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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李九龍)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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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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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憶》中國當代作家李九龍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此情可待成追憶

(一)

天,灰濛濛的,就像老年人渾濁的眼睛。早已落光葉子的樹木,迎着寒風兀自伸展着光禿禿的枝丫。遠處,似有山的輪廓。當一縷縷淡藍色的炊煙從各家房頂裊裊升起,四周便溢滿了樸素而溫暖的氣息。望着窗外這灰暗的天色,無端的惆悵便在整個心扉瀰漫開來。

這是公元2018年2月25日,農曆正月初十,是父親的三周年忌日。又是一個思念親人的日子。原來,時間並不是撫平傷痕的柔荑,並不能讓人忘記所有。相反,一些記憶會隨着時間的蛩音越來越清晰。

在家鄉,逝者去世後的第一個忌日俗稱「頭周年」,第二、第三個忌日俗稱「二周年」「三周年」。按老家習俗, 逝者頭周年直系親屬小規模地過,二周年不過,三周年則請人設席大過。

過三周年民間俗稱「圓周年」,意為逝者已圓滿地轉世到西天極樂世界, 孝子也圓滿完成了守孝期。2500多年前,孔子所創立的儒家學派,以復興周禮為宗旨,為傳統孝道的合理性找到了人性的根基,他在《弟子規·入則孝》指出,「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無論父母生前或逝後,都應按照禮的規定來行孝。儒家提倡的孝文化,像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一直澎湃洶湧,歷久彌新。

在每個周年裡,民間都有一些忌諱和習俗,實為孝道內涵的延伸。譬如,逝者去世後第一年,直系親屬過大年不貼對聯、不壘旺火,不糊花窗戶,不響炮竹,只在大門上一左一右貼白麻紙寫的「守孝」兩個大字。逝者去世後的第二個大年, 直系親屬過大年可以糊藍色或綠色窗花,貼藍色或綠色對聯,俗稱素窗花、素對聯,也可以壘旺火,發旺火,但忌響炮竹。老人們告誡,孝子如果放炮竹,逝者的墳頭就會震開,對子孫後代不利。逝者去世後的第三個大年, 直系親屬既可以貼紅對聯,糊紅窗花,又可以壘旺火,發旺火,響炮竹,一切都恢復正常。

給父親「圓周年」,我們兄妹幾個都結記着。臘月二十幾,我跟大哥、二哥弟兄仨就合計了一下,來祭奠的親戚、族人大概七八十人,在家裡搭棚設宴挺不方便,一致同意把就餐地點定在了鎮上的一家比較不錯的飯店,早餐一桌380元的標準,午餐一桌680元的標準,八涼十熱十八個菜,煙酒飲料東家自備。煙是芙蓉王,酒是紅蓋汾,飲料是罐裝沙棘汁。這樣的標準在村里屬於很不錯的水平。家鄉素有空腹不上墳,過午不祭奠的習俗,因此,只要上墳,祭奠人必須吃過早飯,在早飯後至午飯前這段時間裡進行。然後是定做紙紮。按照風俗,祭奠逝者的紙紮新房院、新車輛、金山、銀山由兒子花錢來做,紙紮新衣服、新被褥由女兒花錢來做。這些都在年前安排就緒。飯店也在年前預定好。

從縣城回村,大約四十分鐘的車程。正月初十那天,我早早駕車從縣城趕回村里。

村裡的年味仍然很濃。家家戶戶大門上的紅對聯、紅燈籠依然鮮艷奪目。「嘭——當!」清脆的二踢腳不時在半空中炸響,街道上白藍相間的路燈矗立,水泥抹面的街巷乾淨整潔,鄰街的牆面彩繪成了圖文並茂的文化牆,成為村民接受文化薰陶、倡導文明風尚的「露天課堂」。兩座高大漂亮的教學樓在村小學和初中原址上拔地而起,不僅操場寬敞,教室漂亮,而且還有多媒體教室,這在過去,想也不敢想。文化廣場上,鮮艷的五星紅旗高高飄揚。村民們有的在自由活動體育器械,有的跟着音樂節拍歡快地跳健身秧歌。孩子們花衣閃閃,在廣場上追逐嬉戲。感覺自從有了文化廣場,村子才有了自己的文化心臟,村子也活泛起來。文化廣場猶如一顆鑲嵌在村莊中的明珠,成為新農村建設中的一抹亮麗色彩。

我先把家族中德高望重的八叔接到飯店,然後去接其他行動不便的長輩。9點多,家人們以及三舅、幾位表兄表弟、表姐表妹,還有一些平時不常見的親戚們也陸續抵達。三哥、七哥兩位堂兄遠路風塵專門從朔州市趕回來。三哥、七哥於李氏家族之內,實為翹楚。尤其是三哥,從打工起家,經過多年艱苦創業,商海搏擊,創立了以房地產開發為龍頭,集建築安裝、鐵合金冶煉、石材加工、預製加工、自產水泥、型材生產等相關鏈條產業為一體的集團公司,下設9個子公司,並涉足農牧、旅遊開發等產業,年產值數億元,是聞名遐邇的民營企業家,也是李氏家族的榮耀。三哥的功成名就給我們的啟示是:無論你正在經歷什麼,都請不要輕言放棄。你所做的事情,也許暫時看不到成功,但不要灰心,你不是沒有成長,而是在紮根。巨大的成功來自於超常的韌性,因為從來沒有一種堅持會被辜負。人生沒有白走的路,只要走過,就都算數。放棄不難,但堅持一定很酷。

9點半正式開飯。豐盛的飯菜很快擺滿了餐桌。在觥籌交錯中,大家用完了餐,然後乘車回到村里。十幾年前,全國實施的農村公路「村村通」工程使家鄉的村路、街巷都得到硬化,出村公路四通八達,極大地方便了鄉親們的出行。準備去墳地的親戚們都聚集在村南的馬路口,十幾輛小轎車在馬路邊一字排開。排行十六的堂兄金奎把自己的工具車開來,眾人一起把各種紙紮裝上車,侄兒劍峰自告奮勇,冒着寒風站在車廂護住紙紮。大家乘車向墳地疾馳。

墳地位於七八里外的繁峙縣杏園鄉小沙村村南,是祖墳,埋葬着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等先人。墳地一畝上下,地勢較高,視野開闊,墳地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耕地,墳地前面是繁代大渠,後面是馬鬃山麓,完全符合「前有照,後有靠」的墓葬風水,也符合「坐滿朝空」的最佳地貌。幾年前,事業有成的三哥出資買下了這塊墳地,特意差人在墳地種了草坪,每年派工人專程從朔州市開回水車澆兩次水,僱人薅兩次雜草。經過一番精心侍弄,草坪第二年已經長得鬱鬱蔥蔥。每當暮春及夏秋兩季,墳地像一塊綠色的大地毯,平展展地呈現出一片賞心悅目的翠綠。現在儘管春寒料峭,也有星星點點的綠草鑽出地皮探頭探腦,給墳地平添了幾分生機。

早春的墳地,一片蕭瑟和寧靜。我們先把水果、供饃、供菜等供品擺放在父親墳前的小方桌上,然後上香。燒元寶。燒冥幣。燒紙紮。焚燒紙紮時,突然起風了,火苗被西北風颳得呼呼作響,順風向竄出去的火舌瞬間把草坪舔舐了一大片,暗綠色的草坪變成了焦黑,大家都說:「可惜了,可惜了。」三哥說,土裡的草根不礙事,燒不死,草的生命力極強,天氣暖和時,照綠不誤。

燒完紙紮後,幾位堂兄鏟起黃土把灰燼埋住,然後在父親墳前鋪開一塊大苫布,我們兄妹四個跪成一排先給父親磕頭,虔誠地祝願父親在天堂遠離疾病和痛苦,護佑家嗣永興。隨後三哥招呼其他親屬們也依次磕頭。大家對墳地里的其他先人也進行了祭奠。

