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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導向自 未完成乐章 李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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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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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樂章》中國當代作家李錫文錄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未完成樂章

萬籟寂靜,星星漫天。偶爾有飛機路過,閃爍着燈,不一會兒才傳來「嗚嗚」的隔空悶響,然後就消失在夜空中。我正聆聽着舒伯特,心隨着旋律而跳動,如此的同步、默契。輕快、明亮、傷悲、壓抑、釋放、舒展、豪邁,五味心胸,百般情懷。這是「未完成交響曲」——《第八交響曲》。「未完成」?的確是——這首樂曲,有的樂章沒有完成改編,甚至缺失。「未完成」,這是天才音樂家的一個遺漏嗎?

聆聽着舒伯特,心飛出窗外。這首b小調被譽為「來自地底世界的聲音」,衝擊着我的視野、我的[[心靈];而當壓抑與悲愴的音符流淌出來的時候,有一位老人的形象便浮現在我的眼前——他是克勤局長。我想起他的輝煌,他的晚年,還有他的未竟之事。

音樂還在繼續。而克勤局長的「未竟」,卻不能繼續了。

「克勤局長」,很多老同志這樣稱呼他。

他是我們的老上級了。

我還記得很多年前的夏天,我單位的分房工作遇上「危機」,幾個有「資歷」的搞事情,他們的住房早已達標和超標,卻依然爭搶房屋,為子孫爭房。而年輕人等房結婚,無可奈何。分房工作久拖不決,領導想起了克勤局長,請他來一趟,幫着做做工作。

克勤局長要來津,我單位的兩輛車公務車發動起來,趕赴外環線(如今的四環)大畢莊出口接車。

估摸[[北京]的車快到五大道附近了,單位的主要領導到門口迎接。「估摸」,嗯,那會兒還沒「大哥大」呢!

克勤局長來了。他那白淨的臉龐,濃密的頭髮總是一絲不亂,濃眉之下目光堅毅而銳利。和你說話時露出微笑,熱情可親。魁梧的身軀下,卻是一雙走路略顯趔趄的殘腿,那是過去年代裡留下的後遺症。

他和藹地跟門衛師傅打個招呼,在令人清爽的談笑中,直奔會議室而去。

會議室早已坐滿了人,沒人抽煙,沒人交談,一片異乎尋常的肅靜。克勤局長落座後,環顧四周,並不着急講「正事」。他盯着幾位老同志,問他們身體如何?家裡的什麼事情解決的怎樣了?然後才進入正題。他那略有山西口音的普通話,講了一通國家有關的分房政策界限,還有老幹部待遇規定,之後嚴肅地說:「照顧老同志,一定按政策,領導幹部首先要帶頭!各位還有什麼意見嗎?再次強調安定團結第一。如果有意見爭執不下,可以報上去,」他的目光轉向我單位主要領導:「分房工作暫停!散會!」

一說「暫停」,都傻了眼。那時安定團結壓倒一切,暫停,可能意味着數十個單元、數千平米的房子,誰也拿不到,泡湯,這可是一言九鼎。你再鬧,職工們不罵死你?

就這樣,「和和稀泥」,房子分下去了。

我的印象里,只有這次,會前克勤局長沒有像往常那樣「吟誦詩詞」。

用現在的話說,這位局長很「牛」。在那個物資極端緊缺的年代,他是部裡頭管着全國物資供應的「掌門人」啊!計劃會上、物資調劑會上給你這個省傾斜一點,對於生產和效益而言那就是個重要支持。比如自行車,那時就是南鳳凰]北飛鴿,原材料會保證供應;而其它的地區要上馬生產,先看有沒有原材料。你引進一條生產線做啤酒,離不開酒花、大麥等原料作為保證。整個行業的原材料進口、調撥、供應與分配,便是克勤局長的日常工作。他去各地檢查工作和開會,所到之處,當地政府和行業的領導都是遠接高迎,畢恭畢敬。

前排左起第五人開始:中輕總經理趙蔭華,老新四軍、原輕工業部副部長曾群,原供銷局局長王克勤。合影者包括有關部門、部屬單位的主要領導及中層幹部。筆者亦隱其間。攝於1991年,天津賓館。

