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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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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衣》中國當代作家李亢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江南地衣

煙雨呀,常常畫地為牢,以詩情為代價,把青苔圈住。青苔呢,索性也坐地自劃,以畫意為樊籠,把綠意禁足。

在江南山水之間、園林之中,最能體現東方美學的,不是青山隱隱、綠水迢迢,不是菱花窗、馬頭牆,而是那最普遍而又最獨特、最古老而又最新潮的「繡品」——地衣。

地衣乃青苔別名,意為「為大地着衣」,可見襟懷。據《本草綱目》記述,地衣其性味苦,可強胃氣。苔因常常匍匐於地,但另別名「掬天」、「仰天」,別有一番疏狂曠達的氣度和風骨。

地衣,觸水而生,觸物而構,流形于山水,麗狀於木石,曲盡幽情,宛如書畫神思,在時間和空間的絹帛上書寫傳奇絕筆。地衣如繡,地衣的苔痕綠色深淺不同,花紋繁複,如雲錦交織,繡藝卓然。時間儘管流逝,繡品將隨着時光的開落有序漸次褪色,變成一抹被時間耽擱的「銹跡」,這份似繡亦銹的孤品,將沿着記憶氤氳的青石板蔓延,滋生着下一個回歸的故事。青苔似乎在漫長的歲月里比我們更早領悟了時間的意義,領悟了生命是一個有無之間、青黃之間的死生有序,周而復始,率先完成生命悟悟,這也是蟲痕鳥跡會在我們人生中的不同年齡教會我們體悟的東方智慧

德拉克洛瓦說:一個畫面首先應該是對眼睛的一個節日。雨後的瓦苔像一個歡騰的節日儀式,綠得不舍晝夜,如河水一般,即便知道這樣流下去終會將我們生命送向最後的旅程,也想多看一眼。我常常對人說,我可以在青苔上聞到青天的味道。因為青苔像雲層,蘊藏着雨的最後印記,雨又會帶來天空的味道。靜靜地聞着,常常聞到魚龍東去、百川奔海的洶湧濤聲,那些時候我知道,再卑微的苔色里也有江河。

青苔無飛紅之鮮妍,亦無眾芳之馥郁,只有米小的苔花,古淡的苔香,因此常常是作為在審美中被人忽視,開始對青苔從文化上打量,始於唐代。美的東西從來不是規規矩矩的,常常的率性隨意的。曠達率意之性、幽貞簡疏之形、清運靈動之氣、淡薄清靈的之韻,不守花卉的規矩便能成自己的美。

這種美照亮了「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高潔逸趣,也詮釋禪機的「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我常常想,大概是王維足夠了解青苔,所以他的心境和形跡也常常能和青苔同步,青苔是「行到水窮處「,他也行到水窮處,然後目送雲跡,與空山不二。

青苔常常畫就如大陸版圖的不同形狀,勾連或呼應,獨立或統一,就像人在不同的際遇,也像人在不同的人中。這讓我想起十七世紀英國詩人約翰·多恩《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中所言: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

這首詩恰好也印證了才子張潮的詩意和哲學:「花不可以無蝶,山不可以無泉,石不可以無苔」。正值梅雨時節,我有幸被邀監製一部關於江南煙雨的紀錄片,導演約了幾位素不相識的攝影師在蘇州園林里參加見面會,談到起落視點,導演和攝影師們不約而同地俯下身去,指着石板和牆壁上的青苔說,這是最好的角度,也是最好的取景層次。我觸摸着這濕潤的綠色不禁莞爾:有些眼睛是可以穿越古今的。

這江南最通俗而又最清雅的藝術品,以配角出場,以主角回歸,它的主要意義已不是以綠意給大地以庇護,而是作為一種解讀江南的最貼近地面和腳步的角度存在着,讓人遐思古人的幽趣情懷和古來的詩意,也聯想到一個古老民族傳承至今的不老格調。