風未停。清冷的風在墳地捲起了塵土,紙灰繞着父親的墳頭不斷打旋兒。如同我們對父親的依依不捨。

(二)

凝視着父親的墳塋,我淚眼朦朧,思緒回到了2012年。

那天正是臘月二十三,農曆小年。窗外,天寒地凍,冷颼颼的風呼呼地刮着,颳得屋外的電線也尖利地吹起了哨子。我正在單位趕寫材料,大哥打來電話,說:「咱爹昨天擦玻璃摔壞腿了。」我頓時腦袋嗡地一下一片空白,材料也寫不下去了,急切地問「要緊麼要緊麼?」我不相信身體那麼硬朗的父親會出事。

原來小年就要到了,民間一直流傳着「小年到,吃麻糖,洗澡剃頭掃掃房」的諺語。按照傳統習俗,小年前的大掃除也叫「掃房」「撣塵」。家家戶戶黎明即起,掃房擦窗,清洗衣物,刷洗鍋瓢,實施乾淨徹底的衛生大掃除。據《呂氏春秋》記載,在堯舜時代就有春節前掃塵的習俗。按照民間說法,「塵」與「陳」諧音,所以「掃塵」也叫「掃陳」。年節掃塵有「除舊布新」的含義,掃塵蘊含了人們「推陳出新」「辭舊迎新」「破舊立新」的願望和期盼,其用意就是把一切「窮運」「晦氣」統統掃出門去。這一風俗反映了勞動人民愛清潔、講衛生的傳統,寄寓了人們美好的期盼,一直傳承至今。

過新年,大掃除是一項大過程,要把屋子裡所有的角角落落都清理乾淨,可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借着春節的喜氣,遵循「房頂--牆面--地面」由高處向低處打掃的原則,把家裡平時很少打掃的地方清理乾淨,用清新的環境和喜悅的心情迎接新年到來,是春節前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情。

臘月二十二那天,天氣不錯,無風,陽光暖融融的。臨近中午的時候,窗戶玻璃上那些雖不見筆墨勾勒,卻巧奪天工、妙趣天成的冰花也漸漸融化了。一向閒不住的父親幫母親打掃完屋子後,母親去做午飯,父親踩一隻小凳子獨自在窗戶外擦玻璃。一塊玻璃還沒有擦完,忽然一腳踩空,跌倒在台階上,大腿磕在冰冷的水泥台階稜子上,當時疼得爬不起來。母親聽見父親的呼喊,着急慌忙地跑出來,把父親攙扶到炕上。午飯父親沒吃幾口就疼得放下了筷子。媽趕緊去村裡的藥店買了幾貼膏藥,給父親貼上。

晚上睡覺時,一向硬骨頭的父親竟然「哎呦哎呦」直護疼,和衣將就了一夜。

一早,母親就把大哥叫來。等褪下褲子查看傷情,發現父親的大腿腫得嚇人,大哥說:「啊呀,不好,恐怕骨頭受制了,得趕緊去醫院瞧瞧。」於是喊侄兒騎來摩托車,然後把父親扶上去,侄兒駕駛,大哥坐後面抱住父親,小心翼翼地送到距村二里地的太鋼峨礦醫院。大哥把父親背到二樓的急診室時,發現父親疼得直冒冷汗,但是咬緊牙關不吭一聲。經過拍x光片,果然情況不妙,父親竟然股骨頭粉碎性骨折!比大家當初預料的不知嚴重多少倍!父親這兩天,尤其是在摩托車上的一路顛簸,父親以驚人的毅力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折磨,真不敢去想,真不忍心去想。

大哥依次給二哥、姐和我打電話,要大家趕緊回去商量給父親做手術事宜。我因為年底單位事忙實在走不開,就讓妻子先趕了回去。

晚上,妻子來電話說,二哥已經跟大夫溝通好了手術方案,父親體檢後,血壓有點高,待血壓降下來後,準備臘月二十五動手術,由忻州市人民醫院的骨科專家主刀,還說,你安心處理單位的事吧,副院長是我的同學,有事我會找他幫忙的。我說,那就辛苦你了,我加緊處理手頭的工作,明天我就趕過去。

臘月二十五,公曆是2013年2月5日。晴天。

上午9點30分,妻子打來電話,說,父親已經推進手術室。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姐姐都在呢。

11點30分,妻子來電說,父親手術很成功,安了兩塊鈦合金鋼板,用螺絲固定在了股骨上。父親已經回到病房,麻藥還未消退,父親還在昏睡。護士給父親輸上了各種液體。朔州的三哥專程來醫院探視,留下1萬元慰問金。

妻子說,父親一直睡到中午一點鐘才醒來,吃了碗麵條,說除了刀口有點疼,沒別的感覺。

晚上,繼續輸液、輸血漿,大哥和妻子留下來值班。大哥有糖尿病,妻子讓大哥在陪侍床休息,她坐在椅子上照看液體,一夜都沒有合眼。

我加班到半夜,終於把緊要的兩個材料寫好了。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向領導請假,辦公室老尹說,趕緊走趕緊走,情況特殊,我讓司機二毛送你,我順便也去眊眊老人家。老尹是軍人出身,在部隊當過炮兵連長,轉業後當過稅務所長,說話乾脆利落,辦事雷厲風行,頭腦活泛,善於化解各類矛盾,處理事情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可謂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老尹在單位有很高的威信,是機關大管家。雖然脾氣有點急,說話有點沖,但絕對是個好人。我跟老尹共事多年,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為人處事的道理。老尹把我送到醫院,留下兩盒營養品,囑咐了我幾句就趕回單位了。望着老尹離去的背影,一種感動油然而生。人的一生總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往往,重要的人越來越少,但留下來的會越來越重要。有的人走近了你,嵌入生命;有的人與你擦肩而過,山水不相逢。所以,一個人的氣質里藏着他見過的人、走過的路、欣賞過的風景。

我趕到醫院時,姐正在病房陪侍。姐吃苦耐勞,善良賢惠,像一頭不求回報、默默耕耘的老黃牛。我知道姐家裡還有一大攤子事等着她,就對姐說,快過年了,姐你趕快回家安頓過年吧,這裡的一切交給我了。姐把父親每天應服的藥片和注意事項囑咐給我,把霧化器的使用方法告訴我就匆匆回去了。父親入住的太鋼峨礦醫院在本地算條件比較不錯的醫院。病房寬敞明亮,乾淨衛生,兩張病床,西面、南面都能照進陽光,暖氣也燒得熱乎乎的。從窗口可以望見遠處鱗次櫛比的樓房和連綿起伏的群山。每天上午、下午,值班醫生和護士會按時來病房查看,叮囑護理事項。這些白衣天使猶如冬日暖陽,讓人倍感溫馨和踏實。

父親是大年三十辦的出院手續。用醫院的救護車送回到街口,我和二哥用擔架把父親抬回家,安頓在床上。正月初三那天,負責任的主治大夫登門為父親換了藥,重新包紮好,說父親的刀口已經基本上癒合,恢復得很好。

從臘月二十六到正月初四的9天8夜裡,我幾乎沒有合眼,一直陪侍在父親身邊。特別是夜裡,父親每隔一兩個小時就起夜一次,父親的每一聲呻吟都牽動着我的神經。一聽見父親床上有動靜,我就趕緊起來,給父親餵水餵飯,幫助父親翻身、排便,更換尿不濕。

正月初四,大哥過來替下了我。當我回到家時,女兒驚叫:「哎呀爸爸,這些天你都熬出白頭髮了!」比之於難以報答的父親的養育之恩,我白幾根頭髮又算得了什麼呢?

