是無力的抵抗。不遠處的水面上結着厚厚的冰,太陽弱弱地露一下臉,就躲進了灰色的雲層,田野里一片肅殺衰落,眼前身後儘是蕭疏空曠,人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悲涼。

差十二天就是新年的時候,父親卻走到了生命的終點,1991年12月18日下午,我還在單位起草向人代會提交的檢察工作報告,家裡打來電話,告訴說父親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溘然而去。

父親剛剛走過84歲的人生門檻,原以為打破了民間傳說的魔咒,但他卻最終沒有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天,在孤寂無奈的境地下,告別了世界。

悲傷中,急忙聯繫車輛,搶在鍾祥漢江汽車輪渡夜晚停航之前,渡過了漢江,向笪家湖的家裡奔去。家中徒留悽惶,院落里失去了往日的溫馨,父親在他住的那間茅屋裡靜靜地躺着,身上餘溫尚在,面容一如往昔,但是,他再也聽不到親人的呼喚。

父親走了,帶着一生的曲折磨難,帶着種種沒有完成的牽掛走了。我想,塵世間許多曾經讓他痛苦讓他困惑的一切,都隨生命的終結不再打擾他的靈魂。

往事如同現實人生的一幅遠景,為眼前的一切添上一抹悲戚的色彩,把別的一切都消融殆盡,唯獨過往變得那麼清晰。

父親出生在一個貧寒的農家,爺爺早逝,奶奶為人隱忍堅強,一人拉扯着四個孩子。父親是老大,奶奶竭盡全力,供他讀完私塾,而後又送父親去泌陽縣學習織布新技術,後因戰亂,終回故鄉唐河。

當時,在十里八鄉,父親算是見過世面,有閱歷有文化的人了,抗戰時期,國共合作的抗日地方政府指派父親負責聯絡組織附近幾個村莊的抗日工作。在那段時間裡,上面一有安排,父親就不顧個人安危,一次次冒着生命的危險組織群眾投入到抗日活動中,多次破壞日寇的道路交通和通信設施,雖無浴血疆場,卻有驚心動魄,成為抗日武裝的重要基層力量。

建國伊始,父親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新時代的熱潮中,為新中國的建立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他像愛自己的生命一樣,熱愛這個給他諸多期冀和憧憬的國家,積極投身於現實生活的創造之中。他參加了土改工作隊,投入到文書管理、土地丈量等工作。土改結束後,父親又被安排南下,那時奶奶年事已高,幾個孩子尚幼,在走與留的選擇上父親一時猶豫不決,最終他選擇了留下。

選擇一失誤,後果很嚴重。父親可以背誦詩經論語,可以寫一手瀟灑的書法,可以在新型織機上織出美麗的花布,但父親在務農上卻實在不是一把好手,面對年年歉收的幾畝貧瘠土地,面對種啥都不長的黃泥崗,他幾乎是一籌莫展,最終,他種上了茅草,那是當地人家蓋房的重要材料,期望一勞永逸。

孱弱稀拉的幾畝茅草,最終毀掉了家中賴以生存的念想,全家生活從此陷入困頓,父母之間常為生計發生爭執,無奈中,剛強的母親挑起了家中的希望,憑着一雙小腳走過兩省五縣的風雨日夜,隻身一人到湖北尋找生路。

半年後,在湖北鍾祥石門水庫的母親托人帶回了信和盤纏,父親決定舉家南遷,告別這種毫無希望的生活,帶上姐姐和我去千里之外尋找母親,哥哥那時還在曾溝小學住校讀高小,沒有來得及去通知他一聲。

臨行的時候,天出奇的冷,空中飄着雪花,幾個老人撩起衣襟擦着眼淚,站在一邊看着,父親挑着簡單的行李和一口鐵鍋頂着風雪走出了家門,那間破屋的柴門只用一根木棍橫着別了一下。出門不久,雪就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伴着呼嘯的北風攪打得難以睜眼,路人只能背對大雪,倒退着行走,就這樣,父親挑着我,牽着姐姐,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一步步離那個承載着無數痛苦回憶的村莊漸行漸遠。

