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的青石板路(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村裡的青石板路》是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村裡的青石板路
村前就是水田,出路就是田埂,要路上鋪了石板,一塊接一塊,乾乾淨淨,在田畝中蜿蜒。田埂上還有棕櫚樹,風吹水響,棕櫚樹葉更響。村裡的狗也聞聲而動,衝到屋前的空地上,汪汪汪的,傳得很遠,山都有了回音。有人便開了門,探出一顆頭來,月光下大地安詳地舒展着夜,門吱呀一響,我就醒了,看着越窗而入的月光,靜靜的想一些心事。
好多年前村里來了彈棉花的江浙人,他們都年輕,對我們說着普通話,讓人感覺到新奇。而且彈棉花不論新舊,就是有霉味的舊棉被,他們也一樣的做。領頭的叫小劉,個頭高,臉也白,出人意外的是嘴上留了兩撇小鬍子。他們一伙人在二狗家住,二狗也樂意,把家裡的幾床老棉被都拆了,交給他們再加工。
十月之後的湘南便開始多雨,雨一來風也來,風一來,雨便斷斷續續,時大時小,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回太陽。夜裡的天氣也轉寒涼,小劉幾個異鄉來客便圍在二狗家的火盆邊,聊一會天,打一會旽。鬱悶之中,小劉就唱歌。小劉一唱,夥伴們紛紛附和,聲音低低的,一如積壓在他們心底里的鄉愁。他們唱着:
記住我的情
記住我的愛
記得有我天天在等待
在等待你的歸來
……
……
二狗家的獨女雲兒在旁邊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們,靜靜的,不動聲色。小劉見了,開腔說這個是台灣鄧麗君唱的。雲兒不知道誰是鄧麗君,搖搖頭,臉紅了。小劉他們也不笑,在那年代,在湘南山地腹地的小村,不知道鄧麗君的人一籮籮。他們便又唱: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象花兒開在春風里
……
……
那歌聲有些壓抑。雲兒聽了,一臉潮紅。小劉說教你唱吧,是年輕人的歌。雲兒搖搖頭,而伴着雲兒的表妹卻自個兒哼了起來。小劉他們聽了,發出一陣大笑。雲兒便拉了表妹,進了房間,不再理會他們。
我想去看小劉他們唱歌,母親說天下着雨,石板路滑,黑燈瞎火的,串哪門子?我躺在床上,便咒起這天氣來。如果是晴天,我們就可以在田埂路上走家串戶了,到春哥家聽聽收音機也行啊。
臘月一到,小劉他們要走了。他們走進在他們手裡彈過棉花的人家,一一道別,說明年再來與大家相會。有的人說這些是江湖人,說的是江湖話。我不懂什麼叫江湖,只盼他們明年來,他們來了,冬天不會寂寞。我問父親,江浙離湖南有多遠。忙活的父親頭都沒回,扔下一句很遠很遠,就不理我了。
他們走後第二天,雲兒和表妹也不見了。表妹家來人向二狗討要女兒,二狗說自家的女兒也不見了。兩家的人都哭喪着臉,說那幫江浙佬拐走了他們的女兒,一致要二狗去追。
二狗五十多了,一直在山裡為人剃頭,熟山路不熟平路,沒坐過汽車更沒坐過火車,要命的是更不知道江浙在哪兒。二狗灰白着臉,手腳無措,兩家人便干起仗來,大家都說是二狗惹的禍,貪便宜,引回了那幫江浙佬的。老姨得理不饒人,一拳把二狗打下了田埂。二狗的臉磕在青石板上,身體浸在水田裡,爬起來一身濕淋淋的,還一嘴的血。我看着,心裡直發怵。二狗用衣袖揩了揩嘴上的血,含糊不清的說「我去追」。回家換了衣服,背上一個搭褳,一顛一顛的出門去了。老姨不放心二狗,也跑着跟了去。
雲兒是我們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雖沒讀多少書,但並不影響雲兒的姿容。潔淨的臉上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身材窈窕,結一個大辮子直垂落到腰際,一走一甩的優雅着呢。人家都說不是二狗下的種。
村裡的石板路靜了,每當入夜狗叫,有人踩過石板路發出咚咚響聲,我便以為二狗帶着雲兒回來了。有人開了門,不久又聽到一聲嘆息。二狗還是沒在年前回來,村裡的老小便走三里地,找個剃頭鋪子,理了過年頭。原本這些都是在二狗家裡完成的。二狗沒回來過年,大家都有些嘆息。
過了年,春天了,石板路下的稻田都蓄滿了水,風吹水響,棕櫚樹葉響,人來人往,石板路也靜不下來了。那石板一塊一塊,在陽光下清晰明亮,像一部大書。我坐在屋影里,看着那些連接起來的石板,石板連接起來就成了別有韻致的路,我想不清,祖先為什麼要以石板為路,看起來多沉重!
