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溪流(梅安)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消逝的溪流》是中國當代作家梅安的散文。
作品欣賞
消逝的溪流
我時常夢見一條流經祖屋旁的溪流。它始於禾水河,貫穿村莊心臟,最終又回歸禾水河。在江西、湖南以及廣東一帶,通常把這種溪流叫做「圳」。圳一般指田邊水溝,田野間通向河澤湖海的水道,可以截流用於灌溉。我的故鄉龍田古村地處湘贛邊界江西省永新縣的西北角,緊鄰湖南。老家人把這種小溪叫做「圳」。
從未考究過,這條小圳到底是人工挖掘而成的渠道,還是天然存在的溪流?一百年前,乃至幾百年前,甚至更遠久,或許它就存在了。在我懵懂記事的童年歲月,它以晝夜不息嘩啦不止的模樣與我朝夕相處。
外婆家在禾山腳下,禾山歸屬於羅霄山脈中段,最高峰海拔1391米。南宋中期的一本地理總志《輿地紀勝》里記載:「昔有嘉禾生其上,故曰禾山。有甘露禪院。其巔平袤,奇峰累累,有覆舟之狀者七十一。」嘉禾生其上,每一次吟誦這句,齒頰生香,故鄉的山和水,如此秀美。禾山峰頂的怪石嶙峋,瀑布流泉曾吸引着徐霞客、歐陽修、梅堯臣、黃庭堅等人登山遊覽,並有詩文留存。唐朝宰相牛僧儒,宋代宰相劉沆曾於禾山腳下的甘露寺中就讀。地方志里還記載:唐宰相姚崇曾寓於此,故築有姚相台,石崖上刻「龍溪」二字,為唐書法家顏真卿手跡。
而流經故鄉的禾水河,它的源頭就在外婆家村莊倚靠的禾山背面蓮花縣境內塘坳里的高天岩。附近的一段河域屬於上游,水勢很淺,河灘里怪石裸露,沙礫堆積。自西向東,禾水河越來越深,一路滔滔流向贛江。禾水河流經距離源頭十里之外的故鄉龍田村時,左側分出一條溪流,它穿過廣袤的田野,恰好經過我家祖屋的右側。小溪流過人口密集的居民區,流過昔時農曆一四七逢圩熱鬧的舊圩場,繞一個大圈後,最終流向村莊以東的沙洲,重新匯入禾水河,去往一百公里之外的贛江。
多少個夢裡,我與這條小圳重逢,無言唏噓。禾水河,是灌溉和滋養故土的母親河。而這條無名的溪流,卻也是溫潤我童年歲月的最美小溪。
十歲那年隨父進城,與它別過。少時偶爾還會返鄉去看看它,重溫舊夢。後來因為求學,工作,成家等等瑣事,好多年未回頭去看那個生長過的地方。有一年春節偶然回鄉,卻發現那條曾經熱鬧喧天的溪流早已乾涸,填塞,淤堵。故鄉的那條溪流何時沉寂,因何乾涸,不得而知。視野所及處,再也不見昔時兩岸的芳草繽紛和灌木叢綠,再也不見浣衣的碼頭棒槌聲聲以及鄰家嬸兒娃兒笑語連天。清澈見底的溪床和成群竄出的魚蝦都蕩然無存,還有那些擦過水麵的蜻蜓和夜晚的螢火蟲,它們都寂靜成土,幻滅成煙,枯成灰燼。
隱沒於土裡的溪水,如何尋找?如同在蒼莽星空尋找一粒沉睡的星子,蒼茫海面尋找一片困盹的帆,這般無能為力。仿佛自己正涉水過溪,去往對岸廣袤的稻田,水底光滑的卵石擦過腳丫,冰涼的小鯽魚划過腳背,給人疑乎水蛇般的膽戰心驚。一次一次勇敢地趟過水麵,去摸魚蝦,釣青蛙,捉蜻蜓,捉泥鰍黃鱔,或者索性身子往水裡一沉,如小魚般貼近溪底,感受泥沙氣息。誰也未曾料及,有一天它會廢棄,會消逝,任由它的臣子臣民蝦們魚們曝曬,風化,枯癟如夾在暗沉歲月中的標本,一戳,如煙如灰。
外婆所在的鳳山村,以種田燒炭為生,典型的山裡人家。每次去外婆家,要沿着屋側的這條溪逆走,一直走到它和禾水河銜接處的鄉道上。途徑溪邊大片的田野,然後會經過河畔幾戶人家,好幾次,母親指着幾棟房屋和幾畝田的所在地,幽幽地告訴我們:這些曾經是你們太爺爺家的。
