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深處的清朗與幽微(李東輝)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煙塵深處的清朗與幽微》是中國當代作家李東輝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煙塵深處的清朗與幽微
《回首蕭瑟處——探尋宋詞背後的歷史塵煙》賞介
一直以為,寫作是一件極富個性化的精神活動和內心呢喃。一個作家一旦有了自己的觀察角度和言說方式,就有了自己的寫作立場和精神領域。因而也就有了自己的情懷,自己的求索,自己的夢囈和仰望的星空……這便形成了一個作家有別於他人的創作氣質和切入讀者內心的觸點。青年作家文浩的歷史文化隨筆集《回首蕭瑟處——探尋宋詞背後的歷史塵煙》就具備了他自己的創作氣質,同時,也以他獨具一格的感染力和穿透力進入讀者的內心世界,並以全新的閱讀體驗將他的探究以景觀的樣態呈現於讀者面前。
《回首蕭瑟處——探尋宋詞背後的歷史塵煙》(以下簡稱「回首蕭瑟處」)共分三部分:「家國·天下」,「江湖·廟堂」,「英雄·美人」,共收入文浩近年創作的歷史文化隨筆二十篇。我們從這本書的副標題不難看出,作者的寫作視角既非純粹地訓詁考據,亦非信口開河地戲說,而是以蔚為大觀的宋詞為切入點,深入到兩千多年歷史文化的地層,去觸摸隱沒在歷史塵煙里的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和一顆顆不甘的魂靈以及詞作者那些欲說還休的萬般情懷。這就為他的寫作奠定了一個基調——莊正但不板滯,端雅但不做作,凝重的思索中又不失詩性的浪漫。
一
縱觀中國文人士大夫在歷史文化冊頁上留下的生活印記、走過的心路歷程以及他們的人格構成和價值取向,大抵逃不出這三個範疇,也就是作者所說的「家國·天下」的責任擔當;「江湖·廟堂」的處世境界;「英雄·美人」的生命情懷。「回首蕭瑟處」的開篇之作便是《快意笛劍自風流——蘇東坡和他的影子偶像》,作者透過一代名士蘇軾豪放飄逸的詞作,敏銳地捕捉到一個堪稱為蘇軾影子偶像的歷史人物——那位在淝水之戰中功不可沒,以一首《梅花三弄》流傳於世的東晉名士桓伊。
桓伊身居高官顯位,且為當時樂者翹楚,尤工笛曲,被譽為「江左第一」。作者從蘇軾兩首詞作中選取了跟桓伊有關的兩個歷史典故,亦即《昭君怨》中的「桓伊三弄」和《浣溪沙》中的「箏歌諫言」,以史實為依據,對二者的家國情懷,人格操守做了一番獨具慧眼,入情入理的比照。
「桓伊三弄」說的是桓伊不計他人唐突失禮,在建康(今南京)青溪河邊為地位遠低自己的狂生王徽之吹奏笛曲《梅花三弄》的故事。身居朝廷要職,名聲顯赫的桓伊被人攔住,要他給船內的王徽之吹奏笛曲。桓伊不氣不惱,默默下車,坐在河岸的胡床上,一曲三調,婉轉悠揚,韻味深長。把船內的狂生王徽之聽得痴了,待他迴轉神來,桓伊早已飄然離去……
故事說到這裡,作者寫道:「一曲長笛三弄,將一個率性而為的狂生,和一個是聲名顯赫的名士,長久定格在中國文化的冊頁中,成為豁達大度、隨性隨心、不拘俗規的風雅基因,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一代又一代書生文人。蘇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才高八斗,卻從不盛氣凌人;身負盛名,也不忘乎所以,持權柄時平和淡然,遭貶謫時隨遇而安,其溫潤誠摯性格的形成,恐怕也是有這個基因的功勞在內。」
「箏歌諫言」說的是孝武帝召桓伊、謝安等人飲宴,桓伊不計個人得失,彈箏而歌,以一曲曹植的《怨歌行》為在「淝水之戰」中立下赫赫戰功,卻遭奸佞之徒陷病,被孝武帝無端猜疑的謝安鳴不平,訴委屈的故事:「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周旦佐文武,金滕功不刊,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待罪居東國,泣涕常流連……」說的是周公忠心耿耿輔佐文王武王以及周成王,卻遭到管蔡二叔的詆毀,被周成王猜疑打壓,哀嘆為忠臣之難,道盡懷忠心之苦……