茫茫天宇下,三個渺小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之中。

我哥回家後看到的是一個門前橫着木棍的破屋,放聲大哭,奶奶聞訊過來拉着我哥去了後院叔的家裡,那裡也是奶奶的家。

父親帶着我們,頂風冒雪,在泥淖和積雪中趕路,我們住過大車店,也睡過破廟,還住過一些沒有人的空房子(據說房子的主人剛剛被鎮壓)。在湖北境內,經過一些水流湍急的河流時,往往連橋都沒有,只能涉水過河,有的只是在河裡立幾個石墩,父親總是先把我放到對岸,然後再回去把姐姐背過河。

我們在路上整整走了十三個日夜,終於在鍾祥的石門水庫見到了母親。

初到石門水庫的時候,工程已經接近尾聲,滿山都是遺棄的工棚,我們全家就住在一間工棚里,後來又搬進一個廢棄的石灰窯里。那時,母親流落在鍾祥洋梓雙河一帶給人家做針線活,父親每天往縣城裡送菜,天天頂着星星出門,回來已是月出東山,黑天晚上,我和姐姐飢餓難耐,加上害怕,就站在山坡上一遍遍對着茫茫夜空「伯呀,伯呀」的喊着,一直喊到父親從遠處對面的山坡上回答,我們喊一聲,父親就答應一聲,就這樣,在一聲聲的呼喚中,渡過一個個充滿飢餓和恐懼的夜晚。

1963年,我們家落戶在五團大隊第七小隊,負責管理臨近笪家湖附近的幾十畝土地,還負責給隊裡種植瓜菜,從此,父親迎來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

父親熱愛土地,這是他血液里流淌的本能。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笪家湖這片土地上,並且一生對它不離不棄。他一往情深地呼吸着田地里散發出來的氣息,握住泥土,就如同握住了生命的感覺。

春天到來的時候,田間地壟野花爭相綻放,一片片的油菜花蠶豆花相映成輝,院子裡,幾棵新栽的桃樹盛開着一簇簇的粉色花朵,美人蕉和向日葵迎着太陽綻放,籬笆牆上爬滿了豆角秧和牽牛花,成群的蜜蜂嗡嗡的忙着采蜜。父親在場院的一邊,壘起培育紅薯秧的池子,培植的紅薯秧除了滿足隊裡的需要,多餘的就拔出來紮成一把把送到縣城賣,解決家裡的日常開支,在暖暖春陽的輕撫下,父親整天忙碌在地里。稍大的土塊用手捏碎,十幾畝菜地收拾平整得像鏡面一般,細的像面沙,然後栽上黃瓜西瓜和甜瓜秧,幹活累了,父親就躺在柔軟的沙土地上歇會繼續干。再往後就是施肥澆水,一直到綠茵茵的瓜秧爬滿了田壟。

夏天到來的時候,到處充滿了盎然的生機。蜻蜓點水,風送荷香。屋後的小河池塘里風波疏影,暗香浮動。那碧色的荷葉,嬌顏粉黛的荷花,在時光荏苒之中靜靜綻放。最讓父親開心的,是滿地的西瓜和甜瓜,這也是我童年中最幸福的回憶,每天都在田裡轉悠,這裡看看,那裡轉轉,儼然成了瓜園的「二掌柜」,看看哪個瓜先熟,不時招來路人羨慕的眼光。父親把家搬到了瓜棚,除了回家吃飯外,其餘時間都守候在田間地頭,但凡前來那些到湖裡割馬草、打豬菜或從此經過的路人,只要是打聲招呼,父親都會去地里摘一兩個熟透的甜瓜給他們解渴充飢。父親的好人緣在整個笪家湖有口皆碑。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瓜地里種滿了大白菜蘿蔔、紅薯甘蔗,滿足了整個生產隊社員的生活需求。忙完了這些,父親就會開始他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項工作,釀製黃酒。早在夏天時,父親就用艾蒿和麥麩皮製成了酒麯,這也是父親在十里八鄉的一個絕活,他把細糯米或細高粱煮好上蒸,然後集中發酵,經過十天半月,滿屋就充滿了酒香。過濾後,上等的黃酒常常會被母親要走一些珍藏,餘下的幾乎就成了父親整個冬天的口糧。父親喝酒時一般是不吃飯的,他把黃酒連同酒糟一塊吃下,以此解除飢餓寒冷。

