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石匠(張杰)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最後的石匠》是中國當代作家張杰的散文。
作品欣賞
最後的石匠
我的二叔是一個石匠。他的父親我叫三爺。
印象中的三爺個子不高,但是脾氣很暴躁。三爺有一個手藝,那就是做石頭。因為手藝出眾,故而得了一個綽號,叫做「三石匠」。至于姓名,我模糊記得好像是張三元。名字固然是好名字,可是三爺最終辜負了父母的期盼,他沒有在學業上連中三元,而是成為了地方做石頭的名匠。
我家的老屋和三爺家是前後鄰,我家在前,三爺家在後。
每當農閒的時候,三爺家裡便不停地響起瓚刻石頭的聲音,叮叮噹噹地響個不停,一天到晚的。
我家的老屋是土基的,在中間那間屋的北牆上,有一個大的半門。為了保暖,其它的間便不再留言窗戶。即使有留的,也小的很,基本透不過多少光線來。還不用說,這樣的土屋冬天暖和夏天涼快。這樣,北牆上透光的任務便落到了半門的肩上。除了光亮屋裡,半門還有一個功能,那就是交換人物用。對,你沒有聽錯。交換物,好理解。交換東西,可能懷疑自己的耳朵。這個人,專指小孩子。大人們要串門,要走的是正門。而孩子們,可以通過半門趴上趴下,從自家到了鄰家。
每每有叮叮噹噹的聲音傳來,我便攀了木凳子,攀爬到半門的內側,蹲坐在上面。透過老屋的半門,我看到了三爺在教徒弟。三爺的徒弟有兩個,一個是我的大叔,另一個是我的二叔。沒有外人,是三爺的兩人兒子。
三爺一邊說,一邊示範。看得出兩個叔叔都學得很認真。聽母親說,三爺對我的兩個叔叔要求很嚴格,做不好,是要罰飯的。那年月,這是個嚴厲的處罰。本來,就沒有多少吃的,這再不讓吃飯,誰還受得了。
小叔比我大三歲。我們是老侄少叔,因此,也便成為了要好的玩伴。
「小叔,你做得不好的話,三爺當真罰你的飯。」我悄悄地問二叔。
「當真。」二叔說。
我睜大了童年的眼睛。那個歲月的罰飯,是我不能想象的。
「哪罰了飯,怎麼辦?」我問。
「罰了就罰了。你三爺家法很嚴,沒有人敢求情。一家人吃完飯,你三爺就把飯收起來。」二叔說。
「肚子不餓嗎?」我又問。
「怎麼會不餓?餓了,我就使勁地喝開水。肚子裡有東西,就差一點餓了。」二叔說。
「三爺再罰你飯,你就來半門這裡。我偷着拿點家裡的乾糧給你。」二叔感激地使勁點頭。這種承諾,是孩子們最莊重的了。從此,我家的半門又有了一個新的內容,它成為了我救助二叔體現男子漢的前沿陣地。
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偷偷接濟二叔的事情還是敗露了。那天晚上,三爺家裡傳來的抽打的聲音,還有二叔那想哭又不敢的抽泣聲音。農村的夜晚,那種皮帶抽打脊背的聲音甚是響亮。我怕極了,蜷縮在母親的懷裡哭了。父親聽見了,趕忙開門去三爺家裡勸和。可是,三爺早早地把道門從裡面拴死了,任憑父親怎樣拍門和叫,三爺都沒有開門。父親最後嘆息着回了家。父親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趕忙貼在母親懷裡。
「沒有叫開門?」母親問。
父親一聲不吭,坐到了炕頭上,抽出了旱煙袋,撮上一撮煙,便用洋火柴劃了火,一會兒,嗆人的旱煙味便瀰漫了老屋。
我在母親的懷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迷糊中,我似乎聽見母親說。
「三爺也是,這么小的孩子就下這樣的毒手。」母親報怨道。
「這年月,男孩子如此沒有一門手藝,要怎麼過活呀。」父親說完,接着便是沉重的嘆息。
母親也就不再說話。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兩個叔叔,三爺是早就考察好了的。大叔木訥拙笨,三爺便改了主意。他讓大叔學泥瓦匠,二叔學石匠。二個兒子彼此分工,能結夥但不構成競爭。我的三爺精明着呢。
但有一點,三爺有一個不好的做法。那就是打老婆。我的三娘個子很高,但性情溫婉。有時候,三爺要教訓孩子們,當娘的心軟,也便護了去。三爺便遷怒於三娘,連三娘也打了。三娘挨打是從不哭的,她牙關緊着呢。三娘為人好,鄰居家的孩子,有不少放三爺家的,因為三娘。鄰居家曬的糧作和糞,碰到天氣不好的時候,三娘早早地替人家收了。村里人都說,三娘是一個好人。