青苔像一種漂泊,又牢牢住在地上。她的存在,她的美就像一個藝術,又像一個謎。據葛賽爾記載,有一次,羅丹談到了藝術的永恆的理性和無限的神秘的關係,他背誦了雨果的一段詩: 我們從來只見事物的一面,

另一面是沉浸在可怕的神秘的黑夜裡。

人類受到的是果而不知什麼是因:

所見的一切是短促、徒勞與疾逝。

或許地衣更貼近地面的那一面才是真正的意義所在。南唐文字訓詁學家徐鍇說:苔字在《周禮》中作菭,從其古體字形來看,苔字從草,從水。多水的江南,正適合這本來帶有水土的朗潤氣質,苔又常常生于山水清幽之處,因此其字其質別有一番清韻。而這種植物並非只生活在多水溫潤之地,南極洲永凍層和多初沙漠均有她生活的痕跡。曾經讀到一個新聞,雷丁大學的科學家曾經在南極永凍層採集到一些苔蘚泥炭核樣本,經過科學檢測,這些苔蘚生長於一千五百多年前,樣本解凍之後的一個多月,這些苔蘚居然奇蹟般的復甦,開始發芽、生長。生命力之強,令人驚嘆。新疆北疆極其缺水的沙漠中,經常能看到沙漠上或黑或黃或平或皺的的「皮膚」,緊緊抱牢沙丘。這便是苔蘚的足跡,這個足跡也是一雙雙鞋子,保護者一座座沙丘免遭風患。

苔蘚植物被稱為地球上偉大的「拓荒者」,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的足跡遍布大地,更是因為他們的生命如「鯨落」哺育大海眾生一般哺育大地生靈。活着的苔蘚則不斷地分泌酸性物質,失去生命的苔蘚會逐漸轉變成有機物,年深日久,貧瘠的土壤日漸肥沃,為其他類別的植物生長創造了生命的前提。沒有苔蘚植物,就沒有蕨類、種子植物,也不會有日後如此豐富多彩的陸地生命世界。

平庸的作品驗證常識,偉大的作品探索未知。地衣,一個堅韌的拓荒者,將道路從石頭中走出來,又為後來者點亮了舞台。

這讓我不禁聯想到,一千多年前的固守西北「守護國土」的楊家將。我曾有幸用筆和鏡頭註解楊家將精神,楊家將精神也深深注入了我的內心。

2021年,有幸受邀擔任第一部講述「楊家將故事」的紀錄片《楊家將》的總撰稿和總導演,劇組駐紮在楊家將曾經駐紮的「古麟州」陝西省神木市。隨着調研的深入,不斷地被1200多年前麟州軍民視國土為金的「不棄麟州」的過人膽識和忠勇事跡所震撼。

麟州是中原北境的咽喉,不斷地迎敵,固守城池,是麟州的宿命。楊家將一門忠烈,為守國境,前仆後繼。其部將繼主將,少將繼老將,女將繼男將,將將相繼,一脈相承。只因為心繫一方百姓之生死,一國北境之安危。他們守護蒼生的忠烈氣魄,最終成為了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河流兩岸滋養着的,正是代代秉承的民族魂。

平庸的生命驗證常態,偉大的生命驗證非凡。如精神的地衣在時間中不朽,在空間之內,山水之間,地衣的畫筆就更大了。完成的版圖像時代的廣闊、雄奇、深邃,在力量的平衡里,醞釀一個不動聲色的非凡起點。這種起點的迸發變成一種生命澎湃的直覺,這時地衣的屬性、特徵、歸屬變得無關緊要,它們突然傾瀉出來的普遍意蘊,使得眾多的眼睛不得不從俯視、平視轉化成仰視,從一般欣賞轉化為震顫性體驗。