克勤局長在老一輩的同志裡頭,算是很有墨水的。參加過太岳區抗日財經班學習、反掃蕩、土改以及上黨戰役、太原戰役、平津戰役,長期從事組干工作的他,本來文化不高,解放後由組織推薦上了中國人民大學。他對黨懷有深厚的階級感情。他有個習慣,不論到哪,開會之前喜歡滿懷激情地吟誦幾句自己創作的詩歌,或者插兩句毛主席詩詞,台下必以熱烈掌聲喝彩來回應。

在他離休前後,多次來到天津。其中有一次是來參加本系統的一個工作會議。那次會議,有關方面很重視,當時的國內貿易部部長張皓若、天津市市長李盛霖等同志都到會祝賀。我作為年輕的中層幹部負責會議籌備工作,跟克勤局長有幾次短暫的請示和交流,我記得他的房間裡,總是坐了很多老領導,滿滿一屋子的「老幹部味道」。他對我的印象,應是那時形成的。

當一切功名利祿都成為過往煙雲的時候,留下的,只有志同道合的情誼。這情誼,有時會超脫上級下級的關係,超脫年長年少的界限。

克勤局長曾經在天津工作過一段時間,不到20歲的他,受軍管會指派參加軍事接管天津造紙總廠——那是1949年初的事情了。他每次見了我,都會提起海河,提起天津民風,說說攻打天津城外東局子的故事,當然忘不了問問那些在津的老同志。有一年,似乎有些詭異,我的工作環境發生了轉折,快80歲的克勤局長專門從北京趕來看我。那個時候,覺得他還是十分健碩的。我們聚會在塘沽海濱,內蒙輕紡供銷公司駐塘沽辦事處的楊總親自動手下廚房,切菜做飯。健談的克勤局長和我們嘮家常,談工作,直到很晚。老領導的到來使我十分感動,對於新崗位新生活也充滿了信心。

前排左起第五人開始:中輕總經理趙蔭華,老新四軍、原輕工業部副部長曾群,原供銷局局長王克勤。合影者包括有關部門、部屬單位的主要領導及中層幹部。筆者亦隱其間。攝於1991年,天津賓館。

最後一次見到他,卻是在北京文津街的305醫院裡。

老人躺在病床上,見我們來看他,顯得很興奮,招呼着,吃吃力要坐起來,我和林總趕忙上前扶住。我倆都嚇了一跳:這個聲音沙啞、形銷骨立的人是克勤局長嗎?人怎麼剩下這麼一點了?以往克勤局長往那一站,屋子都顯得有些拘束;而此時,病房裡竟然如此空曠!你看到過一個人從180斤猛然縮成了80斤的情形嗎?我的第一感覺竟然是人生的可怖!

我心裡一陣難過。我們關切地詢問病情。強打精神的克勤局長不忘問候我,他說:「小李……你多年輕啊!」在年長者面前,不敢說「不年輕」,其實我也五十多了呢!這位老領導,重病在身也是忘不了關心他人。

病床上的他,對於「年輕」充滿期羨的眼神,對於時光的留戀,令我常常清晰地憶起,也常常感慨人生。年輕是什麼?年輕意味着能做更多的事情、完成更多的夢想啊!然而,人都有不再年輕的時候。

我們輕輕拉住那骨瘦如柴的手,生怕弄斷似的。他眨眨眼,看看窗外,突然說:「我去德國,××部長和××同志把我叫了回來!」楊×是從前的輕工業部部長,另一位王××是原國務委員,是從吉林走出來的「老輕工」,這兩人應該是克勤局長的老上級了。

這是什麼意思呢?他的眼神有些游離。林總朝我示意,點點自己的腦門,小聲說:「有點亂了。」

哦!對了,我想起幾個月前,我去克勤局長位於豐臺的家裡,交談中他也是突然冒出這麼幾句:「我去德國……」我知道他有個女兒在英國,兒子在北京。我始終沒趕上見到他們。是否想女兒了?

來自山西的保姆大姐側過身來,對我耳語道:「唉,一陣明白一陣糊塗了!」但我還是沒有往壞處想,他精神尚好,思路清晰呢!