作者告訴我們,蘇軾寫這首《浣溪沙》引用桓伊「箏歌諫言」的典故,是在他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正是一沒權、二沒錢、三沒朋友,甚至連基本的生活保障都難以為繼的人生低谷期。這一年臘月初二,陰雨過後,又有微雪飄落,淒風苦雪中的蘇學士,頓感生命的陰冷寒徹骨髓。黃州知州徐君猷竟攜酒冒雪來訪,暢飲縱談,宛如老友。東坡又得知,徐君猷已向朝廷上書推薦自己,極力鼓與呼。於是,幾大白浮過,他胸中暖意頓生,不由得感慨,這骯髒的濁世之上,原來自己並非煢煢孑立,總有一些人,不因威權而聚散,不以浮名而取捨,始終在默默支持着他這個惶惶終日的犯官。心中難免萬分感慨,遂填《浣溪沙》三首,其中一首就引用了桓伊「箏歌諫言」這一典故。困頓中的蘇軾把徐君猷喻作桓伊,自然,他自己就是那位謝安了。
在梳理了蘇軾那些提及桓伊典故的詞作後,文浩這樣寫道:「其實,謝安只是東坡在一個特定時刻的寫照,更多時候,桓伊才是他的平常本態。新黨當政時,他眼見新政諸多弊端使黎民遭罪,從來不去躲避那些得志小人的鋒芒,上書痛陳新法利害,被新黨當作舊黨的一面旗幟,遭到疾風暴雨般打擊;而當舊黨得勢,看到新法被不分良莠一刀切地廢除,他又挺身而出,為新法中那些有利國家百姓的好措施鳴不平,被舊黨當作叛徒打壓。
在常人看來,蘇軾既為新黨所惡,又為舊黨所不容,其政治表現簡直愚蠢至極。但他從未生出過一絲一毫的悔恨之感。他知道,自己既不忠於新黨,也不忠於舊黨,他只忠於自己的內心,忠於自己的良知,忠於對江山社稷的責任、黎民百姓的悲憫。看來,桓伊那種輕個人得失、重社稷禍福、仗義執言的士大夫情懷,雖歷700年滄桑巨變,還是遺傳到他骨子之中。誠然,東坡從未將桓伊當作偶像,但桓伊所具有的儒家士大夫那種耿介之風、浩然之氣、濟世之情,卻如同潤物無聲的春雨,在不知不覺中,就滋養了他的精神家園。也許,正因為有桓伊的笛劍共風流,才會有東坡的快哉萬里風吧!」倘東坡有知,讀到文浩這些話,不知作何感想,想必他也會跟讀者一樣,不覺為作者的真知灼見與見心見性的情懷所感動吧。
除了這篇《快意笛劍自風流——蘇東坡和他的影子偶像》,「家國·天下」所選其他五篇隨筆,也都是以宋詞典故為切入點,圍繞家國天下這一主題,從不同層面,不同視角,表達抒發了作者的理性思考與興亡之嘆。《許身報國釜奔魚》記述了諸如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元朝初期重要將領張弘范等歷史人物在戰爭離亂、家國興亡、民族融合過程中陷入民族與家國的悖論;《沉香亭北唱落花》從一代歌神李龜年的個人遭際看盛唐安史之亂後由勝到衰的興亡之嘆;《以淚為馬渡紅塵》講述了被作者譽為「一代哭神」唐衢的在晚唐亂世的另類傳奇;《悲夫長城空自毀》則對南朝宋初年大將軍檀道濟的悲劇之源進行了鞭辟入裡的剖析與解讀;《嶙嶙瘦馬嘯西風》講述了東漢時期少為人知的幾位個性鮮明、狂放耿介、嫉惡如仇、死不言悔的文士,他們所張揚的個性人格魅力,成為汪洋大海里的一滴水,融入了中國文人士大夫整體人格構成之中。
二