問世間什麼樣的愛是永恆不變的?那無疑是父愛和母愛。

問世間什麼樣的愛是最無私的?那無疑是父愛和母愛

這份愛,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不離不棄,陪伴着我們,如影隨形。

父親用他那寬闊的肩膀,默默地為每個兒女撐起一方天地,為兒女們遮風擋雨。

父親住院治療一個星期,共花費3萬多元,要是在過去,肯定是一筆巨額開支。由於父親參加了新型農村合作醫療,除了部分不在報銷範圍的藥物,其他醫療費用報銷比例達到90%,實實在在省下了一筆錢。開始於2008年的新農合採取個人繳費、集體扶持和政府資助的方式籌集資金,使過去農民「小病挨、大病拖、重病才往醫院抬」的狀況得到根本性改善,是一項真正意義上的民生工程、普惠工程。

父親慶幸自己在有生之年,趕上了一個偉大、變革的時代。

(三)

父親在叔伯中排行老三,善良,孝順,勤勞,淳樸,厚道,肯吃苦,幹活不惜力,只會死受。年輕時在太原建築公司當過幾年工人,一輛滿載青磚或砂灰的小平車推得既穩又快。「六二壓」回村務農後,苦活累活搶着干,從不投機取巧,是公認的一把種地好手。

那時候鄉鎮都叫人民公社,村叫生產大隊,下設若干生產小隊,男女勞力都叫社員。全村七百多戶按街巷劃片分為九個生產小隊,每個小隊有三百多人。我們住在后街,是第三生產隊。父親是三隊副隊長,每天天蒙蒙亮就起床,從街頭到巷尾,用打滿街的嗓門喊:「出地唻——出地唻——」男勞力聽見喊聲就趕緊起床,拎起農具躥出來。女勞力也隨後起床準備早飯。除了下雨天,一般男勞力三出勤,女勞力兩齣勤。早幾分鐘出來的男勞力們就蹲在街頭抽煙、聊天。待大夥到齊後,隊長玉才叔和父親就開始安排一天的營生,然後玉才叔和父親各帶一撥人下地勞動。整地。澆地。送糞。耕地。播種。間苗。鋤草。追肥。噴藥。收割。打場。日復一日,按照「按勞分配,多勞多得」的原則在土裡刨食。社員靠工分吃飯,一般男勞力每天出滿勤,記十分,女勞力不出早勤,每天記六分。男勞力有些急難險重的活兒,加計二到三分。比如晚上澆地。

我們村西是一條大河,五六十米寬,喚作峨河。一年四季,清凌凌的河水從南流到北。夏天,我們在河裡快樂地摸魚、玩水;冬季,我們在河床上滑冰、嬉戲,大人們鑿開冰凌挑水。這條發源於五台山脈、由多支山泉蜿蜒流淌匯集的峨河,成為我們兒時的樂園。峨河全長約60公里,流域面積400平方公里,最後匯入滹沱河。在峨河、滹沱河的沖積作用下,家鄉一帶形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沖積平原,地力肥沃,物產豐阜,農業生產條件較好,俗稱「水地八村」。峨河之水,不僅是人畜飲用水的來源,更澆灌着兩岸8萬餘畝良田,是鄉親們名副其實的「母親河」「生命河」。澆地時,由峨河灌區管委會給各生產大隊分配時間。比如通知某某生產大隊幾月幾日幾點至幾月幾日幾點輪水澆地,在這個時間段某某生產大隊再給某某生產小隊分配時間,具體精確到幾點幾分。輪到澆地時間,哪怕三更半夜也得去澆,因為一旦錯過這一輪澆地時間,下一輪還不知道啥時候呢。春季地干就不能下種。夏季莊稼受了旱,就會影響一年的收成。儘管澆地重要,但是社員們白天累了一天,渾身像散了架,晚上誰都想早點上炕,展展腰,睡個好覺,誰也不願意去熬夜「餵蚊子」。可是地總得有人去澆。每逢晚上澆地,父親不顧白天勞累,匆匆扒拉幾口晚飯就提前趕過去。一來掌握生產隊的澆地進度,二來看照水閘,防止有人「偷水」,同時也為多掙幾個工分,秋後能多分幾斤糧食,免得一大家子忍飢挨餓。

天,漆黑一片。滿渠的河水緩緩地流淌着,承載着父親和鄉親們的希冀。水渠兩邊的田野靜悄悄的,仿佛能聽見大地的心跳。遠處時而有澆地人的手電光劃破夜空。父親扛着鐵鍬,忍着劈頭蓋臉的蚊蟲叮咬,奔波在暗夜裡,常常弄得滿身泥水,一澆就是一整夜,直到東方天際泛出魚肚白,兩眼布滿紅血絲的父親,才帶着滿身的疲憊回到家,放下鐵鍬,拿起鋤頭,照常出工不誤,像一個鐵打的漢子。

世上有一種骨頭,比鋼筋水泥還硬,那就是父親。

我們村是一個比較大的村莊,有2000多口人,喚作佛光莊。因系佛教聖地五台山佛光寺莊產而得名。村南有一座寺廟,紅牆碧瓦,古樹參天,喚作佛光寺,寺內所有塑像「文革」期間被紅衛兵悉數搗毀,後駐過部隊,做過學校。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房屋修葺,神像重塑,現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歷經浩劫的佛光寺始建於唐大中年間,明萬曆年間重修,迄今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與東南方向的五台山佛光寺遙相呼應,成為姊妹寺。過去這裡是五台山的西大門,遠處的遊客到五台山朝拜,環境優雅清淨的佛光寺就成了信眾心儀的驛站。

千年古剎佛光寺分前後兩院。前院有老爺殿三間,河神殿一間。老爺殿懸山頂,隔扇窗雕刻精緻。殿內新塑關公等像九尊。前院正中有南樓三間,分兩層,底層新塑四大天王像四尊。二層木板鋪地,塑有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呂祖爺等像。其結構為單檐二層懸山頂。樓前有柏樹兩株,亭亭如蓋,蔭翳蔽日,虬枝龍爪,古老參天。院東西兩側各有一排枝繁葉茂、遒勁挺拔的青松翠柏。後院有大雄寶殿三間,懸山頂,殿內新塑高大華麗的釋伽牟尼像。後院有東西配殿各四間,硬山頂,西配殿有地藏王等塑像,東配殿也有新塑像。後院中有小樓閣,旁邊有經幢,高一米二。大雄寶殿東側有禪堂九間,可供寺僧食宿和施捨齋飯。

佛光寺有流傳數百年的一項民俗活動---冰雕節雪山會。每逢農曆臘月初八,釋迦牟尼成道紀念日,父親和鄉親們要與僧侶們一道在寺內舉辦冰雕節雪山會,慶祝佛祖成道,祭祀祖先神靈,祈求豐收吉祥,傳承「非遺」文化。屆時,寺院還為廣大信眾施捨臘八祈福粥,送去佛門祝福。古人有詩云:「臘月八日粥,傳自梵王國。七寶美調和,五味香摻入。用以供伊蒲,籍之作功德。僧民多好事,踵事增華飾。此風未汰除,歉歲尚沿襲。今晨或饋遺,啜這不能食。」當然,施粥只是一種形式,粥背後蘊含的佛教的廣大悲智和良苦用心,才是這一碗粥的價值所在。臘八粥,是佛教接引民眾、與眾生結緣的最廣泛的「善巧方便」。

佛光寺冰雕節雪山會最吸引人的還是美輪美奐、造型各異的冰雕藝術作品。那些全部出自民間藝人之手的冰雕藝術作品,或端莊淡雅,或拙撲凝重,或挺拔靈動,或拙巧賞心,成為趕會人們翹首企盼的一道精神大餐。