那天,我吃着保姆大姐做的麵條,我說我在山西上過學,這算是正宗的山西味道了。克勤局長說:「我這輩子經歷了很多事情,解放區土改、進城、文革、改革開放都見識了。最大的遺憾,就是這本回憶錄沒有出來。我動手太晚了!」

「太晚了,如今力不從心了……如果你早點調到北京來……」他的兩眼看着我,重複着這幾句話。

305醫院環境清幽,空氣凝重。我顧不上太多的思緒,只想多在這病房裡停留一會兒。

護士進來了。醫院探望,是有時間規定的。

不想別離,卻註定分開。克勤局長使勁拉着我倆的手,一直不肯鬆懈。我和林總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這握手,是他最後的力量,或許……是最後的道別,我倆哽咽着,說些連自己都不信的勸慰的話,「好好治病……」、「過幾天我們再來看您……」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我和林總始終沉默着。林總是我單位原總經理,已經退休多年。這兩位老同志在工作中有幾十年的交情,退下來之後更是短不了聯繫。林總看到老局長這般景況,心裡肯定比我更難受。

車行進在京津塘高速公路上。春寒乍暖的時節,外面涼風勁吹,車子不敢頂風開得太快,但依然瞬間便將兩旁的樹木、田地、工業區的廠房和廣告牌都甩在了身後。遠處的田地里,依稀活動着幾個人影,穿着厚厚的衣服,在整理着農田。

無論都市的繁華,還是這華北大平原的廣袤,都在一瞬間走過,成了背景。我駕着車,看着前面的路標,還有遠方,一切恍如夢中。

一個思路清晰、宏闊開明的領導,如今卻夢囈連連不着邊際;一個堅毅而壯實的男人,此刻連一枝鋼筆也拿不動了。王克勤,這位歷經風雨、指點八方的老幹部,只能躺在十來平米的病房裡,等待着命運的安排。

後來很久,我還是想到那句話——「我準備的太晚了!」「早」與「晚」這樣的概念在我腦里遊蕩。

克勤局長愛好寫作,閒暇時間常常吟詩寫字,也喜歡收藏古玩玉石。他寫了近10萬字的書稿,請人打印做成電子版,最先發給了我。文稿是從「痛說革命家史」開始的:「我的家鄉在山西沁水縣豆莊村。我的父親30多歲,正是風華正茂時,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了,解放後定為革命烈士……」他是想寫一部回憶錄,我提出建議:「就寫不叫回憶錄的回憶錄,書名和內容可以更加自由一些。」我知道,在當今的「體制之框」里,京城部級以上的幹部數以千計,而以1949年10月1日之前參加革命為標誌的老幹部恐要數以萬計。克勤局長的級別,不易有出版社「邀請」撰寫回憶錄的機會。我仔細地看了一遍稿件,內容豐富,表述清晰順暢,但不很連貫,時間上有中斷,還需要不少的補充;有的可能因記憶減弱,存在着內容顛倒、事件不准等現象。於是我力所能及的幫着調整和糾正,並提出了補充意見。

幾個月前的那天,我帶着修正稿去了克勤局長家。吃完了他家的山西面,我們就一起研究起他的書稿來。為了方便老人,我先前特意對已經修改的、拿不准而請他修改的地方,都以不同顏色的字符做了標記。臨走還給他設置了一個電子郵箱,以方便往來改稿。天很晚了,我沒有返回,而是住在附近的一個賓館裡。我不大擅長開夜車。

這次我走的時候,他沒有如往常那樣執意把我送出小區的出口。我們在樓門口道別。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從天津趕到他家裡了。我這人如此不開眼,在克勤局長「當政」的時候,連他家的大門朝哪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而他離休多年之後,我卻成了他家的常客……他在書稿的「後記」中寫道:

「在2010至2011年,正是我進入八十歲垂暮之年。經常要住院治療腫瘤,另一方面在拖時間,很想把稿寫定。當時體重下降20多斤,精力和體力很弱,困難重重。就在這個時候,『最難風雨故人來」,中國輕工業總會和原輕工業部的老領導來了,太行山的老教師來了,文化大省河南的老記者會面了;我的忘年交李錫文同志多次從天津趕來看望我,並對本書進行編纂整理,熱情幫助……」

書稿需要補充修改,但後來克勤局長並沒有完成。病魔始終纏繞着他,不肯放過。我走後不久得知,他再一次住進醫院。我的推斷是:老人可能過於相信自己的身體;當他寫完這段後記之後,再也沒有寫作的精力了。

草稿,成了永遠。

人已去,心未了。這不也是一首「未完成交響曲」嗎?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演繹着人生的交響曲,感受着交響曲的連貫與轉折、激昂與跌宕。這首悠遠綿長的生命交響曲,人們畢其一生,依依東望,精心演繹,但當曲終人散之時回首以往,曾經遺漏過什麼嗎?會是完美樂章嗎? [1]

作者簡介

李錫文,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