「回首蕭瑟處」第二部分「江湖·廟堂」收作品七篇。作者從自己的閱讀經驗出發,從那些或灑脫豪放,或沉鬱蒼涼,或懷古抒懷,或托物寄情的詞句後面的歷史塵煙中敏銳捕捉住一個個生動鮮活的細節,將一個個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的歷史人物形象而生動地呈現於讀者面前。以生花妙筆還原了他們的生命本色與人生情懷。《半山閒雲半山梅》把關注的視角聚焦在王安石辭官離朝,退隱之後在仕與隱之間游移徘徊的矛盾心理以及這矛盾後面的人格特質;《捐盡浮名方自喜》剖析了中國歷史上士大夫對待名氣的價值判斷,表達了作者對名利具有雙重價值的理性思辨與個性認知;《功成何以身難退》從人性的弱點,權力異化,社會關係等層面對「功成何以身難退」予以具有普遍意義的剖析,得出令人信服的原由認定;《緣何不羈愛放縱》則提出了一個命題,或者叫作者的發現,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越是亂世,像春秋時蘧伯玉那樣激流勇退、隱逸避禍的人就越多;《萬事怎可不稱好》是從辛棄疾那首《千年調》詞作中的一句: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引發出對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歷史周期律的闡述與見地;《可憐芳蘭當門生》通過東漢末年蔡邕、三國時期楊修、張裕分別被王允、曹操、劉備殺害的文人學士,指出一個殘酷的現實,這就是:當政治的鐵血,遇到性情的熱血,悲劇幾乎就已註定。七篇作品,我以為最為精彩的是這篇《自古高人最可嗟——困擾辛棄疾們的終極難題》。
作者以辛棄疾詞作里的幾個用典,準確把握住困擾辛棄疾一生的兩個關鍵點——戰與隱。辛棄疾一生的內心矛盾糾葛,現實生活中的尷尬境遇,其根由無不源自他政治理想的難以釋懷與人生境遇的無可奈何。
作者在這篇隨筆開頭,以基本史實簡要概括了困擾辛棄疾一生的茅盾糾葛。並對辛詞《鷓鴣天》中那句:「自古高人最可嗟,只因疏懶取名多」中的「嗟」字予以解讀:「一個『嗟』字還是暴露了他另一層心境——『嗟』,確有讚嘆之意,但若聽成一聲哀嘆呢,整首詞的基調是不是就截然不同了?」
接下來,作者分別把辛棄疾與謝安、東方朔、商山四皓、陶淵明等名流隱士作了一番比照,從不同層面,不同角度更加深入、更加準確地解析了辛棄疾面對戰與隱、進與退的矛盾複雜心理。
再把辛棄疾與謝安作對比時,作者巧妙地引用了「小草」、「遠志」的典故,形象生動地把辛棄疾戰無用武之地,隱又於心不甘的矛盾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
遠志葉又名小草,喜生長于山谷之間,有寧心安神、祛痰開竅的功效。一日,有人進獻桓溫此物,桓溫問謝安:此藥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稱?未待謝安作答,旁邊生性詼諧,反應機敏的另一幕僚郝隆,當即接話:此甚易解,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郝隆說到了點子上:藏於地下為「遠志」,謂之處(隱);鑽出地面長出莖葉便為小草,謂之出(仕)。這是典型的一語雙關,既回答了桓溫的問題,又調侃謝安:你隱於東山時是志向高遠的「遠志」,一旦出山步入仕途,也不過是如「小草」一般的區區幕僚。
稼軒素來推崇謝安,這個典故自然熟悉。經歷了幾十年宦海沉浮,呼告奔突,到頭來終是壯志難酬,於是,稼軒想起了謝安,想起了小草和遠志,想起了……到底是該應鉛山故友的召喚,回去隱居做「遠志」,還是該繼續勉強當「小草」呢?真可謂「進亦憂,退亦憂」,不由得感慨,自己竟不如那清江上自由翱翔的白鷗瀟灑自如:「聲名少日畏人知,老去行藏與願違。山草舊曾呼遠志,故人今又寄當歸。何人可覓安心法,有客來觀杜德機。卻笑使君那得似,清江萬頃白鷗飛。」
除了拿小草和遠志做喻,作者從辛棄疾詞作中抓取了另一個歷史人物,從另一個角度探析了辛棄疾的矛盾心理。此人便是東方朔。
被公驚倒瓢泉,倒流三峽詞源瀉。長安紙貴,流傳一字,千金爭舍。割肉懷歸,先生自笑,又何廉也。(渠坐事失官)但銜杯莫問,人間豈有,如孺子、長貧者(辛棄疾《水龍吟?用瓢泉韻戲陳仁和》)。詞中「割肉懷歸」的典故,說的便是東方朔的一段為討漢武帝劉徹歡心自輕自污的趣事。