我家祖屋在本地有個較為響亮的雅稱:兩棟屋裡。先祖住在村莊的一塊叫「高土裡」的地方,高土裡在溪邊陡坡上面,是全村地勢最高的位置。高祖父手上,在高土裡後面的水圳對岸另一高處建了兩棟大房子,地方上稱之為「兩棟屋裡」,又叫做「駝背樹下」,因為房舍正對着那條溪流,岸邊有一棵彎彎的大榕樹,像個駝背人。那時候溪邊有兩個碼頭,附近的人都去那裡洗東西。這條小圳,見證了家族的興衰榮辱,悲歡離合。
先祖是本地的名門望族,家世殷實。龍田古村的賀姓,祖譜上記載,一世祖為賀知章嫡孫,自紹興遷徙至此,曾為永新縣令,後辭官歸隱秋山。龍田賀氏分六房,我們屬於二房。高祖父是一個教書先生,人稱秋庭先生。曾祖父是晚清秀才,繼承高祖父的職業,也是教書先生,家譜里記載他的職業為「儒」。高祖父有四個兒子,曾祖父排行老三,名叫賀作霖,字梅里,上面有二兄桂里、桃里,一弟葵里。如今縣城的烈士紀念館裡是用賀梅里這個名字記載曾祖父的革命事跡。高祖父沿溪買下近百畝田地,收租的穀子堆滿了兩棟屋裡的糧倉。曾祖母名叫尹風秀,是龍田鄉南塘村的富家女,她出嫁時裡面穿旗袍,外面穿着紅嫁衣,八抬大轎風風光光迎娶過來,初時過着有下人伺候的少奶奶生活。後來,年輕的曾祖父參加了蘇區革命,以教書先生的身份做掩護從事地下工作。他帶頭打土豪分田地,將自家的田地和穀子分給族人和少地無地的貧窮村民。曾祖父協助紅軍在當地的五馬山打過仗。
1930年的一個冬天,曾祖父犧牲在文竹鎮烏石山沙洲上,被馬刀砍了頭,棉衣上血跡斑斑。本家人將曾祖父安葬在村東的象型山。那年,爺爺才九歲。天頃刻塌了下來,暗沉漆黑,養尊處優的曾祖母一下子跌落到生活的冰窟里,慘澹無光。兩棟屋裡的繁華就此中斷。江西紅軍長征後,她曾被國民黨抓去拷打,關押,家也被抄了幾次。苦難的曾祖母被扎手指吊打,昏過去就往她臉上潑冷水。曾祖父和曾祖母生育了四個孩子,三女一兒,我爺爺是唯一的兒子。曾祖父犧牲後,曾祖母帶着四個孩子,生活極其困苦。風雨飄搖的歲月里,她含辛茹苦將四個孩子拉扯大。在那段艱辛歲月里,寡母帶子受盡白眼和各種苦楚,我爺爺後來的性格變得格外孤僻。
解放後,我的爺爺被認定為烈士的兒子,開始享受政府的撫恤補助金。父親的大姑名字叫嬌姬,因為家裡窮,早早嫁給龍田村坪裡屋一個農民,生下一女之後,男人就死了,又改嫁到台嶺鄉樓圓村一個肖姓男子。父親的二姑叫賀明姬,夫妻倆都被蛇咬死。父親的三姑名叫賀順姬,嫁到曾祖母娘家的南塘村。由富至窮困交加,曾祖母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但她從未向命運屈服過,咬緊牙關挺過那些最艱難困苦的日子,如同屋側那條晝夜奔流的小溪,無論風霜雨雪,努力向前流淌。
曾祖母是1970年去世的,85歲高齡。我是在她去世三年後才出生的,沒能趕上見到她老人家。父親曾多次感傷地提及往事,他打小是曾祖母帶大的。這位堅強的奶奶沒能守住家大業大的祖業,最後只守住「兩棟屋裡」臨溪那棟屋的其中5間房。父親在兩棟屋裡長大,成年,參軍。父親只讀了小學六年級,因家境貧寒,早早輟學,四處做工,當過泥水匠。他在廈門部隊裡學文化,努力提升,每個月有些許津貼,起初是每個月6元,後來逐漸增加到8元、12元,最後有20元。爺爺奶奶身體不好,爺爺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奶奶常年臥病在床。父親將這些錢寄回老家給父母治病,供養叔叔讀書。有一次叔叔患了肝炎,去吉安市治病,父親向指導員借了兩百元寄回去。當他轉業回來婚娶時,老屋卻漸漸沒有他的立足之地。爺爺歷來寵愛叔叔,叔叔結婚時,他把那5間屋全給了叔叔。我和哥哥都出生在祖屋兩棟屋裡,我出生的第二年,父母帶着我和哥哥開始四處借屋棲身。我的弟弟出生在一戶借居人家的屋子裡。