生命體驗也是生命的作品,在人類這裡叫人生,在青苔這裡叫生命周期。平庸的生命驗證常識,偉大的生命探索未知。自然生長的青苔總是在探索,在生命的周期里總是走在很野性寫意的邊緣,如飽蘸濃墨筆尖在宣紙上洇開,力透紙背,深陷歲月中。苔痕在時光的牆面上,是一位安靜的行者,走在修行與回歸的路上,守着自己的期許與嚮往。

地衣以詩性的情懷留納雨水,以野性的姿態裝點山川。這苔痕鑲嵌牆壁、石階,是建築里閃過的最妥貼的蒙太奇,自由,自主,自然,又是格律里跳出的最驚艷的詩眼,天性,天真,天成。她拓展了江南美學和植物生長的邊界,穿着一雙古舊的鞋子,走出了一個個花發枝滿的故事。倘若沒有地衣,文化的水土和地理的水土都將失去涵養,園林內外便會失去太多生機,縱使繁花再香,也難抵雨的淒涼。

雨總會停,瓦苔只三三兩兩的固守,便足以呈現出一種俯視蒼生的宏觀氣韻。檐下的地衣隨着雨水蔓延舒展,一旁嬌艷的的薔薇便開始綻放天地大美里的一線靈機,像一隻腳走出自己的鞋子。鞋子繼續前行,走出新的鋒芒,綻開在石階上,像在等待又一代的將士和書生。

江南橋

江南有句俗語說:「人到橋頭皆是仙」,這大概是說給凡塵中並未能遠避喧囂的俗人聽的,有橋的地方大多水聲嘈雜,處處人家。橋是河流的符號,河流是水源的衍生,水源就是生命力,也是江湖,有橋的地方多少都是有人常走的。

河流開闢大地,留下兩岸,遠隔呼應的岸遙遙招手,只一個河床,讓雙手成為一條實在的平行線。為了貫通平行線上的流通,橋產生了,天生為了溝通而存在,跨越空間,順便也跨越時間。 人們在江岸橫斷天涯路的浩渺煙波中,並未搖頭,而是泅水靠舟,涉水賴橋。所以江南多雨,多水,也多舟,多橋,「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三步兩橋尋常見,舟楫代步船當車。」千錢萬萬水之梁,橫亘在水流兩岸,溝通南北,連接東西。

在江南,很多橋上歷經數百年仍堅固如初,也就是說一座橋上甚至可能走過數十代人,橋上面雕刻的圖案從清晰到模糊,橋的皺紋里蘊含着悠遠而耐人尋味的故事,在同樣的步履中,連接着不同的時間和空間。 橋為什麼如何能如此持久地向過客和路人訴說着江南那永不落幕的日升和月落?

記得每次吃糯米糕抱怨粘牙的時候,就會聽父母說,糯米是造橋的靈魂材料,上好的石材固然重要,但只是基礎,使石塊之間能更好契合的技法更為重要。聰明的工匠會「將糯米煮成粥,與明礬混在一起,做石橋的粘合劑,使用「糯米加明礬」的方式便是比水泥還牢的建造法了。

江南橋是形神具備的,除了這些「形」的功能,還有「神」的作用,上了年紀的老人說,世間萬物都有神靈庇佑,山有山神,石有石神,樹有樹神,這些古老的橋,也是有靈性的,也都有河神守護着,河神一般放在橋墩下或者河道里,有他們的日夜守護,不管下多大的雨,發多大的洪水,橋都牢固不朽,同時也能防落水沉舟之水厄。這些說法雖然帶有強烈的傳說色彩,但是也可以管窺以前人們對自然的敬畏和對橋的推崇。

水厄一詞,在江南不止用於描述落水沉舟,還常常特指飲茶。這個說法來自於晉代王濛的嗜茶之癖,其人甚愛喝茶,不僅自己喝,一旦有客人來也會盛情地邀客同飲。或許是勸茶的功夫了得,當時士大夫漸漸心生畏懼,因此每回要去王濛家的時候,就會打趣說今天會有「水厄」。據《太平御覽》引《世說》:「王濛好飲茶,人至輒命飲之,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往候,必雲:今日有水厄。」明代沈德符《野獲編補遺》:「茶加香物,搗為細餅,已失真味,宋時又有宮中繡茶之制,尤為水厄中第一厄。」