作者在對東方朔所謂「大隱隱於朝」的處世之道和他的雙重人格的局限性做出一番評述後,這樣寫道:「有得必有失。令人無奈的是,他的自污自黑,雖然能夠在保全自己的同時,換來了更多規諫皇帝的機會,卻也因此限制住更大作用的發揮。漢武帝只當他是喜劇演員,煩悶的時候招來開開心,卻終不肯委以重任。到最後,東方朔也是「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戟」,一腔抱負得不到施展,只能是不隱而隱,以所謂的「大隱」聊以自慰罷了。」
圍繞商山四皓的出世與隱退,作者巧妙指出了辛棄疾身處江湖,卻仍心憂廟堂的人生宿命,一生鬱悶難平,進退維谷,其根由還是源自他不能像商山四皓那樣,當隱則隱,當出則出,隱則不着痕跡,出則大展拳腳。
如果說作者把辛棄疾與先隱後出的謝安,大隱於朝的東方朔,出入自如的商山四皓做比照是異中求同,同中求異,以此展現困擾辛棄疾們的終極難題所持有的相同心態和不同選擇,進而展示出他們不同的個性品質與人生景觀,那麼,把辛棄疾與陶淵明放在同一架顯微鏡下觀察比較,就讓人有點匪夷所思了。一個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一生壯志難酬的大英雄,一個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真名士,把他們放在一起說事,實在有點風馬牛的味道。然而,當我們通讀全文後,又不覺為作者的獨具匠心、真知灼見而頷首稱是了。
辛棄疾再遭奸佞小人算計,受朝中投降份子排擠退隱江西上饒隱居帶湖、瓢泉莊園。「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他便把陶淵明引為知己,樹為偶像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成了辛棄疾說服自己,寬慰自己的榜樣。作者正是抓住辛棄疾這種心理,從他的詞作入手,抽絲剝繭般把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辛棄疾剖析得淋漓盡致,纖毫畢現。
作者在這一小節的末尾這樣寫道:「他辛棄疾其實是做不好陶淵明的。淵明之隱,是高空中的一抹白雲,就在那裡隨意舒捲,卻沒人能夠抓得住;稼軒之隱,其實是那雲在水潭中的倒影,看似一模一樣,可一陣微風,一粒石子,都能使他盪起漣漪,那雲也自然就碎了。」
當我們讀到這膾炙人口,齒頰留香的文字時,相信會發出會心一笑吧,然而,作者如此評價辛棄疾與陶淵明,並無褒誰貶誰之意,恰恰相反,二者都是作者所欣賞稱許的人物——「當然,隱與仕本無高低優劣之分,只要不反人類、反社會,怎樣選擇都無可厚非。陶淵明固然只有一個,但辛棄疾也只有一個,少了哪一個,都會是莫大的缺憾吧。」
三
「回首蕭瑟處」第三部分——「英雄·美人」,把筆墨更多集中到歷史人物的個性呈現和命運關照的層面上來。「英雄」、「美人」是中國歷史文化語境中最具審美情趣的亮點。英雄的人格構成與命運沉浮,美人的愛恨情仇與悲劇宿命成為作者貫穿這七篇隨筆的主線。作者以英雄為經,以美人為緯,用自己見心見性的文字編織出一幅幅令人動心動肺的畫卷。
《綠窗誰是畫眉郎》記述了西漢宣帝時官場上的一朵奇葩,被歐陽修稱為「風流京兆」的張敞「右手溫柔畫眉筆,左手霹靂殺人刀」的快意人生;《冰肌玉骨桃花血》說的是後蜀亡國之君孟昶的愛妃花蕊夫人的難解宿命——就算沒有金鐵鑄造的利箭奪她性命,也總會有某支看不到的無形毒箭,射穿她的冰肌玉骨,濺出一片桃花血;《一斛明珠照樓空》從蘇軾詞作中選取了幾位才貌俱佳,絕代風華的歌姬,如西晉時期的絕色佳人綠珠,唐德宗年間的名妓關盼盼,北宋與蘇軾同朝為臣的王定國侍妾,曾說出「此心安處是吾鄉」的宇文柔奴以及蘇軾身邊那位不離不棄的愛妾朝雲,作者以蘇軾詞作為線索,把這些珍珠般的女子串到一起,用滿含真情的筆調,為讀者呈現出一道溫潤柔美又柔腸百結的獨特審美景觀;《奈何韋郎誤玉簫》則是作者以唐中期著名儒將韋皋感情生活中出現過的兩個女子的悲情故事為案例,對「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為何總是重演?」