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書如歌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有書如歌》是中國當代著名華文文學大師王鼎鈞所著的一篇散文。
作品欣賞
一
《有一首歌》。有一首什麼樣的歌?席慕蓉說,她當初(推算起來,大約是1946年)在南京初入小學,「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卻學會了一首老師教的歌」。這首歌的歌詞是: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裡?在上海,在南京,我的朋友在這裡。
後來在新竹,她的女兒讀幼兒園了。有一天,這個三歲多的小天使從幼兒園裡帶回來一支新歌要唱給母親聽。這可愛的女孩用那稚嫩的童音唱出來的是: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裡?在台北,在新竹,我的朋友在這裡。
席慕蓉寫道:「剎那之間,幾十年來家國的憂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從我心中翻騰而起,我幾乎要失聲驚呼了。」以致在含糊地應付了女兒的詢問之後,她「一個人站在屋子的中間,發現熱淚已流得滿臉」。
所謂「作家寫出來的,只是冰山的尖頂」,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表面上看,不過是一首兒歌罷了,老師用4句簡單的歌詞教小朋友溫習數字,這首歌由20世紀40年代傳到70年代,由南京傳到台北,因地制宜而改了幾個字。那說不清楚的四十年來的家國,說不完的萬里山河,卻在這一改之間洶湧而出,產生了極大的衝擊力。為什麼我的朋友「在上海,在南京」改成了「在台北,在新竹」?昔日住在上海、南京的朋友有幾人來到台北和新竹?那仍留在上海與南京的,是否還是我的朋友?而我來到台北和新竹之後究竟又交上了多少朋友?老朋友是否有一天能夠失而復得?新朋友是否會得而復失?這千種百樣的變化與可能,都隨着作者的筆勢,化成了我們心頭翻騰的情緒。
許多年前,我在電視台打工,當時也常常聽到「有一首歌」,歌詞好像是這樣的:
我要騎着那小木馬,騎着小木馬走天涯,早晨出三峽,中午經長沙,到了晚上宿金華。
這也是一首兒歌,作詞者是為了滿足兒童的幻想而構思的。可是越聽越不對勁,在台灣生長的小孩子,怎知道長沙和三峽相隔多遠呢?怎知道金華在哪裡呢?而且兩岸其時尚未通郵,旅行懸為厲禁,他不能去到那些地方漫遊的啊。於是,這首歌的歌詞得改。
大約是執筆修改的人認為台灣島太小,難以產生浪跡天涯的快感,所以修改後的歌詞變成了:
我要騎着那小木馬,騎着小木馬走天涯,早上出海牙,中午經羅馬,到了晚上住華沙。
我當時也幾乎為之潸然淚下,「男兒志在四方」,這四方竟只能是異國外洋!修改後的歌詞無意而忠實地做了社會心理的一面鏡子。
二
如前引述,席慕蓉借《有一首歌》抒發「時代感情」,用筆是極其含蓄的。她在《有一首歌》裡面,並不常去觸碰諸如此類敏感的、極其入世的、「男性化」的題材,她把焦點放在家、孩子、院中的樹,以及樹上的鳥、盛開的花,還有回味無窮的旅行諸般事物之上,還有她的畫,她的個人趣味,等等。她有一個十分精緻也相當寧靜的世界。在這個小世界裡,她用筆不但正面切入,肌理露現,而且往復縈迴,勇於發揮。
大體上說,這是一位悟性極高的女作家,描寫在物質基礎具備之後的靈性,描寫有教養、有節制之後的純樸天真,從而提供了大眾化的禪意哲理,幾乎描繪出一種生活方式來。本書中,作者在《夏天的日記》里有一段話,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創作旨趣:「就好像小時候在玻璃窗前就着光慢慢地描着繡花的圖樣一樣——一張紙在下,一張紙在上,下面的那張是向同學借來的圖標,上面的那張是我準備好的白紙。窗戶很高,陽光很亮,我抬着雙手仰着頭,聚精會神,一筆一筆地描繪起來,終於把模糊的圖樣完全謄印到我的白紙上來了。等到把兩張紙並排放到桌上欣賞的時候,我覺得我描摹出來的花樣,比它原來的底稿還要好看,還要出色。」
底下原有的圖樣,是她的生活,上面一張新畫成的圖樣,是她的畫、她的詩、她的散文。作品是作者對人生的解釋,她在散文中所表現的是經她解釋過了的人生,而她對生活的體認是「知足」,是「充滿感激」,是「世間很多安排都自有深意」。這種感悟並不是像標籤那樣貼在文章前頭,而是一種精神、一種氣質,充盈於每一篇文章、每一段文句之中,是用這種心情重新生活過,再寫下來。這樣「說到做到」的作品是相當難得的。
再選一段做個例子吧,作者說當「我」很小的時候,有人給了「我」一塊很漂亮的小石頭,「我」走出走進都帶着,愛不釋手。可是有一天傍晚,「我」忽然起了個念頭,把石頭往身後反拋出去,看能不能再找回來。結果呢,石頭落進草叢裡,無影無蹤了,我只落得無數慌亂與悔恨。
作者說:「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走過不少地方,經歷過不少事情,看過不少石頭,家裡也收藏了不少美麗的或者奇怪的礦石,但是,沒有一顆可以替代、可以讓我忘記我5歲時丟失的那一顆。」作者還說:「想一想,當年的我若是能在那個傍晚找回那顆石頭,在小小的5歲孩童的手中又能保留多久呢?……可是,就因為那天的我始終沒能把它找回來,它因此反而始終不會消失,始終停留在我的心裡,變成了我心底最深處的一種模糊的憾恨,而它的形象也因為這種憾恨的襯托而變得清晰與美麗了。失去了一塊普通的漂亮的石頭,卻『得到』一顆珍貴的『寶石』,失比得更為有福。」基於這種領悟,作者進而「以不同的角度」談到離別。她反覆地沉吟:真有離別嗎?在她看來,沒有。因為,如果在離別之後,一切的記憶反而更加清晰,所有相聚時被忽略了的細節也都一一被想起,並且在心裡反覆地溫習;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在回溯時都有了一層更深的含意,每一段景物的變化在回首之時也都有了一層更溫柔的光澤,那麼,離別又有什麼不好呢?[1]
作者簡介
王鼎鈞,1925年生,當代著名華文文學大師,山東省臨沂市蘭陵縣蘭陵鎮(原臨沂市蒼山縣)人,一生閱歷豐富,文思不俗,勤奮不懈。
曾在報社任副刊主編,也當過教師。51歲時移居美國,一直在紐約居住。他的創作生涯長達大半個世紀,長期出入於散文、小說和戲劇之間,著作近40種,以散文產量最豐,成就最大。20世紀70年代他的「人生三書」(《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和《我們現代人》三本勵志小品文),在台灣總發行量逾60萬冊。他淡泊名利,窮畢生之力於「寫出全人類的問題」,風格多樣,題材豐富。豐沛的內在能量,不渝的創作忠誠,對散文藝術的努力開拓,使之成為一代散文大家。[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