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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有雨(孫駿毅)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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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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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有雨》中國當代作家孫駿毅的散文。

作品欣賞

清明有雨

清明總是有雨。

有雨的日子去鄉間掃墓,要走過一段長長的泥路,路上的腳印東倒西歪深深淺淺,花紋似地一直疊印到一個不高的黃泥土坡上。土坡圓平,兩頭略尖,村里人管它叫「烏龜墩」。

烏龜墩上被人踩出來的的泥路又被刺荊、茅草埋沒了,枯黃中泛出綠色的荒草抱成了團,幾場春雨過後,草團里就小心翼翼鑽出來許多嫩綠的草芽,很快就會蔓延開來綠成一片凹凸不平。從草窩裡找到這條泥路,根據烏龜墩上站着的一棵屋脊高的樟樹來定位,循着依稀可辨的幾個腳印往北走,就能找到外婆的墳了。

說是墳其實就是一個隆起的小土堆,有碑,只是一塊豎起來的條石,半截埋在土裡,上面馬虎地鑿了「某某氏之墓」幾個字。碑前有幾棵小樹,不是特地去種的,是哪一隻小鳥銜來了樹種,種子落地生根抽枝長葉,長成了幾棵楊樹、柳樹、刺槐樹。

外婆的晚輩們早就商議着要重整墳地,但鄉里說這一帶可能要「征土」,說是有一條高速公路要從這裡穿過去。於是只能等着統一遷墳,外婆的墳前一如既往地荒草萋萋倍覺冷落。離外婆的墳頭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更小的土堆,一不留神還以為是一窩衰草,有一塊石頭很不起眼地斜插在那裡,石頭上有一個「奠」字,也不知道是後來的誰塗寫的,春去秋來風霜雨雪,那字跡便模糊不清了。「奠」,含有祭奠、紀念的意思,那要紀念誰呢?

聽舅家人說,那是一個姓王的老地主的墳,村里人都喚他「死鬼」。那塊碑上的「奠」有可能是村里那個死去的倉庫保管塗上去的,這傢伙與死鬼好像沾一點兒親。

死鬼看上去真像死鬼,臉上極少笑,個子不矮,瘦瘦的,非常單薄,就像草堆里忽然瘋長起來的一根葦子。死鬼冬天穿一件土布棉襖,戴一隻泥黃色的老頭帽,帽沿上破了幾個洞。村里人看見死鬼總是最先看見那泥黃色的老頭帽,因為他總是低着頭走路,帽子遮住了半張苦瓜臉。他走路時總是彎着腰背,好像他生來就是彎腰曲背的,就像烏龜墩上長彎了的一根枯藤。據說,有一回鎮上開集,死鬼也背個布袋到鎮上去趕集,走在路上看見一件好玩的事,剛要挺一挺腰背笑上幾聲,被後面追上來的民兵組長喝住了:「狗地主,你也敢猖狂啊,低頭認罪!」死鬼立刻彎下腰,沉下頭去,復又是一臉的死灰。

或許是我兒時看過《白毛女》《收租院》太多,下意識里就會把「地主惡霸」看成一個同義詞組,好像那都是一手拿算盤一手舉鞭子的凶神惡煞的魔鬼,後來去給外婆上墳看見不遠處那個土堆就會心生厭惡。其實。死鬼活着時,我也見過幾回,印象中的他就是畏畏縮縮一身邋遢,總是低着頭走路,偶爾抬起那張蠟黃的刀削臉,死鬼一般僵硬而很少笑的。據說這傢伙領養過一個乾女兒,是一個從蘇北逃荒過來的女人扔在他家門口的,養到16歲就逃走了,從來沒有回來過。死鬼的乾女兒不回家是正常的,那年頭近在隔壁的鄉鄰都不敢也不便與他說話,她怎敢跑回家來與地主幹爹套近乎呢,所以死鬼死後孤獨生前更孤獨。

想起來已經是50多年前的一個夏天的事了。死鬼去鎮上買「洋火」(火柴)回來,走在狹窄而泥濘的田埂上,迎面碰上了隊長的千金巧巧放學回家,他立刻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閃躲開來,兩隻腳踏在壟溝里,膽怯地彎下腰去,垂下手去,剛要後退幾步讓路,不料一腳踏進水塘,泥水濺了巧巧一身,氣得巧巧哭着跑回家去。死鬼還沒進村子,就被兩個民兵綁起來押到麥場上,跪在一張條凳上。隊長走過去一腳踢翻條凳,死鬼「撲通」一聲摔倒在地,後腦殼頓時滲出血來。巧巧撲過去,連連扇了死鬼十幾個耳光,打得他嘴巴上也流出血來,一邊撒氣,一邊罵「狗地主,狗地主!」