王濛本是太原晉陽(今山西太原)人,他的故事能經過這麼多河流山川在江南變成一個耳熟能詳的典故,其實也是因為相通的文化與文人旨趣的大橋,這座橋也是時空之橋。

橋上觀水,亦如品茗,古人以香入茶,也以茶入香。張源《茶錄》論茶香說:「茶有真香,有蘭香,有清香,有純香」。橋上觀水,則水如茶香,更見靈秀,見古韻,見清幽。再去看橋,有雅趣,有多情,有鄉愁,舒徐委婉、流麗悠遠。

每一個行人在水與橋之間,在醉人的相偕中,都能觸摸江南最深沉的個性和神韻。 江南多橋,單是在蘇州,自古至今就有三萬多座。正是這些橋把一片片被水割裂的土地,牽起手來,在厚重的歲月中,橋是離索,也是流連。

一座座橋看似尋常、安謐,不動聲色,卻載着太多離奇有趣、哀怨悱惻的故事在心靈的天空如雲行走。江南橋是落第者張繼夜泊之處(楓橋),是畫家陳逸飛渲染之筆(周莊雙橋),是春秋吳王賞玩烏鵲之地(烏鵲橋),是唐代蘇州刺史王仲舒在籌資時捐出的寶帶(寶帶橋),是張姓孝子摶雪奉親的糕點(雪糕橋)…… 橋聯通古今,從古走來,像一曲崑曲,婉轉講述斑駁的石板承載的悠悠歲月,剝落的欄杆拍遍的歷史遐想。江南橋,因水而生,憑水自如,攬水自照,越水而居,親水而活。倘若以水為蘇州的經絡,那麼橋可稱為蘇州的骨骼。堅實自如、從容自守,是橋的靈魂。

想起曾在天柱山的天池峰上,看到一座特別的橋,天池峰一裂為三,兩段窄窄的石條把三個峰頂連接在一起,形成了這座懸在空中沒有水流的橋。這座橋叫渡仙橋。「人到橋頭皆是仙」,承載智慧和故事的江南橋大概就是這樣一座座擺渡夢想、度人進階的橋。

江南橋經千年霜雪而秀雅,歷萬世風雨仍挺拔,靠的是色彩、材質的技術而又藝術的處理方法,兼顧技術美、結構美和環境美,和諧處理技術與藝術的關係,就如裊裊晴絲一般的水磨崑腔兼顧文學、音樂、舞蹈、美術等多方面的藝術融而為一。

江南橋,人在橋上,便是江南。

2022年

寫於太湖濱

江南磚

我常常在演講中說起兩個問題。如何讓一滴水永不乾涸?又如何讓一抔土永存不滅? 第一個問題很多人可以回答出來,那就是讓這滴水融入大海。第二個問題,幾乎沒有人可以回答出來,因為有一種類似於點石成金的「魔法」他們尚未知曉,答案就是類似於一種魔法卻實際存在,那就是讓這一抔土變成石頭。 在蘇州,將土變成石頭,是一個常見的技藝。這個石頭可以發出金石之聲,所以它還有個名字喚做金磚。金磚的製作過程就是化腐朽為神奇、化平常為詩意的魔法,這種魔法可以讓一塊土貴抵千金,可以讓一抔土能歷經千年的時光流轉,在質樸中散發虛懷若谷的古典美學氣質。