冬天到來的時候,滿眼荻花,像雲,像雪,田野間一片蒼涼。湖水在清晨會結一層薄冰,田野覆蓋着厚厚的寒霜,陽光下泛起銀光閃爍的霜靄,各種水鳥棲息在蘆葦盪的深處,靜靜地走進冬天。

父親迎來他一年中難得的休閒,收拾完院前院後的雜草藤蔓,父親在門前支起架子,開始編制葦簾,然後賣給農場的花農用來曬棉花,葦子是姐姐和我在蘆葦盪里砍下後拉回來的,父親人緣好,管蘆葦盪的農場幹部不僅不阻止我們,有時還幫助我們挑好的蘆葦去砍。大雪落下的時候,高高的雪堆封堵了道路,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湖邊風大,呼嘯着在茅屋的四周,撕扯着蘆葦夾的牆壁,這時的父親就只能坐看冬雲,觀雪聽風了。

此時的父親,塵世的浮躁與喧囂,似乎都已離他遠去,剩下的惟有純淨,在這個沒有塵埃的世界裡,生命自由呼吸着平淡與安恬,那是心靈忘卻一切的暢然。

為了驅趕寒冷,父親會在起床後生起一堆火,烤烤衣服上的潮氣,然後圍在火堆邊,溫上一壺自己釀的黃酒,代替早餐。每到下大雪的時候,他會出神地望着門外,沉默地看着遠方的天空,一句話也不說。

父親通讀五經四書,諸子百家,文化涵養平時很少顯露。有一次,隊裡把我們住的房子的籬笆牆換成了土坯牆,在雞籠的上方抹平了一塊,有人問寫點什麼,父親拿來毛筆,揮筆寫下了李白的四句詩:「一自遷客離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蒼涼中帶着灑脫,這或許是父親心境的真實寫照。

尋常生活中,父親對子女從無說教,卻以他個人品格和行為示範,教我們如何做人。

當歷史煙雲散去,一切就重新回到了實事求是的起點。老家的三間平房,村里先是借去當倉庫用,後來又改作牛圈,年久失修,無人打理,幾番進風漏雨,最終坍塌了。在我奶奶的強烈要求下,由村里出資對房子重新進行了修建,改成了土坯牆,面積也縮小了一些,村里還派人到湖北向父親作了解釋,叔叔家的孩子們也到湖北看望過父親,父親客氣地接待了家鄉的來客,又把客人送到了路口,什麼要求也沒提。自離開家鄉到去世,整整三十五年,父親一直不曾回到他的故鄉。

多少年後,我和妻子在一個春節的時候回到父親的村莊,在那個低矮的房舍里住了一個晚上,點的煤油燈,被子下面鋪的是麥秸,房子裡有種嗆人的霉味,三間房子沒有隔牆,窗戶用塑料紙遮擋了一下,豫中平原的冬夜很冷,曠野上特有的寒風在房前屋後迴旋,從窗外和屋檐下發出嗚嗚的聲響。

回到當年出生的地方,一切都感到熟悉和陌生,仿佛看到父親在風雪天遠行的腳印,看到奶奶拉着我哥走向後院的背影,那盞煤油燈一直弱弱地閃動着,直到天亮。

父親平時喜歡喝一點酒,穿衣上從不講究,在困難的歲月里,母親常常為家境困難數落他,但他從不辯解,即便是最艱苦的歲月,也很少看到他煩惱埋怨,對子女從不苛求,對子女的要求卻是儘量滿足。

我至今記得,我去讀中學的時候,開始因為辦糧油關係諸多不順,只能先在學校的食堂里搭夥,需要給食堂里交柴禾。每次,父親就挑着一大擔棉柴梗從笪家湖送到鍾祥一中的食堂,父親身材高大,一大擔子柴禾壓在肩上有些吃力,走走停停,到學校已是中午,放下柴禾連口水都沒有喝,再走回家去,往返幾乎要一天的時間,那種勞累,常人無法理解。

那條灑滿父親汗水的小路蜿蜒曲折,是我一生漫長的夢中回憶。

我中學畢業後,先是在大隊林場種樹,後來在大隊小學教書,父親傾其所有給我買了一塊上海出的手錶,多少年過去了,表鏈已經鏽蝕,但這款表我一直保留着,因為這是父親留給我永久的紀念。參加工作後,我先是在軍工廠工作,以後又調進了城市,在城市裡有了自己的住房,平時只顧忙自己的事,也沒有把父親接到家裡過幾天清閒的日子,其實父親的晚年對兒女已經是十分依戀,每次探家,父親都會像個小孩一樣坐在我的身邊看着我,反而是由於我的粗心,每次回家都是匆匆忙忙的,忽視了老人的這份情感,最終也沒有接老人去到城裡住上一段時間。