我那時因為城裡太亂被父母送到鄉下來避難,目睹這一幕時也驚呆了,真沒想到一向文文靜靜的巧巧打起人來竟這樣辣手,但因為打的是死鬼,所以所有在場的人都鼓掌叫好,包括少年的我也把手掌拍疼了,也擠進人群朝着蜷縮在地上的老地主吐唾沫。

死鬼並不用手去護頭,而是哭喪着臉跪在地上,任村里人你一拳我一腳地發泄。

死鬼便是這樣低聲下氣地活着,村里人也便是這樣忙忙碌碌地活着,誰都覺得日子就是這麼活過來的,冬去春來,日出日落。

過年了,即便是物質最匱乏的年頭,老家人也不會忘記蒸上幾籠屜「腳踏糕」,一種用糯米和粳米按8:2的比例做成的狀如磚頭的年糕,浸在清水裡,吃到蒔秧時光也不會壞。家家飄出腳踏糕香時,就是真正的過年了,像魯迅先生在《祝福》里說的「舊曆年底畢竟是最像年底的」,但我從死鬼住的那一間透風漏雨的破屋裡怎麼也看不出一絲年味兒來的。

我偷偷趴在那扇有窗沒玻璃的地方朝屋裡看過幾眼,黑古隆冬的,只有一盞15支光的燈泡吊在椽子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如同一星鬼火。牆角里掛滿蛛絲網,屋裡只有一張床,一隻吃飯的小方桌和幾隻長板凳。方桌只有三條腿,另一條腿斷了,就揀來一摞磚頭墊上。

外婆信佛,心地極善,就悄悄地囑家人拿幾塊腳踏糕給死鬼吃。事後外婆再三關照我到外面去不許亂講的。那時的我對外婆是大惑不解的,就問外婆為啥要給老地主去送腳踏糕呢?外婆不肯說,逼得急了,就說他也是人啊,人總歸是要過年的。後來還是母親告訴我,外婆嫁過來的那一年,外公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差點送了命,幸虧村里人連夜搖船到城裡去請來郎中,吃了半個多月煎藥才把命揀回來。看病用去了買一頭小牛的錢,有一半就是隔壁死鬼的爺爺拿出來的。死鬼的爺爺不捨得吃,也不捨得穿,積攢下錢來就是買田產,買下了烏龜墩東面10多畝水田留給當時才16歲孫子,趕上土改就劃為「地主」了。死鬼是光棍,領養過一個小囡到頭來還是跑掉了。

我問外婆這些是真的嗎?外婆神情非常緊張,說話時一隻榆樹皮般枯皺的手也在微微顫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小聲然後是嚇唬我說到外面去是不能亂講的,拿槍的人會把你綁起來的。

我最後一次見到死鬼時也是在一個清明節,清明總是有雨,空氣潮潤得好像能擰出水來。隊裡舉行「公祭」,祭掃一個貧協主席的墳,那幾個胸口掛黑布條的傢伙都被民兵押過來「請罪」,一字兒跪在雨頭裡。死鬼是地主,在「地富反壞」中首當其衝,他把頭埋到了地上,表情照例是麻木的,甚至連眼珠都不會轉動的,活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殭屍,任人推來搡去。

「公祭」散開時,死鬼肯定是看見我了,也肯定認識我的,好像仄過來臉來咧咧嘴對我勉強地笑了一下。我厭惡極了恐懼極了心虛極了,朝地上淬了一口掉頭就跑。之後,出門時還撞見過死鬼幾次,他肯定是一眼就認出我的,但再也不敢對我哪怕是勉強一笑,而是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好像他前世里有還不清的債要拿今生去償還,可能也未必償還得清。

死鬼是那年中秋節的前夜死的,夜裡去挑河泥,一腳踏在泥塘里就再也沒有爬上來。死了也就死了,燒掉了,埋掉了,沒有誰會去給老地主辦喪事。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又是清明又是雨。外婆埋在了烏龜墩上,死鬼埋在了烏龜墩上,老隊長也埋在了烏龜墩上,與死鬼差不多年紀的人前前後後都埋在了烏龜墩上。

據村里人說,當年的巧巧每年清明節都要從城裡趕回鄉下來上墳,每每總要帶上兩束黃菊花,一束放在父親——老隊長的大理石墓碑前,還有一束就放在死鬼的墳頭上。

又據村里人說,鄉長曾經陪同一個穿着富態的香港女人來尋找過死鬼的墳,請了一班和尚像模像樣在墳前做了一通佛事,那女人就是死鬼領養過的後來逃走的乾女兒。

都是據說,不知道是實是虛,只有清明雨實實在在地飄着,如絲如霧如煙。

年年清明年年過,惟有在50多年後的今天,我也才敢堂堂正正給曾經厭惡過的、被所有人包括我無數次侮辱過的人燒上一炷清香。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一樣的思念,一樣的愁緒,一樣的心痛。 [1]

作者簡介

孫駿毅,江蘇作協會員,蘇州姑蘇區作協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深宅薔薇花》《黑白情調》。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