冰雕是一種雅俗共賞、賦抽象於具象之中、具極欣賞價值的一種造型藝術。它是以冰塊為材料,通過雕、刻、鋸、鑽、塑、繪等多種工藝創造出的各種三維或二維的空間形象實體。同其他材料的雕塑一樣,冰雕也分圓雕、浮雕和透雕三種。圓雕,又稱立體造像,指不附着在任何背景上,完全獨立的可以四面欣賞的冰雕。浮雕,即淺雕凸雕,在實體的表面上雕刻出具有背景的形象,也就是在平面上雕出凸起的形象,是介於圓雕和繪畫之間的雕塑藝術。透雕,即鏤空浮雕的背景,它介於圓雕與浮雕之間,空間感很強。與其他材質的雕塑一樣,冰雕講究工具使用、表面處理、刀痕刻跡,還要考慮冰的支撐性和變化性。但由於冰的無色、透明,具有折射光線的作用,因此雕刻出的形象立體感不強,形象不夠鮮明。為了彌補這一缺陷,心靈手巧的民間藝人們在造型時借鑑石雕和木雕的手法,強調體面關係,突出形體基本特徵,力求輪廓鮮明。在此基礎上,精雕細刻,或者實行兩面雕刻,使線條互相相交,雕痕縱橫交錯,在光線反射作用下,尤顯玲瓏剔透。從而取得遠觀、近視俱佳的觀賞效果

父親和義工們一般從陰曆十一月二十開始從峨河、滹沱河和西下社魚塘開鑿大冰塊,一塊一塊、一車一車,小心翼翼地運到佛光寺,經過本村高九興、李明新等能工巧匠的精心構思和半個多月的精雕細刻,臘月初八那天,為大家呈現出釋迦牟尼、佛珍八寶、唐僧師徒、羊羔跪乳、十二生肖、烏龜駝碑、孔雀開屏、松柏、仙鶴、蓮花、亭台樓閣等各種色彩斑斕、栩栩如生的冰雕藝術作品,吸引十里八村的信眾聚集在寺院中,觀賞冰雕作品,拍照留念,品嘗臘八粥、素燴菜,觀看僧尼舉辦水陸法會,共同祈禱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寺內,香煙繚繞,鍾磐悠鳴,鼓樂嘹亮;寺外,商賈雲集,熙熙攘攘,叫賣聲此起彼伏。可謂一方水土養育一方黎民百姓,一方寺院護佑一方芸芸眾生。

一年一度的臘八冰雕節盛會提前給家鄉帶來了年的氣息,拉開了紅紅火火、熱熱鬧鬧過大年的序幕。

(四)

綠樹掩映的佛光寺西邊緊挨着峨河,跨過峨河是一條兩車道的柏油公路,喚作西豆公路。公路往西,是一片荒灘,荒灘上有十幾顆高大的杏樹、三四座石灰窯和兩間小屋。生產隊一有需要,父親就吃住在這裡燒制石灰,生產隊用不了的石灰還能賣給鄰村增加集體收入。

石灰是人類最早應用的膠凝材料。生產工藝簡單,成本低廉。公元前8世紀古希臘人已用於建築,中國也在公元前7世紀開始使用石灰。至今石灰仍然是用途廣泛的建築材料,也可以殺蟲、消毒,還可用在醫藥方面。

父親是全村唯一會燒制石灰的手藝人,俗稱「大匠人」。會燒石灰,這在當時的農村是一件了不起的營生。後來,七八里外的東灘上村也跟着建起了石灰窯,專門聘請父親去燒制石灰,也帶出了幾個徒弟。父親的吃苦耐勞和好手藝,贏得一片讚譽聲。

石灰的成分是氧化鈣,是由一種學名叫做碳酸鈣的石灰石燒制而成。要燒制好石灰,既取決於石灰石質地,又取決於煅燒的時間和溫度。

父親燒制石灰時,通常有六七個壯勞力打下手。在父親的指揮下,他們汗流浹背地用小平車從料場把石灰石、馬牙石、柴禾、煤炭倒騰到石灰窯口,供父親選用。石灰石、馬牙石都從對面的峨河河床撿拾而來。夏季一發洪水,就有許許多多卵形的石灰石、馬牙石從上游衝下來。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十幾位男女勞力專門從河床撿拾石灰石、馬牙石,然後由壯勞力用小平車往石灰窯的料場上運送。

石灰窯是一個4米多深、3米多直徑的圓柱體,稱作「立窯」。窯壁用青磚砌上,高出地面1米,每座窯下部都留有1.2米寬、1.6米高的出口,既是進料口、出灰口,也是灶口和風口。搭建石灰窯的技術要點,全在於窯的底部。石頭、煤炭、柴禾絕對不能胡亂堆放,必須按一層煤炭一層石頭壘砌起來,大塊的在最底層,然後依次類推。煤炭與煤炭之間,石頭與石頭之間,煤炭與石頭之間還要留開適當的縫隙,中間要留出空間,形成一個「灶膛」,方便柴禾和煤炭的燃燒。還必須保證壘砌在窯中的石頭、煤炭,在燒煉的幾個晝夜當中,安全、穩當、不塌方,否則,耗時費力,前功盡棄。

第一層煤炭和第一層石頭如何壘砌,都由「大匠人」父親一個人說了算,也由他自己滿頭大汗地挑選、搬動。再後來,由他指揮,其他幾個人協助,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壘砌。

斜陽銜山,晚霞如血。夕陽西下時,紅彤彤的太陽又射出了更加絢麗的色彩。那滿天的雲霞像是打翻了的七色顏料,灑在天邊,烘托着鮮紅的夕陽。時而像百合色的團團棉花,時而像金黃色的波浪涌動,時而淡藍中夾雜着紫色,時而又在胭脂紅中透着金色。直到太陽完全下沉,迷人的晚霞盡情地炫耀了一番斑斕的錦衣,才姍姍而去,在西天漏下了一抹玫瑰色的餘暉。這時候,石灰窯也「雛形」顯現。父親直起酸困的腰身招呼大夥收工。大夥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家,父親留下來看照石灰窯。望着大夥疲憊的背影,父親亮起一嗓子:「哎——大夥記得明兒早點來上工!」。大夥回應:「放心吧,忘不了!」

翌日一早,太陽剛剛露頭,瑰麗的朝霞映紅了半邊天,也將絢爛的色彩柔和地浸染在清澈的峨河水中。石灰窯附近的杏樹上,黃鶯、畫眉、麻雀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鳥兒歡快地在樹枝上蹦來蹦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咕咕咕咕」「唧唧啾啾」,鳥叫聲宛若一曲歡快悠揚的樂章,瀰漫在石灰窯周圍。這時候,早早上工的大夥在父親的指揮下,正幹得熱火朝天。他們依照昨天壘起來的「雛形」,照葫蘆畫瓢一層一層地把煤炭、石頭壘上去,越壘越穩,越壘越高。

不到兩天工夫,一窯子待燒的石灰石,就突兀在了眼前。灶膛里也塞滿了木柴、干樹枝、玉米秸稈、小麥秸稈等柴禾。

開始點火了。父親果斷劃着火柴,把灶膛口的引火柴點着。不一會兒,灶膛里就燃起了熊熊大火,一股青煙從窯頂冉冉升起。半個時辰後,底層的煤炭開始燃着,窯頂的青煙開始逐漸變濃。直到半後晌,窯頂才濃煙滾滾。再後來,濃煙逐漸變淡了,窯中的石頭,由青白變為青灰,由青灰變為青黑,再由青黑變為紅黑。仔細聽,窯里受熱的石頭已經開始分化,時不時發出「嗶剝」的爆響。這時候,「窯膛」溫度更高了,稍稍接近灶口,便有滾滾的熱浪撲面而來。父親冒着熾熱的高溫,持一根兩米多長的鐵釺不時捅撥灶口,使得窯內的火焰更旺。

第三天。竄出窯頂的濃煙中夾着紅紅的火舌。晚上,群星璀璨,月亮又大又圓。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遠遠望去,石灰窯一片耀眼的彤紅。