從社會根源,文化認同以及複雜的人性層面給予了頗具個性化的解讀與認定;《以何報怨堪英雄》,從辛棄疾一闋詞化用「一斛貯檳榔」的典故說開去,圍繞肚量胸襟與生命的格局加以闡述,尤其文中最後對韓信貌似知恩圖報,豁達大度實則小肚雞腸,虛偽詭詐的剖析堪稱入骨三分;《畫扇怎不悲秋風》,在對辛棄疾那首以怨婦自喻抒發報國大志難酬,被遭冷落的詞作做了一番解析之後,便以詞中「妾如手中扇」的典故引出了一個棄婦的故事,讀來令人唏噓嘆惋。
《別有乾坤蘊履中》是「英雄·美人」所收七篇作品中最為別致,最富新意的一篇隨筆。這篇隨筆的副標題是:鞋子的歷史與文化內涵。這就不難看出,作者把關注視角集中到了一雙司空見慣,普通而又普遍的鞋子上了。說到鞋子,自然會想到腳,說到腳,自然會想到中國古代特有的風俗——纏足,繼而自然就想到傳統文人惡趣味中一個變態狎昵的審美具象——三寸金蓮。
《別有乾坤蘊履中》,開篇就把李清照那首《點絳唇》中的畫面呈現於讀者眼前:一個在自家後花園鞦韆上玩得「薄汗輕衣透」的美少女見有人來,忙不迭的躲避——見客入來,襪剗金釵溜。然而,心裡又想着那個讓她魂牽夢繞的人兒,就只好提着繡鞋,光着腳丫「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這是一幅多麼美好清新,生動傳神的畫面!然而,一千多年前,這樣的詞作是有傷風化的。因為詞句里出現了「薄汗輕衣透」、「襪剗金釵溜」的描寫,既然襪剗,定是露足,一個少年女子,提着鞋,光着腳,這成何體統?分明就是「閭巷荒淫之語」。
接下來,作者引用古今中外有關女子繡鞋、美足的詞作、論著、文藝作品,指出腳與性有着密切的聯繫。更有甚者,我們從作者引文中就看到了這樣令人作嘔的場景:明初的楊維楨「耽好聲色,每於筵間見歌兒舞女有纏足纖小者,則脫其鞵,載盞以行酒,謂之金蓮杯。」
如果說上述描寫還是籠而統之概括性描寫,那麼後面提到的幾個故事,則是典型再現了。
透過浩繁的詩山詞海,作者選取了南唐後主李煜記述他與小周后女英幽會偷情詞作《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作者在以調侃戲謔的筆法記述了李煜那些偷情幽會的風流韻事後這樣寫道:「歷史上各色各類的偷情如過江之鯽,是難以計數的,偏偏這次即便穿越千古,艷香仍然濃得化不開。這自然多虧了李煜絕倫的妙筆,硬生生把一件讓人不齒的醜事,塗抹成如夢似幻、搖曳生姿的白蓮花,永遠定格在中國的文學史上。」
倘以為此文僅僅是拿古人詩詞中那些「紅鞋、玉足」的香艷之句說事,不免低估了這篇隨筆的立意格局和文化價值。其實,有關那些男歡女愛,剗襪幽會的勾陳評說僅占了這篇隨筆五分之二的篇幅,作者把鞋子所包含的歷史文化內涵放到了更為廣闊,更加深遠的文化時空上加以展示與闡述。
此文第三節,一改前兩節的敘述基調,由戲謔輕鬆轉而凝重深沉,把一雙小小的鞋子放進了歷史政治舞台的大格局之中,引領讀者跟着作者的講述去探究那些歷史文化塵煙里一個個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是非評說。
作者從柳永描寫開封繁華奢靡的詞作《玉樓春》中擇取「珠履三千」的史記典故,對戰國時期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為門客鞋子上綴戴珍珠炫耀鬥富,然而,這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土豪之舉,雖浪得一時虛名,卻換不來真才實學,終究落得個身首異處,萬劫不復的下場。
一雙普普通通的鞋子,一旦成為操弄權柄者作秀表演的政治道具,便也確立了它在歷史文化語境中的地位。作者就用他生花妙筆為我們講述了歷史上一個個諸如此類的故事。如:官渡之戰中曹操「鮮足而行」迎接許攸,漢武帝時,暴勝之倒履相迎雋不疑,蔡邕倒穿着鞋迎接少年英才王粲等等。