中國歷來不缺仰望星空和腳踏實地的人,如果說為了理解天象,古人編制了曆法,那麼讓腳步更加堅定的重要發明里,繞不開的一個就是金磚。

人類最初建造的棲身之所受自然環境限制,自主性較低,所用多為木材、石料、獸骨、海貝、磚土這類大多數可以直接在自然界獲得並加以利用的材料,磚可以說是這些材料中人為干預最重的,它的出現既要歸功於土的高度可塑性,同時也是先民智慧的體現。在中國,磚作為水、火與土結合的智慧產物早在三千多年前已有生產。磚在中國古代不但是一種重要的建築材料,而且是一種工具,是一種文化。

在盛產碧螺春茶和蘇繡的飄蕩着有如裊裊晴絲一般的水磨崑腔的江南,金磚顯得粗獷而樸素;在盛產才子佳人、詩詞歌賦的穿行着彷佛流麗畫卷一樣的園林山水的江南,金磚難掩清高和寂寞。在這裡,崑曲輕輕一唱,就成了百戲之祖,似乎這份舒徐委婉、流麗悠遠可以偏狹地詮釋江南蘊含的傳統文化。不用着急,我們只需要瞥一眼金磚,便知道,執於一端容易誤讀文化博大精深中的彈性和顯朴。

它淡泊的氣息,過於玄遠絕俗 ,甚至清淡到了縹緲。一磚一瓦就如一書一卷,承載了經綸萬世的婉約、粗獷或磅礴。色彩單純到了極致,氣韻委和到了高華。金磚觸之潤滑細膩,敲之有金玉之聲,觀之有墨玉之色,斷之無孔洞參差,隨着氣候變化還會有吐納水汽之功,如此神奇卻只是源於一抔泥土。

金磚沒有過度修飾的外形,沒有精巧細密的裝扮,他產生得特別自然、樸素、誠懇。不同於蘇州園林的精緻巧思,,處處採擷自然以雕樑畫棟,美則美矣,卻未免失去了心源上的社會性誠懇。

這似乎可以理解蘇州這座城市的市民為什麼這麼有審美高度,這種審美水平並不是天生就有傲然全國的,就是因為常常站在這樣的磚上,立在那樣的瓦下,目光停在皇家選擇和民間智慧的篩選里,敬畏向着自然規律的總結里,代代傳承,就完成了一種生生不息的集體提升,也註解了用「堅實」擔當一方水土的智慧。

每一塊金磚都是經歷冷暖、汲取力量才完成由鬆軟到堅固的嬗變。在很多重要的實現里,程序不再是儀式感,更是兼顧審美性與實用性的保證。金磚的製作,是一門水火相濟的藝術。一抔土,在水和火的一陰一陽、一剛一柔、陰陽相濟、剛柔相推之間,開始生息、變化,七轉得土、六轉成泥、八月成坯和百三十日而後窨水出窯,二十九道工序,歷經四季輪迴,春去冬來,經秋過夏,在磚窯旁花草開落有序的互文里,完成開物、成器、致用的哲學命題。工匠們為了保證金磚的質感,每一道工序都必須手工操作,環環緊扣,確保金磚每一處都顆粒細膩,質地密實,勻稱平衡,外形簡雅,這樣才能敲之有金石之聲,承之有千鈞之重。 偶然讀到沈寵綏的《度曲須知》:「調用水磨,拍押冷板,聲則平上去入之婉協,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功深鎔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驚奇地發現金磚的工藝,與細膩綿長、一唱三嘆的崑腔的唱度真有出於同轍同宗、源於同水同土的異「曲」同工之妙。

不同於崑曲填詞和唱段力求精巧,而金磚則是一門抱朴守拙的藝術,用最樸實笨拙的方法修煉泥土,有朝一日實現價值也不過以樸實堅守、低位致用,儘管很多人忽略它的存在,但是他卻穩穩噹噹地撐起了仰望星空的無數脊樑。朴到大拙,心到至誠、工到水磨,土可成金。這是將生命回歸併融入世界的一種反覆而遞進的體驗和領悟,是將心血凝聚並傾進技藝的一種執着又知返的歷練和升華。用大智若愚,樸素無華來對抗生活的慣性、生命的壓強和歲月的無情。