我家老屋的牆基,就是三爺領着二叔做的。那是四十年的事情了。二叔當時還小,三爺便安排二叔去鏨一些小石頭。大的石頭,都是三爺親自去鏨。三爺說,農村人蓋個屋不容易,要鏨好了。一來屋子結實,二來不要污了自己的名聲。
三爺站在一堆石頭的前面,由近到遠仔細地看。內行人說,這是相石。如果鏨石頭的師傅不是一個,便無形中有了競爭的意思。爭着把自己的手藝展示給主家看。如果人多,奪了彩頭,主家是要額外加錢的。我家的石頭不多,也請不起其它的師傅,便由三爺領了二叔來做。
相石後,三爺便把相中的石頭在心頭編了號。匠人們,不僅眼毒,心力也是強的。
「嘩」的一聲,三爺把他的傢伙什,從布袋裡倒了出來。東西不多,是一把鐵錘,還有幾個鏨子。鐵錘的把磨得油亮,似乎是包了漿。那幾個鏨子,在陽光下閃耀,有些刺眼。三爺便提了鐵錘,順了一隻鏨子,便在相中的石頭旁停下來。叮叮噹噹的聲音,便響起來。似乎是有人在打着拍子指揮。鏨子在三爺的手中跳躍,一會兒是長的,一會兒又換成了短的;一會兒是個粗的,一會兒又變成了細的。有時候,鏨石的需要,三爺的手中便有了好幾隻鏨子,魔法一樣地變換,讓人眼花繚亂。眼亂,但是耳朵是不亂的,節奏一直都在,有時像小號,有時是大號,有時則是鋼琴。三爺一個人就是一個樂隊,他鏨的不是石頭,而是樂譜。一個樂隊,怎麼少了指揮?三爺樂隊的指揮是他的心,深藏在幕後,是個無名的英雄。
三爺鏨的石頭,四十年後,仍然熠熠生輝。在路過的外村人,也會住停,問是誰的手藝。那個時候,是我最自豪的時候,也是三爺最有神氣的時候。
手藝人嘛,口頭要響亮,才有面兒。
三娘的死,是在秋後,正是農村人拾棉花的時候。
三爺的死,也是在秋後,也是拾棉花的時候。
兩位老人,差了整整一年。三娘在前,三爺在後。
三娘可能是死於心梗。那年月,心梗這個名字都沒有,哪來的心梗?不知什麼原因,直到現在,我都在堅持三娘是死於心梗。
有一天的晚上,三娘早早做好了晚飯。她坐在道門口邊的門檻上,靜靜地等待三爺從蓋屋的石場回家,靜靜地等待着她的孩子們,從大田裡勞作回來。然而,三娘,誰也沒有等到,她斜靠在牆角,永遠地閉上了眼睛。等到三爺和孩子們回家,三娘的身體已經硬了。
三娘走得突然,但她的神情安詳,嘴角上揚。她是笑着去了天國。
村里人說,三娘人好,修成了菩薩,沒有受一點的罪,去了天國。現在想來,三娘也是受了罪的。我的理由似乎很充分,如果不受罪,怎麼會死了人?但在我內心,還是希望三娘沒有受罪。她在人世間受了很多的難為,受了很多的罪。定是老天,看不下去,才召了她去。
三爺把她抱回炕上,守着一屋的兒女,便放了哭聲。孩子們見三爺哭,似乎也知道了什麼,也都大哭起來。村裡的長者,三三兩兩地來弔唁,都說可惜了,走了一個好人。
三娘的娘家人來祭拜,我的兩個叔叔先後去跪了三遍,娘家的人才下了騾車。聽村里人說,娘家人對三爺很有看法,他對三娘不好。之所以下了騾車,是看着兩個孩子可憐,也便軟了心。
三爺也從此變了一個人,終日悶悶的,見的誰也不說話。有時候,村裡的晚輩爭着和他打着招呼,三爺仿佛沒有聽見一樣,一個人獨自走了。父親不放心,有時候,便問老人家的情況。據大姑說,三爺在三娘走後,像掉了魂一樣。他經常一個人坐在炕上低頭垂淚,時時念叨着三娘的名字,無論孩子們怎麼勸,也不管用。
三爺就這樣一天天地垮了下去。他已不再是以前的三爺了。
二叔也可能是因為三娘的死,而記了三爺的仇。守着全家的面,和三爺說不想學石匠了。
三爺的手高高地舉起來,又慢慢地落下來,然後是沉重的嘆息,兩行清淚緩緩流下腮頰。
一年後,三娘的忌日這一天,孩子們都聚了來,給三娘過忌日。中午一家人吃飯的時候,不見了三爺的身影。據知情人說,三爺是向着西邊去的。一家人頓時慌了神,一種不詳的預感襲上了家裡人的心頭。
誠然,三爺是尋了三娘去的。他在村西邊的棉花地里,喝了一斤的農藥。
我想,三爺在骨子裡是疼三娘的。要不,他怎麼會在沒有三娘的日子裡過不下去?
我想,三爺是離不開三娘的。要不,他怎麼會在三娘的忌日裡尋了她去?
三爺走後,村里再無石匠。
作者簡介
張杰,中學高級教師,從教30餘年,牢記「立德樹人」的理念,自覺把理論學習貫徹落實在工作中。多年擔任高中語文學科組長,協調同事做好教學常規的落實工作。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