第四天,窯里的石頭全部燒得通紅,從窯里散發出來的熱浪更加逼人,像要把人烤熟似的。父親說:「像這樣繼續燒上一整天,石頭才能全部燒透,然後涼上兩三天,就能出窯了。」

從壘窯到石灰石出窯的十來天時間裡,父親就住在石灰窯旁邊的小屋裡,精心照看石灰窯,查看火勢,通風漏灰,添加木材,直到雪白的生石灰出窯。

生石灰在農業生產中常用作消毒和殺蟲,而生石灰遇水生成熟石灰,調配成石灰漿、石灰膏,用作塗裝材料和磚瓦粘合劑。由於石灰在煅燒過程中,要蒸發掉大量的水分,引起體積顯著收縮,極易出現裂縫。因此,用石灰抹牆時,一般要摻入細砂、紙筋、頭髮、麻刀等材料,以減少收縮,增加抗拉強度,並能節約石灰。父親告訴我,生石灰中一般都含有過火石灰,過火石灰熟化慢,如果在石灰漿體硬化後再發生熟化,會因熟化產生的膨脹而引起牆體隆起和開裂。為了消除過火石灰的弊端,石灰在熟化後,還應「陳伏」2周左右才能使用。這是父親從多年生產實踐中得出的經驗。

時代在發展,科技在進步。現代的石灰石生產,則採用機械化、半機械化立窯以及迴轉窯、沸騰爐等設備進行生產。煅燒時間也相應地大幅縮短,用迴轉窯燒制石灰僅需三、四個小時,比用立窯生產可提高生產效率數十倍。

而石灰窯周圍的那片荒灘,早已滄海桑田,變成了一排排裝潢考究的商鋪樓,有旅店、飯店、副食店,還有汽修廠、洗車鋪、加油站,晚上霓虹閃爍,燈火輝煌,儼然一個喧囂熱鬧的小市場。

父親那代人的民間燒石灰工藝,已經永遠印在記憶的底片上。

(五)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全國開始實行農村第一輪土地承包責任制。

我們村人多地少,每人分到8分耕地。

土地下戶,激起了億萬農民的生產積極性。除了侍弄好自己家的幾畝責任田,閒不住的父親還承包了別人家好幾畝地。種植玉米、高粱等大田作物,也種植一些辣椒、小蔥、黨參、西瓜、甜菜等經濟作物。在自家的幾塊地頭的河畔,父親還栽上了一排排白楊樹,它們像哨兵一樣守護着莊稼,陪伴着父親,直到撐起華蓋似的樹冠,為勞作後地頭休憩的父親帶來一片愜意的陰涼。國家的好政策,加上父親的辛勤耕耘,我們家的生活水平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

因為人多地少,父親就想方設法最大限度地提高土地利用率。譬如,玉米和四月鮮套種,辣椒和穀子套種,小麥和黃豆套種,並在邊頭堰腦種上葵花、南瓜、豆角;西瓜和紅薯套種,收了西瓜,再種一茬蘿蔔、芥菜;收了夏山藥,再種一茬白菜、雪裡蕻;收了小蔥,再種一茬茴子白。地不閒,人更不閒。肥沃的田地就是父親揮灑汗水的樂園。

父親種菜很有一套,比如小蔥,父親分三輪下種。第一輪在立秋前十天下種,要少種,第二輪在立秋前後下種,第三輪在立秋後十天下種。這兩輪要多種一些。我問:「為什麼要間隔開來下種?」父親告訴我:「大部分人都在立秋前十天下種,當他們的蔥賣完時,咱的第二、三輪蔥正好上市,這樣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另外,凡早種的蔥不發苗,還結骨朵,成為老小蔥,價錢當然上不去。」再比如種西瓜。同樣是種西瓜,父親的西瓜就是和別人的不一樣。因為他種的西瓜,不但產量高,而且又沙又甜,瓜味十足。父親種瓜的秘訣主要是西瓜地一年一輪茬,一塊地2年之內絕不能第二次種瓜。另外還要重施基肥,每畝西瓜施農家肥兩平車,複合肥兩袋,這樣不但能滿足西瓜幼苗的生長,更為西瓜優質高產打下基礎,而且套種的紅薯也長勢喜人,一窩能刨出六七個紅丟丟的大紅薯。父親的經驗是,在西瓜幼苗期不需要追肥,但在西瓜長到8個葉子開始抽蔓時,以及西瓜開花到西瓜長到拳頭大小時,這兩個階段西瓜所需的營養比較多,所以一定要在這兩個時期及時進行追肥。同時噴施幾次葉面肥,並控制澆水,西瓜高產豐收就十拿九穩了。

我家的西瓜地在村東頭,離家大約二、三里地,與下木角村毗鄰,地名叫「大尖角」,地頭緊挨着一條能容一輛農用三輪車或小四輪通過的鄉間土路。路旁是一條小河,河畔柳樹婆娑,花草葳蕤,蛙鳴悠揚,有蝴蝶蜜蜂飛來飛去,清澈的河水由西向東潺潺流過。

西瓜長到拳頭大小時,就該搭庵窩瓜棚了。父親用小平車把一堆長短粗細不一的木頭、一大捆玉米秸稈、一大捆稻草以及鐵鍬、鐵絲、手鉗拉到了西瓜地頭。地頭,父親早在耕種時已經預留下一塊4米見方的空地。父親先挖一個長2米,寬1.5米,深0.5米的大坑,然後用鐵絲綁兩個前高后底的人字架,埋在土裡一尺許,踩瓷實,人字架上再搭一根結實的木頭當梁,人字架兩旁以一尺左右的間隔各綁兩根細一點的木頭,然後把玉米秸稈按尺寸截好,均勻地鋪設在人字架兩旁。長一些的稻草鋪在庵窩,短一些的稻草和在泥里,抹在人字架兩旁的秸稈上。半天工夫,一個光溜溜的庵窩就抹好了。父親顧不上歇息,一鼓作氣在庵窩前面空地的四個邊角上,分別栽一根粗一點的木頭,木頭頂部呈長方形綁上幾根細一點的木頭,最後從河邊的柳樹上撇下一捆樹枝鋪上去,一個遮陽的瓜棚就搭好了。搭建庵窩瓜棚,為的是防止頑皮的孩童來西瓜地禍害。其實,搭好庵窩也常常是唱「空城計」,父親除了侍弄瓜田,平時根本顧不上來看瓜。而是在庵窩口掛一個透氣的帘子,在涼棚下掛一頂草帽和一件舊汗衫。傍晚回家時,父親點燃一大辮用艾草編成的「艾夭子」,用鐵絲掛在瓜棚下,星星點點的火光忽明忽暗,能燃大半夜,別人都以為有人在看瓜呢。

農曆六月,正是西瓜成熟的季節。太陽像個大火爐,把大地烤得發燙。灼熱的陽光真像蘸了辣椒水,稠乎乎的空氣也仿佛凝住了,一絲風也沒有,天氣悶熱得要命,人動一動就渾身冒汗。田野里,是一望無際的碧綠。剛給西瓜翻過身的父親蹲在瓜棚下,用草帽扇着風,擦着臉上的汗水,默默地看着面前圓溜溜的西瓜,像是看着他的孩子,眼睛裡滿是慈祥,滿是憧憬。陽光從密密實實的樹葉間透射下來,在地上、在父親身上印滿銅錢般大小的光斑。