作為一個電影工作者,曾經長久地用作品關注技術和文化的關係這一命題,在農耕文明時代,文化的速度壓制着技術的速度,進入到信息文明之後,或許是因為技術的速度太快,以至於文化追趕不上,所以會造成文化的撕裂和人文精神上的分裂。直到我站在一塊金磚面前,開始靜默。金石之聲叩擊了我對文化和價值的認知、對文化體驗方式和價值實現的的領悟,至於常常思索的如何用獨特的美學形式探索生活,怎麼改變生活的慣性來對抗生活的庸常,這些不得其解也豁然開朗。

制磚如做人,「一朴含藏萬麗」。每一塊金磚都在詮釋如何審美,謙卑自足,抱朴含真,卻又順便震撼人心。

這份震撼讓我想起一件舊事。

多年前,朋友把我帶到一個陶藝工作室,她要在這裡用泥土做一個陶質的鸚鵡。連續幾天,她一直在用土還原記憶里的那隻鸚鵡,記憶的容器里盛放着這隻鸚鵡是她童年手工課做過的一個作品。

她很喜歡那隻手工課上的鸚鵡,做好之後就把它送給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但是沒過幾天,鸚鵡就被父母要求要回來了,是因為她用了一隻家裡閒置的檀香枝作為足部支撐。可以想象到對一個小女孩來說,把禮物要回來時的窘迫和無奈。時間過了很久,這件事依然是她心裡放不下的包袱。

我猜想大概是這份歉疚讓她對這個作品格外專注。當她專注地按捏形態,靈慢慢聚合在一個點,手指柔滑的旋轉、上升與下降,撫平凝滯,摘除尖利,像一種花拒絕刺。

陶藝要注意的很多,她已經做了十多個都不滿意。有的失敗是因為沒有處理好泥土和手的關係,有的是沒有處理好泥土和時間的關係,有的是沒有處理好泥土和水和火和花的關係,學會了這些也不夠,還要學習輕與重的關係,濕與硬的關係,柔和與凝固的關係,線條與厚度的關係,提拉與旋轉的關係,專心致志和功虧一簣的關係,魂魄的飛進和飛出的關係,單純的夢和單純的形狀的關係。

她雖然手法不精巧,手藝也不高超,但是她是我見過最好的陶匠。她的用心和執着讓我很佩服,她的行為,就是一個美學行為,她本身,也是其中的一個陶器,她清澈的眼睛,就是美學的坐標。

最後一次見到她,鸚鵡已經做好了,她的那位朋友馬上要結婚了,她想送出的是她能做到最好的禮物。 我很迷戀這種經過精心處理從短暫變成永恆的藝術,很像友情、很像愛情、很像許多人生追求,很像理想。 在生活中我們常常處理不好的很多關係,不妨用手工的手法來探索出方法論,所有權衡和刻度不過是:一種流逝和一種永恆的關係,一種靜默和另一種靜默的關係,一種有和一種空的關係,一種空和另一種空的關係。我們只需要在面對生活的任何一束啞光時,保持稚拙中靈敏,謎團中淡泊,不做表達中表達,最終就會見到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當去年花落垂絲海棠的種子不動聲色地陷入泥土,今春鑽出大地展開生命的敘事時,某一塊土也化為了大理石般的信仰、成為最特別的雕塑重生了。

在很多古建築和工藝品面前我常常生出一種現代技術的優越感,似乎對很多高妙的美學和技術我們披上工業文明發展帶來的知識經驗,已經有了俯瞰和評判的資格。但是面對這樣一個鸚鵡雕塑和一塊磚,我否認自己有這種資格,變得虔誠而敬畏。因為我知道,我面對的不再是空間,而是時間縮成的一個禪。[1]

作者簡介

李亢,作家,導演、副教授、影視藝術研究青年學者,蘇州大學電影電視藝術研究所客座研究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