要插禾的時候,二狗回來了,是一個人回來的。人們問二狗:「雲兒呢?」二狗用發怔地眼光看看對方,瓮聲說不回來了。 「你老姨的女兒呢?」「他帶回去了!」「雲兒為什麼要跑啊?」二狗聽了,不再回答。「你老姨的女兒為什麼跑呢?」二狗的臉紅了,結巴着說:「什麼老姨,那是畜牲!」眾人莫名其妙,眼巴巴的看着二狗。二狗左看右看一回,才憤怒地說:「我外甥女十三歲那年就被那畜牲奸了!」眾人大驚,以為二狗記恨老姨的揍,說瘋話了。但這話還是傳了出去,卻並不見二狗的老姨來興師問罪。不過十天半個月,又傳來老姨女兒跑出去的信兒,大家都信了二狗的話,罵老姨是畜牲。
一天聽母親跟鄰居大嬸閒談,母親說:「拖家帶口的,還鬧離婚,真是害子害女啊。」我就想起雲表妹來,那個胖胖的樸實的女孩,一定是隨她母親嫁過去的。我看着那石板路,三里地之外,就是她所在的村子。雲表妹這回走了,老姨不會再來二狗家鬧事了。他若再來找二狗晦氣,我都要幫二狗的忙,揍他!對,看到他走我們村的石板路都要揍他!
春暖花開,人們開始下田下地忙活起來,一些事情也沒閒暇聊了。山上的草木煥然一新,田裡的禾苗也就長了上來,再過些時日,走石板路兩腿又要沾惹禾葉上的露水了。父親安排我去田頭割草,走在石板路上,我心裡就有些沉。這石板路我就這麼一直走下去麼?看着那些禾田,我開始為我的年輕而感到不安起來。
禾苗拔節的時候,雲兒帶着小劉回到了村子,碰到了人還打招呼。人們只是禮節性的應一聲,生怕跟這對私奔的人兒扯上關係。雲兒穿着花裙子,眉眼笑容里,都有了成熟的韻味兒。當天下午,從二狗的嘴裡就傳出,雲兒是回來請人,小劉在沿海城市開了軋花廠,缺人手。我跟父親說,我去吧。父親拉長着臉,就是不開口。在父輩眼裡,雲兒是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我再三懇求,父親都不鬆口,只好眼睜睜地看着雲兒帶了幾個鄰村的年輕人,和小劉走了。雲兒一走,二狗就張羅着要蓋新房子了。大家仿佛才明白過來:雲兒不是當年的雲兒,二狗也不是當年的二狗了。
坐在青草瘋長的田埂上,看着那青石板延展成的路,心裡極不舒服的愁苦起來,想着想着,一鐮刀下去,便磕出了幾點火星,鐮刀卷了刃,石板上只有一道隱隱的白印。回頭看看,升起裊裊炊煙的村子,立在山腳那兒,很寧靜。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