會種瓜,還得會挑瓜。從生產實踐中,父親摸索出一些挑選西瓜的方法:譬如,從瓜蒂上的絲向上看,絲如果自然乾枯,則表明西瓜的生長已經結束,西瓜成熟了。父親還說,瓜皮表面光滑、花紋清晰、紋路明顯、底面發黃的,是熟瓜;用手輕拍西瓜,有震動感的則是熟瓜;感覺「打」手,聽到「噹噹」聲的的是生瓜;用手指彈瓜或用手拍打,發出「嘭、嘭」的清脆聲響的,即是熟瓜,聽到「噗噗」聲的,是過熟的瓜;西瓜頭尾兩端勻稱,臍部和瓜蒂凹陷較深、四周飽滿的是好瓜;頭大尾小或頭尖尾粗的,是質量較差的瓜;用手掂,有空飄感的,是熟瓜;有下沉感的,是生瓜;瓜蒂上如果有許多白色茸毛,是生瓜;若瓜蒂上沒有細茸毛,是熟瓜;用手摸瓜表皮,感到光滑,並且有點硬的是熟瓜;瓜皮發澀、發黏或發軟的肯定是生瓜。

西瓜中含豐富的維生素C ,多吃西瓜 可以潤喉,清火,解渴,利尿,排除體內毒素。西瓜成熟後,父親把好瓜精心挑選出來,用小平車拉到鎮上叫賣。從西瓜地到鎮上大約4里地,把四五百斤一車西瓜拉到鎮上可不是一件容易事。那時候村路、街巷還沒有硬化。晴天還好說,遇上雨天,特別是連陰雨,從瓜地到鎮上4里多泥濘路簡直寸步難行。但父親硬是咬緊牙關,透支着身體,拼盡全力把西瓜拉出去賣掉。

西瓜收穫後,匍匐在地面的綠油油的紅薯藤蔓就開始發力,舒枝展葉,爭先恐後竄開。當紅薯藤蔓由綠色變成紅褐色,藏在地里的紅薯把地皮拱出裂縫時,紅薯就該成熟了。父親和我們把一嘟嚕一嘟嚕胖乎乎的紅薯挖出來,裝在紙箱裡、袋子裡,有說有笑地拉回家。父親滿是皺紋的臉上洋溢着豐收的喜悅。

此後大半年,那口齒留香的忽塌塌、綿騰騰、香噴噴、甜盈盈、熱乎乎的烤紅薯,就成了一家人百吃不厭的美食

(六)

我讀高中的地方離家將近40公里。上學時,乘坐公共汽車需花費2元錢,乘坐火車,票價是9毛錢。簡單的算術:2元-0.9元=1.1元。為了節省1.1元,我常常步行七八里地去正下社火車站乘坐火車上學。還是為了節省開支,我常常一個月回家一次。

高一時的一個周末,看到同學們一個個像鳥兒一樣歡快地飛回家,我觸景生情,思緒紛飛,心潮澎湃,一氣呵成一篇《遙思.遙祝》。這篇千字散文不僅榮獲全縣中學生徵文大賽一等獎,而且在著名的《語文報》顯著版面配上插圖發表後,引起了轟動效應,全國各地讀者的信件雪片似的飛來。我成了同學們心中的偶像。這篇《遙思.遙祝》我至今耳熟能詳:

陰雨綿綿,思情縷縷……

星期日,將近一個月沒有歸巢的我,煢煢一人佇立在寢室的窗前,伴着風聲雨聲,深沉地哼唱着比肖普的名曲——《可愛的家》。是解悶?是寄託?兼而有之!

窗外,雨,倏忽間大了起來,碩大的雨滴一股腦兒往下傾灑,在院子裡激起千百朵潔白的浪花;那些被秋風掃蕩的樹葉兒,像一葉葉小舟似的,在雨海中顛簸着,顛簸着,就是沉不下去。花壇里的花草在急雨中騷動着,掙扎着,挺立着,一堆堆,一簇簇,粉紅、翠綠、深藍、絳紫……不同顏色的花兒在深綠色的枝葉中,扭結着,盤纏着……而我,卻無心欣賞這雨色的空濛,空濛的雨色——心兒,早已飛到了我深深思戀的家……

不知道,不知道父親的哮喘症痊癒了沒有?生活的重負,歲月的磨練,使父親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背,過早地駝了;發,過早的斑白了。為支付我一個月的伙食費,父親只有把百十來斤重的菜擔早早地挑上集市。我害怕聽父親那令人窒息的哮喘聲,而大腦神經中樞又迫使我不得不傾心去聽,不得不心酸地去聽。如果有人問:每天,是誰最先迎接黎明?那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父親,是我的父親!

勞累些吧,父親,您給予子女的已經太多、太多了……

不知道,不知道現在剛滿周歲的小侄女還能認得我不?往日在家裡,我一逗她,她就甜甜地笑起來,僅有的幾顆小牙齒,真像潔白的珍珠呢。如今,可能滿炕亂爬了吧。我真後悔沒有將她的相片帶來一張。

盛夏。艷陽。

蔥鬱的葡萄架下,我坐一把小凳子,捧一本好書,旁邊,橙黃色的笸蘿里,鋪一床毛巾被,再鋪一層塑料布,——這,就是小侄女的天地。或躺或爬,任她;不倒翁、塑料小花鹿等小玩具是她的夥伴。有時候,大狸貓也要跳進去湊熱鬧,舔舔她的胖腿,嗅嗅她的胖臉,呵,一切恬淡而有趣。看完一段書,閉目養養神,然後瞧瞧旁邊兀自玩耍的小侄女,愜意得很呢!

……哦,值得我懷戀的,又何止這些?

「縱然游遍美麗的宮殿,享盡富貴榮華,但是無論在哪裡都會懷戀我的家。」比肖普的名曲又縈繞耳際,餘音裊裊……

我推開門,呼吸幾口清新的空氣,在台階上瞭望。哦,校門兩旁那生機勃勃的小樹,那茁壯挺拔的蒼松,又引起了我無盡的聯想…….

我衷心祝願全家幸福和睦,祝願父親松齡鶴壽,祝願小侄女健康成長!

陰雨綿綿,思情縷縷……

我在遙思,我更在遙祝……

上世紀八十年代物價低,稿費也偏低,特別是報紙,稿費更低,千字僅15元。後來稿費逐漸漲成千字50元、100元、200元、300元、500元,我最高的單篇稿費是2015年發表在《環球慈善》雜誌上的一篇報告文學《仁道行者》,收到3300元稿費,快趕上我一個月的工資。後來又陸續收到幾次2000多元的稿費,200元、300元的稿費更是多次。這篇《遙思.遙祝》是我的處女作,雖然稿費僅僅15元,但我當時每月伙食費是10元,這就意味着我為家裡節省下一個半月的伙食費,着實讓我自豪了一陣子。當我帶着樣報回家給父親看時,父親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也高興得眉開眼笑,把這張報紙捧在手裡看了又看。

父親性格耿直,沉默寡言,像諸多農具中的鋤頭一樣。幾千年的農耕文明長卷中,鋤頭是不可或缺的常用農具。從青苗出土到夏日莊稼瘋長,再到秋菜露頭,這鋤頭少有休息的時日,或被父親穩穩扛在厚實寬闊的肩上,或被父親緊緊握在結滿老繭的手中,在田壟間與雜草進行着無聲的較量。

五黃六月,毒花花的太陽炙烤着大地,整個村莊好似被扣在了熱氣騰騰的蒸籠里。父親戴着一頂草帽,佝僂着身子,在悶熱的田地里,手中一張鋤頭在地壟中左衝右突,令頑劣的雜草散落一地的狼籍。豆大的汗珠從父親額頭上、肩膀上、胸膛上、脊樑上流下,融入腳下的黃土地。一直鋤到地頭,父親才拄鋤而立,伸手扯過搭在肩頭的毛巾,擦擦臉上、身上的汗水,使勁擰一把又搭在肩上,埋頭繼續鋤下一畦地。