此外,作者還以南宋文人劉辰翁長調《鶯啼序》中一句「過霜橋落月,老人不見遺履」為切入點,帶我們重溫了秦朝末年那個人所共知的故事——張良納履之後,這樣寫道:「黃石公用這隻鞋子,狹隘地說,是試出了張良的血性、教養、德行、眼力、耐力、智商和情商,也替劉邦試出了中流砥柱、左膀右臂;誇張點說,這鞋子甚至試出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黃金時期,試出了華夏子孫民族認同感的一個源點。」
同樣是一雙普通的鞋子,同樣是那個歷史故事,作者卻憑着自己的博學深思和真知灼見為我們洞開了一道意味雋永的閱讀景觀。尤其文章最後,作者借一雙鞋子,抒發了自己對生命存在的終極思考:「在人生之路上跋涉,目的真的那麼重要嗎?為了所謂的價值、所謂的意義、所謂的成功,而捨棄心靈的寧靜、靈魂的平和,真的值得嗎?」行文至此,一首蘇軾的《定風波》把全文乃至整部作品推向一個更加遼闊、高遠的境界——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結語
「回首蕭瑟處」出版後,廣受評論界與讀者的好評,被《光明日報》列為推薦書目。筆者以為,在當下「泛文化」大行其道,拿古詩文做淺薄消費,商業性寫作泛濫的背景下,「回首蕭瑟處」卻是一部難得之作。
首先,「回首蕭瑟處」是一部「寂寞」之作。全書洋洋灑灑十二萬言,縱橫捭闔,上下貫通,索引詩詞典故,史實資料看似隨手拈來,所發議論抒情,感懷慨嘆讀來飽滿酣暢,這都是要有淵博的學養作支撐的。沒有長期、大量的閱讀積累,沒有「板凳十年冷」的甘於寂寞,是絕寫不出如此分量十足的作品的,因此,也就決定了「回首蕭瑟處」帶給我們的閱讀體驗絕非那些從古典詩文里尋章摘句,作無病呻吟狀的小情小感之作所能比擬的。
其次,「回首蕭瑟處」是一部「在場」之作。一篇文章,一部作品價值的有無,品質的優劣,是與作家自身的生命情懷和寫作倫理密不可分的。「回首蕭瑟處」的敘述手法與風格看上去是第三人稱,是冷眼旁觀,是零度寫作,然而,仔細閱讀,你會從字裡行間,章節段落中讀出一個「我」來。每當我們讀到關節處,心緒難平,非要一吐為快的時候,作者就適時幫你把那些話講出來,這裡,僅舉一例:「這歌曲無疑是不合時宜的,不僅掃了大家的興,更是讓皇帝沒了面子。但桓伊哪管這些,他就是要當眾揭一揭這些昏君佞臣卑劣陰毒的假面具,就是要驅一驅朝中那骯髒虛偽的濁流。不合時宜就不合時宜吧,如果時時事事都合了那些人的時宜,忠臣良將更無出頭之日,朗朗乾坤更無見日之時。也許,憑一人之力,無法改變什麼、扭轉什麼,但更重要的是態度問題」(《快意笛劍自風流——蘇東坡和他的影子偶像》),這樣的金石之聲,不僅讓讀者心血沸騰,也讀出了作者寓於作品中的拳拳赤子情,耿耿男兒心。沒有個人生命情懷在場的寫作,是輕佻的,可鄙的,文浩的寫作是在場的,是凝重的,可敬的。
此外,「回首蕭瑟處」還是一部「清雅」之作。從閱讀審美的視角看「回首蕭瑟處」,我們會發現一個明顯的特質,這就是文人意識賦予作品的彬彬之氣。讀他的作品,分明感受到中國文人士大夫的神情氣韻縈繞於作品的字裡行間和角角落落。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清雅、書倦之態躍然紙上。限於篇幅,此不贅引,相信讀者會從自己的閱讀中得出自己的審美認定。
文浩的歷史文化隨筆帶給讀者的閱讀體驗是多元的。比如:個體生命存在與整體社會環境之間的矛盾與妥協;孤獨的生存體驗與社會價值認同之間的背離與衝突;家國天下的責任擔當與個性嚮往之間的背道而馳;英雄美人的浪漫情懷與悲劇宿命之間的偶然與必然等等。
作者簡介
李東輝,男,1962年生。1984年大學畢業後不久因病導致雙目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