三番五次搬家,幼小的記憶里,有兩次借居經歷尚有印象,一次恰好也在溪邊,一個親戚家的舊房子裡,我家住左邊廂房,右廂房住了一戶插隊知青。同在別人屋檐下,我們和上海過來的老康爺爺一家三口度過一段融洽的各自借居時光。屋子後面是寬闊的菜園,房舍右側還是那條溪流。媽媽種的白蘿蔔又大又脆,那個上海爺爺特別喜歡生吃白蘿蔔。每次媽媽拔了蘿蔔會送給他們一些,康爺爺將蘿蔔洗乾淨就往嘴裡咬,咯嘣咯嘣很快吃完一根。我對康爺爺吃蘿蔔的樣子至今記憶猶新。
後來康爺爺家去了南昌,再後來我們失去了聯繫,他們一家是否回了上海也就無從知曉。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會懷念那個愛生吃白蘿蔔的康爺爺,還有他們的女兒娜娜。還有一次借居經歷是遠離了兩棟屋裡,一家人住到禾水河畔臨街的一棟老房子裡。只有兩間房,一間靠馬路,馬路另一側就是禾水河;另一間是裡屋,黑咕隆咚沒有窗戶,兄妹仨擠在黑房間裡,捱過了童年最艱難的時候。
很多次沿着小溪去外婆家,母親指着一片田舍說着「這些曾經是你們太爺爺的」話時,她的目光頗為惆悵,她的手勢有些蒼涼。昔日繁華鄉里的兩棟屋裡,到父親手上,他卻連一片瓦都不能擁有,不能給妻兒一個安身之地。因為父親當了兵,提了干,有單位,有微薄工資,這些都成了叔嬸爭奪家產的藉口。剛嫁過門的嬸不斷撒潑謾罵,逼着叔一次次挑釁兄長,不惜逼迫父母讓步。若父親稍微不妥協,嬸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甚至離家出走,削髮為尼,種種無理取鬧。父親去上班時,母親常常被嬸罵得躲在屋裡哭泣。老屋,肥田,池塘,最終全部落入叔嬸手裡,沉默的父親一再退讓,被迫帶着家人離家四處借屋而棲。
我在故鄉呆了十年,玩伴很少,只有兩個女孩較為親密,一個叫小芳,一個叫小麗。因為不斷搬遷,居無定所,幼時缺乏固定的玩伴。後來因為父母建的半棟新屋獨處村莊後面,除了橫在前面的祖屋兩棟屋裡,我家也算沒有左鄰右舍,幸好新屋旁邊有一條晝夜流淌的小溪,它成了我家最親密的朋友。
在我上小學前,在親戚們的大力幫助下,在那條溪流邊,父親用辛苦積攢的微薄的薪水終於建起了半棟新屋。所謂半棟新屋,那是因為資金短缺,沒有能力建起整棟房子。右廂房三間臨溪,中間是一個前廳和後廚房,左邊三間未砌磚,也好,剛好做了母親的菜地。母親終於可以在自家的園子裡種下豆角、茄子、蘿蔔、苦瓜和南瓜等四季蔬菜,籬笆牆上可以開出美麗的木槿花。半棟新屋也有半棟屋的溫暖,一窮二白的父母終於將「家」安頓下來。雖然只有三間房,爺爺住了一間,父母一間,三個娃一間,其實還是有些擁擠。但我們卻心滿意足,因為從此不用四處漂泊。半棟新屋在祖屋「兩棟屋裡」的後面,也就是村莊的最後面,溪流和廣袤的田野接納流浪歸來的一家人。
我生命里的那條溪流呀,至此陪伴着我十歲以前的童年,從此開啟詩意的童年之光。 [1]
作者簡介
賀湘君,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吉安市作協會員,西部散文協會會員。曾用筆名:雪裡梅香,曉君,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