在烈日下勞作是件最難熬的事,但父親從來沒有埋怨過天熱。他常說,秋收一張鋤。日頭照得越毒辣,鋤掉的草曬死的也就越快。特別是進入伏天,每一場暴雨下過之後,草與莊稼較着勁長,既爭地盤又爭養分。滅掉叢生蔓延的雜草,莊稼才能獨享肥力和水分,秋後才能五穀豐登。一張看似尋常的鋤頭,關乎着一季莊稼土裡刨食的的豐歉,也關乎着一家老小的口中食,盤中餐。因此,父親對農具心存敬畏,呵護有加。每次勞作歸來,父親總要坐在台階上,一遍遍擦拭着鋤刃,直到鋥明發亮,然後放在一旁好一陣端詳。

父親常說,土地是咱農民的命根子。父親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與土地、與農具的情結歷久彌深。

讓父親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自2004年起,國家先後實施了農作物良種補貼、種糧農民直接補貼和農資綜合補貼等三項補貼政策。每年都有幾百元種地補貼款打入父親的銀行卡。70多歲的父親,種地的幹勁更大更足了。

更讓父親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2006年1月1日,全國範圍內破天荒取消農業稅,在中國延續了千年的農業稅成為歷史。與稅費改革之前比,減輕農民稅費負擔1200多億元。取消農業稅這一重大舉措,得民心、順民意,充分體現了黨中央對廣大農民的關愛、對農村繁榮的關心、對農業發展的關注。我們家每年也減輕了近400元負擔。父親樂不可支地說:「皇糧國稅,古來有之。誰能想到如今種地不納糧,還有補貼哩!咱真是趕上了好社會!」

(七)

春天來了。

大河小河的冰凌消融了,河畔的楊樹梢柳樹梢泛綠了。榆樹也吐出一串一串嫩黃色的「榆錢錢」。

院子裡,粉白色的杏花率先綻開了笑臉。蜜蜂飛來飛去,圍着花蕊嗡嗡地鬧着,引來大大小小的蝴蝶翩翩起舞。父親就像那滿樹飛舞的蜜蜂,辛勤采蜜,把蜜給了子女,把苦留給了自己。

杏花開過後,桃樹的蓓蕾,一夜就開出滿樹的紅艷。隨後,梨樹和李樹也爭先恐後,相繼開出一簇簇、一團團的潔白。

立夏後,細小的棗花也開了,儘管姍姍來遲,但是黃中泛白的棗花,散發着一種獨特的香氣。到最後,香椿樹也冒出了紅褐色的嫩芽,清風徐來,絲絲縷縷的清香繞在鼻端,裊裊不散。

連續幾天,院子裡的香椿樹上,總有一隻喜鵲在枝頭跳來跳去,喳喳地叫。那隻喜鵲眼睛亮閃閃的,長長的尾巴上下翹動着,黑褐色的羽毛泛着藍色的光澤,腹部的絨毛潔白無瑕。

喜鵲是自古以來深受人們喜愛的吉祥鳥,是好運與福氣的象徵。喜鵲的生活充滿了自由快樂。果然,喜鵲在枝頭報喜後,父親竟然能下床了。

全家人高興極了。我立即托關係從縣殘聯弄回了一副能夠調節長短的鋁合金雙拐,握把和腋托是精緻的海綿。父親試了試,高興得連夸「高級」「得勁」。雙拐好比父親的腿,柱上雙拐的父親可以獨自上廁所,也可以坐到房檐下的沙發上,望着院子裡的果樹曬太陽,有時候也逗逗鳥籠里的畫眉鳥。那隻忠誠的小黃狗搖着尾巴,一直乖乖地蹲臥在父親跟前,陪伴着父親。過了一段時間,小黃狗在前面帶路,父親柱上單拐能到街上溜一圈。後來,閒不住的父親竟然柱上單拐步履蹣跚地下地勞作。因為是條殘腿,父親蹲不下來就乾脆跪在那兒,或者說是趴在那兒,拔草、間苗,摘菜,誰也勸不住。再後來,父親腿恢復得稍好一些,就乾脆扔掉拐杖一瘸一拐地下地。整地。澆地。種蔬菜。種花生。種玉米。收蔬菜。收花生。收玉米。直到顆粒歸倉。

然而,飽經風霜的父親真的老了。老得讓我一眼就想到了日薄西山、望秋先零、老態龍鍾……

父親日漸黯淡的雙眸,也曾經神采奕奕;父親虛弱無力的雙臂,也曾經托起我們的童年;父親滿是老繭的雙手,也曾經溫暖有力地牽着我們的小手。但是,父親畢竟老了。父親這本厚書,我已經不忍卒讀。

金秋十月,正是收穫的季節。田野里,金黃的梨果、稻穀,火紅的辣椒、高粱,翠綠的白菜、蘿蔔,還有裂開嘴的玉米、胖乎乎的花生,正在抓緊釋放生命里的全部能量。就像父親一樣。在這個收穫的季節,辛勤的農人們年復一年,奔波在田野里,忙並快樂着,累並開心着。像是拚命,眨眼的工夫,漫山遍野的嫣紅、翠綠或者金黃,統統鋪進了各家院子裡、房頂上。

風燭殘年的父親不服老。不服老就閒不住,誰勸也不聽。拖着一條病腿,硬是和母親種了2分菜地,還種了3分玉米。菜地離家大約300多米,但要跨過一條1.2米深、80公分寬的水渠。父親腿好時,這條水渠根本算不了障礙。可是現在,父親拖着一條病腿怎麼也跨不過去。只得先掉轉屁股促溜到河裡,然後再爬上對面的渠畔。那天,父親在菜地勞作完,促溜下河想爬上對面的渠畔時,腿僵硬得怎麼也爬不上去,在冰涼的泥水中掙扎了好長時間也無濟於事,直到有人路過才把父親拽上來。3分玉米,僅僅兩畦。但在收穫時,力不從心的父親卻成了一件難事。過去,父親一人種十幾畝地也不在話下。200多斤的糧食麻袋,父親一哈腰就能扛起來,大步流星地送到目的地。可是現在竟然連小半袋三十多斤重的玉米棒子也拿不動了。當我把一蛇皮袋一蛇皮袋的玉米棒子輕鬆地扛起來時,父親竟然十分羨慕地望着我,就像當年我十分羨慕地望着父親一樣。

對我來說,七八袋玉米棒子根本是小菜一碟。我麻利地扛起一袋一袋沉甸甸的玉米棒子,穿過一行行玉米畦,跨過一大一小兩條水渠,穩穩地摞到地頭的小平車上,用麻繩剎好。父親雖然力氣活落了下風,但是掰玉米棒子的速度仍然不慢,唰唰唰,剝開玉米皮,咔擦咔擦掰下玉米棒子,扔在地上很快就成了金燦燦的一堆。掰完一畦玉米棒子,父親顧不上歇息,抄起鐮刀麻利地把玉米秸稈割倒,把纏在玉米秸稈上的嫩豆角、干豆角摘掉,裝在蛇皮袋子裡,把掉在地里的玉米粒和豇豆,一粒一粒地撿起來,吹掉黃土,裝在衣兜里。在父親眼裡,每粒糧食都是他的寶貝。

每當回憶起父親的點點滴滴,我常常夜不能寐。腦海中不自覺地閃過父親的身影、父親慈祥的面容、父親爽朗的聲音……記憶如同離弦之箭,再不受自己的控制。心中有太多的思念,太多的自責,太多的無奈,太多的感動,太多的感慨……

(八)

我至今搞不明白,父親的整個葬禮,我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淚。除了給父親裝殮時,一邊給父親穿壽衣,一邊禁不住淚如泉湧;除了出殯前一天,我跪在父親靈前宣讀親筆撰寫的祭文時,突然泣不成聲,癱軟在父親靈前久久不能起來。

現在,當我再去回憶父親的一點一滴的時候,常常禁不住淚流滿面;當我獨自面對父親遺像的時候,常常哭得肝腸寸斷。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生你養你的兩個人都走了,這世間還有誰會毫無保留地疼愛你呢?