如今斯人已去,音容宛在,徒留一腔憾悔,滿腹愧疚。此生對父親虧欠太多,每每把這塊表捧在手裡的時候,深沉的思念潮水般地湧入心扉,沿着鄉間起伏的小路,仿佛聽到父親的細語,親人遠去的長路上,可曾再有歸途?

父親的墳就在家門前的那塊浸透着他無數汗水的柑橘地里,那是一個風雪之夜,密密麻麻的雪花無聲地落下,或許這是上帝給予一個內心純淨一生坎坷老人的厚葬。只是每當想到父親告別人間的最後一幕,竟是一片風雪漫捲的天空,沒有陽光,沒有春意,心中就只有無盡的悲涼。

那些年裡,我常常會夢到沉默無語的父親,無論走遍天涯海角,也會一次次在夢中回到一個老地方,一間沒有人影的小土房,一片如真似幻的靜謐和失落,而且一次次在夢中流淚,眼淚不知不覺滾落在枕邊。

因為是土葬,只能是靜悄悄地埋,一直不曾立碑。其實立不立碑,並不重要,因為父親的豐碑早就立在了子孫後代的心裡。站在這片承載了父親歸宿的土地上,我感受到了靈魂的悸動和生命的呼吸,此時的我總覺得生與死之間有一種隱秘的聯繫,靈魂的碎片和現實的河流在此重疊,生命似乎又回歸大地。我們把一腔思念拋灑到父親沉睡的這個地方,惟願父親在天國里過得寧靜輕鬆,實現塵世未了的願望。

父親和土地永遠融合在一起,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墳里,陪伴他的只有夜晚的風聲,蔓延的荒草。

寒意料峭的歲末,細雨霏霏的清明,我和父親的子孫們,站在他的墳前祭奠,輕輕拂去墳前野花的塵土,虔誠的上香燒紙錢,帶着惶惑和依戀,也因為父親沉睡在這裡而敬畏這裡的所有生命,告訴後代腳下的小路曾經流淌和被埋葬的故事。

再次回到笪家湖的時候,父親住的那間茅草小屋已經坍塌,土坯散落在地上,牆根已布滿青苔。靠近廚房的一根水管還滴着水,地上是當初我從三線廠帶回的一個鋁製水盆,裡面接滿了水,水流到了地上。邊上有一個盛水的缸,半缸積水上飄着綠蔓,旁邊有很多瓜藤,從院牆那邊蔓延過來,已經把一條通向屋後的小路封掩,然後爬上了倒塌的土牆,攀上了屋頂,甚至纏住了檐下一張廢棄的車架,在木柄上開出了小小花朵。旁邊一棵結滿了柿子的柿樹,經霜後已經變得透紅,幾個金色的南瓜伏在瓜藤下面,靜待着主人的回歸。

四周空蕩靜寂,煙火氣已隨風逝去,一隻無人照料的小狗可憐巴巴地依在我的腳下,不住地用嘴蹭我的褲腳,嘴裡發出淒涼的哀鳴。

夜深了,西沉的殘月隱在了房後的樹林,清冷的院子裡,篩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斑,我踏着寒風,在父親的小屋前徘徊良久,仿佛走在父親的村莊。

人生在世,大多數人都戴着名為無奈的面具,摘下面具,就能看到清晰的靈魂嗎?我想父親大概是從來沒有戴面具的,他的純粹、善良、寬容,真實得像默默奔涌的江河。

湖北的秋冬多雨雪,不知道父親在另一個世界,會不會看到村口的滂沱雨天和霏霏細雪,會不會看到我在月下這哀慟的游離,和痛楚的低語。

我抬起頭,目光穿過墨染的天空,似看見當年父親面對命運不公時依舊緘默的身影,恍惚間夜色變得明亮,一朵叫做唐半夏的灰白野花在眼前晃動,那可是父親故鄉最初的回憶? [1]

作者簡介

朱湘山,海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南南陽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