如果有一天,生你養你的兩個人都走了,這世間還有誰會心無雜念地對待你呢?

的確,有些事情,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懂得。當我們懂得的時候,已不再年輕。真可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就是一場單程旅行,失去的將永遠失去,無法挽回,唯有珍惜現在。

好在,我的母親還健在。我還有盡孝的機會。

父親吃不進飯食是農曆2014年臘月初十。每天僅能用吸管吸幾口牛奶或者用小勺喝幾口稀飯。身體極度虛弱。

臘月二十九午夜十二點半左右,睡夢中的我突然被手機鈴聲驚醒。接起電話,傳來二哥焦急的聲音:「爹可能情況不好,你趕緊回來吧。」我頓時睡意全無,馬上穿衣下床,駕車往村里趕去。

凌晨的街頭,路燈熄滅,萬籟俱寂,異常清冷,沒有一個行人,只有一些商鋪的霓虹在閃爍。當我駕駛的汽車駛入108國道時,迎面不時有拉礦粉的大卡車開着大燈狂野地呼嘯而過。刺眼的燈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令人神情十分緊張,我不得不減速行駛,或者乾脆停在路邊,等大卡車會車後再走。原來「遠光狗」如此可惡、討厭。

當我着急慌忙地趕回家時,已經快凌晨兩點鐘了,平時40分鐘的車程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

母親、大哥、二哥、姐姐都在。昏黃的燈光下,面容憔悴的父親安詳地熟睡。

大哥說:「沒事了,晚上發現爹的腳有點涼,你二哥以為有事,讓你趕緊回來,其實只是血液循環不暢,你姐給按摩了一會兒就暖和了。」

夜未央。不時傳來幾聲犬吠。大哥陪母親去裡屋休息,二哥、姐姐和我在父親身邊一直守到天明。

極度虛弱的父親,仿佛油盡燈枯,一天不如一天。先後請來兩位大夫,診斷後都搖搖頭說沒必要再輸液了。可是為了多留父親幾天,我們托關係又請來一位大夫,好說歹說答應給父親輸上了葡萄糖營養液。

父親多活一天,我們做子女的生命里就會多一個春天

第一天。第二天。父親很是配合輸液,動動胳膊也小心翼翼,生怕穿了針頭。第三天中午,父親突然狂躁起來,揮舞着乾枯的手臂,嘴裡嗚哩哇啦聽不清說些什麼,直到自己拔掉針頭才安靜下來。也許,一生勤儉的父親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不想給子女增加負擔不想讓子女再為他花錢了吧。也許,我們兄妹幾個正殘忍地以父親的痛苦來成全做子女的孝道和醫生的人道吧。我不知道。

在父親去世的前四五天,與父親素不來往的二大伯在堂兄的陪同下來看望他。二大伯年長父親2歲,虛歲已經86歲了,身子骨還算硬朗。昏睡中的父親聽到二大伯叫他的名字,睜開了渾濁的雙眼,二大伯從衣兜里摸出一塊奶糖,剝開糖紙餵給父親,父親微微搖搖頭,眼睛望着二大伯,兩行清淚順着眼角滑下,二大伯也老淚縱橫,緊緊攥住了父親乾瘦的手。也許,彌留之際的父親終於等來同胞兄弟的探視而觸動內心最柔軟的那部分吧。因為父親手術後曾不無傷感地跟母親說過:「嗨,親人們只有老二(指二大伯)沒過來眊眊我。」

要強的父親在去世前幾年,就已經用自己的積蓄,雇村裡的木匠為自己和母親備下了兩具松木棺材。在父親去世前一年的一天,他把我們兄弟仨叫回去,安排後事。父親坐在沙發上,鄭重其事地對大哥、二哥和我說:「你們弟兄仨都在,我快完蛋呀,我死了以後,要兩班鼓打發。」父親說着說着,聲音竟哽咽了。我瞬間淚奔。聽得出來,父親的傷感,既有即將麻煩子女的愧疚,又有對自己風燭殘年、力不從心的無奈,還有對身邊親人們的留戀。我和大哥、二哥趕緊答應:「沒問題沒問題,您百年之後一定把您打發得風風光光的。」

這是一生辛勞的父親給自己提出的唯一待遇。

這是辛勞一生的父親給子女提出的唯一要求。

父親去世後我們都兌現了諾言。

葬禮上,二哥還專門請了一班二人台為喜歡看戲的父親大唱了兩天。

父親所說的鼓班就是民間專門為喪事組織的八音樂隊。鼓班的人數素有「緊七慢八」之稱,也就是一班鼓包括班主在內七八個人。樂器主要有嗩吶、笙、鼓、板、鑼、鑔、電子琴等。喪儀是人生的終結禮,老養終祭,是孝道的根本。在為亡者送葬的時候,一般人家都要雇一班鼓,家境好一點的要雇兩班鼓進行吹打,避免氣氛冷冷清清。因此,在白事筵雇鼓班,就成了家鄉喪葬禮制中必不可少的一項內容。而且,白事筵辦得成功與否,除了吃好喝好注重諸多細節外,還有一項最緊要的,就是看東家僱請的鼔班子吹打的賣不賣力。往往,在悲哀愴涼的氛圍中,一支或者兩支嗩吶在伴奏樂器的烘托陪襯下,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淒涼悠遠,時而嗚嗚咽咽,讓圍觀者感同身受,淚眼婆娑,成為白事筵中必不可少的一種佐料。

公元2015年2月25日,農曆正月初十,下午18點10分,天,已經暗下來了。母親、大哥、二哥、姐姐和我守在父親的身邊,誰也說一句話,默默地注視着昏睡中的父親。突然,父親發出幾聲短促的呼吸,撇下母親,撇下我們兄妹4人,靜靜地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父親走的那麼安詳,那麼坦然,像睡熟了一般。姐姐首先放聲大哭,我們哥仨也瞬間淚如泉湧。

峨河嗚咽,山巒頓首。彌留苦短,別離何急!

我覺得整個世界都黑暗了。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成空殼了。我的眼前一片迷濛,腦子一片空白。

我嘗到了天人永隔撕心裂肺的人生滋味。

我再也聽不到父親那洪亮的聲音、爽朗的笑聲了。我再也看不到父親在街口目送我遠去、等着我回來了。

我突然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

人生有太多的生離死別,這是無法改變的必然法則。漸遠的是親人的背影,漸近的是無盡的思念。

就整個人類歷史而言,人生是一條生生不息的河流。對個體生命來說,生命是如此脆弱而短暫。不論你是榮華富貴,還是窮困潦倒,生命的起點與終點不過咫尺之間。

父親啊,您如同溪流,沒有江河奔騰的浪花,也沒有大海壯闊的波瀾,但山石間的那點叮咚,就是您快樂的旋律;您如同星辰,沒有太陽耀眼的光芒,也沒有月亮迷人的浪漫,但夜空中的那點光亮,就是您生命價值的體現;您如同砂礫,沒有大山的偉岸,也沒有溪流的悠閒,但山水間的那點鋪墊,就是您默默的奉獻。

父親啊,如果有來生,我還願意做您的兒子!

在父親三周年忌日,我任由淚水肆意流淌,寫了一首《父親》:

一張窄窄的照片裡

你安頓好了自己

除了更加沉默

看不出你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可我知道,你會時常抬起頭

看看我們。看看

院子裡的杏樹

盼望杏兒熟了的時候

喊我們一起來吃

當你蹣跚起身

一根拐杖把你引向田疇

你會欣然給瓜蔓壓土

把花生地里的雜草拔掉

你再也不用麻煩兒女們了

可我知道,閒不住的你

會常常從照片裡下來

侍弄你的莊稼

然後把院子打掃乾淨

還要對籠中的鳥兒

吹一聲口哨[1]

作者簡介

李九龍,山西省代縣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